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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分 浪

  我搞错了!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九个月第二十一天的第四条记录

  我盘腿坐着,日记放在膝盖上,碎纸片摆在我面前。为了不弄脏这些东西,我转过头开始呕吐。我全身发抖。

  我拿了些水喝,还用抹布沾了点水把呕吐物擦干。

  我错了。那个人不是我的朋友。他从来就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的敌人。

  我还在发抖。我手里拿着水杯,完全没法拿稳。

  我曾经知道那个人是我的敌人。或者说是马修·罗斯·索伦森知道。但我忘记了马修·罗斯·索伦森,所以也就忘了那个人。

  我忘了,但那个人还记得。我现在知道了,他心知有朝一日我还可能想起来。他把我叫作“皮拉内西”,这样就不必使用“马修·罗斯·索伦森”这个名字。他用“巴特西”这个词试探我,看我能不能想起什么。我说巴特西是胡编乱造的词,是我搞错了。那不是瞎编的词。是对马修·罗斯·索伦森有意义的词。

  但是为什么那个人记得而我却忘了?

  因为他没有一直待在大宅里,而是回到原本的世界了。

  我突然间明白了很多。真相的重量似乎把我的头脑压得摇摇欲坠。我抓着自己的脑袋痛苦呻吟。

  我不能停留太久。我深知停留太久会发生什么:失忆,精神彻底崩溃,诸如此类的情况。我不能待太久,预言家这样说过,我深知在这里停留太久会有什么后果:失忆,精神崩溃,诸如此类的情况。如预言家所说,那个人从来不停留太久。我们两个见面从来不超过一小时,见面结束他就走,他肯定是回到原来那个世界了。

  但我该怎么保证自己不会再忘记?我想到自己再次忘了这件事,又一次成了那个人的朋友,帮他在大宅各处测量、拍照、收集数据,而他则一直在背地里嘲笑我!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我受不了这种想法!我双手按住脑袋,仿佛这样就能不让记忆逃走。

  我要向16学学,从门厅那边捡一些卵石拼成一条留言。我要堆出一米高的文字!记住!那个人不是你的朋友!他为了自己的利益,把马修·罗斯·索伦森骗到了这个世界!如有必要,我要在每一个大厅里都写上这句话!

  ……为了自己的利益……对,对!这是关键。这就是为什么他要把马修·罗斯·索伦森骗来。那个人需要有人——有个奴隶!——住在这个大厅里,为他收集信息,因为他不敢深入大宅,他怕失忆。

  我内心极其愤怒。

  为什么,为什么我把洪水的事情告诉他了?如果我在计算出洪水来袭之前知道这一切就好了!那我就能保守秘密。我只需等到星期四,自己爬上高处躲避洪水,看着他死去就好了。对!我现在就只想这么做!也许还不是太迟!我这就回去找那个人。我要面带微笑,看起来和平时一样,但这次我要骗他,就像他骗我一样。我要说是我搞错了,没有洪水。请他星期四留在这里!留在大厅的正中间!

  但是那个人也说过,他星期四根本就不在这里。他星期四从来都不来这里。他在那边的世界里很安全。不过没关系!愤怒让我想出了办法!星期二那个人会跟我见面——那天是我们的例行会面。我要用渔网网住他,绑住他。渔网是尼龙绳做的,很结实。我要把他绑在西南二号大厅的雕像上。让他在那里待两天。他知道洪水即将到来,肯定会感觉加倍痛苦。也许我会给他一点水喝,也许不会。也许我会跟他说:“很快你就有充足的水了!”然后到星期四,他就会看着潮水穿过大门冲进来,他会大声尖叫。我就只管放声大笑。我要笑得非常大声,一直笑个不停,就像他把马修·罗斯·索伦森骗来时的笑声一样……

  我迷失了自我。

  我在长时间复仇的幻想中迷失了自我。我不眠不休、废寝忘食地想着。过了好几个小时——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想象着那个人被洪水淹死,或者从高处跌落摔死。我想象着自己高声吼叫着咒骂他,或者我冷冷地沉默着,而他则苦苦哀求我,问我为什么突然和他对立,我会闭口不说。每次都是我可以救他,但就偏不出手。

  这些想象让我极其暴躁。就算我把某人谋杀了一百次恐怕也不会像现在一样累。我大腿疼痛,后背疼痛,头也疼痛。因为又哭又喊,眼睛和嗓子都发酸。

  到了晚上,我回到北三号大厅。我倒在床上就睡了。

  16才是我的朋友,那个人不是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九个月第二十二天的记录

  由于昨天太过愤怒,今天醒来时感觉很累。我去了九号门厅收集海草和贻贝做早餐。我觉得郁闷空虚,没力气再发火。但是虽然觉得空虚,我还是会偶尔忍不住哭一下——那是悲凉的声音。

  我觉得那不是我自己在哭。我觉得那是我内心深处,马修·罗斯·索伦森以某种无意识的形态出现了。

  他很痛苦。他和自己的敌人独处。他真的受不了。也许那个人嘲笑他。马修·罗斯·索伦森把描写自己被囚禁状态的那些日记撕碎了扔在西八十八号大厅。大宅出于慈悲,让他沉睡——这样对他是最好的——他就沉睡在我的身体里。

  但是在二十四号门厅里看到卵石拼成的他的名字之后,他变得不安起来,明白了那个人曾经做过的事情,这让情况变得十分棘手。我担心他完全醒来后,愤怒的心情会再次将我吞没。

  我把手放在胸口。别闹!我说。不要害怕。你很安全。回去睡觉吧。我会照顾好我们两个的。

  我觉得马修·罗斯·索伦森似乎又沉睡了。

  我回想了一下我读过的日记——关于朱萨尼、奥文登、达戈斯蒂诺和可怜的詹姆斯·里特。本来我以为写他们的时候是我疯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那些内容不是我写的,而是他写的。而且毫无疑问他是在另外那个世界写的,遵循的也是另一套规则,适应的是另一种环境和条件。就目前所知,马修·罗斯·索伦森写这些东西的时候精神完全正常。我和他都没疯。

  我又想起一件事:其实是那个人想让我疯,而不是16想让我疯。那个人撒谎说16想逼疯我。

  我做了海草贻贝汤喝了。保持体力很重要。然后我拿上日记,回到被我擦得只剩只言片语的那条16的留言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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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现在明白了,这条消息和凯特利有关。16说到的受害者不是受16所害的人,而是(极有可能)受凯特利所害。他还把其他人骗到这个世界来过吗?马修·罗斯·索伦森是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潜在”这个词表明16认为目前我是唯一一个。

  (认)为他知道我侵入了

  这里应该也是在说凯特利。16说凯特利知道她进入大厅了。(因为是我告诉他的。我不禁暗骂自己愚蠢。)

  16为什么要来?

  因为她在找马修·罗斯·索伦森。因为她想要挽救他,不让那个人奴役他。我现在全明白了。16才是我的朋友,那个人不是。

  想到此处,我不禁涌出了眼泪。我竟然在躲避自己唯一的朋友。

  我朝着空中喊道:“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回来!我不再躲藏了!”

  我有那么多机会可以找到她。那天晚上,当她跪在西北六号大厅给我留言时,我可以去跟她说话的。我可以在闻到她的香水味后在一号门厅等待的。也许她已经没有再找我了!也许她看到我擦除她的消息,得知我在躲避她之后,就开始讨厌我了。

  不,不会。她在二十四号门厅给我留了那句话:你是马修·罗斯·索伦森吗?排列这些卵石需要很长时间。16很耐心,她做事果断而且富有创意。16还在找我。

  也许她现在已经找到了我警告她洪水将至的消息。也许她已经写下了回复。我洗了做汤的碗和盘子,把东西收拾好,然后出发去了西北六号大厅。

  我一进去白嘴鸦就哇哇叫。好了,好了,我很高兴见到你们,我对它们说。但我今天有事情,不能跟你们聊天。

  没有来自16的新留言。但是有一件很令人担忧的事情。我警告16洪水将至的消息消失了。其他所有的消息都在,唯独那一条没有了。我疑惑地看着地板。怎么回事呢?我知道我忘记了很多事情,难道我还能记得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会不会我其实没有写那条消息?

  我穿过西北六号大厅进入二十四号门厅,16曾在那里留给我一条消息:你是马修·罗斯·索伦森吗?曾经组成那些文字的卵石散落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那条消息被毁了。

  是那个人。是那个人干的。我非常确定。

  我回到西北六号大厅,仔细检查了一遍地板。我那条警告的消息在地板上留下了淡淡的粉笔痕迹。这条消息也是那个人擦掉的。

  为什么?

  他把地上的卵石弄乱,以防我查到关于马修·罗斯·索伦森的消息,这是很明显的。但他为什么擦掉我写给16的消息?是希望她意外进入被水淹没的区域溺死吗?不,不只是希望这么简单;他还这样策划着,并且付诸实践。他想要16淹死,并且确保她一定淹死。

  三个月前,那个人第一次跟我说起16,他说他跟16交谈过,但是我问他们谈了什么,他就装糊涂不肯告诉我。因为那是在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情,那个人不想让我知道。

  那个人可能会在另一个世界联系16,说服她,让她在洪水期间回到大厅。也许他已经那么做了。16有危险。

  我马上跪下,赶紧把那个人擦除的消息重新写了一遍。如果16在今天至星期四之间的某一天来到这里,她就能看到这条消息,知道洪水即将袭来。但是……从今天到星期四只有五天了。也许她没有在这期间到来?这是很有可能的,现在我知道她是从别处(另一个世界)来的,她来这里的时间不规律也难以预测。很可能她看不到我的消息,所以我有些焦急。我一直想着她和她的安危,但是我想不出其他保护她的办法了。

  准备应对洪水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九个月第二十六天的记录

  除了藏起来的人以外,所有死者都处在洪水淹没的区域。星期天我把他们都搬到了安全的地方。

  我用毯子把饼干盒男人所有的骨头都包起来——装在盒子里面的那些都还放在盒子里。我用海草绳子把毯子绑好,绑成包袱形状,拿着它穿过二号门厅,爬上楼梯来到上层大厅。然后我把骨头从毯子里拿出来,放在抱着小羊的牧羊女雕像的底座上。然后我又回去单独拿饼干盒。

  然后我又把壁龛里的人和被折叠的小孩用同样的方式带到楼上——沿着离他们原本住处最近的楼梯——然后仔细放在上层大厅里。我没有把鱼皮人拿出来,就让他裹在毯子里(因为他的碎骨头太多了,我怕有骨头碎片丢失)。同样,被折叠的小孩被裹在另一张毯子里,主要是因为我希望她在陌生的地方也能感觉到安全。

  我花了三天时间才把他们全部搬走。每个死者的骨头重约2.5至4.5公斤,楼梯有25米高。但我发现干沉重的体力劳动还是很有好处的,我不再反复回想那个人是如何伤害我的,也不再一直担心16了。

  我也没忘记信天翁的幼鸟(现在幼鸟已经长得很大了!)。我经过一系列计算,发现四十三号门厅会受到洪水的影响,不过幸好只会有很浅的水。信天翁把我当作朋友,但是我觉得它们肯定不愿意我把幼鸟带去楼上——万一我们之间发生冲突,肯定是它们赢。

  昨天是星期二,是平时我和那个人见面的时间。但我没去。他是不是有所怀疑呢?我不禁有些担心。还是说他觉得我只是在忙着准备应对洪水?

  玫瑰丛中的天使雕像大约离地5米高(我的日记索引就放在这座雕像后面),这个高度应该不会被洪水淹没。但由于我的日记和索引基本上和我的生命一样宝贵,我还是把它们都装进我的棕色皮革邮差包里,用一个很大的塑料袋裹好,也拿到上层大厅,放在饼干盒男人旁边。我把所有的捕鱼用具收好,睡袋、罐子、锅、碗、勺子和其他所有家当都放到高处,免得被洪水冲走。最后一项工作是把塑料碗收起来(就是我用来收集雨水的那些碗)。

  我刚把最后几个碗从西南十四号大厅里收回来,拿着它们返回北三号大厅。路上我经过西一号大厅,那个大厅里有长角的巨人雕像,那些巨大的雕像出现在我面前,他们动作有力,面部扭曲,分列在东边大门两侧的墙上。

  我发现靠近大厅东北角的地方有一些东西,于是走过去看。那是一个用灰色面料做成的包,包旁边还有两个黑色帆布做成的东西。那个包约有80厘米长、50厘米宽、40厘米深。把手是帆布做成的,也是灰色。我把它捡起来。这包很重。我又放下。包上绑着两根帆布条,用金属扣固定着。我解开金属扣,打开包,拿出里面的东西。包里的内容如下:

  ·1把枪

  ·1个用致密厚重的塑料做成的东西,叠成一摞;这是包里最大的一个东西,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呈蓝、黑、灰三色

  ·1个小圆筒,有一个密闭的盖子;筒里装着另外几样小东西,用途不明

  ·1个较大的圆筒,看起来仿佛被切掉了一块形成一个尖角,里面伸出黄色的软管

  ·2根黑色棍子,可以伸长到2米左右的长度

  ·4个形似船桨的黑色东西

  我花一两分钟时间研究了一下这些东西,那几个形似船桨的东西可以连接在黑色的棍子上。我展开那个大东西,它成了一个平整的长条形,两端是尖的。这是一艘船。那个像是被切割的圆筒的东西是一个风箱,或者说是个泵。可以把空气打进那个长条形的东西里,然后它就能鼓起来,形成一艘4米长、1米宽的船。

  我检查了包旁边那两个黑色帆布做的东西,上面连着很多布条。我觉得它们肯定是船上的东西,只是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为什么在洪水来临前夕,大宅里会突然出现一艘船呢?是大宅送来保护我的吗?我想了一下这件事。过去也发生过洪水,但是没有出现过船;再说,我觉得大宅也许会送给我一艘船,但是它不可能送给我一把枪。枪已经说明了袋子的主人是谁——那个人。

  我叠好那艘船,把东西整整齐齐地收回袋子里。唯独那把枪我没有放回去。我拿起来握在手里,想了好一会儿。我可以带着枪走下大楼梯,穿过一号门厅去下层大厅。我可以把它扔进海里。

  我把枪也放回了袋子里,扣好扣子。我回到了北三号大厅。

  浪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九个月第二十七天的记录

  今天是洪水来袭的日子。我在跟平时一样的时间醒来。我神经紧绷,胃都缩成一团了。

  天气很冷,皮肤接触到空气,我能感觉到门厅处已经下雨了。

  我没胃口,但我还是加热了一点汤,强迫自己喝掉。一定要保证身体有充足的营养。我洗干净锅子和碗,再把最后几样家当藏在最高的雕像后面。接着我戴上手表。

  现在差一刻钟8点。

  我最重要的工作是找到16并确保她安全。但是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找到她。我确定那个人给她设了陷阱。有可能他跟16约好在某个大厅里见面,告诉她在哪里可以找到马修·罗斯·索伦森。这意味着找到16最好的办法是找到那个人,但是我不想靠近那个人,我想尽量躲开他。我记得预言家说过的话:

  16离得越近,凯特利就会变得越危险。

  我希望我能赶在那个人之前找到16。

  我去了一号门厅。我站在灰色的雨中等着,希望她会出现。在9点到10点之间,我把附近的大厅都找了一遍。什么都没找到。10点的时候我回到一号门厅。

  10点半,我按照16的路线在一号门厅和西北六号大厅之间来回走动。我来回走了六次,但是没能找到她。我变得非常焦虑。

  我回到一号门厅。此时是11点半。第一波潮水已经涌入北边和西边的两个大厅,最东边的楼梯已经被水淹没了。细碎的浪花冲洗着周围大厅的地板。

  没办法了,我必须寻找那个人。我刚才做出这个决定,他就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为什么16不能这样呢?)他轻快地穿过一号门厅,从东走到西。他低着头冒雨走动。他的衣服和平时大相径庭:牛仔裤、套头衫、运动鞋,套头衫外面还套着一副背带。那是救生衣,我心想。(其实是我内心的马修·罗斯·索伦森这样想。)

  他没看见我。他直接走进西一号大厅。我悄悄地跟着他,并且躲在门边的壁龛里。

  那个人迅速走到装着充气船的包旁,打开那个包。我等着,随时注意16出现没有。那个人注意着别的地方,也许还有充足的时间在16走进大厅的时候拦住她。

  在那个人身后一段距离的地方,也就是大厅的最西边,我能看到地板上有光亮,水已经漫过了西北边的门。我看了看我的表。又一阵潮水冲进此处往南边和西边的五个大厅,并淹没了二十二号门厅的楼梯。

  那个人将船铺开。他把小气泵接在船上用脚打气。船迅速鼓了起来。

  水已经淹没了西南二号大厅和三号大厅,我能听见波浪拍打墙壁时发出的沉闷的声音。

  然后我忽然想起来了。16很聪明。至少她跟我一样聪明,甚至比我更聪明。虽然她不知道有洪水,但是至少她不会信任那个人。她会等待、观察,就像我一样,她希望马修·罗斯·索伦森出现。忽然我想到一个画面:我和16都躲在西一号大厅,等待对方出现。我不能再继续躲下去了。我从壁龛里走下来,朝那个人走去。

  他抬起头,看到我靠近不禁有些生气。他还在继续给船打气。在距离他2米远处就是那个灰色的包,现在包已经空了,那把银色的枪就躺在包的旁边,躺在地上。

  “你到底去哪儿了?”他的语气有些不快甚至生气,“星期二的时候你怎么不在?我到处找你。我不记得你说到底有十个房子被淹还是有一百个房子被淹。”他打气的速度慢了下来,船基本上已经灌满了空气,他踩下去就能感觉到更多阻力。“我不得不改变计划。这很麻烦,但还是得改。拉斐尔来了,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们都必须完成。皮拉内西,你不反对吧?我跟你说,我受够了其他人反对了。”

  “11月中旬我去拜访了他。”我说,“下午4点已经是一片灰蓝的暮色了。”

  他打完了气。船已经变得非常饱满,是紧绷滚圆的样子。“我们得把座位安上,”他说,“就是那边那些黑色的东西。把它们递给我好吗?”他指着那两个我之前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东西。“洪水来袭的时候,我们就坐上这艘小艇。如果拉斐尔想坐上来,或者想吊在船上,你就用桨打她的头和手。”

  “下午风雨很大,”我说,“车灯在雨中看起来好像马赛克;地面遍布潮湿的黑色落叶,好像一幅拼贴图画。”

  他拧紧了阀门,免得漏气。“啊?”他不耐烦地问,“你在说些什么啊?你能不能赶紧把座位递给我?我们必须快点。她随时可能出现。”

  “我到达他的住处时,听见一阵音乐声。”我继续说,“是安魂曲。于是我一边听着柏辽兹,一边等着他来开门。”

  “柏辽兹?”他停下手中的工作站起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我。他皱起眉头。“我不明……柏辽兹?”

  我说:“门开了。‘凯特利博士?’我问道。”

  听到自己的名字,他皱起眉头,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些什么啊?”这一次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沙哑。

  “巴特西,”我说,“你曾经问我记不记得巴特西。现在我记得了。”

  轰!……轰!……二十二号门厅的潮水更加汹涌了,它以更大的力量撞击着西南二号大厅和三号大厅的墙壁。

  “你看到了她的留言。”他说。

  “对。”我说。

  浅水漫过地板,打湿了我的脚。很快更多的水涌上来。

  他突然用一种古怪的声音笑起来,是那种故作放松的歇斯底里的声音。“不,不,”他说,“我才不会轻易被你骗了。这不是你的话,这是别人说的话。你不记得了。这些都是拉斐尔告诉你的。真的,马修,你以为我是傻子吗?”

  他突然往右一蹲,扑向地上那把枪。但是我刚才就仔细考虑过应该站在哪里,我离枪的位置更近。我狠狠一脚把枪踢开。它滑过大理石地面,停在距离北面墙壁15米的位置。更多的水涌上来,水更深了,已经没过了我们的双脚。水波涌向那把枪,仿佛在和我们玩谁先抢到枪的游戏。

  “什么……?你想干什么?”那个人问道。

  “16在哪里?”我问。

  他张嘴想说话,但此时一个声音突然大喊:“凯特利!”是个女人的声音。16来了!

  从声音判断,她肯定是躲在南边的门。那个人不习惯大厅里有回音反复回荡,他迷惑地看着周围。

  “凯特利,”她再次大喊,“我来找马修·罗斯·索伦森。”

  他抓住我的右臂。“他在这里!”他高声回答,“我找到他了!你过来领人。”

  潮水的轰鸣更加响亮了。整个大厅都因潮水的力量而颤抖。水从南边的门里涌进来。

  “小心!”我喊道,“他有枪,他想伤害你!”

  一个瘦小的身影从通往南一号大厅的门口走出来。她穿着牛仔裤和绿色套头衫,黑发扎成马尾辫。

  那个人的右手放开了我(但是左手依然抓着我)。然后他右手握拳,抡起胳膊,身体后仰,想狠狠揍我,但我拼命挣扎,让他失去了平衡。他摔倒在地。我挣脱出来,跑向16。

  我边跑边喊:“洪水来了!我们要往高处爬!”

  我不知道她听清没有,但是她听清了我急切的语气。我抓住她的手,一起往东边的墙跑去。

  长角的巨人雕像出现在我们面前,他们分列在东面的门口,但是我们爬不上去,他们的身体是从离地2米高的墙上冒出来的,下面也没有可以抓手或者落脚的地方。巨人左边是怀抱儿子的父亲雕像,那位父亲正摘去儿子脚边的荆棘。我爬到这座雕像的壁龛里,来到底座上。我又抓着旁边的柱子爬上父亲的膝盖,利用他的手臂、肩膀、头当作落脚点爬到了环绕着壁龛的三角墙上。16努力跟上我,但是她比我矮,而且可能不擅长攀爬。她爬到了雕像膝盖上,但是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了。我迅速爬下去,把她拉上来;在我的帮助下,她也爬上了三角墙。

  现在是中午了。至少有两波潮水涌入十号门厅和二十四号门厅,这片区域全是汹涌的洪水。

  三角墙上方半米左右的位置是一个与大厅等长的深檐,或者叫作架子。我们顺着三角墙的斜坡爬到了那个屋檐上。现在我们离地7米高。16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她显然不喜欢爬高),但是她表情坚定,激动不已。

  空气中传来尖锐的噼啪声——大约有四声——接连而来。恐惧之余,我想这会不会是大厅因为水的重量和震动要倒塌了。我朝大厅里看了一下,发现那个人还没有上船(他上船就安全了);他跑到大厅北边捡起了枪。他朝我们开枪了。

  “快上船!”我对他喊道,“快上船,不然来不及了!”

  他再次开枪,击中了我们上方的雕像。我觉得前额一阵刺痛,不禁喊出来。用手一摸,发现全是血。

  那个人涉水朝我们走来——可能是觉得靠近之后更容易击中目标。

  我又朝他喊,说潮水就快来了!——但是洪水巨大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他可能根本没听见我说话。

  要不是有人朝我们开枪,我们其实可以一直待在屋檐上。(万一水涨得更高了,我们就可以往更高处爬。)但是就目前情况看来,我们完全暴露在外,没有庇护。

  在我们下方1米左右,长角的巨人的后背和上臂从墙里伸出来。他的后背和墙之间有一段距离,形成了类似大理石口袋的东西。我跳进去,这个空间约2米宽、1米深,跳进去刚好。我抬头看着16。她眼中流露出明了的神情。她跳下来,我伸手接住了她。

  巨人的身体为我们挡住了那个人的子弹。我扶着巨人的后背,从他的肩膀上往外看。

  那个人转身离开我们往船边跑去,但是为时已晚。水已经漫过他的膝盖,接连不断的海浪阻拦着他。他努力挣扎,但是动作变得越来越沉重,船却像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自由。船在水面舞蹈,从大厅这边漂到大厅那边;这一刻它在北面的墙边,下一刻就朝西边的墙漂去。那个人不断改变方向追逐船只,但是每当他费力地走几步,船就漂到别处去了。

  突然间,那艘船仿佛想起了自己是要来干什么的,它似乎决心救下那个人。它转头朝他漂去。他伸长手臂俯身抓住小船。他离船就只有不到半米。我觉得他已经碰到船舷了,但是船突然一转,朝着大厅西边漂走了。

  “往上爬!往上爬!”我喊道。现在已经来不及上船了,但是我觉得他只要往上爬就还能保住一命。但是洪水涌入大厅的声音盖过了我的声音,他听不见我说话。他依然在绝望而徒劳地追逐那艘船。

  旁边的大厅传来巨响,巨浪冲进来了,巨大的水流撞向北面的墙。轰!我不禁庆幸我们爬到了长角的巨人身后。要是我们依然站在屋檐上,可能就会从墙上掉下来了。但是长角的巨人保护了我们。

  和天花板一样高的海浪从北边的门冲进来。浪花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仿佛有人突然往大厅里撒下无数钻石。

  大浪穿过北边的门。其中一个击中了那个人,把他推向南边的墙。他撞到了距离地面约15米高的地方。我觉得他就是这个时候死的。

  海浪后退,他消失不见了。

  与此同时,充好了气的小船漂在水面上,偶尔被海浪盖住一会儿,但很快又再次浮起来。要是他刚才能上船就得救了。

  拉斐尔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九个月第二十七天的第二条记录

  海浪冲撞着南面的墙,迸发出的白色泡沫充满整个大厅。水淹没了雕像底部,水面是风暴的灰色,水底是黑色的。海浪数次没过我们的头,但很快就消退了。我们全身湿透,感觉麻木,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但我们还是安然无恙。

  时间流逝。

  海浪退去,水面平静下来。水顺着楼梯流进下层大厅。下面一层雕像的头再次露出水面。

  16和我一直没有说话。海浪的咆哮让我们听不见对方说话,我们拼命互相帮助保住性命,根本没时间想别的。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好好看看对方了。

  16有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和一张精灵般的脸。她表情严肃,年龄似乎比我大一点——也许四十岁吧,我想。她满头的黑发都湿透了。

  “你是十……你是拉斐尔。”我说。

  “我叫莎拉·拉斐尔。”她说,“你是马修·罗斯·索伦森。”

  你是马修·罗斯·索伦森。这一次她用的是陈述的语气,而非提问。这句话说得有些早了。它本该是个问句才对。但是如果她问我,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认识你吗?”我问。

  “谁认识我?”她问。

  “马修·罗斯·索伦森。马修·罗斯·索伦森认识你吗?你专门来找他的吗?”

  她一时没回答,思考了一下我说的话,然后小心地回答:“不是。我们之前从没见过。”

  “那为什么?”

  “我是一个警官。”她说。

  “哦。”我说。

  我们沉默了。刚才发生的事情让我们很惊讶。直到现在我们目之所及也是汹涌的海水,海浪声依然喧嚣,我们还想着刚才那个人被浪冲得撞向满墙雕像的情景。现在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拉斐尔注意到了更实际的事情。她检查了我前额的伤口,说伤口不深。她觉得我没有被那个人的子弹射中,只是被锋利的大理石擦伤了而已。

  水面继续回落。等最底层雕像的底座露出来的时候,我开始思考我们该如何从长角的巨人背上下去。我们没办法原路返回,因为我们不可能跳到屋檐上面去。拉斐尔多半跳不上去。(其实我大概也跳不上去。)

  “我去找点东西帮你下来。”我对她说,“别着急,我会尽快回来。”

  我从巨人的躯干爬下去,来到地面。水没过我的大腿。我涉水来到北三号大厅,爬上我放个人物品的雕像。东西全都被水打湿了,但都不严重。我拿了渔网、一瓶清水和一些干海草。(补充水分和营养很重要。)

  我回到西一号大厅。水又退了一些,只到我的膝盖了。我爬上长角的巨人雕像,给了拉斐尔一些水,让她吃了些干海草(我觉得她不喜欢吃)。然后我把渔网收成一束,绑在巨人的一条胳膊上。网子垂在距离地面半米高的位置。我给拉斐尔演示了如何利用渔网爬下来。

  我们涉水来到一号门厅,然后沿着大楼梯上去,离开了水面。我们坐下,衣服都湿透了,贴在身上。我的头发是黑色的鬈发,现在就像乌云一样不断滴水。每次我一动就像是下雨了。

  鸟儿发现了我们。许多不同种类的鸟——银鸥、白嘴鸦、黑鸫、麻雀——都聚集在雕像和楼梯扶手上,用各种不同的声音跟我说话。

  “很快就没事了,”我对它们说,“别担心。”

  “什么?”拉斐尔很惊讶地问,“你在说什么?”

  “我在跟鸟说话,”我说,“它们被大洪水吓坏了。我跟它们说很快就没事了。”

  “哦!”她说,“你……你是不是经常跟鸟说话?”

  “是啊,”我说,“别这么惊讶。你也跟鸟说过话啊。在西北六号大厅,我听见了。”

  她看起来更加惊讶了。“我说了什么?”她问。

  “你让它们滚开。你在给我留言,那些鸟太吵了,它们飞到你脸上,打搅你写字,想知道你在干什么。”

  她想了一下。“就是你擦掉的那条消息?”她问。

  “是的。”

  “你为什么要擦掉?”

  “因为那个……因为凯特利博士跟我说,你是我的敌人,还说读了你写的东西我会发疯。于是我擦掉了消息。不过我还是很想看,所以没有全部擦掉。我实在有些逻辑混乱。”

  “他让你生活很艰难。”

  “是啊,我想是的。”

  又一阵沉默。

  “我们都湿透了,好冷,”拉斐尔说,“也许我们该走了吧?”

  “去哪里?”我问。

  “回家。”拉斐尔说,“我们可以去我家,把衣服弄干。然后我可以送你回家。”

  “这里就是我家。”我说。

  拉斐尔看了看周围,阴沉灰暗的海水拍打着墙壁和雕像。她没说话。

  “平时都没有水的。”我赶紧说。我不希望她觉得我住在潮湿恶劣的环境里。

  但是她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有些事情我必须告诉你。”她说,“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你还有爸爸妈妈。有两个姐妹。还有朋友。”她认真地看着我,“你记得吗?”

  我摇头。

  “他们一直在找你,”她说,“但是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他们非常担心你。他们……”她看着旁边,斟酌着该怎么说才好。“他们很痛苦,因为不知道你在哪里。”她说。

  我想了一下。“马修·罗斯·索伦森的父母、姐妹、朋友那么痛苦,我真的很遗憾,”我说,“但是我觉得这跟我没什么关系。”

  “你不认为你就是马修·罗斯·索伦森吗?”

  “不。”我说。

  “但是你就长着他的模样。”她说。

  “是啊。”

  “手也符合他的特征。”

  “是啊。”

  “脚和身体也是他的。”

  “你说的都没错。但是我没有他的思想和记忆。我不是说他不在这里。他确实就在这里。”我摸了摸自己的胸膛,说,“但是我觉得他正在沉睡。你不必担心。”

  她点头。她和那个人不同,她不是个喜欢争论的人,她没有反对我说的话,没有跟我争吵。我喜欢她这一点。“如果你不是他的话,”她问,“那你是谁?”

  “我是这座大宅的宠儿。”我说。

  “大宅?什么大宅?”

  真是个奇怪的问题!我伸手指了指一号门厅,以及一号门厅之外的所有大厅。“这就是大宅。看!”

  “哦,我明白了。”

  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

  拉斐尔又说:“我要问你一些问题。你愿不愿意收拾一下,跟我一起去见马修·罗斯·索伦森的父母和姐妹——让他们再次见到他?让他们知道马修还活着。就算你要再离开——我是说就算你还要回到这里,至少他们也能好受些。你觉得这样如何?”

  “我现在还不能走。”我说。

  “好吧。”

  “我需要考虑饼干盒男人、折叠起来的孩子、壁龛里的人等人的需求。只有我才能照顾他们。他们处于陌生的环境里,可能会觉得惊慌不安。我必须把他们放回原处。”

  “这里还有其他人?”拉斐尔惊讶地问。

  “有啊。”

  “有多少人?”

  “十三个。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另外还有藏起来的人。藏起来的人住在上层大厅,没有受到洪水影响,所以不用移动。”

  “十三个人!”拉斐尔惊讶地瞪大了黑眼睛,“我的天哪!他们还好吗?”

  “很好,”我说,“他们都很好。我照顾着他们。”

  “他们是谁呢?你能让我去见见他们吗?斯坦利·奥文登在这里吗?西尔维亚·达戈斯蒂诺呢?毛里齐奥·朱萨尼呢?”

  “很可能其中有一个是斯坦利·奥文登。当然,预言……劳伦斯·阿恩-塞尔斯也这么认为。也可能有西尔维亚·达戈斯蒂诺以及毛里齐奥·朱萨尼。不幸的是,我分不出来谁是谁。”

  “你在说什么呢?他们忘了自己的身份吗?他们说什么?”

  “啊,他们什么都没说。他们已经死了。”

  “死了!”

  “是啊。”

  “啊!”拉斐尔想了好一会儿。“你到这里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死了吗?”她问。

  “我……”我停了一下。这个问题很有趣。我之前没想过。“我觉得应该是。”我说,“我觉得他们很早就死了。但我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来的,所以不能确定。到达这里是发生在马修·罗斯·索伦森身上的事情。不是我经历的事情。”

  “是啊,我想也是这样。但是你说你在照顾他们?”

  “我确保他们都摆放整齐,尽可能完整、整洁。我给他们供奉食物、水和睡莲。我跟他们说话。你的大厅里没有你纪念的死者吗?”

  “有,没错。”

  “你不给他们供奉食物吗?不和他们说话吗?”

  不等拉斐尔回答,我又想到一个事情。“我说这里有十三个死者,但其实不止十三个。凯特利博士也死了。我必须找到他的尸体,让他跟其他死者待在一起。”我双手一拍,“你看,我任务繁重,根本没空离开大厅。”

  拉斐尔慢慢地点点头。“好吧,”她说,“时间很充足。”她尴尬地伸出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突然哭起来,这可太尴尬了。我发出响亮的抽泣声,泪水大颗大颗地滚出来。我觉得这不是我在哭,而是马修·罗斯·索伦森在通过我的眼睛哭泣。我哭了很久,最终哭声变成尖锐的打嗝声消失在空气中。

  拉斐尔依然拍着我的肩膀。我用手背擦眼睛鼻子,她则体贴地看着别处。

  “你还会回来吧?”我说,“虽然我现在不能跟你走,可你还会回来吧?”

  “我明天再来,”她说,“不过会是晚上比较晚的时候来。你觉得可以吗?我们到时候怎么见面?”

  “我就在这里等你,”我说,“多晚都没关系。我会一直等到你来。”

  “你会考虑我的提议吗?去见见你的……去见见马修·罗斯·索伦森的父母和姐妹?”

  “会的,”我说,“我会考虑的。”

  拉斐尔离开了,消失在门厅东南角两座牛头怪雕像之间的阴影中。

  我的表停了,但是我估计现在刚刚到晚上。我独自一人,又累又饿,浑身湿透。我回到北三号大厅。水还有半米深。我爬上去找到平时用来生火的海草。不幸的是,海草全部被海水浸湿了。没办法生火了,也不能煮东西。

  我找到自己的睡袋——也湿了——拿到一号门厅。我躺在大楼梯一级干燥的靠上的台阶上。

  睡着之前我最后一个念头是:他死了。我唯一的朋友。我唯一的敌人。

  我告慰凯特利博士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九个月第二十八天的记录

  我在八号门厅楼梯的一个转角处找到了凯特利博士的尸体。他被多次撞在墙壁和雕像上,衣服破烂不堪。我把他从栏杆上取下来,让他平躺下来,整理好他的四肢,又把他那撞破了的脑袋放在我的膝盖上轻轻抱着。

  “你的漂亮外表都没有了,”我对他说,“但你不必担心。这种不体面的状态只是暂时的。不要难过,不要害怕。我会给你找个地方,让鸟和鱼吃掉你破损的肌肉。肉体很快就会消失。然后你就会变成漂亮英俊的骷髅。我会把你按顺序放好,你可以在阳光和星光中休息。雕像会满怀祝福地看着你。很抱歉我对你生气了。请原谅我。”

  我没找到枪——肯定是被潮水冲走了。但是那天上午晚些时候我找到了凯特利博士的船,它还在西一号大厅的水上漂着,那水只有及脚踝深了。已经完全无害了。

  “我真希望你救了他。”我对它说。

  我觉得它完全没有回应。它似乎瞌睡沉沉、懒洋洋的,只剩半条命了。没有了潮水冲着它,它就不再是那个在海浪里跳舞的恶魔了,它不会先嘲笑凯特利博士,继而抛弃他了。

  我想着拉斐尔说的马修·罗斯·索伦森的父母、姐妹、朋友的事情。也许我该给他们写一封信,解释一下马修·罗斯·索伦森现在在我的身体里,他虽然神志不清但非常安全,而我是个强壮、聪明的人,可以认认真真地照顾好他,就像我照顾其他死者一样。

  这件事我要征求一下拉斐尔的意见。

  一号门厅被阴影笼罩时,拉斐尔回来了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九个月第二十八天的第二条记录

  一号门厅被阴影笼罩时,拉斐尔回来了。我们像上次一样坐在大楼梯上。拉斐尔也有一台和那个人一样的闪亮的小仪器。她敲了那东西几下,一片淡黄的光照亮了我们和雕像的脸。

  我跟拉斐尔说,我打算给马修·罗斯·索伦森的父母、姐妹、朋友写信,但是她认为这不是个好主意。

  “我该怎么称呼你呢?”她问。

  “称呼我?”我说。

  “你的名字。如果你不是马修·罗斯·索伦森,那我该叫你什么?”

  “哦,这样啊。我觉得你可以叫我皮拉……”我顿了一下,“凯特利博士叫我皮拉内西,”我说,“他说这个名字和迷宫有关,但是我觉得他是想嘲笑我。”

  “有可能。”拉斐尔表示同意,“他是这样的人。”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很想。”我说。

  “有个女人,我觉得你可能不记得她了。她的名字叫安加拉德·斯科特。她写了一本关于劳伦斯·阿恩-塞尔斯的书。六年前,你联系过她。你告诉她你想写一本关于阿恩-塞尔斯的书,你们两个进行过长时间的交谈。然后她再也没收到过关于你的消息。今年5月,她联系了伦敦的一所大学——你曾经在那个学校工作,她想知道你还有没有在写那本书。学校的人告诉她你失踪了,还说你几乎就是在和她第一次谈话之后不久就失踪了。斯科特女士立刻警觉起来,因为她知道阿恩-塞尔斯身边经常有人失踪。你是第四个失踪的——算上吉米·里特的话,你就是第五个。于是她联系了我们。这时候我们——我是说警方——才知道,你跟阿恩-塞尔斯有关系。然后我们就找阿恩-塞尔斯身边那些还没失踪的人——班纳曼、休斯、凯特利,以及阿恩-塞尔斯本人——显然是发生了某些事情。塔莉·休斯一直在哭,还说她很后悔。阿恩-塞尔斯得知此事之后非常激动,凯特利则是满嘴谎话。”她停顿了一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知道一点,”我说,“马修·罗斯·索伦森写到过这些人物。我知道他们都跟预言……跟劳伦斯·阿恩-塞尔斯有关。他有没有告诉你我在这里?他说他会转告你。”

  “什么?”

  “劳伦斯·阿恩-塞尔斯。”

  拉斐尔花了一些时间才想清楚。“你跟他交谈过?”她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

  “是啊。”

  “他到过这里?”

  “是的。”

  “什么时候?”

  “两个月之前吧。”

  “他没有打算要帮你吗?他没说要带你离开这里吗?”

  “没有。不过说实话,就算他提这件事,我也不想走。事实上,我到现在也不是很想走。”

  一只苍白的猫头鹰从东一号大厅飞过,进入一号门厅。它停在南面墙壁高处的一座雕像上,周身在黑暗中闪耀着白色微光。我曾见过大理石上的猫头鹰形象。很多雕像上都有它们的形象。但是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活的猫头鹰。我很确定,它的出现跟拉斐尔到来以及凯特利离开都有关系,它仿佛代表着死亡被生命替代。我觉得一切都在加速发展。

  拉斐尔没有注意到那只猫头鹰。她说:“你说得对。阿恩-塞尔斯直接告诉了我们真相。他说你在迷宫里。但是……嗯,我们以为他只是想扰乱调查。这也对。他确实是想扰乱我们。我的同事们一开始信了他,但后来最终放弃了这条线索。但我有不同的想法。我觉得,既然他愿意说,那就让他说。最终他总算说了些有用的东西。”

  她敲了几下那台闪亮的小仪器。劳伦斯·阿恩-塞尔斯那傲慢而一板一眼的声音传出来:“你以为我说的其他世界那些事都没有丝毫关联吗?不是的。这些才是关键。马修·罗斯·索伦森试图进入另一个世界。若非如此,他肯定不会‘失踪’——你们是这么说的吧。”

  拉斐尔的声音回答:“是这样的尝试才使他失踪的?”

  “是的。”劳伦斯·阿恩-塞尔斯说。

  “在这个……这个仪式期间,发生了一些事情,是什么呢?为什么?仪式是在哪里发生的?”

  “你是说我们在一座悬崖的边缘举行仪式,然后他掉下去了?不,不是这个意思。再说,也不一定需要仪式。我本人从来都不需要仪式。”

  “他为什么那样做呢?”拉斐尔问,“他为什么要举行仪式,或者别的什么事情?他写的东西表明他一点也不相信你的理论,甚至是完全反对的。”

  “哦,‘相信’啊,”阿恩-塞尔斯用一种深沉的讽刺语气说出这个词,“为什么大家都说这是一个信不信的问题?不是的。只要大家愿意,那什么都可以‘相信’。我一点都不在乎别人信不信。”

  “诚然。但是如果他根本不信,那为什么会去尝试举行仪式?”

  “因为他多少还有点头脑,他明白我是20世纪最有智慧的人之一——‘之一’可以去掉。他想要理解我。于是他尝试进入另一个世界。并不是因为他相信别的世界存在,而是因为他觉得尝试之后就能理解我的想法,能进入我的内心。现在你要做一样的事情了。”

  “我?”拉斐尔非常惊讶。

  “是的,基于和罗斯·索伦森同样的理由,你也会尝试进入另一个世界。他想理解我的思想。你想了解他。请用我给你描述过的方式调整你的观念。完成我之前给你讲过的行动,然后你就明白了。”

  “劳伦斯,我会明白什么?”

  “你就会知道马修·罗斯·索伦森身上发生了什么。”

  “就这么简单吗?”

  “是的,就这么简单。”

  拉斐尔又敲了敲那台仪器,声音消失了。

  “我觉得这个建议不错,”她说,“尝试理解你失踪时的想法。阿恩-塞尔斯跟我讲了该做什么,怎样达到前理性的思想状态。他说,只要我做到了,就能看到周围的许多道路,他告诉我该选哪一条。我以为他指的是比喻意义上的道路。当我发现那不是比喻的时候,还是很震惊的。”

  “是啊,”我说,“马修·罗斯·索伦森刚来的时候也很震惊。震惊又害怕。然后他沉睡过去,我出现了。后来我看了日记,被里面的内容吓了一跳。我以为自己写日记的时候发疯了。但是现在我明白,是马修·罗斯·索伦森写了那些日记。他描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

  “是啊。”

  “那个世界有很多不同的东西。‘曼彻斯特’‘警察局’之类的词在这里是毫无意义的。因为这些东西都不存在。‘河流’‘山峦’之类的词有意义,但是只在雕像上出现过。肯定在另一个世界也存在着这些东西。这个世界里的雕像描述了在另一个世界存在的东西。”

  “是的,”拉斐尔说,“在这里你只能看到河流和山峦的雕像,但是在我们的世界——另一个世界——你可以见到真正的河流和真正的山峦。”

  这句话惹恼了我。“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说我在这个世界里只能看到雕像,”我生气地说道,“‘只能’这个词表达了一种次级的状态。你好像是在说雕像不如那些事物本身。我完全不这么认为。我要说,雕像比事物本身更出色,雕像是完美的,永恒的,不会腐朽的。”

  “抱歉,”拉斐尔说,“我不是要贬低你的世界。”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我问。

  拉斐尔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边人更多。”最后她这么说。

  “多很多吗?”我问。

  “是的。”

  “多达七十个人?”我故意说了个大得离谱的数字。

  “是的。”她笑了笑。

  “你为什么笑?”我问。

  “你朝我挑起眉毛的样子。那个怀疑、专横的样子,你知道那样子像谁吗?”

  “不知道。像谁?”

  “很像马修·罗斯·索伦森。像我在照片上见过的他。”

  “你怎么知道那个世界有超过七十个人?”我问,“你亲自数过吗?”

  “没有,但是我很确定。”她说,“有时候那个世界让人不快。有很多悲伤。”她停了一下。“很多悲伤。”她又说了一遍,“和这里不同。”她叹口气,“我希望你能明白。你和不和我走,完全由你决定。凯特利把你骗到这里来。他用谎言和欺骗的手段让你一直待在这里。我不想骗你。你不想离开就不离开。”

  “如果我留在这里,你会回来看我吗?”我问。

  “当然会。”她说。

  其他人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九个月第二十九天的记录

  自从有记忆以来,我一直都想带人来参观这座大宅。我曾想象第十六个人跟我同行,我这样对他说:

  现在我们进入北一号大厅。看这些美丽的雕像。你右手边是手持船模的老人雕像,左手边是长翅膀的马和马驹。

  我想象我们一起参观被淹没的大厅:

  现在我们穿过地板的裂隙往下走,我们沿着坍塌的砖石进入下面的大厅。请踩在我的落脚点上,这样就能轻易保持平衡。这无数的雕像是大厅的一大特色,给我们提供了安全的座位。看这黑暗平静的水面。我们可以在这里采摘睡莲供奉给死者……

  今天我的想象全部成真了。第十六个人和我一起在大厅里走着,我给她看了很多东西。

  一大早,她来到一号门厅。

  “可以帮我做一件事吗?”她问。

  “当然了,”我说,“什么事都可以。”

  “带我看看迷宫。”

  “很好。你想看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说,“你想带我去看的任何东西。最美的东西。”

  当然了,我想带她去把一切都看个遍,但这是不可能的。我首先想到的是被淹没的大厅,但是我想起拉斐尔不喜欢爬上爬下,于是我决定带她去看珊瑚厅,那是位于南三十八号大厅西南两侧的一长串大厅。

  我们穿过南面的大厅。拉斐尔很放松也很开心。(我也很开心。)每走一步,拉斐尔都满怀喜悦和敬畏地看着周围。

  她说:“这真是个令人惊叹的地方。完美的地方。我找你的时候看过其中一些,但当时我必须在每个厅的门口停下来,写明返回牛头怪房间的方向,这花了我很多时间,也很烦人。当然我也不敢走太远,因为怕走错了。”

  “你没有走错,”我向她保证,“你一直保持了正确的方向。”

  “这些穿过迷宫的路,你花了多长时间才记住的?”她问。

  我想大声且自豪地说我一直都知道路,这是我的一部分,大宅和我是不可分离的。但是在话说出口之前,我意识到这不是真的。我记得我曾经用粉笔在门口画记号,就跟拉斐尔一样;我还记得我很怕迷路。我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我回答,“我忘了。”

  “可以拍照吗?”她拿起那台闪亮的仪器,“不行吗?会不会显得大不敬?”

  “当然可以拍照,”我说,“有时候我也帮那个……帮凯特利博士拍照。”

  但我很高兴她问了。这说明她对待大宅的态度和我一样,她认为大宅值得尊敬。(凯特利博士从来都没学会这点。他仿佛没那个能力。)

  来到南十号大厅后,我绕路去了西南十四号大厅,好让拉斐尔看到壁龛里的人。那里有(我之前说过)十个人和一个猴子的骷髅。

  拉斐尔严肃地看着他们。她轻轻地把手放在一块骨头上——那是一个男性的胫骨。这是表示安抚慰问的姿势。不要害怕,你很安全。我在这里。

  “我们不知道他们是谁,”她说,“可怜的人。”

  “他们就是壁龛里的人。”我说。

  “说不定阿恩-塞尔斯杀死了其中一个。说不定全是他杀的。”

  话说出来显得很沉重。我还没想清楚自己对此有何感想,她转身对我非常激动地说:“很抱歉。我真的、真的很抱歉。”

  我很惊讶,甚至有点警惕。没有任何人像拉斐尔一样对我如此和善,谁都不像她这样为我做了这么多。她道歉让我觉得很不合理。“不……不……”我低声说着,抬起手否定她的话。

  但是她接着露出冷峻而气愤的神情。“他永远不会因为自己的恶行而受到惩罚,不管是对你所做的,还是对他们所做的。我想了一遍又一遍,但是没有什么我能做的。他根本不用承担责任。就算是对大众解释,也没有任何人会相信。”她深深地叹口气,“我说这是个完美的世界。但不是。这里有罪行,就像别处一样。”

  悲伤和无助的情绪涌上心头。我想说壁龛里的人不是被阿恩-塞尔斯谋杀的(但也没有证据支持这个说法,说不定其中至少有一个真的是被他杀死的)。我希望拉斐尔离开壁龛里的人,这样我就不必像她想的那样——被谋杀而死——看待他们了,而依然抱着跟以前一样的想法——善良、高贵而平静——看待他们。

  我们继续走,不时停下来欣赏一些特别引人注目的雕像。我们的心情又变得轻松了,到达珊瑚厅的时候,面对眼前的奇景,整个人似乎都焕然一新。

  虽然现在珊瑚厅是干的,但是从前这里显然长时间位于水下。珊瑚在这里生长,以一种奇怪而不可预料的方式改变了雕像的模样。比如说你会看到戴着珊瑚王冠的女人,双手变成了星星或者花朵。有些雕像长着珊瑚的犄角,或者像是被钉在了珊瑚枝上,还有些像是被珊瑚做的箭射穿了。一头狮子被关在珊瑚笼子里,一个人拿着小盒子,珊瑚茂密地覆盖了他的左半边身体,他就像是被玫瑰色的火焰吞没了一样,另外一半则安然无恙。

  下午晚些时候,我们返回一号门厅。在分别之前,拉斐尔说:“我喜欢这里平静的氛围。没有人!”后半句话仿佛是最重要的事情一样。

  “你不喜欢住在你自己的大厅里的人吗?”我疑惑地问。

  “我喜欢他们,”然而她的语气一点也不热情,“大体上我是喜欢他们的。喜欢一部分人。但是常常无法理解他们。他们也经常理解不了我。”

  她走了之后,我思考了她所说的话,无法想象不喜欢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情况。(不过凯特利博士有时候确实很烦人。)我想起拉斐尔担心壁龛里的人是被谋杀的,她提出如此简单的问题就让整个世界变成了阴沉悲伤的地方。

  也许这就是跟其他人在一起的感觉。也许就算是你非常喜欢、非常仰慕的人,也会让你看到这个世界上你不愿意看到的一面。也许这就是拉斐尔的意思。

  奇怪的情绪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九个月第三十天的记录

  我曾经在自己的日记里写道:

  我相信,这个世界(或者说这座大宅,因为这二者从实际用途而言是一回事)希望能有居民来见证它的壮美,领受它的慈悲。

  如果我走了,大宅就没有居民了,我怎么能忍受它空无一人呢?

  但是如果我留在大厅里,我就会是孤身一人。在某种意义上,我不会比之前更孤独。拉斐尔说她会来看我,就像之前那个人来看望我一样。拉斐尔真的是我的朋友——而那个人呢,至少他对我不完全心怀善意。他每次离开我就返回他那个世界,我当时不知道,还以为他是住在大宅的其他厅里。认定还有人住在大厅里让我觉得不那么孤独了。现在拉斐尔返回了另一个世界,我知道我是孤独的。

  出于这个原因,我决定跟拉斐尔一起离开。

  我将所有的死者送回他们原本的地方。今天我像之前成千上万次一样穿过各个大厅。我拜访了每一个我喜欢的雕像,凝视着他们,心想:也许这是我最后一次看你们的脸了。别了!别了!

  我离开

  信天翁来到西南各大厅之年第十个月第一天的记录

  今天早上,我拿出一个小纸板箱,上面写着“水族箱”几个字,还画着一只章鱼。凯特利博士让我躲开16的时候,我把自己的发饰装在这个箱子里。现在,当我进入新世界的时候,我希望自己看起来漂亮些。我花了两三个小时把它们重新戴上,那些都是我找到或者制作的漂亮东西:贝壳、珊瑚珠子、珍珠、小石头和好看的鱼骨。

  拉斐尔来了之后,似乎对我这身漂亮打扮很是惊讶。

  我拿起邮差包,里面装着我所有的日记和我最喜欢的钢笔。我们走到西南角两处牛头怪所在的地方。它们之间的阴影有些闪光。影子表明前方是夹在墙壁之间的走廊或者小巷,小巷尽头有光,还有很多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彩色光点在移动。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无尽的大宅,不禁发抖。拉斐尔拉住我的手。我们一起走进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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