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甸守卫 1
达树今天醒得很早。他非常小心地爬下床，尽量不吵醒下铺的妹妹。妹妹爱美此时应该睡得正香。
已经快要天亮了。
达树先去盥洗室洗了一把脸。昨晚已经打好了井水，所以现在有很多水可以用。
走到屋外，他发现父亲在网旁边，已经干上了活。
“早上好。”
“啊，早上好。哦我想起来了，今天是你的劳动日吧?还是第一次。”
父亲把在网底拼命挣扎的生物一只一只地用手抓出来放进笼子。这面网就拉在达树一家起居的屋子和离屋子最近的一棵兹拉波巴布树之间。屋子本身也是用兹拉波巴布树的树干搭起来的。结网的位置特地没有把枝丫修剪掉，当然，是为了安装网的时候方便些。
“今天捕到不少啊。”
“没错。”父亲非常开心地答道，“早上要不要就来一只?吃了就有精神了。看，还有这么大个的。”
父亲抓起一只来给达树看。是影卡，圆滚滚的，胖得要用两只手才能抱得住。父亲熟练地捏住那张长满牙的嘴，防止它张开。
影卡一直在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算了，早上就吃这种东西也太夸张了。”
达树话音刚落，母亲就提着一篮子菜回来了。看样子她是刚去田里摘了菜。
“达树，我现在就做早饭哦。”
达树是在伊甸出生的第二代居民。所以，在他的脑海里，对父母出生的那个名叫地球的行星并没有一个清晰的概念。
他是听着父母讲的故事长大的。
据说，地球已经被太阳烧成了灰，而就在地球快要被烈焰吞噬的时候，地球上的人们“跳跃”到了这颗星球上。
小时候的达树并不清楚在那之前的地球是什么模样。
听父母说，地球本来是一个“生活便利的世界”。人类要去什么地方可以使用相应的交通工具。交通工具有地上跑的、海里游的，还有天上飞的。食物也不需要自己去寻找，只要付钱就可以买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些事情父母给达树反反复复讲过许多遍。
海里游的船基本上能想象得出来。帆船是利用风力前进，不过地球上的船要大得多，据说能装得下几千号人。而且这种船还没有帆，似乎是靠内燃机驱动的。但是在伊甸，目前还无法制造出这种内燃机。
之后，在社区设立的学校中，达树学到了更为详尽的知识。学校里有几名担任过教师的人负责教学，他们使用公用语，把关于地球的知识详细地教授给学生。
飞机和汽车的具体形态，达树在上学之后便大概能理解了。但有些地方还是难以明白。比如，飞机可以在天上飞。
据说飞机是由金属制成，材料跟长枪的枪尖一样。达树一直无法理解，那么重的东西为什么能够在天上飞来飞去。
至于汽车倒是可以理解，那应该算是一种能够自己移动的搬运车。
老师说，总有一天伊甸也会像曾经的地球那样繁荣。为了迎来那天，需要社区全员的共同努力——每次上完课，教师都会用这句话作结。
到那时社会将会变成什么样子?达树觉得，那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遥远未来。
今天的早饭是磨成糊状的糯薯。母亲说，这种糯薯糊的口感就跟土豆泥一模一样。除此之外还有烟熏毯牛肉片。达树三两下就把这些东西吃完了。
“你听说了吗，今天的队长是谁?”父亲问。
“听说了，是奥马尔。”
听到这个回答，父亲的神情舒缓下来，像是松了一口气。
“是奥马尔我就放心了。我刚到伊甸的时候就跟他是朋友了。别看他那副样子，实际上还挺会照顾人。”
“似乎是奥马尔把我选到队伍里的。”
父亲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愿别出什么事。”母亲担心地说。
“这种事谁都会轮到的，毕竟是伊甸每个成年人的义务。被选进队伍就意味着达树已经是一个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可是我听说，两三天前食人魔又出现了。”
父亲抱着双臂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达树说：“你带哪把长枪去?”
“就带我自己做的那把。”
“要不你拿我那把去算了。”
“我借用一下你的盾就行，比较轻的那面。”
父亲点了点头。
这时，年幼的妹妹爱美揉着眼睛从床上爬了起来。
“哥哥，你要出去了吗?”
“嗯。”
“一定要小心哦，看到食人魔的话要赶快跑。”
“要是逃跑的话，就当不了守卫了。”
爱美不开心地噘起嘴点了点头。
达树走出家门的时候，父亲给他戴上了用陆蟹的壳制作的头盔和护肩。
拿起长枪和盾之后，达树姑且也算是一个战士了——尽管他还没有满十六岁。
母亲拿了一个袋子给达树。其实一个袋子本身就很贵重了。达树想，为了做这个袋子，不知道母亲跑了多少天缝纫场。哪怕只是做一件衣服，前后也得花个二十来天，因为还得收集茧猫的毛。
“袋子里放着便当。”
“谢谢。是什么便当?”
“糯薯泥丸子和泡菜。”
父亲在一旁评论了一句：“跟桃太郎一样啊。”达树知道桃太郎，小时候父母给他讲过无数遍桃太郎的故事。但是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搞清楚桃太郎的那几个手下——狗、猴子和稚鸡——到底是怎样的生物。
只不过，现在达树并不是要去鬼岛，而是要去挡住食人魔，不让它们伤害自己的父母、妹妹，以及社区的所有人。
达树以前也听说过食人魔，但仅仅是听别人提到“食人魔出现了”“食人魔袭击人了”这种程度。
食人魔并不在伊甸里面，而是在伊甸外面。据说它们非常残忍，而且相貌丑陋得让人不忍直视。
听说这些怪物会把边境附近的人抓走吃掉。而守卫的使命，就是在边境放好哨，防止食人魔侵入伊甸。
大约十天前，与达树同岁的一个名叫玛法尔的年轻人也轮到了劳动日。
“你感觉如何?”达树问他。
玛法尔说了自己的感想：“我们轮换着放哨，但是什么都没看到。我是真没想到会无聊到那种程度。当时在附近有许多灌木鸟带着幼崽在那儿跑来跑去，要不是在执行任务脱不开身，我真想去抓一堆回来，那可比放哨有意思多了。唉，好可惜。”
但是也决不能大意，达树想。曾经有好几次，一同执行守卫任务的六个人忽然就离奇失踪了。
坊间传闻，这些人是被吃掉了。
达树向集合的地方走去。
他到了集会所的大门口。已经有三个人先到了，其中一个人就是奥马尔。
奥马尔和父亲关系很好。父亲曾评价他说，这个人平时看起来很和蔼，但关键时刻却能够当机立断。奥马尔很快就看到了达树，他露出大胡子下的白牙，笑着对达树说：“你是第一次吧?”
“还请您多关照。”达树低头说道。
奥马尔把达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嗯，已经是个真正的战士了。”
站在奥马尔身后的两人看起来比达树的父亲要年轻一些。
“这个年轻人我好像经常见到。”其中一个黑皮肤的男人说道。
“他是正广的长子。”奥马尔说。
“哦，那他的母亲就是小缘喽?”
“对。”
“你好，我叫吉米·穆本戈。你是第一次参加成人的劳动日吧?”吉米伸出手，似乎想要跟达树握手。
“是的。”
“我们的责任非常重大，一定得保护好社区的所有人。”说完，吉米朝着达树的腹部轻轻敲了一拳。
说话间，又有两个朝气蓬勃的人加入了队伍。这些人里面只有吉米·穆本戈以前没有和达树说过话，另外四个人都在市场或者集会所与达树有过交流。只不过，现在这些人身上都散发着平时感受不到的那种气魄。大概是完成任务的使命感改变了他们的气场。
“好了，集合!”
奥马尔一声令下，六个人就排成了一个圆阵。六人之中奥马尔年纪最大，其余几个人的出身、人种和年龄都各不相同。在这种场合下，奥马尔就会说公用语。在出身相同的小集体之中，人们都会使用母语，但在这种公开集会的场合就会换成公用语。公用语是用大部分人都能理解的单词组合成的短句，即使是英语、汉语和日语都不会也能听懂。
“感谢各位参加劳动日。现在我们就出发前往边境。我是奥马尔，今天就由我来担任队长。这个保卫伊甸的任务是所有成年男子都必须履行的义务，非常重要。请各位在执行任务时按我的指令行动。”
“明白!”
齐声高喊的同时，五个人举起长枪敲击了两次地面。这是一个表示决心的动作，达树也学着做了做。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成了一名优秀的战士。但是，他只不过在学校里接受过几个小时的长枪使用训练。现在达树很不安。如果真的要与食人魔战斗，他不知道凭自己的枪法能不能成功完成任务。
然后，奥马尔要求每个人做自我介绍。伊甸的人口现在已经超过了八千人，就算和有的人有过语言交流，也不代表和这个人关系很近。因为奥马尔与达树的父亲有私交，所以达树也只对奥马尔比较了解。
几个人依次报了自己的名字。吉米·穆本戈、琼·杰克·阿隆、葛德·汉普汀克、崔贤。知道这几个人都参加过几十次守卫任务之后，达树感到安心了许多。
轮到达树自我介绍的时候，几个人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与达树同为亚洲人的崔贤突然鼓了鼓掌，其他人也跟着鼓起掌来。
“好了，那就动身吧。”
奥马尔发出口令后，整队人就出发了。只不过他们并不是像军队一样排成整齐的队列，而是挤在一起往前走。从社区道路经过的时候，人们纷纷过来打招呼。
“各位辛苦了。”有人表示慰问。
“把这个带过去吃吧。”也有人把自己准备的食物交到奥马尔手上。
在远处农田里劳作的人们也放下手中的活，朝着达树一行人挥手致意。达树看到自己旁边的奥马尔在挥手回应，于是也跟着挥手。挥着挥着，达树无端感到一阵自豪。他意识到自己被这么多人所依靠，心底油然而生出一种责任感。
达树知道边境在社区以北大约二十千米以外的地方。他听说过，从社区到那里需要翻过两座山，还要穿过森林和草原，而且途中没有一户人家。一行人每走一个小时就休息十分钟左右。至于方向倒是不会搞错，只要沿着人们踩出的小路一直走就行，而且路边每隔一段固定距离，就有人在那儿堆上一些小石头作为路标。
六个人就这么互相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走着。
刚开始的时候，右手边一直能看到一条海岸线。休息了两次之后，队伍离开海岸线，登上了一条和缓的坡道。坡道很窄，六个人排成一列，默默地往前走。
下山之后又到了休息时间。
“要是在地球，这点儿距离开车二十分钟就到了。”琼埋怨道。
“汽车啊……真是遥远的梦想。如果糯薯栽培的量足够大，在保证社区居民口粮的基础上还有剩余，或许可以用来制作燃料酒精。但是现在我们的收获量还远远达不到那种程度。”
尽管奥马尔这么说，达树还是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伊甸的社区附近没有矿物资源，这对文明发展是一个很大的阻碍。时至今日，不得不用到金属的时候，也只是把地球传送过来的零件进行加工再利用。
看来生产出汽车还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喂!你们快看那里!”葛德看着右边的草丛小声叫道。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正在招手让大家过去。
几个人悄悄走过去，来到了葛德旁边。
“看那儿。”葛德指着一个地方说。
然而达树什么都没发现，他只看到眼前有一片齐腰深的草。
“挺小的，应该只有成兽的四分之一大。”
“这种大小的肉是最好吃的，鲜嫩多汁。”
吉米和琼各自评论了一句。
这时达树才终于看到，葛德手指着的地方有一块一米见方的正方形空地。空地上也长着绿色的青苔，不过看起来总感觉跟周围有些不同。
“这是毯牛?”达树问。
“没错。”吉米开心地点了点头。
“这种大小的，很轻松就搞定了。怎么样，奥马尔，要不要带去那边当个见面礼?”
奥马尔抬头看了看太阳在天空中的位置，然后对葛德说：“嗯，我们走得确实比预定计划快了不少。行，那就干!”
“就等你这句话!”
吉米对达树命令道：“你负责右边。那边最不容易有体液射出来。”
“右边……是哪边?”
“它的头朝着对面，所以它的右边就是那边。”吉米用手指了指。
达树知道，所谓体液指的就是毯牛分泌的强力消化液。小时候他经常听大人讲狩猎毯牛的时候死了人的故事。
“达树用长枪捅它的右边，防止它乱动，然后奥马尔把它解决掉。行吗?”
“明白了。”
奥马尔话音刚落，大家已经开始了行动。毕竟是第一次狩猎，达树实在是没什么自信。就连抓影卡的手法他也是最近才学会。平时，除了在学校的时候，他主要是在帮母亲干农活，和狩猎扯不上什么关系。
“别怕。大家最近应该都只见过中了陷阱的毯牛。如果是成兽的话我不会让你们动手，但是这种大小的没事。”奥马尔在达树耳边小声说道。
六个人分散开来，围住毯牛并逐渐靠近。走到能看清楚的位置之后，达树停下了脚步。
在这个位置能明显看到，那些绿色青苔摇晃的方向与周围的草被风吹拂的方向不一样。其实毯牛绿色的体表也不过是与环境同化的保护色而已。据达树所了解，毯牛的表皮是依附着肉的褐色皮肤。
大家都看着奥马尔。他一挥下高高举起的手，全队人就瞬间朝毯牛扑了过去。
达树两手握住长枪，用尽全力向毯牛刺过去，但还是晚了。其他三人的长枪刺过去的瞬间，毯牛缩起了身子，试图把自己团成球状。达树一枪扎到了地面上。
“危险!”奥马尔大叫道，然后朝着达树一脚踢了过去。
达树被踢到胸口，整个人朝后面飞了好几米远。当他爬起来的时候，看到奥马尔在毯牛的身上，正要给它致命一击。
走过去一看，达树明白了。
在他的长枪掉落的地方，周围的草地已经一片漆黑。毯牛朝这个地方喷了消化液。如果奥马尔没有一脚把他踢开，这些消化液就会从他的头顶淋下来，造成严重烧伤。
一行人发出了欢呼声。
毯牛长着一个小小的三角形的头，一条细长的嘴一直延伸到正方形身躯的中间部位。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一只尚未肢解的毯牛，对达树来说还是第一次。
毯牛的眼睛又大又圆，看起来实在不像是那种会射出危险液体的攻击性动物。
队伍里的其他人都兴高采烈，站在后面的达树却感到很失落。
大家一起执行保护社区的任务，自己的实力却比其他人弱这么多。还得让奥马尔来救自己，这不是已经成了团队的包袱了吗?
奥马尔和看起来狩猎经验非常丰富的葛德已经手脚麻利地把毯牛剖开，并把它的肉切成了若干片。
切完之后，大家分头用藤蔓将肉片绑在了一起。
“达树，你也拿一些。”奥马尔将肉片递给达树。
“实在抱歉，我根本没发挥作用。”达树老老实实地向奥马尔低头致歉。
奥马尔重重地摆了摆手，表示没什么，“那不算什么问题。狩猎毯牛本来就挺难，总有人的动作会慢半拍，第五个和第六个人的任务就是帮助那个慢半拍的人然后杀死毯牛。所以说，并不会有谁觉得你出了什么岔子。”
“真的吗?”
“当然。而且要是正广的儿子在我队伍里受了伤，我就没脸去见他了。如果那只毯牛是成兽，就没有这次狩猎了。狩猎成兽如果没有七成以上的把握，我们是不会采取行动的。刚才我也是判断有相当的把握之后才同意动手的。”
看来奥马尔确实很自信。
“而且这一次我们是为了去边境担任守卫，本来就不是冲着毯牛来的，你大可不必想太多。”
听奥马尔这样说，达树安心了不少。队伍里的其他人大概也听到了奥马尔的话，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葛德插话道：“不好意思，这件事是我提起的，本来就跟我们的任务没有关系，要道歉的该是我才对。”说完，他便伸出手来和达树握手。吉米也拍了两下达树的肩膀以示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