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
莱伊坐在座骑上，透过伦敦的雾气瞇着眼睛搜寻有人活着的迹象。
街道太安静了，城市也太空旷了。
过去这一个小时以来，他没找到半个侥幸逃过一劫的人，真要说的话，他其实没看见任何人。受到诅咒的那些人原本正像游魂般重复着他们的日常琐事，现在都各自退回了家中，留下闪烁的雾气和黑色的腐败物一吋一吋在城里扩散。
莱伊望向那座影子王宫，像是河流上头的大块油污，那瞬间他有个冲动，想直接策马奔驰过冰桥，来到那座妖异的幽暗宫殿门口，想强行闯入，直接面对影子国王。
但是凯尔要他等。我有计划。他是这么说的，你相信我吗?
莱伊确实相信他。
他调转马头离开。
「殿下。」侍卫说，在路口与他碰面。
「你还有找到别人吗?」莱伊问，对方摇头时，他一颗心沉入谷底。
他们默默骑马回到皇宫，四周只有马蹄在街道上回荡的清脆声响。
不对。他的直觉说道。
他们抵达广场，宫殿的台阶出现在视野中时，他拉着马儿慢下脚步，有个年轻的女人站在楼梯底部，手里拿着一束花，冬日玫瑰，花瓣结霜发白。他目睹她跪在地上，将花束放在台阶上，这个举动如此平凡，寻常的冬夜里，任何一个平民老百姓都有可能这么做。当作是献礼、感激与祝祷。不过这天晚上并不是寻常的冬夜，在浓雾与苍凉街道的背景衬托下看起来怪异至极。
「玛斯瓦雷斯?」莱伊下马时，侍卫问道。
不对。他怦怦乱跳的心脏告诉他。
「把马牵走，」他下令，徒步走向广场对面，他靠近时，看见黑暗像泼溅的水彩一样往其他花朵扩散，滴落在下方苍白的石阶上。
那个女人一直等他走到身边了才抬起头，她站起身对着宫殿抬抬下巴，露出烟雾弥漫的双眼，影子国王的诅咒将她的血管全都染黑。
莱伊停下脚步，但是没有退缩。
「事物崛起又败亡，」她说，声音高亢甜美，抑扬顿挫的语调听起来像在唱歌，「城堡无可幸免，国王也无可幸免。」
她没注意到旁边有人，或者莱伊原本以为她没注意到，不过她猛然伸出手，指头抓着他前臂的盔甲，用力到金属甲片都移了位，「空壳王子，他现在看见你了。」
莱伊挣脱开来，踉踉跄跄跌坐在后方台阶上。
「坏掉的玩具士兵。」
他又爬起来站好。
「欧萨隆会割断你的丝线。」
莱伊继续背对着宫殿，慢慢沿着阶梯往后退，一步、两步。
不过他在踏上第三级台阶时绊倒了。
当他踏上第四阶时，阴影一涌而出。
女人发出短短一声疯狂的大笑，风吹动她的裙摆，欧萨隆的傀儡从家户、商店、大街小巷中蜂拥而出，十人、二十人、五十人、一百人。他们来到了广场边缘，手里拿着铁棍、斧头和刀子，也有的拿着火、冰或岩石。男女老少都有，从人高马大的壮汉到小孩子都出现了，所有人都臣服于影子国王咒语的宰制。
「只能有一座城堡。」女人喊道，跟着手忙脚乱的莱伊往阶梯上移动。「只能有一个──」
一支箭矢正中她的胸膛，是上方的守卫拉弓放的。年轻的女人摇晃了一步，接着用纤细的手指握住箭羽拔出，鲜血立刻从她前襟汩汩涌出，已经失去鲜红色泽的黑血，她拖着身体又爬了几阶之后，心脏才终于停止跳动，她的四肢瘫软，她的躯壳这才真正死去。
莱伊来到台阶顶端，旋身眺望他的城市。
第一波攻击已经抵达皇宫台阶底端，他认出最前方的一个人，在那惊吓的瞬间，他还以为是阿鲁卡德，回过神才发现原来是船长的哥哥：贝拉斯爵爷。
贝拉斯看见王子时，瞇起了那双诅咒染黑的眼睛，露出凶狠且毫无任何欢欣之情的微笑，他一只手上有火焰在舞动。
「夷平这里。」他咆哮，嗓音比阿鲁卡德低沉也严厉许多，「全部夷平。」
听起来不像在为战友加油打气，而是将军在对部署下令，莱伊惊惧交集，看着那群人开始冲上台阶。他拔出长剑，这时，有团火光划过头顶的天空，又是另一名看不清是谁的敌人抛掷的。两个侍卫连忙将他往后拉，退入宫殿里，与此同时，火球刚好砸在保护罩上，碎裂成一道强光，虽然刺眼夺目，却暂时无法造成更实质的伤害。
侍卫关上大门，外头梦魇般的场景消失，只剩下深色的木头和宫殿深处音乐的低回共鸣，但过没多久，就传来人体撞击石头、木柴和玻璃的声音，听得他心惊胆颤。
莱伊摇摇晃晃后退，快步走到最近的一扇凸窗前看向外头。
那天之前，莱伊从没见过下了禁忌咒语的身躯冲撞魔法屏障是什么样子。起初，他们的身躯只是被弹开，可是在一次又一次的尝试之下，看起来的效果就像钢铁反复敲击厚厚的冰层，互相侵蚀的同时，自身也慢慢毁损。宫殿的屏障开始颤抖、四分五裂。但是受到欧萨隆诅咒的那些人也是，他们的耳鼻流出鲜血，却仍一边以各种元素、咒语或赤手空拳来攻击城墙、耙抓着地基，一次又一次用自己的身体撞向城堡大门。
「发生了什么事?」依丝拉质问，冲进前厅，皇家侍卫的队长看见王子时，往后退了一步，对他鞠躬行礼。「殿下。」
「去找国王。」莱伊说，宫殿在他四周颤抖，「我们受到攻击了。」
*
按照这个速度继续下去的话，屏障是撑不住的。莱伊就算没有魔法天赋，也看得出这点。每次有人撞上木板和石头，主大厅的廊台就跟着震动。河岸上有人、台阶上有人、河里也有人。
他们前仆后继地送命。
是影子国王要他们去送命。
四周都有祭司手忙脚乱地赶来重画主大厅地板上的集中圈，用来汇聚魔法并巩固屏障的咒语。
凯尔在哪里?
随着每一击，玻璃上都有强光窜出，咒语在众人的猛攻之下苦苦支撑保持完整。
皇宫是他们的保护壳，而保护壳正在四分五裂。
墙壁一阵颤动，好几个人出声尖叫，互相依偎的贵族瑟缩在角落，魔法师则分散开来守在每扇门边，等待宫殿沦陷的那一刻到来。柯尔王子似乎把自己当成人肉盾牌，挡在他妹妹身前，索勒艾爵爷则用一连串法洛语忙不迭对他的随从下令。
又一阵爆炸，屏障爬满裂痕，窗户上遍布着蛛网般的光线。莱伊举起手贴向玻璃，以为玻璃会在他的碰触之下碎裂。
「快退后。」他母亲吩咐。
「魔法师，一个人找一个圈子站进去。」他父亲下令，攻击刚开始的前几分钟，麦辛就出现了，看起来疲倦但坚定，他的袖口染着斑斑血迹，莱伊头晕目眩地纳闷父亲刚才是不是在打斗。提亚伦出现在国王身边。「我以为你说屏障撑得住。」国王怒声说。
「如果对抗的是欧萨隆的咒语，勉强撑得住。」祭司回答，在地板上又画了一个圈，「对抗三百多个人的蛮力就无能为力了。」
「我们得阻止他们。」莱伊说，他这么努力才救了少数几个人，现在可不想看着他剩余的子民在宫殿墙上撞得粉身碎骨。
「艾蜜拉，」国王交代，「带所有人去珠璃厅。」
珠璃厅是宫殿正中央的舞会厅，也是距离外墙最远的房间。皇后在原地犹豫，瞪大眼睛露出迷惘的表情，先是看着莱伊，而后又看向窗户。
「艾蜜拉，立刻去。」
那瞬间，他母亲身上出现了一种奇异的转变。她似乎从着了魔的状态回过神来，立刻挺直身体，用一口清晰流利的安恩斯语说：「布洛斯特、洛森，跟我走。你们可以维持一个集中圈，对吧?很好。伊丝特，」她对其中一名女祭司说，「过来帮忙设下屏障。」
墙壁又是一阵摇动，深入根柢的危险晃荡。
「要垮了。」菲斯克的王子说，抽出长剑，彷佛真正的敌人是可以拿剑砍倒的血肉之躯。
「我们需要计划。」索勒艾说，「免得这座避难所变成牢笼。」
麦辛猛地转向提亚伦，「沉睡咒语，准备好了吗?」
老祭司顿了一下，「好了，但是──」
「圣人在上，」国王打断他的话，「那就立刻进行。」
提亚伦站进圈子里，压低声音，「这种规模的魔法需要锚定物。」
「什么意思?」莱伊问。
「需要有魔法师来将整个魔咒固定住。」
「那就找个祭司来──」麦辛开口说，却立刻被打断。
提亚伦摇着头，「这种咒语的要求太高了，不是每个人的心智都能承担……」
莱伊猛然领悟。
「不行，」他说，「你不行──」但是他父亲已下令了：
「把咒语完成。」
艾芬艾森点点头，「陛下，」提亚伦说，多补了一句：「一旦开始，我就没办法帮您──」
「没关系。」国王打岔，「我可以自己办到。快去吧。」
「还是这么固执。」老人摇头说，但是没有争辩也没有逗留，他一转身，长袍在身后飘动，他呼唤三个祭司，他们便跟了上来。
「提亚伦!」他喊，老人并未慢下脚步，「我父亲在说什么?」
「那是国王自己的事。」
莱伊大步一跨挡在他前面，「我以王子的身分要求，告诉我他在做什么。」
艾芬艾森瞇起眼睛，手指一弹，莱伊感觉自己的身体被强行推到一边，提亚伦和另外三名祭司在一团飞扬的白袍之中越过他，他一只手按在胸膛上，吓了一跳。
「别光顾着站在那里，莱伊王子，」提亚伦呼唤，「你可以帮忙拯救大家。」
莱伊一按墙壁站稳脚步，赶快跟上他们。
提亚伦带路经过侍卫专用的走道，进入练剑室。
祭司将这里都清干净了，所有的盔甲和武器和装备都不见踪影，剩下单独一张木桌，上头摆着各式各样的卷轴与墨水，好几个空瓶散落在一旁，粉尘状的内容物装在一个浅碗之中晶光闪烁。
墙壁震颤的同时，仍旧有两个祭司埋头工作，沉稳的双手在地板上画出莱伊读不懂的符号。
「时候到了。」提亚伦说，脱下最外层的袍子。
「艾芬艾森，」其中一名祭司抬起头说，「最后的封印还没──」
「只能将就了。」他解开白色上衣的领子与袖口。「由我来锚定咒语，」他说，然后转向莱伊：「如果我乱动或者死亡，咒语就会失效。只要欧萨隆的诅咒还在，你就不能让这种事发生。」
一切发生得太快，莱伊心急如焚，「提亚伦，拜托──」
老人转过身，用历经沧桑的双手捧住莱伊的脸颊，莱伊还是不由得感觉到一股忽如其来的平静安详淹没他全身。
「如果宫殿沦陷，赶快出城去。」
莱伊皱起眉头，企图让突然镇定下来的大脑集中注意力。「我不会逃跑。」
老人的脸上露出疲惫的笑容，「玛斯瓦雷斯，这是正确的答案呢。」
说完后，他的手就离开了莱伊的脸庞，冷静的感觉转瞬即逝，恐惧与惊慌大举袭来，重新在莱伊的血管中波涛汹涌，提亚伦抬起脚步跨进咒语圈时，王子努力克制着伸手将他拉出来的冲动。
「提醒你父亲。」艾芬艾森说，「国王也是血肉之躯作的。」
提亚伦跪在圆圈中间，莱伊不得已退开来，让那五名祭司开始工作，以流畅自信的动作移动，似乎并不在意他们周围的宫殿就要坍塌了。
其中一名拿起那碗下了咒语的沙子，沿着圆圈外围的轮廓洒，其他三名就定位，第四人则递给莱伊一根燃烧的细长蜡烛，解释要怎么做。
他像呵护生命一样呵护那朵小火苗，其他五名祭司互相拉起手，低下头，开始用莱伊听不懂的语言诵念咒语。提亚伦闭起眼睛，嘴唇随着咒语的进行一边蠕动，魔咒开始在石头墙面之间回荡，像烟雾一样充满整个房间。
宫殿外头，有另一个声音正透过屏障上的缝隙耳语，「放我进去。」
莱伊依照祭司刚才所吩咐的跪在地上，用蜡烛碰触沙子洒成的圆圈。
「放我进去。」
其他人继续施着咒语，沙子痕迹末端像引线一样着火时，提亚伦的嘴唇也停止移动，无烟的火焰沿着沙子蔓延，只留下一圈焦黑的痕迹，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慢慢吐出肺中的所有空气。
「放我进去。」最后几公分的沙线也烧光了，老祭司也吐出最后几口气息时，那个声音还在外头龇牙咧嘴。
莱伊等着提亚伦再次吸气。
但是迟迟等不到。
艾芬艾森原本跪着的形体往旁边颓然一倒，其他祭司在他撞到地面之前就先伸手接住他。他们慢慢将提亚伦放在石头地面上的圆圈中央，在他头下枕软垫，两边手指也一一交扣并拢，他看起来活像是具尸体。一个祭司抽走莱伊手中的蜡烛，放进老人手中。
原本明灭闪烁的火焰忽然之间开始稳定燃烧。
整个房间都屏息以待，宫殿颤抖了最后一次，然后恢复平静。
城墙之外，所有的耳语、叫嚣、拳头与肉体撞击声……一切全都戛然而止，凝重的死寂像被单一样覆盖了整座城市。
咒语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