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麦瑞斯给凯尔的那张纸仍然贴着他的掌心发烫，他和阿鲁卡德站在门外等待时，他握紧拳头。
他担心如果他们越过木板离开麦瑞斯的船，就无法再回来了，有鉴于莱拉爱惹事生非的个性，凯尔觉得他还是留在附近好。
但这时门猛地打开，莱拉走了出来，手里抓着继魔体，不过引起他注意的并不是那东西，而是莱拉的微笑，开怀的灿烂笑容，而在那笑容的上方，一团亮黑球体取代了原本破碎的棕色眼珠。凯尔倒抽一口气。
「妳的眼睛。」他说。
「噢，」莱拉得意地笑，「你注意到啦。」
「圣人在上，巴尔德，」阿鲁卡德说，「我会想知道那东西得花上多昂贵的代价吗?」
「非常值得。」她说。
凯尔伸出手将莱拉的发丝绕到耳后，好好端详，眼睛看起来突兀而奇异，在她脸上却出乎意料地协调。他望着她的双眼时，并未感觉到与霍蓝对视时的那种冲击，不过她换上了新的眼珠、有了一边棕一边黑的双眼之后，他无法想象自己竟曾经认为她只是个平凡的女孩。「很适合妳。」
「呃，抱歉打扰一下……」阿鲁卡德在他们身后说。
莱拉将继魔体抛给他，彷佛在丢一枚钱币，彷佛那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不是他们这趟疯狂旅程的所有目标，也不是他们拯救伦敦最有可能成功的希望，甚至可能是唯一的希望。凯尔的胃往下一沉，但是阿鲁卡德轻轻松松就一把接住那个护符。
他跨过市集和幽灵号之间搭出的通道，莱拉跟在他后面，凯尔却逗留在后。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纸条，只不过是张羊皮纸，却感觉比石头还沉重，将他定在木甲板上。
你真正的家人。
那是什么意思呢?家人是将你迎来这世上的那些人，又或者是收留抚养你的那些人?
遗忘咒语有个古怪之处。
莱伊是他的弟弟。
大多数的咒语都会自己褪去。
伦敦是他的家。
除非是我们自己不想要咒语消失。
「凯尔?」莱拉唤他，用两边不同颜色的双眼看着他，「你要来吗?」
他点点头，「我这就过去。」
他的手指捏起纸张，一阵热气闪过，羊皮纸就着了火，他任由它燃烧，当纸条只剩下灰烬时，他手一扬，将灰烬从船身边洒进海里，还来不及碰到水面，就全都随风而散。
*
幽灵号上的一行人聚集在充当桌子用的木箱边，凯尔将他付了三年生命换来的战利品放在上头。
「麻烦再告诉我一次。」莱拉说，「那船上亮晶晶的宝贝这么多，你却买了一个戒指?」
「这不只是戒指而已。」他抗议，但其实心里没有嘴巴上说的那么笃定。
「不然是什么东西?」亚丝塔问，显然还因为被麦瑞斯拒之门外而不是滋味。
「我不太确定。」他防卫地说，「麦瑞斯说那是一枚束缚戒指。」
「不对，」阿鲁卡德纠正，「不只一枚。」
「它不只一个吗?」霍蓝问。
凯尔拿起金属环，学之前那样一拉，戒指像莱拉那把暗藏机关的刀子一分为二。这不是幻象，而是魔法。
他将新做成的第二个戒指也放在木箱上，好奇地打量原本的那个，也许它的极限是只能分成两个，但是他并不这么认为。
凯尔再度用两只手捏着戒指，又拉动一次，戒指也再度分开了。
「那个都不会越来越小耶。」莱拉观察道，凯尔本来试着要制造出第四个戒指，但是没有用，他没感觉到戒指的抗拒或反弹，只是一个简单真确的事实，戒指单纯没有更多可以给了。
所有的魔法都有其极限。
这是提亚伦会说的话。
「你确定这是安塔拉做的吗?」雷诺斯问。
「阿鲁卡德说的。」凯尔说，斜眼看看他。
阿鲁卡德抛起双手，「麦瑞斯自己也这样讲啊，她说那是安塔拉的束缚戒指。」
「好啦，」莱拉说，「所以它们有什么功能?」
「她不说。」
哈斯特拉举起一枚下了咒的戒指，从中间望过去，好像觉得可以看见除了凯尔脸庞之外的东西。
雷诺斯用食指戳戳第二枚，它往旁边一滚时让他吓了一跳，他原本以为是幻影的东西竟是坚实的金属。
戒指从木箱边缘滚落，霍蓝在它落地前伸手接住，链子刮着木头。
「你可以把这个蠢东西弄走吗?」
凯尔望向莱拉，幸好她没威胁要在船上发动叛变，他将原本的戒指往指头上一套，免得在解开枷锁时掉了。枷锁落在甲板上，发出沉重的巨响，船上的每个人都因为那忽如其来的噪音还有霍蓝重获自由而坐立难安。
莱拉从哈斯特拉手中拿走第三枚戒指。
「好像有点平凡无奇啊。」她说，作势要戴上戒指，不过又瞪了霍蓝一眼，他仍然在打量掌心的金属环，不信任地瞇起眼睛，毕竟它们是束缚戒指。一等霍蓝将戒指放回木箱上后，莱拉就对凯尔咧嘴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
「要不要来试试看它们有什么用?」她问，已经将第二枚银戒套在手指上。
「莱拉，等等──」凯尔本来想赶紧拔下他那枚戒指，可是太迟了，戒环一经过莱拉的指头，他就感觉到一记重击。
凯尔发出一声喘不过气的惊呼，弯下腰扶着木箱，甲板在他脚下剧烈倾斜。那不是痛苦，而是某种更深沉的感受。就像他正中心有一条丝线忽然被拉紧了，他整个人都像绷紧的弦一样颤动嗡鸣。
「玛斯瓦雷斯，」哈斯特拉说，「您还好吧?」
他好得很，力量流遍他的身体，明亮得似乎连四周的世界都一起亮了起来，他的感官都随着那股张力一起歌唱，瞬间血脉贲张的感觉让他的视野蒙蒙眬眬，他的双眼终于聚焦望向莱拉时，几乎能看见两人中间那像是金属河流般的魔法丝线。
她正瞪大眼睛，彷佛也能看到似的。
「啊，」阿鲁卡德说，眼神来回看着力量的脉络，「原来麦瑞斯是这个意思。」
「什么东西?」亚丝塔问，看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凯尔直起身体，丝线在他皮肤下颤动，他想试着做些什么，便伸出手，不是真的伸出手，而是用意志，他将一小束莱拉的魔法拉近自己，感觉就像喝下了光芒，温暖馥郁，而且明亮得惊人，剎那间他感觉任何事都有可能，欧萨隆眼中的世界就像这样吗?无人能及的感觉就像这样吗?
甲板另一边，莱拉对着重心移转的魔法皱眉。
「那是我的。」她说，一把将力量抓回，魔法来得也快去得也快，从莱拉那边借来的力量连同他原本与生俱来的魔法全都离他而去。在那可怕的瞬间，凯尔的世界发黑，他摇摇晃晃，双手双膝着地跪在甲板上。旁边的莱拉将魔力据为己有时，发出半是惊讶、半是胜利的呼声。
「莱拉。」他说，但是声音不稳又虚弱，被狂风和摇晃的船只，以及那种宛如掏空五脏六腑的无力感所吞没，太像戴上诅咒项圈和金属框的感觉了。凯尔全身摇晃，视野也阵阵发黑，他在密布的黑点中看见她将双手阖在一起，微微一笑，召唤出了一道拱形的火焰。
「莱拉，停下来。」他喘气，但是她似乎没听见，她的眼神很空洞、很遥远，注意力淹没在金红火光中，烈焰在她身周烧了又烧，眼看就要在幽灵号的甲板和船帆蔓延。有人大叫一声。凯尔想爬起来，但是没力气。他的双手发烫，却无法拔下戒指，它卡在原处，束缚他们两人的魔法将它牢牢固定住。
这时，和他获得莱拉的魔法而后又失去自己的力量一样毫无预警，有一波新的魔法涌过他的血管，不是从莱拉那里来的，她正站在她猛烈焚烧的世界正中心，那是第三个来源，尖锐冰冷，却一样明亮。凯尔的视野清晰起来，他看见霍蓝手上戴着第三枚戒指，新鲜的魔法掩盖了连接他们三个人的路径。
凯尔自己的力量像空气进入肺部那样灌注回来，第三名安塔拉正一缕缕剥开莱拉魔法的丝线，在他们之间平均分配，霍蓝双手周遭的空气都因为偷来的火焰而冒出蜷曲的烟雾。
莱拉快速地眨眼，从刚才对力量的沉迷之中恢复过来，惊吓之余，她一把扯下戒指，接着差点因为力量忽然窜升后又消失而跌倒，金属环一离开她的手就融化了，先是分解成一缕银色烟雾，而后便消失无踪。
她离开之后，魔法的连结颤动着缩短，在凯尔和霍蓝两人之间拉紧，他们力量累积起来的光芒变暗了一些。凯尔又试着拔下戒指，又一次徒劳无功，直到霍蓝先拔掉他指头上的那个复制品之后，咒语才随即解除，他的戒指也跟着滑落，铿锵一声掉在甲板上滚了几公尺，阿鲁卡德用脚尖一踩，让它停下来。
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
莱拉全身发软靠在栏杆上，脚下的甲板烧得焦黑，霍蓝则一只手撑着桅杆保持平衡，凯尔发着抖，克制想呕吐的冲动。
「刚刚──」莱拉喘气，「──他妈的──是什么鬼?」
哈斯特拉轻轻吹了声口哨，阿鲁卡德跪在地上拾起掉落的戒指，「嗯，」他忖度，「我会说这三年花得值得。」
「什么三年?」莱拉问，一边想挺直身体，但仍然摇摇晃晃。还瘫靠在一迭木箱上的凯尔怒目瞪视着船长。
「巴尔德，我无意冒犯，」阿鲁卡德继续说，用靴子刮着甲板被莱拉烧焦的地方。「但是妳的技术真的是可以再磨练一下。」
凯尔的头阵阵剧痛，他花了点时间才发现霍蓝也在说话。
「这就是方法。」他低声说，绿眼闪着高烧般的晶亮光芒。
「什么的方法?」莱拉问。
「这就是我们抓住欧萨隆的方法。」霍蓝脸上掠过一丝异样，凯尔惊觉那有可能是一抹微笑，「这就是我们获胜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