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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

  莱伊回到皇宫时,天色完全暗了。他的盔甲沾满灰烬,看起来风尘仆仆。酒吧大厅里有一半的人都死了,剩下的少数几个正跟在他身后,他们手臂下夹着头盔,高烧后的脸庞憔悴不堪,闪亮的银线像泪水般爬下他们的双颊。

  体力透支的莱伊默默爬上台阶。

  守在宫殿大门两侧的银疤侍卫什么也没说,他纳闷他们会不会知道──他们任由这么多战友进入浓雾中,怎么可能毫不知情。他们不愿对上王子的视线,却彼此相觑,互相点头致意,有可能是骄傲,也可能是表达团结,或是其他莱伊读不出的讯息。

  他的另一名侍卫伟斯站在前厅,显然是在等托纳斯的消息。莱伊摇摇头,推开他往前走,推开所有人,前往皇家浴池,想把身体清洗干净,不过他越走,身上的盔甲感觉就越紧,掐着他的喉咙,钳梏着他的肋骨。

  他没办法呼吸,那瞬间,他想到河流,想到凯尔困在水面下方,而他在空气中溺毙,但这不是哥哥身上苦痛的回音。他自己的胸膛在盔甲下方剧烈起伏,他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动,他自己的肺部裹着一层死尸灰烬。他要赶快摆脱这一切。

  「殿下?」伟斯在他努力想剥下盔甲时说,盔甲一片片掉落在地面,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激起一缕缕灰尘。

  但是他胸口的起伏还是无法平复,肠胃也依旧不适,他吐出来之前,差点没赶到最近的盆子。

  他抓着盆子边缘,断断续续吸着气,心跳终于慢了一点。伟斯站在附近,手里捧着被他丢弃到一边的头盔。

  「漫长的一天。」莱伊用发抖的声音说,伟斯没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什么也没说,莱伊对此感激不已。他抖着手把嘴巴擦干净后直起身,继续往浴池走去。

  他走到浴池门边时,就已经解开了几颗上衣的扣子,结果发现房间里不是空的。

  两名披着银绿布料的仆人在远远的对面墙边站着,蔻菈在岩石浴池边缘拿梳子浸水,梳理那头蓬松的长发。菲斯克公主只穿着一件长袍,在腰间开衩,莱伊知道她的族人不习惯对身体遮遮掩掩,但看到这么大片的雪白肌肤,还是忍不住胀红了脸。

  他的双手离开钮扣解了一半的上衣,滑回身侧。

  蔻菈的蓝眼往上飘。

  「玛斯瓦雷斯。」她用不流利的安恩斯语说。

  「纳恰尔。」他哑着嗓子用菲斯克语说。

  她看见他沾满死灰的脸庞,缓缓将梳子放在大腿上。「您想要我离开吗?」

  老实说,他真的不知道,过去几个小时以来,他昂着头苦撑着,在其他人奋战死去的同时,为他们保持坚强,他无法再演另一场戏了,无法假装一切都好,但是想到要一个人与那些思绪、那些阴影共处,不是宫殿壁垒外头的阴影,而是夜晚时会来找他的那些……

  蔻菈站起身时,莱伊说:「塔奇。」

  不用。

  她又重新跪坐在地上,这时莱伊的两名仆人上前来替他宽衣解带,动作迅速有效率。他原以为蔻菈会别过脸,但是她眼里闪着好奇的光芒,目不转睛看着仆人用比莱伊更稳的双手,拿下他身上最后一片盔甲,解开靴子鞋带、袖扣和衣领。仆人剥开上衣,露出赤裸的古铜色胸膛,光滑皮肤上唯一的瑕疵是心脏上方扭曲的疤痕。

  「把盔甲清干净。」他轻声交代,「烧掉衣服。」

  莱伊往前一站,那是一道无声的命令,让仆人知道接下来他可以自己处理。

  他穿着裤子,光脚直接步下美丽的嵌花石阶,走进浴池中,温水拥抱着他的脚踝、膝盖和腰部。干净水池升起的雾气包围着他,他在身后池水中留下一连串的灰烬痕迹。

  他涉水走到浴池中央,潜到水里,弯着膝盖跪在浴池底部。他的身体想浮起来,但他用力挤出肺中的空气,指尖钻进地板上的排水口栅栏中,用力勾好,直到指头开始发疼,直到他四周水面的涟漪都抚平了,而他的视野开始发黑,皮肤上再也没有灰烬剥落。

  终于,他让自己往上浮起,破出水面时急促地大吸了一口气。蔻菈站在他眼前,袍子丢在浴池边缘,长长的金发用梳子精巧地盘起,她的手像莲花瓣一样飘在水面上。

  「我可以帮忙吗?」她问,但是不等他回答,就已经凑上来亲吻他,指尖在水面下刷过他臀部。莱伊全身涌过一阵热流,简单而肉欲,他努力保持神智清明,女孩的手抓住他裤子的系绳,开始一条一条松开。

  他扯开嘴巴。

  「我以为妳喜欢的是我哥哥。」他哑着嗓子说。

  蔻菈脸上掠过调皮的微笑,「我喜欢很多东西。」她说,再度将他拉近,她的手在莱伊的身体上游移,一边依偎得越来越近,他感觉到自己兴奋起来,她的双唇很柔软,正贴着他的嘴探询,莱伊心里有一部分想由着她来,想占有她,想忘掉一切,阿鲁卡德离开后他这么做过好多次,沉缅于另外一具身体所提供的那般简单迷人的消遣,藉此抵挡那些阴影和梦魇。

  他的双手滑上她的肩头。

  「塔奇。」他说,轻轻将她往后推。

  她的双颊胀红,先是露出受伤的神色,接着是气愤。「你不想要我。」

  「不,」他柔声说,「不能像这样子。」

  她的目光一闪,看着她手指仍然握着的地方,表情腼腆,「你的身体和心思似乎互相矛盾呢,王子殿下。」

  莱伊胀红了脸,在水里往后一站,「抱歉。」他继续往后退,直到背贴到浴池的岩石侧边,才低身坐在一张板凳上。

  公主叹了口气,任由手臂随意在水面上浮动,模样很孩子气,彷佛刚才她的手指没有灵活摸遍他全身。「所以关于你的那些事,」她沉吟道,「是真的了。」

  莱伊身体紧绷,他听过大部分的传言,无论真假都有所耳闻,他听过人们说他没有力量,谈论他是否配得上王位,闲聊有谁和他同床共枕,但他还是强迫自己开口问:「蔻菈,他们是怎么说我的?」

  她缓缓在水中漂向他,在水池的热气中,几绺金发逃脱了她的发髻,她过来和他一起坐在板凳上,收拢双腿压在身体下,两只手臂在浴池边缘交叉,头靠在手臂上,就这样,她魅惑的姿态完全不见了,似乎又变回了一个小女孩。

  「莱伊.玛雷许,他们说你的心被拿走了。」

  他想说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说来话长。」他只挤出这句。

  「当然,」蔻菈的手指滑过水面,「我也谈过恋爱。」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补了一句,「他叫维克,我爱他,就像月亮爱星辰──有人让世界充满光亮时,我们习惯这么形容。」

  「后来呢?」

  她淡蓝色的眼睛往上飘,「你是王位的唯一继承人。」她说,「我是七个继承人之一,光有爱远远不够。」

  她说得轻巧,彷佛这是再简单不过且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莱伊听在耳里,只觉得眼睛热热的,喉咙也紧缩起来。他想到阿鲁卡德。不是莱伊要他走时的模样,也不是他在旗帜之夜时的模样,而是在那第一个夏天,在他床铺上逗留的阿鲁卡德,他的嘴唇贴着莱伊的皮肤挑逗,一边耳语着那三个字。

  我爱你。

  蔻菈的手指停下来,轻拍着水面,莱伊注意到她手腕处有瘀青和几条很深的抓痕。她发现他在看,弹弹手腕,不以为意的样子。

  「我哥哥的脾气不太好,」她漫不经心地说,「他偶尔会忘记自己力量有多大。」然后她露出不服输的一抹浅笑,「不过他总是忘记我的力量有多大。」

  「会痛吗?」

  「反正会好的。」她动了一下,「你的疤痕有趣多了。」

  莱伊的手指伸向他心口上的疤,但是什么也没说,她也没开口问,两人沉浸于自在的静默之中,蒸气像一缕缕触须在他们周围盘旋。莱伊感觉他的心神开始涣散,飘向阴影和死人,飘向插在肋骨间的刀刃,还有淌满鲜血、冰冷黑暗之处,以及在这一切之外,更遥远的地方,死寂像棉花一样厚实,也像石头一样沉重。

  「你有天赋吗?」

  莱伊眨眨眼,刚才看到的一切溶解,又回到了浴池里。「什么天赋?」

  蔻菈弯起手指,穿过一缕蒸气,「在我的国家,有些人可以凝望雾气,并在里头看见不存在的东西,还没发生的事物。你刚刚的表情就好像看到了什么。」

  「不算看到,」莱伊说,「只是回忆起什么。」

  *

  他们在浴池里坐了好久,谁都不想离开温暖与有人陪伴的感觉。他们在浴池边缘的岩石板凳上肩并肩坐着,有时也坐在浅水处比较凉的磁砖上,一边聊天。他们聊的不是过往,也不是各自的疤痕,而是互相分享当下所发生的事。莱伊告诉她宫墙外的城市、笼罩整个伦敦的诅咒、扩散的诡谲变异,以及陷落的人和银疤幸存者。蔻菈则告诉他关在宫殿里有多喘不过气,还有那些令人抓狂的贵族,他们聚集在画廊里一起忧心忡忡,也有人缩在角落里交头接耳。

  蔻菈的声音很轻,却彷佛唱歌似地在整间浴室中回响,旋律引人入胜。她编织着这个爵爷或那位夫人的故事,以他们的装扮代称,因为她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她也提到那些魔法师,关于他们的脾气和自尊,连珠炮地转述一整段对话,完全没有停顿或舌头打结。

  看来蔻菈的性格像宝石般锐利明亮,藏在孩子气的举止之下,他知道为什么她会摆出那副样子,就和他有时候会装得好像是放荡无赖的贵族。有时候,被低估、轻视、忽略反倒轻松。

  「……然后他还真的做了。」她正滔滔不绝地说,「吞下一整杯酒,点燃火星,然后砰轰一声,他一半的胡子都烧掉了。」

  莱伊大笑──轻轻松松发自内心的大笑,感觉不合时宜,但是他好需要。蔻菈摇摇头,「千万别去激菲斯克人,只会让我们自己出糗而已。」

  「凯尔说他得把你们的一个魔法师给打昏,免得她一头冲进浓雾中。」

  蔻菈歪歪头,「我一整天没看见你哥哥了,他去哪了?」

  莱伊往后靠向磁砖,「去求救了。」

  「他不在皇宫里吗?」

  「他不在城市里。」

  「噢。」她若有所思地说,又牵动嘴唇露出一抹慵懒的微笑,「那这个呢?」她问,掏出莱伊的皇室别针。

  他倏地站起来。「妳从哪拿到的?」

  「从你裤子后面的口袋。」

  他伸手去抢,她却调皮地躲开。

  「还给我。」他要求,她肯定是听到了他声音里的警告之意,还有那句命令忽如其来的冰冷语气,因此没有抗拒也没有继续玩游戏。莱伊的手握着那枚在水中泡得暖暖的金属,「很晚了,」他说,爬上阶梯离开浴池,「我得走了。」

  「我不是故意要惹你生气。」她说,看起来真心感到受伤。

  他一只手梳过潮湿的鬈发,「我没生气。」他撒谎,两个仆人出现了,拿了条毯子裹住他裸露的肩膀。他全身怒气翻腾,不过是气他自己放下戒心、注意力涣散。他很久以前就该走了,但是他不想面对伴随睡眠而来的黑影。现在他全身酸痛,脑袋也因为疲倦而一片模糊。「今天很漫长,我累了。」

  哀伤淹没了蔻菈的脸。

  「莱伊,」她小声撒娇,「我只是在玩,我不会据为己有的。」

  他跪在浴池铺着磁砖的边缘,伸手扶起她的下巴,往她额头吻了一下。「我知道。」他说。

  他留下她独自坐在浴池里。

  浴室外头,伟斯正瘫坐在一张椅子上,看起来很累,不过还醒着。

  「抱歉。」莱伊说,那名侍卫在他身旁站起身,「你不应该等我的,或者说我不应该逗留这么久。」

  「殿下,没关系。」他昏昏沉沉地说,举步跟着他。

  宫殿已经安静下来,莱伊爬上楼梯时,只听见执勤侍卫的喃喃低语,他在凯尔房间外驻足了一会,然后才赫然想起他不在。

  莱伊自己的房间空荡荡的,灯光昏暗,往每个物体的表面投下长长的影子。边桌上摆放着闪闪发亮的瓶瓶罐罐──提亚伦替他调制的各种药水,帮他度过难熬的夜晚,但是他的四肢仍然逗留着浴池的暖意,而且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天亮了,莱伊便将别针放在边桌,往床上一倒。

  结果遭到一团白色毛球攻击。

  阿鲁卡德的猫原本蜷在他的枕头上睡得正香,莱伊倒在被单上时,牠生气地喵叫一声。他没有力气驱逐那只猫,所以再次颓然倒卧,乐意与猫共享一张床。他一只手遮在眼睛上,讶异地感觉到一只软软的猫掌正在戳他的手臂,接着整只猫就贴着他缩成一团。他的指头有一搭没一搭滑过牠的毛皮,让猫咪温柔低沉的呼噜声和船长那有着海风和夏日美酒的隐约气味伴他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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