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他们离开之后，莱伊立刻骑马出宫。
还有太多人要找，一想到要在皇宫里多待一分钟，他就只想尖叫，再过不久，夜晚就会笼罩他们、笼罩他，低垂的夜色会限制他的行动。但至少现在还有光、还有时间。
他带了两个人，他们都有银疤，一行人前往市中心，他努力不去想到飘浮在他宫殿旁那座诡异的建筑，还有男男女女鱼贯爬上阶梯，也努力不去想到那种奇怪的黑色物质，将大片道路变得宛如光亮的冰层，还像常春藤或霜雪那样爬上墙面。魔法征服了自然。
他找到一对缩在住处后方的夫妻，两人怕到不敢离开;也找到一个游荡的小女孩，一脸惊魂未定，身上覆盖着别人的灰烬，可能是家人朋友，也可能只是陌生人，她就是不肯说。他出去第三趟时，其中一个侍卫朝他策马狂奔而来。
「殿下。」男人喊道，勒马停在他身边，莱伊看见他额前的血迹和汗水混在一起，「您得过来看看。」
他们窝在酒馆大厅里。
二十几个人，全穿着皇家侍卫的金红服装，全都生着病，奄奄一息。莱伊认识他们所有人，可能不记得名字，但每张脸他都记得。依丝拉早先说有些侍卫不见了，血痕在他们身上不管用，但是他们没消失，而是藏在这里。
「殿下，等等!」一名银疤侍卫对着劈头就冲进房间里的莱伊大喊，但是他不怕烟雾也不怕疾病。有人将桌椅都搬开，清出一块空地，现在他父亲的手下──他的手下──正一排排躺在地板上，其中有些空位，属于已经重新站起或者永远陷落的人。
他们的盔甲脱下放在一旁，在地板上沿着墙壁排列，看起来像空洞的幽灵，躺在地上的侍卫汗流浃背、扭动身躯，对付着看不见的恶魔，就像在夜之塔船舱里的阿鲁卡德。
他们喉咙上发黑的血管格外怵目惊心，魔法灼烧着他们全身，整个房间隐约飘散着皮肤焦掉的气味。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烟尘。
灰烬。莱伊心想。
已经焚烧殆尽的那些人，就只剩下这堆灰烬了。
其中一人瘫靠在大门旁的墙边，脸上布满汗珠，疾病才刚开始在他身上肆虐。
他胡子剪得很短，头发已有几缕灰白的发丝，莱伊一下子就认出他来。托纳斯。在麦辛继承王位前就效力于他，后来奉国王指派来为莱伊效力。他今早才在宫殿的屏障之内看到那名侍卫，当时还很安全，好端端的。
「你做了什么?」他问，抓住那名侍卫的衣领。「你为什么要离开宫殿?」
男人的视线时而聚焦、时而涣散，「陛下。」他沙哑的嗓音说，困在高烧之中，将莱伊误认为他父亲。「我们──是皇家侍卫。我们──不能躲藏。如果我们不够──强壮──无法抵御黑暗──我们就──没资格效忠皇室──」一阵剧烈的寒颤忽然袭来，打断了他的话。
「你这个傻子。」莱伊斥责，尽管他已温柔地将托纳斯扶回椅背，拉紧他的外套包裹住他颤抖的身体。莱伊看着满屋子垂死的侍卫，一只沾满灰烬的脏手刷过头发，觉得愤恨又无奈。他救不了这些人，只能看着他们抵抗、失败、死去。
「我们是皇家侍卫。」地板上的另一名男人喃喃说。
「我们是皇家侍卫。」另外两名说，异口同声念诵，抵抗着想占领他们身躯的黑暗。
莱伊想大吼、想咒骂，但是全都忍住了，因为他知道人们会以力量之名做出哪些事，知道自己就算到了这个地步还在做些什么，走在受诅咒的街道上，搜索毒雾中的每个角落，知道就算凯尔的魔法无法保护他，他也会一次又一次出外寻找。为了他的城市，也为了他的人民。
所以，就像莱伊在夜之塔船舱地板上替阿鲁卡德做的那样。
他做了他唯一能做的事。
留下。
*
麦辛.玛雷许知道一个安塔拉魔法师有多珍贵。
他却站在窗户前，目送三个安塔拉骑马离开他的宫殿，离开这座有怪物在中心地带肆虐的城市。他仔细衡量过利弊得失了，知道这是正确的决定，也是胜算比较高的策略，但是他忍不住觉得自己手上最好的武器忽然之间脱离了掌握。更糟的是，放开手的人是他，结果现在必须手无寸铁面对敌人。
他自己的武器还没准备好，还在铸造当中。
麦辛的倒影悬在玻璃中，他看起来不太好，实际的感觉更糟糕。他一只手靠在窗边，阴影勾勒出他手指的形状，既是阴森的模仿，也是病态的回音。
「你让他离开了。」一个温柔的声音说，他在玻璃中看见艾芬艾森出现在他身后，彷佛穿着白衣的鬼魅。
「是的。」麦辛说，他亲眼目睹儿子的尸体躺在床上，胸膛一动也不动，双颊凹陷，肤色有如槁木死灰。那幅景象像强光一样，在他双眼后方鲜明灼烧，永远也无法忘却的景象。他比从前任何时候更加意会到：凯尔的命就是莱伊的命，如果他无法亲自守护，就只能把它安全送走。「我试着阻止过凯尔一次，那是个错误。」
「他这次可能会留下，」提亚伦小心翼翼地说，「如果你开口要求，而不是下令。」
「也许吧。」麦辛得手从玻璃上滑落，「但这座城市已经不再安全了。」
祭司的蓝眼锐利逼人，「外面的世界并没有安全到哪里去。」
「我对这个世界的危险束手无策，提亚伦，但是伦敦的这头怪物，我可以略尽一己之力。」
他举步想走到房间另一边，但只跨出了三步，脚步就开始剧烈摇晃。在那可怕的一瞬间，他的视野也跟着黯淡，还以为自己会跌倒在地。
「陛下。」提亚伦说，扶住他的手臂。他衣服下方新的割伤很痛，伤口很深，他割下了很多血肉。这是必要的牺牲。
「我没事。」他说，把手抽开。
提亚伦对他露出责备的眼神，他很后悔让祭司看见他咒语的进度。
「麦辛，我阻止不了你，」提亚伦说，「但是这种魔法是有后果的。」
「沉睡咒语什么时候可以准备好?」
「如果你不小心的话──」
「什么时候?」
「要施这种咒语很困难，要在全城施展更是难上加难。咒语的本质就已经逼近荒谬的程度，要强迫身体与心智入睡，本身就是一种操控，如果还要强加一个人的意志到──」
「什么时候?」
祭司叹了口气，「再一天，或者两天。」
麦辛直起身体，点点头，他们还撑得过一两天，非撑过去不可。他继续往前走时，脚步感觉稳了许多。
「陛下──」
「提亚伦，去完成你的咒语吧，然后让我也完成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