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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II

  凯尔像一阵风似刮过西边前厅,循着逐渐激烈的争吵声而去。

  宫殿里的氛围急转之下,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那群魔法师迟早都会拒绝干坐枯等、看着城市陷落,迟早都会有人带头行动。

  他一把推开门,看见哈斯特拉站在西边入口前,双手紧抓着一把皇家短剑,看起来像面对着一排恶狼的猫咪。

  布洛斯特、洛森和萨尔。

  三名锦标赛的魔法师:两个来自安恩斯,剩下那个是菲斯克人。原本互为竞争者的三人,现在正一鼻孔出气对抗共同的敌人。凯尔早就料到布洛斯特和萨尔会沉不住气,这两个战士人高马大,脾气也大得很。反观奇希米尔的门徒洛森则有柳树般的纤细身型,同时以英俊的外表和潜力十足的天赋而备受众人瞩目。他黑发里装饰的金圈发出叮咚声,夹在两棵神木之间显得格外突兀,黑色双眼下方挂着瘀青,忧伤和缺乏睡眠让他面容灰槁。

  「别挡路。」布洛斯特要求。

  哈斯特拉坚守原地,「我不能让你们过去。」

  「奉谁的命令?」洛森怒斥,声音沙哑。

  「皇家侍卫。城市禁卫军。国王。」

  「这是怎么回事?」凯尔质问,大步走向他们。

  「安塔拉,别插手。」萨尔头也没转地嘶吼,她甚至比布洛斯特更高,她那菲斯克人特有的庞大体型盘踞在门前,身后背着一双斧头。她在开阔的竞技场上输给了莱拉,整场锦标赛接下来的时间都一脸阴郁地喝闷酒,此时此刻她的眼中满是怒火。

  凯尔停在他们背后,确信战士的直觉会让他们自动转过身。果不其然,凯尔透过他们有如巨木林般的四肢,看见后方哈斯特拉发软的身体靠在门上。

  凯尔先望向洛森,「就算这么做,还是救不回奇希米尔。」

  年轻的魔法师气愤地胀红脸,额头冒出汗水,他说话时脚步轻轻摇晃了一下,「你有看到那个怪物对她做了什么吗?」他说,话都快说不清楚了,「我得──」

  「不,你什么也不用做。」凯尔说。

  「奇希米尔在的话,一定会──」

  「奇希米尔试过,也失败了。」凯尔阴沉地说。

  「你可以留在这里,龟缩在宫殿里。」布洛斯特咆哮,「但是我们的朋友还在外面!我们的家人也还在外面!」

  「你的愚勇救不了他们。」

  「菲斯克人不会呆坐等死。」萨尔宏亮的嗓音说。

  「是啊,」凯尔说,「你们的自傲会带领你们直接去送死。」

  她龇牙咧嘴,「我们不会像懦夫一样躲在宫里。」

  「宫里是唯一能保护你们安全的地方。」

  随着布洛斯特的拳头越捏越紧,空气中出现闪动的热气。「你不能硬把我们留在这里。」

  「相信我,」凯尔说,「我倒宁愿去留别的人,但只有你们够幸运,诅咒出现时刚好身在皇宫。」

  「现在我们的城市需要我们,」布洛斯特大吼,「我们是这里最优秀的魔法师了。」

  凯尔弯起手,他贴着手腕收好的一块金属片刺破手掌根部,他感觉到轻微刺痛,温热的血液在皮肤上汇聚。

  「你们就像秀场上的小马,」他说,「习惯在一个圈圈里昂首阔步,如果你们觉得对抗黑魔法也是这样,恐怕就大错特错了。」

  「你竟敢──」布洛斯特开口说。

  「凯尔大人用一滴血就可以把你们全都打倒。」他们后方的哈斯特拉宣布。

  凯尔用毫不掩饰的讶异瞪着那个小伙子。

  「听说皇室的安塔拉人畜无害呢。」萨尔插嘴。

  「小王子,我们可不想伤到你。」布洛斯特说。

  「但是有必要还是会出手。」洛森喃喃说。

  「哈斯特拉,」凯尔沉着地说。「你走吧。」

  年轻人犹豫了,挣扎着是要抛下凯尔还是反抗他的命令。最后,他听话了。他经过时,几个魔法师的眼神瞥向他,凯尔趁那瞬间移动。

  不过一口气的时间,他已经绕到他们身后,举起一只手放在通往外头的大门上。

  「艾斯席塔洛。」他说,随着一声沉重的哐啷巨响,门板内的锁落下,还有更多铁条来回交错散布,紧紧将门封死。

  「好了,」凯尔说,手掌向上伸出血淋淋的手,彷佛是要和他们握手似的。「回去主大厅吧。」

  洛森睁大了眼睛,布洛斯特的脾气还没冷静下来,萨尔也渴望一战。眼看他们没人移动,凯尔叹了口气说:「请你们好好记得。」他说,「我给过你们机会了。」

  *

  很快就结束了。

  几分钟内,布洛斯特就坐在地板上紧捂着脸,洛森瘫靠在墙边,手按着瘀青的肋骨,萨尔不省人事,金黄发辫的尖端烫得焦黑。

  前厅看起来有些狼藉,但凯尔已经尽量将大部分的伤害都控制在三名魔法师的身体上了。

  通往内部宫殿的门大开了,人们被噪音吸引过来,有些是魔法师,其他是贵族,全都拉长脖子想瞧见前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三个魔法师或坐或瘫或躺,凯尔站在他们中间。太好了,正是他需要的。大闹一场。他们开始低声七嘴八舌,凯尔感觉到他们眼神和耳语的重量落在他身上。

  「你们认输吗?」他问地上那三个萎靡的人,不确定到底是在对谁说的。

  布洛斯特挣扎地站起身,手仍然抓着鼻子,一小群法洛人看起来似乎觉得很有趣。

  两个菲斯克人上前去摇醒萨尔,大部分的安恩斯人都驻足不前,只有那名有着银头发的风魔法师金纳直接走到洛森身边,扶那个伤心欲绝的年轻人站起来。

  「来吧。」他说,凯尔从没听过他的声音这么轻柔缓慢,眼泪从洛森两颊无声滚落,凯尔知道那不是因为瘀青的肋骨,也不是因为受伤的自尊心。

  「在屋顶上的时候,我没去帮她。」他小声说,「我没有……」

  凯尔跪在地上清理大理石地板上的一滴血,免得以后污渍清不掉,这时他先听见了国王沉重的脚步声,才看到人群纷纷往两旁退开让他经过,哈斯特拉紧跟在他身后。

  「凯尔大人。」麦辛说,视线扫视过眼前的场景,「如果你可以不把宫殿拆了,我会很感谢你的。」但是凯尔感觉得到国王话语中的赞许,展现实力比容忍软弱来得好。

  「陛下,很抱歉。」凯尔说,微微颔首。

  国王转头走了,就这么结束,叛乱平定,瞬间的混乱恢复成秩序。

  凯尔和麦辛一样清楚,现在全城的人都努力想攀附每一丝力量,每一个强大的征兆,在这样的状况下,秩序至关重要。等魔法师都被带离或者抬离现场后,凯尔颓然往墙边的一张椅子一坐,椅子上的靠枕还因为刚发生的意外事故而微微冒烟。他把烟拍熄,抬头看见他的前任侍卫还站在那里,古铜色发丝下方的温暖双眼瞪得大大的。

  「不用谢我了。」凯尔摆一摆手。

  「不是的,」哈斯特拉说,「我的意思是,我很感激,大人,这是当然的。但是……」

  凯尔胃中有东西一沉的恶心感,「又怎么了?」

  「皇后在找王子。」

  「我很确定,」凯尔说,「那指的应该不是我。」

  哈斯特拉先是看向地板,又看看墙壁,然后又看看天花板,最后才鼓起勇气再次看着凯尔。「我知道,大人,」他缓缓地说,「但是我找不到他。」

  凯尔早料到他会说什么,但是震撼弹还是击中了他,「宫里你都找过了吗?」

  「大人,我从地底到尖塔全都找遍了。」

  「还有其他人失踪吗?」

  一阵犹豫,然后他说:「艾莫瑞船长。」

  凯尔低声咒骂。

  你有看到阿鲁卡德吗?莱伊问过他,一边盯着窗户外面。如果王子受到感染的话,他会知道吗?他会感觉到黑魔法在他血管中泛滥吗?

  「多久了?」凯尔问,已经快步走向王子的房间。

  「我不太确定。」哈斯特拉说,「大概一个多小时。」

  「该死。」

  凯尔冲进莱伊房间,拿起王子放在桌上的黄金别针,往大拇指一戳,其实没必要这么大力,不过他希望无论莱伊在哪里,都能感觉到被金属扎到的刺痛,然后知道凯尔就要出现了。

  「我应该禀告国王吗?」哈斯特拉问。

  「你先来找我,」凯尔说,「是因为你知道那样行不通。」

  他跪在地上,在莱伊房间的地板上用鲜血划了一个圈,手掌压着金别针平贴在光滑的木地板上,「守好门。」他吩咐,然后对着标记和里头的魔法说:「艾斯塔森莱伊。」

  地板陷落,宫殿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忽如其来的黑暗,另一个房间迅速出现,地板在他脚下轻柔摇晃。凯尔在看到木板墙和舷窗时就知道他在一艘船上。

  他发现他们两人躺在地板上,额头碰额头,手指交缠在一起,阿鲁卡德闭着眼,但莱伊的眼睛是睁开的,目不转睛注视着船长的脸。

  他喉咙里升起一股怒气。

  「抱歉打扰啊。」他斥道,「这个节骨眼不适合跟爱人──」

  莱伊用一个表情让凯尔闭了嘴。他琥珀色的双眼里有血丝,这时凯尔才察觉船长有多苍白,而且一动也不动。

  那瞬间,他还以为阿鲁卡德.艾莫瑞死了。

  船长的眼睛疲惫地扑簌睁开,双眼下方有青紫的黑眼圈,一副病容憔悴的模样,看起来彷佛抱恙已久。而且他的皮肤怪怪的,在船舱昏暗的光线中。他的手腕、锁骨、喉咙都有银色的线条,不是耀眼的亮银,而是留疤的血肉会泛出的那种雾光,像眼泪一样沿着脸颊往上爬。原本应该散布着浅蓝血管的位置,现在由银线取而代之。

  但是他双眼里没有诅咒的痕迹。

  阿鲁卡德.艾莫瑞活过了欧萨隆的魔法。

  他还活着,而且开口说话时,依旧是往常那个令人发指的家伙。

  「你就不能敲个门吗?」他说,但是声音很沙哑,有气无力的,凯尔看见莱伊阴沉的脸色,不是因为任何咒语造成的,纯粹只是害怕。刚刚的状况有多糟?有多惊险?

  「我们得走了。」凯尔说,「艾莫瑞可以站起来吗?还是……」他没把话说完,视线在黑暗中逐渐聚焦,舱房对面,有东西在动。

  一个原本堆在船长床铺上的形体坐了起来。

  是个女孩,黑发披散成睡梦中凌乱的模样,不过让凯尔愣住的是她的眼睛。是受了诅咒的黑色,什么也没有,空无一物。

  「亚妮莎?」阿鲁卡德开口唤道,一边挣扎起身。那个名字触动了凯尔的回忆,他和莱伊窝在一起,在玛雷许家族的图书室里翻看着卷轴。

  亚妮莎.艾莫瑞,排名第十二顺位的皇室继承人,雷森的第三个孩子,也是阿鲁卡德的小妹。

  「后退。」凯尔下令,挡住船长的去路,不过目光仍旧没从女孩身上移开。

  凯尔以前看过死亡是怎么回事,目睹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只是一副肉躯的那瞬间,生命的火花熄灭,只留下空壳。那不只看得出来,也感觉得出来,有某种东西不见的感觉。

  凯尔盯着亚妮莎.艾莫瑞,暗暗心惊,他简直像在看一具尸体。

  可是尸体不应该会站才对。

  她站起来了。

  女孩的双腿跨过床,光脚接触到地面时,木板开始腐朽,木柴萎缩发烂,色彩流失殆尽。她的心脏像燃烧的煤炭一样在胸腔里发亮。

  她试着说话,却挤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余烬劈啪作响的声音,那东西继续在她身体里燃烧。

  凯尔知道女孩已经不在了。

  「小莎?」她哥哥说,往她靠近了一步,「妳听得到我说话吗?」

  女孩的手指刷过船长的衣袖时,凯尔赶快抓住他的手臂往回拉,布料在她一碰之下开始发灰,凯尔把阿鲁卡德往莱伊怀中一推,转身面对亚妮莎,用意念的力量挡住她,却发现不管用,因为他对抗的其实不是她,再也不是了,他对抗的是怪物的意志,是那个鬼魂,那个自称为神的东西。他弯折四周的船身,舱房墙壁的木板剥落,挡住她的去路,随着一片片木板落下,她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他们眼前,忽然之间,凯尔感觉到还有另一股意志在与他拉锯──是阿鲁卡德。

  「住手!」船长大叫,想挣脱紧紧圈住他的莱伊,「我们不能把她丢在这里。我不能离开她,我不能再离开她了──」

  凯尔转身朝阿鲁卡德.艾莫瑞的肚子痛揍一拳。

  船长弯下腰,喘不过气,凯尔跪在他们两个面前,迅速在船舱地板上画了第二个圆圈。

  「莱伊,就是现在。」凯尔说,王子的手一碰到他的肩膀,他便说出咒语。燃烧的女孩消失了、船舱也往后褪去,他们又回到了莱伊的房间,蹲伏在王子的镶木地板上。

  哈斯特拉看见他们时,大松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瘪了下来,但是阿鲁卡德已经开始疯狂扭动想爬起来,莱伊大力按住他,一边喃喃重复着:「索拉斯,索拉斯,索拉斯。」一次又一次。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阿鲁卡德揪住凯尔的衣领,圆睁的双眼充满绝望,「带我回去。」

  凯尔摇摇头,「船上没有人了。」

  「我妹妹──」

  他使劲捏住阿鲁卡德的肩膀,「听我说,」他说,「船上没有人了。」

  他肯定是听进去了,因为阿鲁卡德.艾莫瑞整个人连反抗的力气都没了,他往后瘫软在最近的一张沙发上,全身发抖。

  「凯尔──」莱伊开口说。

  他猛然转向弟弟,「还有你,你知道你是个蠢蛋吗?我们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你就这样走出去?你有可能会被杀掉,你有可能会中毒。你没生病真是个奇迹。」

  「不,」莱伊缓缓地说,「我觉得不是奇迹。」

  凯尔来得及拦阻他之前,王子就跑到阳台边滑开门闩,哈斯特拉见状拔腿往前冲,但是太迟了,莱伊一把拉开门,踏入外头的雾气里,凯尔赶到他身边时,刚好看见阴影碰触到王子的皮肤,然后往后退开。

  莱伊伸手去碰最近的一缕阴影,它在莱伊的碰触之下瑟缩。

  凯尔也模仿他的动作,欧萨隆魔法的触角再一次后退。

  「我的命就是你的命。」莱伊若有所思地轻声说,「你的命就是我的命。」他抬起头,「有道理。」

  一阵脚步声,阿鲁卡德也来到他们旁边,凯尔和莱伊两人都转身想阻止他踏上阳台,但是阴影已经开始后退。

  「你一定是免疫了。」莱伊说。

  阿鲁卡德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打量沿着血管蔓延的疤痕,「这么说来,只牺牲了我俊美的外貌,颇划算的嘛。」

  莱伊挤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我满喜欢银色的。」

  阿鲁卡德扬起一边眉毛,「是吗?也许会掀起一股潮流喔。」

  凯尔翻翻白眼。「等你们两个说够之后,」他说,「我们该去让国王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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