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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白伦敦

  就连闪耀的星星现在也有颜色了。

  他总以为是白色的星芒,现在变成冰蓝色,至于曾经漆黑一片的夜空,现在看起来则是丝绒紫,彷佛瘀伤边缘最深的色泽。

  坐在王座上的霍蓝仰头凝望,视线穿过拱型墙面,落在浩瀚夜空上,努力想辨别出他世界的各种色彩。它们一直都在吗?只是埋藏在那层衰弱魔法的阴翳之下?又或者是前所未有的色彩呢?森林绿的藤蔓悄悄蔓延,颜色葱郁饱满,围绕着王座厅四周苍白的石柱,翡翠绿的叶片伸向银白月光,根须爬过地板,钻进占卜池平静无波的黑色池面。

  霍蓝梦想过多少次要坐在这张王座上?或者割破艾索斯的喉咙、拿刀捅进艾斯璀的心脏,夺回自己的人生?到底多少次了……然而,最后却不是由他亲手完成。

  下手的是凯尔。

  那双手也将一根金属杆刺入霍蓝的胸口,将他垂死的身躯推入深渊中。

  霍蓝站起身,步下王座高台的阶梯,斗篷层层迭迭的衣褶落在脚边,他来到光可鉴物的黑色占卜池前。他四周的王座厅空荡荡的,他想一个人独处,所以早就斥退了所有仆人和守卫。然而这些日子以来,独处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如镜水面上的倒影回望着他,就像黑暗中敞开了一扇窗户,他的一边绿眼像漂浮在水面上的绿宝石,黑眼则没入池水深处。他看起来比较年轻,当然了,就算是他年轻的时候,霍蓝也未曾拥有过这样的面容:健康的气色,未受痛苦侵袭的柔嫩生命。

  霍蓝一动也不动站着,但是他的倒影动了。

  头轻轻一歪,几乎难以觉察的一抹微笑,绿眼被黑暗所吞噬。

  我们真是称职的国王。倒影说,字句在霍蓝脑中回荡。

  「是啊,」霍蓝用平稳的声音说,「可不是吗。」

  黑伦敦

  三个月前

  黑暗。

  到处都是黑暗。

  无边无际蔓延。

  可能只有几秒钟,也可能过了几小时或几天。

  然后。

  很慢很慢。

  黑暗渐渐淡成了薄暮。

  虚无之中有东西拼凑成形,直到有了地面、有了天空、有了天与地之间的世界。

  一个全然静止到不可思议的世界。

  霍蓝躺在冰冷土地上,金属棍穿透前襟和背部之处,鲜血都凝固了。他身体四周的暮色有股延宕不去的诡异氛围,没有残留的日光,也不见黑夜迫近的开端。这个地方静谧而沉重,像尘封已久的架子。一栋废弃的房屋。一具没有呼息的身躯。

  直到霍蓝猛吸了一口气。

  蒙尘的世界也在他四周颤抖作为响应,就像他吸了一口气的同时,也为世界注入了生命力,推动时间以蹒跚的步伐往前移动。原本他周遭悬浮着一颗颗尘粒──也可能是灰烬,或什么其他东西──就像会出现在阳光光束中的杂质颗粒,现在全都纷纷坠落,如雪花般覆盖了他的头发、脸颊和衣物。

  好痛。一切都好痛。

  但是他活着。

  不知道为什么──而且也不可能──但他竟然活着。

  他全身上下都痛,不仅胸膛上的伤口,连肌肉和骨头都痛,彷佛他已经在地上躺了好几天、几个星期,每一次粗浅的呼吸都刺痛他的肺。他不是应该死了吗?霍蓝忍着痛坐了起来。

  他的视线模糊了好一阵子,好险胸口的疼痛没有加剧,仍旧是随着他的心脏一起鼓动的沉重疼痛。他四处张望,发现自己坐在一座四周有围墙的花园之中,或至少,这里曾经是花园,园中植物早已枯萎多时,余下的藤蔓与茎秆看起来一碰就会土崩瓦解成灰烬。

  他在哪里?

  霍蓝在记忆里苦苦搜寻,他记得的最后景象是凯尔的脸,表情阴沉决绝,挣扎抵抗霍蓝召唤来困住他的水流,凯尔专注地瞇起眼睛,然后霍蓝背后就感觉到一阵剧烈刺痛,金属棍撕开皮肤与肌肉,撞碎了肋骨,在他胸口留下疤痕。这么庞大的痛苦,他投降了,后来的是他什么也不记得。

  不过那场战斗发生在另一个伦敦。这个世界没有那座城市的花香、没有搏动的魔法。他的伦敦也没有,这点霍蓝也相当确定,虽然这里和他的伦敦一样有着相同的荒凉氛围和惨淡色调,却没有那股冷冽寒意,也没有死灰与金属的气味。

  他依稀记得自己躺在「岩石森林」里,对一切都麻痹无感,只注意到自己越来越微弱的脉搏,在那之后,则是深渊的引力,还有他认为应该是死亡的黑暗。但是死亡拒绝了他,将他送来这个地方。

  只有一个可能。

  黑伦敦。

  霍蓝的血已经止住了,他不禁悠悠伸出手指,不是去摸金属棍刺穿的伤口,而是他用来扣住斗篷的银圈──丹恩兄妹对他的控制的象征,结果发现它连同斗篷一起不见了。他的上衣扯得破烂,露出下方的肌肤,原本艾索斯的印记留下的银色疤痕,现在是一团模糊血肉,但是血已经凝固干涸。这时,他的手指才往伤口移动,悬在伤口上方,也只有在这时,霍蓝才察觉有所不同。刚才他只觉得震惊和疼痛,只注意到诡谲的环境,现在有阵颤栗在他皮肤和血管里扩散开来,七年来,他头一次觉得这么轻松。

  自由的感觉。

  艾索斯的咒语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束缚也随之瓦解。不过是怎么做到的?魔法附着在灵魂上,而非肌肤,这点霍蓝心知肚明,他三番两次试过要把记号割掉,但只有施法者才能解除。

  这只代表着一件事。

  艾索斯.丹恩死了。

  这个念头以出乎意料的强度震撼了霍蓝,他倒抽一口气,手抓着身下枯朽的土地,却发现土地已经不再枯朽。他四面八方的世界仍然是荒芜死寂的冬日地景,但身体下方的地面,他的鲜血渗入土壤之处,悄悄冒出了万物复苏的鲜艳嫩绿。

  他身旁的草地上有一块黑石──维塔里──他注意到那颗石头空空如也,里头什么也不剩。

  他拍拍身上,寻找武器,他原本不太在乎这种东西,比起笨拙的刀刃,他更偏好自己凌厉的天赋,但他现在头重脚轻,光想站直就得花费极大力气,老实说他真的不确定自己现在能召唤出多少魔法。他那把弯刀在另一个伦敦丢了,不过他在胫骨处找到另一把匕首。他将刀尖插入地面,扶着刀柄先跪在地上,再撑着慢慢站起来。

  他一站直,就得咬牙抵抗袭来的晕眩感与另一波排山倒海的疼痛,霍蓝看见不只他刚刚躺的那块土地有绿意,还以之为起点往外延伸成了某种小径。那缕绿芽、杂草和野花形成的青翠丝线蜿蜒过荒芜土地,消失在花园尽头的拱道。

  霍蓝走走停停,跟了上去。

  他的胸膛连同全身其他部位阵阵发疼,血管仍然渴望有鲜血注入,但是断掉的肋骨已经开始复原,肌肉也恢复了支撑力,于是,霍蓝慢慢找回了他从前的昂首阔步。

  在艾索斯.丹恩的残酷统治下生活的这几年,教会了他如何默默承受痛苦,现在他咬紧牙关,跟着那条生气蓬勃的绿意缎带经过花园围墙,来到路上。

  霍蓝的呼吸卡在胸膛里,让他的肩膀又涌过一波新的刺痛。城市在他周围开展,这个版本的伦敦让他觉得熟悉,却也完全陌生。建筑物是优雅而不可思议的结构体,以玻璃般的石头所雕出,形状像袅袅飘向天际的烟雾,在暮色渐浓时反射着残存的几丝光线,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光源:没有挂在钩子上的灯笼,也没有火势旺盛的壁炉。霍蓝有一双利眼,所以让他不安的并非渐暗的天色,而是其后的涵意,要嘛代表这里没有人需要光线,要嘛意味着仍于此处苟存之物偏好黑暗。

  大家都以为黑伦敦反噬了自己,自取灭亡,就像耗尽燃料与空气的火焰。乍听之下有几分道理,但霍蓝知道所有的臆测都是为了取代真相,而霍蓝脚边蔓延的绿意更让他好奇:这个世界真的死过吗,又或者只是在蛰伏等待?

  毕竟,你杀得了人,却杀不了魔法。

  没办法真正杀死。

  他跟着新萌芽的植物在宛如鬼城中的街道上穿梭,偶尔得伸手去扶光滑的岩石墙面来稳住身体,一边偷看着每扇窗户里头,却什么也没看见,一个居民也没有。

  他来到河边,这条河有好几个不同的名字,但贯穿了每一个伦敦。河水黝黑如墨,不过让霍蓝真正感到不安的,是凝滞不动的水流,不是像艾尔河那样结冻了,水本身不可能腐败,也不可能像城里其余的事物那样石化。然而霍蓝却看不见任何水流波动,只感到更加毛骨悚然,觉得自己不像身处一个地方,而是来到了一小片凝结的时光中。

  最后,绿色小径引领他来到了皇宫。

  和其他建筑一样,状似耸入云霄的烟雾,消失在朦胧幽光中。大门敞开,只靠生锈铰炼支撑的厚重门板歪向一边,雄伟的阶梯布满裂痕。青草路继续往前,并未因这里的景致而止步,反而似乎还变宽了,与藤蔓和盛开的花朵交织成一条绳索,攀爬上残破的梯级。霍蓝也跟着爬上去,一只手按着疼痛的肋骨。

  宫殿大门在他一碰之下就打开了,里头的空气和墓穴里一样凝重闷滞,拱形天花板令他想起白伦敦那座状似教堂的城堡,可是边角更加平滑,岩石玻璃旋转扭曲,却无半点铸造的痕迹或接缝,看起来更加不像尘世之物、更加不可思议。这整座宫殿都是由魔法打造的。

  绿意盎然的小径还在他眼前蔓延,绕过石头地板,钻进一扇门下方,门扉是巨大的彩色玻璃,有凋零的花朵受困其中。霍蓝推开门,发现自己正看着一名国王。

  他屏住气,直到他惊觉眼前笼罩在阴影中的国王并非血肉之躯,而是晶亮黑石雕刻而成的。

  只是王座上的一尊雕像。

  可是它不像丹恩兄妹的皇宫前那座岩石森林中的雕像,这座雕像有穿衣服,而且衣服似乎在移动,国王肩膀周围的披风轻轻拂动,好像有风吹过,国王的发丝虽然同样是雕刻出来的,但似乎也在微风中发出沙沙声(虽然房间里并没有微风吹过)。国王头戴皇冠,睁开的双眼中有一丝雾气在盘旋,颜色是比石头本身稍浅的深灰。一开始,霍蓝以为那只是岩石纹路的一部分,但是卷动的灰烟先抽搐了一下,接着开始移动,集中成一双缓缓游移的瞳孔,注意到霍蓝后才停下来。

  霍蓝戒备起来。

  雕像是活的。

  也许活的方式和人类不一样,却仍然是活的,以某种简单而耐久的方式活着,就像他脚边的青草,再自然不过,却又完全超乎常理。

  「欧沙克。」霍蓝喃喃说,那个词指的是碎裂开来的一小片魔法,变幻成了不只是一小片魔法的事物,有了自己的心思,自己的意志。

  雕像什么也没说,灰烟从国王的脸庞上注视着他,翠绿丝线爬上高台,围绕欧沙克的王座,缠住他的一只石靴。霍蓝发现自己正往前踏步,直到他鞋子的边缘刷过王座高台的底部。

  这时,雕像终于说话了。

  他并未开口发出任何声音,而是直接在霍蓝心里说话。

  安塔拉。

  「你是谁?」霍蓝问。

  我是国王。

  「你有名字吗?」

  又来了,细微到几乎像幻觉的动静,最难以察觉的动作:他的手指在王座上握紧了些,头轻轻歪斜,好像这是个谜语。所有东西都有名字。

  「有人在我的城市里发现了一颗石头。」霍蓝继续说,「它自称是维塔里。」

  那生物的石脸上似乎闪现一抹微笑,像是反光。我不是维塔里。他流畅地说,但维塔里是我。霍蓝皱起眉头,那生物好像很享受自已所造成的困惑。维塔里是一棵树上的一片叶子。他沉醉地说。

  霍蓝全身一僵,这个东西有着岩石脸孔,泰然自若,双眼和世界一样古老,他想到石头的力量和眼前的生物相比如果只是一片叶子的话……

  我的名字,那生物说,叫作欧萨隆。

  那是个古老的词汇,属于安塔拉语的词汇,意思是影子。

  霍蓝张嘴想说话,但随着另一种剧痛涌上他的胸膛,他再度喘不过气,灰烟扭动着。

  你的身体很虚弱。

  汗珠滑下霍蓝的脸颊,他强迫自己站直身体。

  你是我救的。

  霍蓝不知道欧沙克是指曾经救过他一命,还是指仍然在替他续命。「为什么?」他用快窒息的声音问道。

  我本来只有一个人。现在我们在一起了。

  他全身发抖,这就是那个尽情宴饮一整个魔法世界的东西。而现在,不知为何,霍蓝唤醒了他。

  另一波疼痛袭来,他感觉到一边膝盖想要发软跪下。

  你因为我才能活下去。但你还是快死了。

  霍蓝眼前阵阵模糊,他吞了吞口水,尝到鲜血的味道,「这个世界怎么了?」他问。

  雕像面无表情看着他。它死了。

  「是你杀的吗?」霍蓝一直都以为黑伦敦瘟疫是某种广大而无法抵抗的无形事物,从衰弱与贪婪与饥饿之中所孳生。他从来没想过它可以是一个东西、一个实体。一个欧沙克。

  它死了。阴影重复,所有东西都会死。

  「怎么死的?」霍蓝质问,「它怎么会死?」

  我……我不知道,它说,人类是很脆弱的东西。我后来学会了……该如何小心,但是……

  但是已经太迟了。霍蓝心想,谁也不剩了。

  我救了你。他又说了一次,彷佛想再三强调重点。

  「你想要什么?」

  跟你谈个交易。霍蓝身边那股看不见的风又开始吹拂,欧萨隆的雕像似乎往前倾了一点。安塔拉,你想要什么?

  他试着硬起心肠,不要回应那个问题,但是有无数的答案像烟雾般汩汩涌出。想活下去。想自由。他又想起他饥肠辘辘的世界,亟需力量,亟需生命。想到它就快死了──不像这个地方,而是缓慢又痛苦地死去。

  霍蓝,你想要什么?

  他想拯救他的世界。他在脑中看到变换的影像,伦敦──他的伦敦──恢复了活力。他看见自己坐在王座上,在没有屋顶的皇宫里抬头看着湛蓝天空,温暖阳光洒在他皮肤上,还有──

  「不要。」他斥道,手指狠狠掐进自己肩膀上的伤口,瞬间的剧痛将他拉出了幻影。这是把戏,也是陷阱。

  每样东西都有其代价。欧萨隆说,这就是世界的本质。付出与给予。你可以待在这里白白送命,一边放任你的世界慢慢死去。或者你也可以拯救它。你自己选。

  「你想要什么?」霍蓝问。

  想活下去。影子说,我可以救你一命,我也可以拯救你的世界。交易很简单。安塔拉。拿你的身体来换我的力量。

  「那么是谁的心智?」霍蓝质问,「谁的意志?」

  我们的。国王轻柔劝诱。

  霍蓝的胸口好痛,另一个束缚。难道他永远都无法自由吗?

  他闭上眼睛,又回到了白伦敦的王座前,抬头仰望奇异的蔚蓝苍穹。

  如何?影子国王问,成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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