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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水面下方的世界温暖宁静。

  莱伊尽可能待久,直到他的头开始晕眩,脉搏怦怦作响,胸膛也开始隐隐作痛,这时,直到这时,他才冒出水面,将空气吸入肺中。

  他喜欢洗奢华的宫廷澡,曾花上好几个慵懒的午后、夜晚与早晨泡澡,但鲜少独自入浴。他很习惯有同伴的笑闹在石壁之间回荡,也习惯有对方挑逗的拥抱与洒在肌肤上的亲吻,但是今天,澡堂里一片安静,只有轻柔的滴水声。他的侍卫左右守着门,还有两个仆从在一旁待命,拿着肥皂罐、油罐、刷子、浴袍和毛巾,莱伊则在水深及腰的浴池里漫步。

  一个又深又宽阔的浴池占满了半个房间,晶亮的黑石边缘装饰着玻璃与黄金。光线在拱形天花板上舞动,外墙高处开着几扇细长的彩绘玻璃窗。

  他四周的水面还因为他刚从水里站起来而晃动不止,他摊开手指平贴在水面上,等着涟漪波纹再度变得平滑。

  这是莱伊小时候常玩的游戏,想看看他能否让水面静止下来。靠的不是魔法,而是耐心。随着他年纪越大,他的耐性甚至变得比召唤元素的能力更糟,不过近日有了进步。他站在浴池正中央,缓缓放慢呼吸,看着水面平静下来,直到滑如凝脂,他的倒影不一会就出现在清澈如镜的水面上,莱伊打量着他的黑发和琥珀色的双眼,目光不禁又往下移动到古铜色的肩膀,以及胸口的那个记号。

  圆圈交织在一起的方式,既直觉又陌生。生与死的符号。他集中注意力,意识到耳里的脉搏,凯尔心跳的回音,两组节拍越来越响亮,直到莱伊觉得那轰然巨响都快撞碎宁静无波的水面。

  一阵微乎其微的平和感打断了越来越嘈杂的脉搏。

  「殿下,」伟斯从门边的岗位上说,「您有位客──」

  「让他过。」王子说,背对着侍卫,闭眼听着赤脚走过地面的安静脚步声,还有长袍掠过石头地面的窸窣:微乎其微,却足以淹没他哥哥的心跳声了。

  「莱伊王子,午安。」艾芬艾森的声音很低沉,比国王的嗓音轻柔,但一样浑厚有力。

  莱伊慢慢转过身面对祭司,微笑点亮了他的脸庞,「提亚伦,真是个愉快的惊喜啊。」

  伦敦圣堂的主祭身材不高大,他并未因为穿上那袭白袍而显得瘦小,要说的话,倒像是他穿上白袍后,身形才变得壮硕了些。布料在他身周沙沙作响,似乎就连他静止不动时也一样。房间里的氛围因为他的出现而改变,一阵冷静的感觉像雪般覆盖一切。这是件好事,因为这抵销了在提亚伦旁边时那股明显的不安,他身边的人们时常退却,彷佛提亚伦可以看穿他们,透视皮肤与骨骼,直窥思想与欲望与灵魂。这可能是伟斯现在开始研究起脚上靴子的原因。

  艾芬艾森对多数人来说都是令他们望而生畏的人物,莱伊觉得,大概就跟凯尔一样吧,但是对他来说,瑟兰斯师傅一直都只是提亚伦而已。

  「如果现在不方便的话……」祭司开口说,两只手在袖子里交迭。

  「方便极了。」莱伊说,爬上浴池侧边的玻璃阶梯。他感觉得到房间里的视线都飘向他的胸口:不只是古铜色肌肤烙印的符号,还有肋骨间的那道疤痕,他的刀──艾斯璀的刀──当时就是从那里刺入的。但是在冰凉空气沾染上他的皮肤,其他人的视线来得及逗留之前,一个仆从就迎上前,用松软的红色浴袍包裹住莱伊。「请退下吧。」他说,对房间里的其他人说,仆从立刻动身离开房间,但那名守卫仍在原地迟疑,「伟斯,你也是。」

  「莱伊王子,」他开口说,「我不应该……」

  「没关系。」莱伊打趣道,「我觉得艾芬艾森应该没有要伤害我的意思。」

  提亚伦的覆盖着银发的额头挤出一丝皱纹,「看情况吧。」祭司四平八稳地说。

  伟斯原本已经往后踏了半步,但闻言又停下来。莱伊叹了口气,自从黑疫之夜过后,皇家守卫就接获严格指令,不仅关于王储,也关于王储身边的安塔拉。他不知道他父亲确切的措词到底是什么,但是很肯定其中包括「不要让他们」和「离开你的视线」,也许还有「以死论罪」。

  「伟斯。」他慢慢地说,试着模仿他父亲那种冷硬的语气,「你一直赖在这里不走,不仅侮辱了我,也侮辱了主祭。要进出这个房间,只有一扇门可以走。去门外和托纳斯一起守着。」

  他的表情应该很有说服力,因为伟斯听完便点点头,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开。

  提亚伦弯低身子坐在一张宽阔的石板凳上,白袍皱褶积在身周,莱伊过来坐在他身边,往后靠向石头。

  「这两人没什么幽默感啊。」只剩下他们两人时,提亚伦说。

  「一点也没有。」莱伊抱怨,转转他的肩膀,「我发誓,忠厚老实在某方面来说一定是种惩罚。」

  「锦标赛准备还顺利吗?」

  「不错。」莱伊说,「竞技场就快建好了,帝国帐篷看起来也十分奢华。我都快要嫉妒那些魔法师可以住在里头了。」

  「拜托告诉我你自己没有考虑要参加。」

  「枉顾凯尔这么大费周章想保住我一条小命?那可真是恩将仇报啊。」

  提亚伦的双眉间露出小小的皱纹,在其他人身上,可能难以察觉,但是在艾斯艾芬冷静的脸庞上,看起来表达了某种不满(虽然他声称凯尔和莱伊是唯二能看得出他眉间那条皱纹的家伙)。

  「说到凯尔……」莱伊说。

  提亚伦的目光锐利起来,「你重新考虑过了吗?」

  「您真的以为我会重新考虑吗?」

  「抱持希望也不为过吧。」

  莱伊摇摇头,「还有其他我们需要操心的事吗?」

  「除了你愚蠢的计划之外吗?我想应该没有。」

  「头盔呢?」

  「会准备好的。」艾芬艾森闭上眼睛,「我越来越老,不适合搞些诡计了。」

  「提亚伦,他需要这个。」莱伊坚持,然后假装腼腆地问道:「所以您几岁呀?」

  「年纪不小。」提亚伦回答,「做什么?」他睁开一只眼睛,「我有白头发了吗?」

  莱伊微笑,自他有记忆以来,提亚伦就一直是满头银发。莱伊很爱这个老人,而且他怀疑提亚伦也爱他,即便祭司知道这是不智之举。他身为艾芬艾森,既担任这座城市的保卫者,也是天赋异禀的治疗师,更是皇室的密友。他是凯尔的导师,亲眼看着他的力量逐渐萌芽茁壮,也在莱伊每次生病、或做了什么蠢事却不想被抓到时照顾他痊愈。这几年来,莱伊和凯尔的确让他老人家忙个没完。

  「你知道的。」提亚伦慢慢说,「你真的应该小心一点,注意有谁看见了你身上的记号。」

  莱伊装出一副受到冒犯的表情,「提亚伦师傅,您总不能要求我每分每秒都穿着衣服吧。」

  「我猜这个要求的确有点太过分了。」

  莱伊歪着头靠向石头,「大家都以为只是那天晚上留下的伤疤,」他说,「事实也确实如此,只要凯尔的衣服穿得好好的,就不会有人怀疑事有蹊跷,嗯,我们就面对现实吧,要求凯尔把衣服穿好,比要求我简单多了。」

  提亚伦叹气,他表达不满的一贯反应。真相是,那个标记让莱伊觉得不安,比他愿意承认的还要不安。而把它藏起来,感觉更像诅咒。奇怪的是,他全身上下就只有这个疤而已。他低头看着双臂和胸膛,除了银色咒语绽放的纹路,以及下方看起来苍白细小的刀伤之外,就没有其他痕迹了。那个印记并不好看,却是他赢来的疤痕,如今,他必须与之共存了。

  「人们会议论的。」提亚伦指出。

  「要是我比现在更努力遮遮掩掩,他们只会议论得更起劲。」

  莱伊寻思,如果当时,我去找提亚伦倾诉我对于软弱的恐惧,而不是接受霍蓝声称可以增强力量的礼物,会怎么样呢?主祭他会知道该说什么、该怎么帮忙吗?那场意外发生几个星期之后,莱伊向提亚伦坦承一切,以为老人家会斥责他。然而提亚伦安静倾听,只在莱伊语塞时才开口。

  「强壮与软弱是纠缠不清的两件事。」艾芬艾森当时告诉他,「两者如此相似,时常令人混淆,就像我们三番两回就会将魔法与力量搞混一样。」

  莱伊原本觉得这个回复很随便,但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提亚伦一直待在他身边,既是提醒,也是支持。

  现在他转头望向提亚伦,看见老人正盯着池子,望进水里,彷佛能在水面或蒸气里头看见什么东西的倒影。

  也许莱伊可以学会占卜。但是提亚伦曾经告诉他,这其实与向外观看无关,向内探知才是关键,但莱伊不想花更多不必要的时间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不过,他还是摆脱不掉那个感觉──那个希望──认为每个人都应该有与生俱来的某种天赋,只要他够努力寻找,就能找到。他的天赋。他的使命。

  「嗯,」莱伊说,打破了沉默,「您很喜欢我的洗澡水吗?」

  「你为什么就不让我清静清静呢?」

  「有太多事情要做了。」

  提亚伦叹口气,「看来我是劝不动你了……」他从长袍折起的袖口抽出一卷纸轴,「参赛者的决选名单。」

  莱伊直起身体,接过纸张。

  「接下来一两天就会公布,」祭司解释,「等我们收到法洛和菲斯克的名单之后。但我猜你应该会想先看看。」他的语调有些蹊跷,带着一丝温柔的警示,莱伊拆开缎带,紧张的手指摊开卷轴,不确定会看到什么。提亚伦师傅身为这座城市的艾芬艾森,任务就是挑选安恩斯帝国的代表。

  莱伊扫视名单,目光先落在「卡麦罗夫.洛斯特」上,看见名字时,他感觉到一阵兴奋,虚构的创作成真了。然后名单下方的另一个名字攫获了他的注意力,就像藏在玫瑰花瓣中的一根尖刺。

  阿鲁卡德.艾莫瑞。

  莱伊眨眼瑟缩,但那尖刺般的名字已足以划伤他。「怎么会?」他问,声音很低,语调空洞。

  「显然,」提亚伦说,「你不是唯一有能力在背后搞鬼的人。在你发脾气之前,我先跟你说,艾莫瑞打破的规则,可比你少很多。老实说,他根本没打破任何规则。秋天时,他趁着夜之塔靠岸来找我面试,据我所知,他是其中最优秀的。两个星期前,他妹妹来找我,一是想提醒我这件事,二是来帮他争取资格,虽然我觉得她单纯只是想要他回家来。如果这样还不够的话,还有个漏洞。」

  莱伊试着控制把纸捏皱的冲动,「什么漏洞?」

  「三年前,艾莫瑞曾经正式获邀参赛,但是……」提亚伦犹豫,看起来不太自在,「嗯,我们都知道发生了某些事,导致他后来并未出席。但他是有参赛资格的。」

  莱伊想爬回浴池,消失在水面下方。不过他慢慢站起来,利落地把纸卷好,再用缎带绑起来。

  「我还以为你会开心呢,」提亚伦说,「年少轻狂,我显然是越来越不懂了。」

  莱伊往前倾身,揉揉后颈和肩膀,手指找到心脏上的疤痕,漫不经心描绘着它的线条,这是他最近养成的习惯。那里的肌肤泛着银色光泽,很滑顺,只微微凸起而已,但是他知道这个印记远比实际看起来更加深刻,一路穿透血肉、骨头与灵魂,烙印其上。

  「我看看。」提亚伦说,站了起来。

  莱伊很感激可以转换话题,他把头歪向一边,让老人检查他的肩膀,一只冰凉干燥的手放在前侧,另一只手压在后方。莱伊感觉到一股奇异暖流沿着咒语线条散开。「束缚减弱了吗?」

  莱伊摇摇头,「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应该是变得更强了。一开始,回音还很微弱,但是现在……不只是疼痛了,提亚伦。除了欢愉、疲惫,还有愤怒和焦躁。好比现在,就算我放空脑袋,还是能感觉到凯尔的思绪。」他犹豫了一下,感觉着远方的哥哥,「他现在很累。我实在精疲力尽了。」

  「可想而知,」提亚伦说,双手离开他身上,「咒语束缚的不只是你们的肉体。你和凯尔现在共享着同一股生命力。」

  「您的意思应该是我借用他的吧。」莱伊纠正道,那把刺入他胸膛的匕首夺去了他的生命。他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从凯尔那里汲取来的。洗完澡的暖意已然消散,莱伊只觉得又倦又冷。

  「殿下,自怨自艾的表情在你脸上可不好看。」提亚伦说,往门口移动。

  「谢谢您。」莱伊在他身后喊道,举起卷轴,「还特地拿这个来给我。」

  提亚伦什么也没说,只微微皱了皱眉──那条细纹再次出现──转瞬即逝。

  莱伊颓然坐回板凳上,继续打量着名单,卡麦罗夫的名字跟阿鲁卡德排得好近。

  有一件事很确定。

  这一届锦标赛绝对精彩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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