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伦敦的呼唤
I
红伦敦
伦敦城遭围。
莱伊站在皇宫阳台的最上层，看着军队集结，冰凉空气囓咬着他的脸颊，也拉扯着他的短披风，吹得布料在他身后飘扬，宛如一面金色旗帜。
遥远的下方，飞溅的木头与金属与玻璃交织成雨幕，物体互相撞击，高墙拔地而起，烈焰烧得旺盛，铁锤击打钢铁，宛如短兵相接的铿锵声四处回荡。
在莱伊的想象之中，自己当上国王后的模样，不是坐在王座上，也不是在奢华的盛宴上与朋友互相敬酒，而是在督军。如果旁人知道这件事，知道都会大吃一惊。他从没见过前线战场实际上是什么样子，上一场真正的战事，已经是超过六十年前的事了，而且只要边境出现一点骚乱或者国内发生些许动荡，他父亲的军队往往能迅速镇压。幸好，莱伊的想象力够丰富，足以帮助他构筑当时的场景。而现在，乍看之下，伦敦看起来的确就像遭到千军万马包围，只不过那千军万马是属于他们的兵力。
目光所及之处，城市都被占满了，但不是敌方军队，而是石匠与魔法师，正全力以赴，搭建各种场地与舞台，这些飘浮竞技场与河岸边的帐篷将用来举办艾森塔许的赛事，容纳众多参赛者。
「从这里俯瞰，」莱伊身后一个男人说，「景色真是……壮观。」他说的是皇室高等语，但感觉被奥斯特拉本身的安恩斯口音给磨平了棱角。
「的确，帕尔罗大人。」莱伊说，转头望向那个人，他得咬紧牙关免得忍俊不禁，帕尔罗看起来十分痛苦，一半是因为冻坏了，一半是因为阳台与下方红色河水之间的遥远落差。他抓着几个卷轴，紧紧贴着他背心上的花纹，彷佛那是绳索一般。伟斯几乎和他一样惨，那个穿着盔甲的侍卫背部紧靠着墙壁，脸色发白。
莱伊很想倚向栏杆，只为了害奥斯特拉和侍卫紧张兮兮，凯尔一定会这么做。但他还是退离阳台边缘，帕尔罗心怀感激地有样学样，往身后的走廊撤退了一步。
「您怎么会来屋顶上呀?」莱伊问。
帕尔罗从手臂下方抽出一捆羊皮纸，「殿下，我是为了开幕式的各项事宜来找您的。」
「原来如此。」他拿过蓝图，但没有动手摊开，帕尔罗仍然站在原地，似乎在等着什么，是想要打赏?还是什么其他好处?最后莱伊只得说：「您可以走了。」
那个奥斯特拉看起来大为受伤，莱伊只好挤出他最有王子风范的微笑，「别这样嘛，帕尔罗大人，我是允许您告退，不是放逐您到边疆。这上头的景色壮观是壮观，天气可不好，您看起来需要喝杯热茶、烤火取暖。去下方的画室吧，茶和火炉都已经备好了。」
「听起来不错……但是蓝图怎么办……」
「我自己的设计，应该无需帮忙就能读懂，如果我有疑问的话，也知道该去哪里找您。」
过了一会，帕尔罗才终于点点头，退了下去。莱伊叹口气，把蓝图放在门边一张小玻璃桌上。他摊开羊皮纸，阳光照得纸页一片亮白，刺得他猛眨眼，他的头还因为前一晚的事而阵阵发疼。夜晚对莱伊来说更加难熬了。他从不怕黑，就算是影徒在黑夜里出现，企图杀掉他之后也不怕，但那是因为从前的黑暗里空空如也。现在就不是了。他感觉得到，莫名所以的事物在他四周的空气中盘旋不去，等着太阳下山，等着世界安静下来。安静到可以思考的时候。思绪，那些虎视眈眈的事物正是思绪，一旦它们开始作祟，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让它们沉寂下来。
圣人在上，他什么都试过了。
他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将注意力转移到蓝图上，在边角压上纸镇，免得被风吹跑。他为了将思绪阻挡在外而全神贯注的成果，就这样摊在眼前。
艾森塔许。
元素游戏。
菲斯克、法洛和安恩斯三个帝国之间的国际锦标赛。这绝非朴实低调的赛事，艾森塔许共有三十六名魔法师参加、一千位愿意远道而来观赛的富有观众，也当然会有皇家贵宾。菲斯克来的王子与公主，以及法洛国王的亲哥哥。根据传统，锦标赛由上一届卫冕者所属都城的统治者举办。多亏了奇希米尔.法丝林的精湛技艺，还有莱伊的高瞻远瞩，伦敦即将成为本年度元素游戏最耀眼的主场。
而主场的焦点，正是莱伊的极致杰作：史上第一个飘浮竞技场。
帐蓬与舞台在城市里遍地开花，莱伊最自豪的，是那三座并非耸立在河岸上方，而是河流上方的舞台。它们只是暂时的建筑物没错，锦标赛一结束就会拆除，不过它们堪称辉煌耀眼的艺术品，竞技场规模的艺术品。莱伊聘请了王国内最优秀的金属与土石工匠来打造他宏伟的竞技场。皇宫四周也搭建了桥梁和走道，从上方俯视，就像在艾尔河红色水面荡漾开来的金色涟漪。每座竞技场都呈八边形，帆布像船帆一般在岩石骨架上延展。三座竞技场的主体分别用不同的材质覆盖：第一座是石雕鳞片、第二座是布料羽毛，第三座则是松厚毛皮。
莱伊观看的时候，他们正将冰块雕琢成的巨龙垂降到河上，围绕最东边的竞技场;中央的竞技场上则有帆布鸟儿像风筝般翻飞鼓动，彷佛每分每秒都有狂风呼啸;西边竞技场的支柱以八只雄伟的石狮装饰，呈现着一则弱肉强食的故事中永恒传诵的段落。
莱伊知道，他大可以用编号区分出舞台就好，不过那未免也太好预料了。不，艾森塔许需要的不只如此。
奇观。
这才是众所期待的，而创造奇观正是莱伊的拿手好戏。这不只关乎表演，凯尔想怎么调侃就怎么调侃，但是莱伊确实将他王国的未来放在心上。想当初，父亲指派他全权负责这次的锦标赛时，他还觉得委屈。他原本以为艾森塔许只是场名过其实的狂欢派对罢了，尽管莱伊十分擅长筹划娱乐活动，他想要的却不只如此。他想要更多责任、更多权力，而他也如实告诉了国王。
「统治是一门精巧的艺术。」他父亲这么责备他，「每个作为，都具有其目的和意义。这个锦标赛不只是游戏而已，还有助于和我们的邻国维持和平关系，让他们见识见识我们的资源，而不隐含任何威胁之意。」国王十指交扣，「开战之前，政治都是一场舞蹈，而舞蹈的配乐就掌控在我们手里。」
莱伊越是仔细思索这番话，就越是有所体会。
玛雷许家族掌权，已经超过一百年了。早在帝国之战之前，奥斯特拉的菁英就拥戴他们，却没有任何皇室的韦斯特拉胆子够大，敢挑战他们固若金汤的政权。这就是统治超过一世纪的好处，没人记得玛雷许家族崛起之前的生活，要相信他们的王朝永恒不朽，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那其他的帝国呢?没人提起战争，从来没人提起过，但是关于人民不满的耳语有如蔓延的雾气，悄悄爬过国界。菲斯克女王有七个小孩，觊觎着权位，法洛国王的哥哥也想分一杯羹，索勒艾爵爷动用武力爬上法洛王座，只是迟早的事，就算针锋相对的是菲斯克和法洛两国，夹在中间的安恩斯也无法置身事外。
然后还有凯尔。
虽然莱伊时常拿他哥的名声开他玩笑，这对法洛和菲斯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笑的事，有些人确信凯尔就是安恩斯帝国的基石，如果没有他坐镇其中，安恩斯就会分崩离析。
是真是假不重要，他们的邻国老是在寻找弱点，因为帝国是靠力量来统治的，而与其说是力量，不如说是力量的表象。艾森塔许就是展示力量的完美舞台。
是安恩斯大放异彩的机会。
也是莱伊大放异彩的机会，不只作为珠宝，也作为一把利剑。他一直都是财富的象征。但是他想成为的是力量的象征。当然，魔法即力量，但那不是唯一的一种力量，莱伊告诉自己，就算没有魔法，他也可以很强壮。
他捏紧了握在阳台栏杆上的手指。
心里闪现霍蓝送他那份礼物的回忆，几个月前，他做了蠢事，蠢到几乎让他和他的城市失去了一切，只为了想要变得跟凯尔一样强大。他的人民永远不会知道，他曾经只差那么一点，就会让他们大失所望。而莱伊.玛雷许最想要的，莫过于成为他的子民所需要的统治者。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他们需要的是开朗又洒脱的皇室成员。他没那么天真，不会蠢蠢以为自己的城市没有任何苦痛磨难，但是他从前总相信──又或者想要这么相信──如果他自己开开心心的话，人民多少也会觉得开心。毕竟，他们如此爱戴他，然而适合王子的行事风格，并不适合国王。
别想那么病态的念头。他心想，他的父母都还身体安健，可人总有生老病死的一天，那就是世界的常态，至少，以往是这样的。
回忆像胆汁一样涌上他的喉头。剧痛、鲜血、恐惧，最终则是一片寂静与黑暗。投降与放手，被拖回去，彷佛坠落一般的强大引力，还有终于撞击到地面时那阵撕心裂肺的可怕痛楚。只是他并非往下坠落，而是往上。朝着他自己的身躯冲过去，然后──
「莱伊王子。」
他眨眨眼，看见他的侍卫托纳斯在走道上，身形高大，一副公事公办的拘谨模样。
莱伊从冰冷栏杆上移开冻得发疼的手指。他张开嘴巴想说话，尝到血的味道。他一定不知不觉把舌头给咬出血了。抱歉了，凯尔。他心想，这真奇怪，知道你的痛苦与另一个人的相连，知道每次你一痛，他们也会跟着痛，而他们每次痛苦，全都是你害的。这些日子以来，莱伊似乎成了凯尔痛苦的源头，都因为莱伊，他才必须不管走到哪里都小心翼翼，彷佛世界忽然之间变成了易碎的玻璃。终归而言，这并不均等，既不平衡，也不公平。凯尔的痛苦握在莱伊手中，而莱伊的命握在凯尔手中。
「您还好吗?」守卫紧迫盯人，「您看起来脸色有点苍白。」
莱伊拿起一杯凉掉的茶，漱掉嘴里的金属味，抖着手指将杯子放到一旁。
「话说，托纳斯，」他说，佯装轻快，「我是身陷了什么险境吗?你们一人看着我还不够，还出动了两个人?」莱伊对着另一名守卫挥挥手，他仍紧贴着冰冷的石墙站立，「或者你是来跟可怜的伟斯换班的?免得他在我们面前晕倒了?」
托纳斯看向伟斯，扭扭头，伟斯感激地低头钻进阳台门中，回到安全的室内。托纳斯并没有站在墙边那个老位置，而是在莱伊身前立正站好。一如往常，他全副武装，冷风吹着红色斗篷在他身后翻飞，还有一顶金头盔夹在腋下。他看起来比较像雕像，而不是真人，在那瞬间──以及很多其他时候──莱伊想念起他从前的贴身侍卫琴恩和派里许。想念他们的幽默与随意的玩笑，也想念他们会忘记他是王子。有时候，他们甚至让莱伊忘记自己贵为王子。
别自相矛盾了。莱伊心想，你不能同时身为力量的象征与平凡人。你必须选择。好好作出正确的选择。
阳台忽然感觉好拥挤，莱伊拿走桌上的蓝图，回到温暖的房间中，把纸页丢在沙发上。他正要走到边桌去倒一杯烈酒来喝时，注意到桌上放着一封信。它在那里放了多久了?
莱伊先瞥了两个侍卫一眼，伟斯站在深色木门边，忙着拔斗篷上的一条线头;托纳斯还站在阳台上，微微皱眉俯望着如火如荼的竞技场工程。
莱伊拿起信，摊开来，里头潦草的黑色小字不是英语也不是安恩斯语，而是卡斯艾弗恩，边境地区使用的稀有方言，莱伊几年前刚学会。
他对语言向来擅长，不过仅限于人类的语言，魔法的语言则不在此列。
莱伊看到方言时露出微笑，这跟使用密码一样聪明，却比较不容易引人注意。
纸条上写着：
莱伊王子：
我由衷表达十二万分的不赞同，而且仍然保有一丝希望，即便再怎么渺茫，我都期待着您兄弟二人都能恢复理智。但万一您仍坚持继续，我也安排好了必要的相关事宜，希望将来我不会为此所困。今天下午，我们再来讨论您这番努力需要付出的代价。也许蒸气可以让人认清事实。不管您的决定为何，我都预计一切结束后，伦敦圣堂将会收到一笔丰厚的捐款。
您的仆从、长者与艾芬艾森
提亚伦.瑟兰斯
莱伊微笑，将纸条放到一边，这时，河流对岸传来钟声，在城市里回荡。
也许蒸气可以让人认清事实。
莱伊一拍双手，吓了两名守卫一跳。
「各位，」他说，拿起一条浴袍，「我想去洗个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