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追兵
I
莱拉大可以直接下楼到石邻的中心地带，但是她已经欠了巴伦不少，他还不愿收她的钱，有可能是因为他认为她需要钱，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觉得那不算她的钱。总之，她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来醒醒脑。
其他伦敦。
穿越魔法门扉的男人。
凭空变出东西的石头。
全都像故事里的情节。
冒险故事。
这一切原本都触手可及，但又消失了，剩下莱拉一个人觉得空虚又肚子饿，以一种全新的可怕方式被掏空殆尽。也可能那其实只是她一直以来所忍耐的饥饿感，只不过现在多了一个名字：魔法。她不确定，她只知道自己握着石头时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当魔法把墙壁的木板编织成扣住她手腕的绳索时，她感觉到了。那些问题又再度倾巢而出，她又得再一次把它们全压下去，她深深吸入夜晚的空气，满是煤渣和大雨滂沱落下之前的气味，莱拉拖着脚步穿越蛛网般的街巷，经过西敏寺来到荒芜海浪。
荒芜海浪就在南边那座桥的北端，夹在贝维德雷和约克街中间一条叫作水手巷的缝隙。在成果比较丰硕的夜晚，她习惯来这里逗留一下后再回鲍维尔的船上，依她所见，她在这里多花一枚铜板，就等于让他少搜刮一枚。她喜欢这间酒吧，因为它暗色的木头和会起雾的玻璃，粗糙的边边角角，来访的客群更是粗犷。不是个扒窃的好地方，但是很容易融入、消失。里头的灯光一直很昏暗，而且她始终戴着兜帽，不太需要担心被认出来，用不着担心别人发现她不仅是女孩，甚至还是通缉窃盗犯，这里大部分的客人都因为某些罪行而遭到通缉。
她伸手就能掏出身上的武器，但她不觉得有派上用场的时候。在荒芜海浪这里，人们不会多管闲事，偶尔有人打架时，常客比较担心的是自己的饮料会打翻，他们宁愿从摇摇晃晃的桌上拯救酒瓶，也不愿意出手帮助那个撞到桌子倒地的家伙。莱拉猜想，如果有人在房间正中央大喊救命，得到的响应应该也仅止于举起的酒杯和扬起的眉毛。
这地方不适合夜夜光顾，不过很适合今晚来访。
莱拉在吧台前坐定位，手指握住一大杯啤酒后，才放任那些问题占据她的思绪，在脑袋里横冲直撞：所有那些为何与如何，以及最重要的现在呢，因为她知道自己无法回到从前那种不知道、看不见、不好奇的生活了，而如今她满脑子都是这些问题，连有个男人在她身旁坐下都没注意到，直到他开口说话，莱拉才察觉。
「妳是在害怕吗?」
他的声音低沉圆滑，带有异国腔调，莱拉抬起头，「不好意思?」她说，差点忘了要压低嗓子说话。
「妳把酒抓得很紧。」男人解释，指着她玻璃杯上泛白的关节。莱拉稍微放松了些，不过也只有那么一点。
「漫长的一夜。」她说，把温暖的啤酒举到嘴唇边。
「还没过完呢。」男人沉吟道，从杯中啜饮了一口。荒芜海浪每晚都挤满了形形色色的闲杂人等，然而就连以这里的标准来说，莱拉眼前的男人都有点格格不入。在酒馆昏暗的灯光中，他看起来异常……苍白。他的衣服是深灰色的，一枚银色别针将样式简单的短斗篷固定在肩头。他的皮肤毫无血色，在他双手下方黑色木头的衬托之下，更显得死白，头发则是比黑色淡一阶、不带光泽的灰。他说话时音调沉稳，却一点也不甜美，空洞的感觉让莱拉背脊发凉，而且他的口音让嗓子听起来格外沙哑。
「你不是本地人吧?」她问。
他的嘴角勾动了一下，「不是。」他的一根手指漫不经心抚着杯缘，只不过，他并非真的漫不经心，这人的每个动作都是有意为之，他用某种缓慢却精确无比的方式移动，惹得莱拉不禁紧张起来。
他身上有某种特质，古怪却又异常熟悉，她看不见，却感觉得到。她瞬间恍然大悟，那种感觉，就跟她看着凯尔的黑眼、握着石头，还有被固定在墙上时所感受到的一模一样。颤抖。荡漾。耳语。
魔法。
莱拉全身都警戒起来，她把酒杯举到嘴边，希望自己没露馅。
「我想我们互相认识一下好了。」陌生人说，转动椅子，好让莱拉看清他的脸，她差点呛到。他下巴的棱角、鼻子的形状和嘴唇的轮廓都没什么怪异之处，他的双眼却怪得很。一边是灰绿色，另一边深邃黝黑。「我叫霍蓝。」
她浑身一阵寒颤，他跟凯尔一样，却又截然不同，凝望凯尔的黑眼就像透过窗户看见一整片新世界，陌生又令人困惑，但一点也不可怕。然而凝望霍蓝的黑眼让她全身起鸡皮疙瘩。黑暗的事物在那表面光亮的黑色深渊中打转，只有两个字在她心里轻声催促：快跑。
她不敢再度举起酒杯，害怕双手会忍不住颤抖，于是她把杯子推开，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先令。
「巴尔德。」她说，既是自我介绍，也是告辞。
她本来要推开吧台站起来，那个男人却抓住她的手腕，扣在他们两人中间饱经风霜的木桌面上。他一碰到莱拉，她整只手臂就窜过一阵颤栗，她另一只手的指头抽动了一下，很想去拿藏在斗篷下方的匕首，不过她抗拒着冲动，「那妳的名字呢，巴尔德小姐?」
她想把手抽开，不过他的抓握跟石头一样坚固，看起来毫不费力，「荻莱拉，」她低吼，「你想要的话也可以干脆叫我莱拉。够了，如果你不想跟你的手指说再见，就放开我的手。」
他的嘴唇再度拉扯成一个不太像微笑的笑容。
「莱拉，他在哪里?」
她的心脏一震。「谁?」
「别撒谎。我闻得到妳身上有他魔法的味道。」
莱拉与他对望，「也许是因为他用魔法把我铐在墙上，因为他先被我洗劫一空，还绑在床头。如果你在找你的朋友，别来烦我，我们不打不相识，如果再见面大概只会打得更凶。」
霍蓝松开手，莱拉也在心中松了口气。但几秒钟过后，霍蓝忽地站起身时，放松的感觉再度消散，他粗鲁地抓住她的手臂，拉着她往酒馆前门走去。
「你他妈在做什么?」她斥道，靴子刮擦着磨损的地板，想站稳脚步却徒劳无功。「我早就告诉过你，我跟他不是朋友。」
「到时候就知道了。」霍蓝说，继续推着她往前走。
荒芜海浪的客人都顾着喝酒，根本连头也懒得抬。一群王八蛋，莱拉心想，霍蓝粗鲁地将她推到外头街道上。
酒吧门一在他们身后关上，莱拉就立刻伸手去掏腰间的左轮手枪，不过以动作如此慢条斯理的人来说，霍蓝的反应实在快得惊人，快得不可思议。她扣下扳机时，子弹只打中空气，那声枪响还回荡在空气中，霍蓝就重新出现，来到她身后。她感觉到他在身后，剎那之间的气流波动，他的一只手随即握住她的喉咙，将她的肩膀往后压在他胸口，另一只手则裹住她握着手枪的指头，扭转枪管对准她的太阳穴，这一连串的动作，都在一次呼吸的时间内完成。
「把妳的武器都交出来。」他下令，「否则就由我来效劳。」
他的抓握其实力气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很随意，不过却充满自信，莱拉和亡命之徒相处过太久，心知其实是那种随兴把枪松松握在手中的人才真正值得害怕，他们活像出生时就有枪拿在手里似的，莱拉用她空出的那只手挖出腰间的刀子，丢在地上。又从后背卸下第二把。原本她习惯在靴子里放第三把刀，不过它正放在她床上，已经彻底毁了。霍蓝的手从她喉间滑落到她肩膀上，不过他还是把手指扣在扳机上作为警告。
「嗄，妳身上竟然没带大炮吗?」他干干地问。
「你疯了，」莱拉怒吼，「你朋友凯尔，他早就走了。」
「妳这么觉得吗?」霍蓝问，「我们拭目以待啰。」
他们四周的空气开始劈啪作响，充满能量，魔法的能量。霍蓝说得没错：她闻得到。这次不是凯尔魔法的那种花香(除了花香还有某种干净的青草味)。霍蓝的魔法有金属味，灼烧着空气的加热金属。
她想知道凯尔是否也能闻到，说不定这就是霍蓝的用意。
那魔法不只如此而已，除了味道，还夹杂着具体存在的一种知觉：很锐利，类似愤怒和憎恨。霍蓝脸庞的线条中未曾显现这样的凶恶。不，他的表情出奇冷静。冷静得很吓人。
「尖叫。」他说。
莱拉皱眉，「你说什──」
剧痛打断了她的问题。雷击般的能量，像有道闪电从霍蓝握住她臂膀的地方劈中她，舞过她的皮肤，电击她的每条神经，她忍不住大喊出声，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莱拉喘不过气，浑身发抖。
「你这个……混账。」她嘶吼。
「叫他的名字。」霍蓝又命令道。
「我可以保证……他……不会来的。」她说，话语断断续续，「绝对……不会因为我出现。我们──」
另一波剧痛，这次的痛楚更明亮、更锐利。莱拉紧绷着下颚忍住尖叫，等待痛苦消失，只是这次痛苦没有消失，反而更加难受，她可以听见霍蓝冷静地说：「也许我该折断几根骨头试看看?」
她想说不，但是她张嘴回答时，只听到一声吶喊，这彷佛鼓励了他，剧痛更加难受。她终于开始大叫凯尔的名字，虽然没有用，他不会来的，但也许她试了之后，这个疯子就会放她一马，去找别的诱饵，痛苦终于淡去，莱拉发现自己跪在地上，一只手紧抓着冰冷的石板，另一只手仍反压在身后，仍然被霍蓝抓着不放。她快吐了。
「有进步。」霍蓝说。
「你去死。」她啐道。
他一把将她拉起来站好，背靠着他，举起枪抵住她下巴，「我没用过左轮手枪，」他在她耳边说，「但是我知道这东西怎么用。六发子弹对吧?妳刚刚开了一次枪，所以还剩下五发，如果原本有填满的话。妳觉得我用剩下的那几发可以射得死妳吗?人类很容易就死了，但是如果我够聪明的话，肯定可以……」他让手枪滑落她的身体，停在肩膀和手肘处，然后沿着大腿往下，停在膝盖上。「他越快出现，我就能越快放妳走。喊他的名字。」
「他不会来。」她苦涩地低声说，「你为什么觉得──」
「因为我了解我们的这位朋友，」霍蓝说，移开拿枪的那只手，金属的触感离开她的肌肤时，莱拉颤抖地松了口气，他随意用手环抱她的肩头，「他在附近了，我听得见他在石板路上的脚步声。阖上眼睛，妳听得见吗?」
莱拉紧闭起眼睛，不过只听得见自己如雷的心跳，还有脑中汹涌的念头：我不想死，不想死在这里，不想现在死，不想以这种方式死去。
「带他来见我。」霍蓝轻声说，空气又开始嗡鸣。
「不要──」莱拉的骨头彷佛被痛苦点燃，从她的颅骨一路窜到破烂的靴子，然后又往回肆虐，她放声尖叫，这时，酷刑忽然停止，尖叫声也在唇间止息，霍蓝放开手。莱拉往石板路一瘫，赶紧伸出手撑住，路面擦伤了她的膝盖和手掌。
她感觉有东西一阵一阵重击她的颅骨，不过还是听见霍蓝说：「你来啦。」
莱拉缓缓抬起头，看见凯尔站在路上，那个奇怪的魔法小子穿着黑外套，看起来上气不接下气，而且很火大。
莱拉不敢相信。
他回来了。
但是他为什么要回来?
她来得及开口问之前，他就直直望向她，黑眼和蓝眼都瞪得很大，他只说了两个字。
「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