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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小偷见面

  I

  另一个伦敦,城市里的钟铃敲了八声。

  声音来自城市外围的修道院,不过沿着闪烁的艾尔河回荡,也响彻了大街小巷,传进没关的窗户,再从敞开的门口飘扬而出,经过好几条巷弄,最后终于来到红宝石原野,以及酒馆外头那个穿着黑衣的冰冻人影。

  一个手臂上刻有X的男子,拿着偷来的皇家配剑,手还举在头上。一个困在冰里头的男子,也可能是石头,或是其他更奇怪的东西。

  铃声消散时,覆盖住男人脸庞的外壳出现一条裂痕,然后手臂上又出现一条,剑刃上接着出现了第三条。细小裂缝迅速加深,像是有手指把壳剥开一般龟裂。

  「停。」那名年轻的安塔拉如此命令攻击他的刺客,刺客没听从,不过魔法听从了。它从安塔拉手里的黑石涌现,缠绕着那名男子,硬化成壳。

  而现在,外壳开始破裂。

  那不是寻常外壳破裂的样子:表面龟裂,碎成一块块,纷纷撒落在路面上。不,这层外壳裂开了,却从未放开过下方的男子,它融化时仍旧紧紧依附着他,并未从他的躯干上剥离,而是融入他的身体。渗透他的衣物和皮肤,直到完全消失──或者不该说是消失──完全吸收为止。

  原本冻结的男人颤抖了一下,吸了口气。皇家半剑从他指间滑落,铿锵一声掉落在地,与此同时,最后几滴像油一样在他皮肤上闪闪发光的魔法也完全渗入。他的血管发黑,宛如墨汁般在全身蔓延。男人的头往前一倾,眼睛睁开了,不过眼神很空洞。而且是全然的黑色,瞳孔往外扩大,盖过了虹膜与眼白。

  施加在他身上的强迫咒语已经剥夺了他反抗的能力,让其他魔法乘虚而入,钻入血管、大脑和肌肉,占据了它碰触到的一切,曾经鲜红的生命核心,现在燃烧着纯粹的黑暗。

  那名男子──更精确来说是他体内的那个东西──慢慢抬起头。扫过巷弄内干枯黑暗的眼珠显得黝黑湿亮。第二名刺客的身体躺在附近,不过他死透了,生命之光已然熄灭。没有东西可以重复利用。再无材料可以燃烧。第一个刺客体内的生命也所剩无几,只留下那么一点余烬,不过现在也只能将就了。

  他扭扭肩膀,踏出了几步,刚开始一跛一跛,像是还不习惯自己的身体,然后他走得更快、更笃定,身躯也挺得更直,双腿往最近建筑物的光源走去。男人的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很晚了,不过窗户边的灯还亮着,屋里更传出笑语声,高亢甜美而诱人,在空中洒满银铃般的声响。

  II

  莱拉走回石邻时,一边哼着歌。

  她边走边卸下伪装,先拿下面具,再摘掉宽边帽。她在巷子里撞上那个喝得烂醉如泥的家伙时,忘了自己正穿戴着帽子和面具,但是他实在太醉醺醺了,根本没注意到。她假装好意借他手帕,趁机把手伸进他的外套,再把黑色手帕塞进他手中,指头顺便握住他口袋里的物体时,那家伙也一样没有察觉。真是只好偷的大肥羊。

  老实说,她还在气自己逃跑,又或者说不小心中了陷阱,害得自己非得逃离那三个街头混混。但是,她心想,手握着斗篷口袋里那令人满意的重量,这一趟也不算白费了。

  她看见酒馆时,把那个小东西从斗篷里拿出来,停在一根路灯柱下方仔细打量她的战利品。不过她一看,一颗心就直沉谷底,她本来希望至少是金属,银或金都好,然而那东西是块石头。不是宝石或珠宝,甚至连水晶都不算,整颗黝黑光亮,其中一面很平滑,另一面则参差不齐,好像是从比较大块的石头上砍落或凿下来的。有哪个有钱绅士会在口袋里装着石头到处跑?而且还是碎掉的石头?

  然而,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异样,皮肤接触到石头的地方刺刺的。莱拉把石头举起来就着光线,瞇起眼睛打量了一会,断定那应该是她的错觉,那颗石头应该是个废物,大概只是对个人有纪念价值的小东西罢了。她把东西塞回口袋,踏上石邻的台阶,原本的好心情现在烂透了。

  尽管酒馆里非常热闹,她进门时,巴伦还是抬起头来,视线从她的脸移到她夹在手臂下的伪装。她觉得似乎看见了一丝关切的神情,不由得瑟缩,她不是他的家人,巴伦也不是她的谁,她不想成为他挂心的对象,而且也不想要巴伦变成她的累赘。

  「惹上麻烦了吗?」莱拉经过吧台时他问道。

  她不打算承认在巷子里被人设计,然后又落荒而逃,也不会承认她到手的战利品根本是个无用垃圾,所以她只耸耸肩说:「没什么无法应付的大事。」

  坐在街角小凳子上那个骨瘦如柴的男孩正在吃一碗炖肉,莱拉发现她也饿了,或者说比平常还饿。她已经很多年没觉得肚子是饱的,不过同时也累坏了,很庆幸全身骨头对于床的渴望,要比胃袋对餐桌的渴望还要强烈。此外,她也还没拿到钱,当然了,她身上有那只银怀表,不过如果她不想一辈子困在这间酒馆、这座城市里,就得存下来。莱拉太清楚那种恶性循环了:小偷辛辛苦苦摸来的东西,却只足以让他继续当个小偷。

  她一点也不想安于这么微薄的胜利。现在她又中了计──她诅咒那那三个街头混混,竟然发现了三十几个警长没发现的真相:他们的通缉犯其实根本不是男人,这下子,要偷东西更难了。她必须找更大的目标,而且很快就得找到。

  她的胃咕噜咕噜叫,明知道如果她拉得下脸开口要求,巴伦会愿意让她白吃白喝,可是她拉不下脸,也不愿意这么做。

  莱拉.巴尔德是个小偷没错,但她绝不是乞丐。

  她下定决心,当她总有一天离开的时候,绝对会把欠他的钱都还清,一分一毛都不少,她会离开的。她朝酒馆楼梯走去。

  狭窄阶梯顶端有一个小平台,那里有扇绿色的门。她想起之前自己摔上那扇门,推开巴伦走下楼,负气离去,她记得他们吵的那场架:导火线是她从酒馆的客人那里偷了东西,巴伦找她理论,更糟的是,他想跟她讨房租,却不收她拿任何「借来」的铜板支付食宿,他想要干净的钱,莱拉根本给不出,所以他提议付薪水请她在酒馆里帮忙,她断然拒绝,如果答应了,就代表必须留在这里,留在这里,就意味着妥协。最后,直接抛下这个鬼地方跑走变成了比较容易的选项。不是逃跑。莱拉这么告诉自己,不是,她是奔向别的东西。更好的东西,尽管还没到达,但总有一天可以的。

  「这算哪门子生活!」那时她如此大喊,把她拥有的寥寥几样东西塞入怀中,「这什么也算不上,这不够,他妈的不够。」

  她那时还没戴上伪装,还没大胆到敢直接行抢。

  一定要更好。她当时心想,我要变成更好的人。

  她夺门而出时,从门旁的钩子上顺手抓了那顶宽边帽。那不是她的帽子。

  巴伦没阻止她,只让开路,任由她离去。

  值得过的生活,就值得去夺取。

  自她气冲冲离开石邻那个小房间之后,几乎过了一年,十一个月两个星期又几天,想当初她还一边咒骂着自己已经受够这里了。

  而现在她又回到了原点。她爬到楼梯顶端,每一道梯级都在她的脚步下哀嚎抗议。她开门进到房间里。

  看到房间,她既反感又放松。莱拉累到骨子里了,她从口袋里挖出石头,咚的一声丢到门旁的木桌上。

  巴伦把她的高顶帽放在床上了,莱拉在帽子身边坐下,解开鞋带。靴底已经几乎磨平,她一想到买双好靴子得花多少钱就害怕。要偷到好靴子不容易。从一个人身上不知不觉摸走怀表是一回事,想摸走他的鞋子就完全另当别论。

  她一只脚的鞋带才拆到一半,就听见一个紧绷的声音,有点像「呼咻」,她头一抬,赫然发现有个男人站在她房间里。

  他不是从门进来的,上锁的门根本无法通行,不过他人的确在这里,一只血淋淋的手靠在墙上。莱拉的手帕在他的手和木板中间里捏成一团,她似乎依稀能看见某种符号没入镶板中消失无踪。

  他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双眼,但是她立刻就认出他来。

  是巷子里的那个家伙。那个烂醉如泥的小子。

  「还给我。」他说,吃力地呼吸,他说话有点口音,但她听不出是哪里的腔调。

  「见鬼,你是怎么闯进来的?」她问,站起身来。

  「妳得还给我。」在封闭小房间的灯光中,她看见他的上衣紧黏在胸膛上,额头上也笼罩着一层汗珠。「妳……不应该……拿走的……」

  莱拉的视线飘到桌边的石头上,他也跟着看过去,注视着石头,下一秒钟,两人不约而同纵身扑向石头。应该说,只有莱拉一人扑过去,那个陌生人则是一推墙壁,大概想往桌子的方向前进,全身却剧烈摇晃,然后倒在莱拉脚边,他的头撞击到地面时,还稍微弹了一下。

  太棒了。莱拉心想,低头看着他的身体。她用靴子戳戳他的肩膀,发现他一动也不动,就跪在地上将他翻过来。他看起来度过了相当凄惨的一夜,黑色上衣整个黏在身上,一开始她以为是汗水,不过伸手一碰后,拿开时手指猩红一片。她考虑要把他的口袋搜刮一空,再把尸体从窗户丢出去,不过这时她注意到他脏衣服下方的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才发现原来他没死。

  还没死。

  靠近一看,陌生人比她原先以为的年轻。层层煤污和血迹下方的肌肤很平滑,他的脸从某几个角度看来还不算是张成熟男人的脸,目测大概比莱拉年长一两岁而已。她把他额前红棕色的头发拨到一边,他的眼皮扑簌颤动,逐渐睁开眼睛。

  莱拉猛然往后退,他的一边眼睛是很漂亮的蓝色,另一边却是全然的黑,诡异的黑,填满了整个眼眶,没有任何眼白。

  他的眼神开始聚焦,莱拉伸手去拿最近的东西:一本书,然后用力一砸。他的头歪向一边,全身都瘫软了,看起来没有任何即将苏醒的迹象,她便把书放到一旁,抓住他两边手腕。

  他闻起来有花的香味。她心不在焉地想,一边把他的身体拖过地板。

  III

  凯尔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张床上。

  粗糙的绳索固定住他的手腕,紧紧绑在身后的床头板上,脑袋感觉在轰隆作响,他企图移动,肋骨却传来一阵钝痛,不过至少血止住了,他想召唤力量时,力量也随之汹涌翻腾回应他。看来皇家半剑的符咒逐渐失效了。

  凯尔花了几分钟感觉自己的力量,过了一会才发现房里不只他一人,他拖着头离开靠枕,看见那个小偷坐在床脚的一张椅子上,正在替一只银表上发条,一边从两边膝盖上缘看着他。她抛开了伪装,凯尔看见那张脸很惊讶,她的黑发沿着下巴的轮廓剪得很短,看起来很年轻,不过凶狠又纤瘦,有点像是饿过头的鸟儿。她全身上下唯一看起来比较圆润的地方是双眼的轮廓,两边都是棕色的,不过色调有些许不同。他张开嘴,想问个问题来开场,例如:「可以帮我松绑吗?」或者「石头在哪里?」不过后来却只说:「妳有一边眼睛的颜色比较浅。」

  「你有一边眼睛是全黑的。」她回嘴,听起来很谨慎,但是不害怕,也可能其实很怕,但伪装得很好。「你是什么东西?」她问。

  「我是怪物。」凯尔哑着嗓子说,「妳最好放开我。」

  那个女孩轻轻发出一声嘲讽的大笑,「怪物不会在小姐面前昏倒喔。」

  「小姐不会装扮成男人的样子行窃。」凯尔理论道。

  她的笑容更尖锐了些,「所以你到底是什么?」

  「一个被妳绑在床上的人。」凯尔实事求是地说。

  「还有呢?」

  他皱起眉,「还有惹上麻烦的人。」

  这说词至少让她露出略带讶异的表情,「除了被我绑在床上之外的麻烦吗?」

  「对。」凯尔说,挣扎着坐直一点,好迎上她的视线,「妳必须放开我,妳偷的东西也得还给我。」他扫视房间,想捕捉石头的踪影,不过它已经不在桌子上了。「我不会举发妳。」他补了一句,「我们就假装这从没发生过,可是我真的需要那东西。」

  他希望她的目光会忍不住瞄向藏匿护符的位置,哪怕是动摇那么一点也好,不过她完全不动声色,眼神笃定。「你是怎么闯进来的?」她问。

  凯尔咬着脸颊内侧,「说了妳也不会相信。」他淡淡地说。

  她耸耸肩,「我们可以试试看。」

  他犹豫,她看到他的黑眼时没有退缩,眼见他血迹斑斑穿越墙壁进入她卧室里时,也没喊人来抓他,更没有高声呼救。灰色的世界对魔法如此陌生,忘记了那么多,但那女孩的凝视中却有些什么,像是个挑战,让他好奇她是否能证明是他想错了,也好奇她有没有那个能耐可以证明。

  「妳叫什么名字?」他问。

  「别转移话题。」

  「我没有。」他说,用手指缠住将他绑在床上的绳子,「我只想多认识认识俘虏我的人。」

  她回答前先考虑了一下,「荻莱拉.巴尔德。」她说,「叫我莱拉就可以了。」莱拉。一个温柔的名字,在她口中听起来却像把刀,她恶狠狠吐出第一个音节,第二个音节像金属利器划过空中的微弱声响。「我的俘虏又叫什么名字?」

  「凯尔,」他说,「我叫凯尔,我是从另一个伦敦来的,我用魔法进到妳的房间里。」

  当然了,她闻言扬起嘴角。「魔法啊。」她复述,不觉得哪里好笑。

  「对,」他说,「魔法。」他这次说出那两个字时,手指捏得更紧,绳索倏地起火燃烧,瞬间化为灰烬。可能有点太爱现了,不过正好达成了他想要的效果。坐在椅子上的莱拉很明显地浑身一紧,他先停手,搓揉着手腕,等待整个房间停止摇晃。

  「说得确切一点,」他说,「我用魔法做出一扇门。」

  他拍拍身上,发现那把刀不见了,莱拉把他身上的武器都拿走了。他皱起眉头,双腿缓缓越过床边,放在地板上,「妳在巷子里扒我的口袋时,把妳的手帕给了我。我用它做了一扇门,带领我找到妳。」听起来刚好比实际上厉害很多。门通往的是地方,不是人,这只是有史以来第二次他成功用魔法找到人。而且,他每走一步,力量就多流失一点,已经超出他可以负荷的极限。他用最后一丝魔法找到这里来,可是……

  「另一个伦敦。」莱拉说。

  「对。」

  「你还可以凭空变出门。」

  「对。」

  「用的是魔法。」

  「对。」他又对上她的眼神,预期她会露出迷惑、怀疑、难以置信的表情,但却不是如此,她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他,不,不是空洞,她的眼神很专注,正在忖度。凯尔希望她不会要求他再示范一次。他的力量刚开始一点一滴恢复,必须省着点用。

  她举起一根指头指着墙,仍然隐约可见他那扇门的轮廓,「我猜这就是那个记号的用途吧。」

  凯尔微微皱眉,这里大多数人都看不见咒语的回声,或至少不会察觉。那个印记和大多数的魔法一样,都超出了他们感官认知的范围。

  「石头呢?」她问。

  「魔法。」他说,黑魔法、很强的魔法、死去的魔法。「不好的魔法。」

  终于,莱拉露出马脚了,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间,她的视线瞥向墙边的一个柜子。凯尔没有犹豫,冲过去想拉开柜子最上方的抽屉,不过在他的手指碰到木板时,就有一把刀凑上来抵在他喉咙上,不知道是从哪里抽出来的武器,可能是口袋,或者袖口。那薄薄的刀刃就放在他下巴下方,莱拉的微笑和金属边缘一样锐利。

  「魔法小子,在你倒地前先乖乖坐好吧。」

  莱拉压低刀刃,凯尔慢慢往床脚坐下,然后,她让他出乎意料了第二次,竟然拿出了那个石头护符,竟不是放在柜子的最上层抽屉,感觉像凭空变出。上一秒她的手掌还是空的,下一秒那颗石头就忽然现踪,她完美的手法毫无破绽。凯尔吞了吞口水,暗自思索,他可以夺走她手中那把刀,不过她可能还藏着另一把,更糟的是,石头在她手上,而她是不懂魔法的凡人,但如果她要求,石头很可能会听令,凯尔想到那名包裹在岩石外壳中的刺客。

  莱拉的拇指抚过护符,「这东西有哪里不好的?」

  他迟疑,用字遣词小心翼翼,「它不应该存在。」

  「它价值多少?」

  「价值妳的一条命。」凯尔说,捏紧拳头,「相信我,不管追杀我的人是谁,也会杀妳不眨眼,然后把东西抢走。」

  莱拉看向窗户,「有人在跟踪你吗?」

  凯尔摇摇头,「不,」他缓缓说,「他们没办法追我追到这里来。」

  「那我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她的注意力又回到护符上,凯尔看得出她的好奇心很旺盛,他想知道石头是不是也以相同的方式吸引着她。

  「莱拉,」他慢慢说,「拜托把它放下来。」

  她瞇眼打量石头表面的符号,彷佛这样就有可能读懂似的,「这是什么意思?」

  凯尔没回答,「如果你告诉我,我就还给你。」

  凯尔才不相信,但还是回答了:「那是魔法的符号,」他说,「维塔里。」

  「一颗叫作『魔法』的石头?好没创意。它有什么功能?」

  「我不知道。」某种程度算是真话。

  「我不相信你。」

  「我不在乎。」

  莱拉皱眉,「我开始觉得你好像不想把东西要回去了。」

  「我的确是不想要。」凯尔说,这话多少算是真的,但是他内心有个部分很想要再度握住它。「可是我需要它,而且我已经回答了妳的问题。」

  莱拉打量着石头,「一颗叫作魔法的石头。」她沉吟道,在手掌心里翻转,「所以我想它可以……做什么来着?创造魔法吗?还是用魔法来创造东西?」她一定是在凯尔忧心忡忡的脸上看出了答案,因为她紧接着就露出胜利的微笑,「所以说是力量的来源了,那么……」她似乎正在和自己对话,「它可以创造出任何东西吗?不知道是怎么运作──」

  凯尔跳上去抢,他的手才伸到一半,莱拉的刀子就划过空气,滑过他的手掌,他痛得抽了口气,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面。

  「我警告过你了。」她说,像在摇手指一样挥动那把刀。

  「莱拉,」他疲倦地说,将手抱在胸前,「拜托,还给我。」

  凯尔嘴上这么说,心里倒是很清楚她不会还,她眼里有一丝恶作剧的光芒,他认得出来,因为有时候他也会这样,莱拉的手指握紧石头。她会召唤出什么?这个瘦巴巴的家伙能召唤出什么?她慎重地将两只手举在身前,凯尔在一旁看着,半是好奇,半是担心,羽毛般的烟雾从她手指间袅袅飘出,包裹住她空出的那只手,扭曲成形、慢慢变硬,最后她手里握着一把美丽的剑和打磨光亮的剑鞘。

  她的双眼因为震惊和愉悦而瞪大。

  「有用。」她轻声说,半是在自言自语。

  剑柄与凯尔的黑眼以及被偷的石头一样,都是亮晶晶的漆黑,当她把剑从剑鞘中抽出时,金属在烛光的映照之下显得亮晃晃的,同样也是黑色,与任何锤打出来的钢铁一样具体坚实。莱拉发出一个高兴的声音,凯尔看到剑时松了口气,原本有可能更糟的,他继续看着她拿着剑靠墙放好。

  「这下子妳见识到了。」凯尔小心说,「可以还给我了吧。」她不懂这样的魔法是错的,而且正在消耗她自身的能量,她不可能懂,「拜托,免得妳不小心伤了自己。」

  莱拉责备地怒瞪他一眼,喜孜孜摸着那枚石头,「才不要,」她说,「我才刚开始而已。」

  「莱拉……」凯尔开口说,不过已经太迟了,黑烟开始从她的关节间汩汩涌出,比刚才更多,浓烟在他们之间成形,这次不是武器,而是化身为一个年轻人,随着它的五官从烟雾弥平成血肉,凯尔发现还不只这样而已。

  那是凯尔。

  近乎完美的复制品,从外套磨损的衣襬到脸上盖住黑眼、泛着红色光泽的头发。不过这个凯尔没有蓝眼睛,两边闪闪发光的眼睛都是冷硬深邃的黑色,如同莱拉手中的那颗石头。那个幽影一开始没有移动,只站在原地等候。

  真的凯尔怒视着假的凯尔,「妳在搞什么鬼?」他质问莱拉。

  「好玩而已。」她说。

  「妳不能这样乱把人变出来。」

  「显然我可以。」她说。

  这时,两眼都是黑色的凯尔开始移动,他耸肩脱下外套,抛到旁边的椅子上,接下来,凯尔惊骇地看见他的复制品开始解开上衣,一次一颗钮扣。

  凯尔发出一个紧绷的小小笑声,「开什么玩笑。」莱拉只满脸笑意,把掌心的石头翻来滚去,假的凯尔开始用挑逗的动作慢慢脱掉上衣,赤裸着胸膛站在原地,手指开始解开腰间的皮带。

  「好了,够了。」凯尔说,「弄走它。」

  她叹气,「你这人真没幽默感。」

  「这一点也不幽默。」

  「对你来说啰。」她窃笑,另一个凯尔继续挑逗地从圈环中拉出皮带。

  但是莱拉还没察觉他所看见的:复制品原本空白的脸庞出现了变化,那是魔法幽微的改变,空壳开始注满东西。

  「莱拉,」凯尔坚持道,「听我说,立刻把它弄走。」

  「好啦,好啦。」她说,迎上黑眼凯尔的视线,「呃……要怎么做?」

  「是妳用意志力要他成形的,」凯尔说,站起身来,「现在用妳的意志力命令他消失。」

  莱拉紧皱起眉头,幽影停下宽衣解带的动作,但是没有消失。

  「莱拉。」

  「我在努力。」她说,更用力握进石头。

  见状,幽影凯尔的脸扭曲了,顷刻间从一片空白变成有所知觉,再变成愤怒。就好像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的视线从莱拉的脸移到她手上,又转回她的脸。然后他忽然往前猛扑。他的速度好快,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就扑到她身上,石头从她手里掉出,假的凯尔用力一推,莱拉的背狠狠撞向墙壁。他刚要张口说话,但是在他能出声之前,双手就开始消散,他整个人都开始消散,忽然间又化为烟雾,然后消失无踪,莱拉发现自己正跟真的凯尔面对面站着,他血淋淋的手举在那个幻影原本站立的位置,而他的指令──艾斯阿纳瑟──还在房间里回荡。

  莱拉摇晃了一下,扶住柜子,她只短暂拥有了那颗石头,但显然和凯尔之前一样付出了代价。她勉强吐出一口颤抖的气息,凯尔血淋淋的手一伸,掐住她的喉咙。

  「我的刀呢?」他怒吼。

  「最上层的抽屉。」她喘着气。

  凯尔点点头,但是没放开她,抓着她的手腕按在她头旁边的墙壁上。

  「你做什么?」她暴怒质问,凯尔没回答,只专注在木头上,它开始绽开变形,龟裂的表皮往上生长后覆盖住她一边手腕,莱拉摆动挣扎,不过魔法只花了一秒钟的时间就完成了。凯尔放开手,但是墙壁没放开她。他捡起地板上的石头,莱拉的身体扭来扭去,想挣脱那个临时手铐。

  「什么鬼东西?」她想把手从木头中拔出来,凯尔强迫自己把石头收回口袋里,「你把墙毁了,叫我怎么赔?我要怎么解释?」

  凯尔走到抽屉前,发现他口袋里大部分的东西都在里头,谢天谢地,她只抢了当时他穿的那件黑外套,还有他的刀。

  「你不能就这样把我丢在这里。」她咕哝。

  凯尔把东西都装进口袋,拇指抚过刀刃上熟悉的文字,然后才重新插回前臂的护套中,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金属滑离皮革的声音,莱拉从她背后的一个小袋子里掏出另一把匕首。

  「如果我是妳,就不会拿来丢。」他说,跨过房间来到窗户前。

  「为什么?」她咆哮。

  「因为,」他说,拉起玻璃窗,「妳需要那把刀才能锯开木头。」

  接着凯尔就抬脚越过窗框,往外一跳。

  落下的高度比他预期的还高,他以蹲姿落地,巷子里的空气往上涌起来缓和冲击力。从窗户逃脱看来是安全路线,因为凯尔不确定他是在灰伦敦的哪个地方,甚至也不确定他是在什么样的建筑物里。不过这时他站在街上,发现那其实不是一般的住家,而是一间酒馆,他拐过转角时,看见在晚风中轻轻摇晃的招牌,从阴影中晃到街灯光晕中,然后又再度晃回阴影里,凯尔瞬间就知道招牌上写的是什么。

  石邻。

  他不应该觉得意外,每条路最后似乎都通向这里,不过他还是为之震撼。到底能有多巧?他心想。明知道魔法会影响机遇,他仍然不禁纳闷。

  凯尔对那个女孩有种奇怪的感觉,不过他先抛诸脑后。

  她不重要,他拿回石头了。

  现在只需要决定该怎么处理那颗石头。

  IV

  莱拉花了整整快一个小时又劈又砍才脱困,等她终于锯开木头时,刀锋已经完全磨钝,不可能再修好,还有一部分的墙面也毁了,她很需要来杯烈酒。她的钱币完全没增加半枚,但是储蓄去死吧,今晚她只想先喝一杯。

  她揉揉发疼的手腕,把钝掉的刀抛到床上,从地上拾起她丢在那里的第二把匕首,幸好仍然锋利。她擦掉刀刃上凯尔的血迹,嘴里一边连珠炮地咒骂,一边把刀收进皮套里时,脑袋中也引爆一连串的问题,不过她先压抑了所有的问号,把她的左轮手枪从抽屉里挖出来,插进枪套中,如果当时她手上有枪,早就往凯尔的脑门轰出一个洞了。

  她把斗篷披在肩头时,仍然低声咒骂个不停,这时有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那把剑,她召唤出的那把剑还摆在墙边。那个王八蛋逃出去的时候,没空处理这东西。现在她谨慎地举起剑,很美的武器,莱拉欣赏着晶亮的黑色剑柄。每个细节都如同她想象中的那把剑一样完美,连手柄处刻出的花纹都一模一样,剑鞘在她的指尖下嗡鸣,和她握着石头时的感觉一样。她想要留下那把剑,想要一直握着它不放。同时还有种深入骨髓的异样渴望,她不信任那样的感受。莱拉知道「想要」东西是什么感觉,它会在你骨头里耳语、歌唱、尖叫,这种感觉很相似,但其实不全然相同,只是某种伪装成渴望的冒牌货。

  她记得失去石头时,随之而来的是五脏六腑掏空的晕眩感,就像四肢的力气都流干了,彷佛有人趁她不注意时抢走了她的精力,真奇怪,这让莱拉想起需要狡猾巧手的扒窃,成功的关键正是如此,需要有两只手齐心协力,花招才能得逞,目标只会注意到其中一只手,完全不会察觉另一只。莱拉就是太过专心于眼前拿着闪亮诱饵晃来晃去的那只,才会浑然未觉另一只手已经伸进她的口袋里偷东西。

  不好的魔法。凯尔这么说。

  不对,莱拉现在心想。聪明的魔法。

  而且无论何时,「聪明」都比「不好」更危险,这点莱拉是知道的,因此,心疼归心疼,她还是走到打开的窗户旁边,把剑丢出去。谢天谢地。她心想,看着它坠落到下方巷子的石板路上。

  她的视线往上飘向天花板和烟囱,好奇凯尔去哪了,而她这么好奇的同时,其他十几个问题也跟着冒出来,但莱拉一想到她永远也得不到这些问题的答案了,就大力关上窗户,去找她亟需的那杯烈酒。

  *

  一名男子踉踉跄跄走出石邻的前门,差点在门阶上跌倒。该死的楼梯有够难走。他迷迷糊糊地心想。几个小时前他走进酒馆时,门前应该还没有台阶吧,也可能是台阶在这段时间内改变了,莫名其妙地重新排列。可能现在梯级变多了,或者变少了。他试着去数有几阶,不过视野模糊,只好放弃,身体摇摇晃晃。

  男人名叫布斯,他正尿急。

  那个念头从他脑海中的迷雾里浮现,像一道明亮的光束。布斯的靴子沿着石板路拖行,来到最近的巷子,他还算有点羞耻心,不会当场在那道凭空冒出的台阶上解放。

  他半是走路、半是跌跌撞撞地来到两栋建筑的夹缝间,这时才发现四周有多暗,就算他够清醒,伸手也不见五指,但反正他的眼皮也一直想要阖上,所以其实也没差。

  布斯尿尿的时候,额头靠在酒馆冰凉的石头墙面上,一边自顾自轻声喝着歌,一首水手工作时爱唱的小曲,关于美女和美酒,还有其他大概开头也是「美」的事物,不过他现在记不清楚了。他重新系好裤子时,任由旋律淡去,正要转身走回巷口时,靴子却踢到地上的东西,它发出尖锐摩擦声,往旁滑到墙壁边,他原本不想理会,但一阵强风吹动了最近一盏悬挂的灯笼,照亮了黑暗的巷弄。

  金属反射着那束光线,布斯瞪大眼睛,他的确灌下了好几杯酒,贪婪却是最好的醒酒药,光线褪去时,他不由得双手双膝着地,跪在潮湿的巷子地面上四处摸索,手指在阴影中搜寻,直到握住那个宝贝。

  布斯挣扎起身,往发光的灯笼踉跄前进了几步,发现自己原来握着一只剑鞘,而武器正好端端放在里面,剑柄闪闪发光,不是银或金或任何金属做的,而是纯粹的黑,像煤油一样黑、像岩石一样光滑。他握住手柄,从剑鞘里抽出剑,发出一声赞美的叹息。刀刃的金属和剑柄一样泛着黑暗光泽。真奇怪的一把剑,由外观判断,应该很稀有。布斯用他肥胖的手掌掂量着,这东西应该可以卖个好价钱。非常好的价钱。当然了,要找到对的地方卖,不能被怀疑是偷来的。谁找到谁就是主人……也就是说,谁找到谁就能拿去卖。

  不过,这真是个怪东西。

  他握在剑柄处的指尖开始刺痛。有点怪。他心想,用烂醉如泥时特有的那种冷静疏离的方式思考。他一开始不怎么担心,不过后来试着放开武器,却发现做不到。他逼迫自己的手指放开,不过它们仍坚定地握住晶亮的黑色剑柄。

  布斯摇摇手,一开始动作缓慢,后来猛力摇了又摇,还是无法松开牢牢黏在剑柄上的手指。忽然之间,刺刺痒痒的感觉变成剧烈一阵冷热交杂的陌生感觉,非常不适的感觉,爬上了他的手臂,还钻进皮肤下方,他朝身后巷口的灯光踉跄踏了一步,看见手背和手腕的血管都开始发黑,甚至继续往前臂蔓延。

  他更用力甩手,差点失去平衡,岂知还是徒劳无功,怎么样就是放不开剑。

  那把剑不肯放开他。

  「放开。」他低声抱怨,不确定是在对自己的指头说话,还是在对紧紧锁在手中的武器说话。

  握着剑的那只手彷佛在回应他似的,把剑柄捏得更紧,似乎已不再属于他身体的一部分。剑刃缓缓转向,倒转过来对准他自己的肚子,布斯倒抽一口气:「什么鬼。」他咒骂,和自己扭打起来,空出的那只手试着阻挡不受控制的那只。但是这还不够,占据他手臂的东西比他全身上下能挤出的力量还要强大。布斯拿着剑的那只手干净利落地往前一推,剑刃没入他的五脏六腑,只剩下握柄还露在外面。

  他哀嚎一声,在巷子里弯下腰,一只手仍然握着剑柄,黑剑内部透出黑暗的光,然后开始融解。闪闪发光的武器融化后却不是滴落在地上,而是透过那道伤口渗进布斯体内,他的心跳先是一阵乱颤,接着加速为两倍,魔法在他全身血管里扩散,他的脉搏变得强壮又稳定。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然后停住了。

  布斯──或者说布斯的空壳──在巷子地板上动也不动蹲伏了一会,双手按着长剑刺入肚子的伤口,不过金属消失后,那里只剩墨水般的污渍,有如融化的蜡。他的双臂开始慢慢滑回身侧,上头密布的血管已变成纯然的黑色,真正魔法的颜色。他缓缓抬起头,眨着两只黑眼,先四下环视,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身躯,打量着这副形体。他小心翼翼弯弯手指,测试着。

  最后,他以缓慢而稳定的动作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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