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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

  就算是在夜晚,河流也散发着红光。

  凯尔从一个伦敦的河岸边跨越到另一个伦敦的河岸边,黑暗光滑的泰晤士河由艾尔河温暖而稳定的光芒所取代。它由里而外透出珠宝般的光辉,像一条持续不灭的光之缎带,蜿蜒过红伦敦。所谓的来源。

  不仅是有力量流动的血管。而且是大动脉。

  有些人认为魔法来自心智,有些人认为来自灵魂或内心,或者意志。

  但是凯尔认为,魔法自鲜血而来。

  鲜血是魔法的具体样态。魔法于血中成长茁壮,也能毒害血液。凯尔见过力量与肉体相争的结果,看过它在腐败之人的血管里转黑的模样,将他们的血液从猩红染成漆黑。如果红色是魔法平衡时力量与人性和谐共生的颜色,那么黑色就是魔法失衡时的颜色。没有秩序,不知克制。

  凯尔身为安塔拉,是同时由平衡与混沌所构成的存在,他血管中的鲜血和红伦敦的艾尔河一样,都闪烁着健康的猩红光泽,然而他的右眼却晶亮黝黑,如同泼散的墨水。

  他很想相信自己的力量纯然源自他的鲜血,却无法忽略黑魔法在他脸上留下的显著印记。它从每一面镜子、每一对因恐惧而瞪大的平凡双眼中回望着他。每当他召唤魔法时,它就在他颅骨中嗡嗡作响。

  但是他的血从没变黑过。永远都是纯正的鲜红。就像艾尔河一样。

  皇宫就耸立在河面上方,彷佛一条由玻璃、黄铜和岩石筑成的桥梁。它名叫朔那拉斯特,这座城市「跳动的心脏」。有弧度的高塔尖端像一颗颗闪烁的光珠。

  往河上皇宫前进的人潮日日夜夜都络绎不绝,有些人是来向国王或皇后陈情,但也有许多人单纯是想更靠近下方的艾尔河。学者到河边研究力量的来源,魔法师想汲取它的力量,而安恩斯乡村来的访客则只是想观赏壮丽的皇宫及河景,并献上鲜花,从百合、流星绣球、杜鹃到月铃花都有的各种花束沿着河岸摆放。

  凯尔正在一间商店的阴影中逗留,隔着马路与河流抬头仰望皇宫,那幢建筑物就像永远都在破晓时分的旭日,那一瞬间,他以访客的目光看着皇宫,他们想必会惊奇不已。

  这时他的手臂窜过一阵痛楚,让他回过神来。他眨眨眼,把旅行用的硬币挂回脖子上后朝艾尔河走去。河岸边人声鼎沸。

  夜市正热闹着。

  摊贩的彩色帐篷在河流光晕、灯笼和月光的照耀下展示各种商品,有食物,也有其他小东西;有些有魔法,有些只是平凡物品,卖给当地人也卖给朝圣者。一个年轻女子握着一束束琉璃苣,卖给游客去放在皇宫台阶上。一个老人举起的手臂上挂着十几种项链,每条项链上都有一颗抛光打亮的鹅卵石,据说能加强对元素的控制。

  四周弥漫着烹调肉类、鲜切水果、浓烈香料和热红酒的的气味,那股隐约花香已经闻不到了。一个卖占卜石的女子旁边有个黑袍男子正在叫卖李子糖葫芦。一个活力十足的摊位展售着各式面具,对面则有另一个小贩正往矮玻璃杯中倒热腾腾的茶,还有一个摊位正在卖一管管艾尔河的河水,液体都还微微发着光。一年到头的每个夜晚,市集都生气盎然、蓬勃发展。里头的摊位变换不停,却活力不减,不仅是这座城市的一部分,也是滋养着它的河流的一部分。凯尔沿着河岸前进,在这夜晚的盛会中穿梭,品尝空气的滋味和香气,聆听笑声和乐音,感觉魔法的搏动。

  一个街头魔法师正在一群小孩子面前表演玩火,当他捧着的火焰窜出手掌,变成一只龙时,吓得一个小男孩踉跄后退,刚好跌在凯尔跟前。凯尔连忙赶在他撞到石板路面前先抓住他的衣袖,扶他站好。

  小男孩原本那句「谢谢先生抱歉」还没咕哝出口,就抬头瞥见凯尔发丝下的黑眼,小男孩自己的那双棕眼顿时瞪得好大。

  「马修。」一个女人责备道,小男孩从凯尔手中一把抽回自己的手,躲到她的斗篷后方。

  「抱歉,先生。」她用安恩斯语说,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是怎──」

  然后她看见凯尔的脸,话语猛然中断,她没像她儿子那样无礼地转身逃跑,不过她接下来的举动更糟糕。那名女人当街鞠躬,腰弯得很低,凯尔都觉得她要跌倒了。

  「凯尔大人,艾方。」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他的胃纠结在一起,赶快伸手扶她的手臂,想趁没人注意到她的动作前让她站直身体,他的手才伸到一半,就已经太迟了。

  「他刚刚……没、没在看路。」她结结巴巴,挣扎着用皇室高等语说话。这只让凯尔更加难为情。

  「是我的错。」他用安恩斯语温和地说,抓住她的手肘,要她别再弯腰了。

  「他只是……他只是……他没认出您。」她说,显然很感谢能改以通用语交谈,「因为您的穿著打扮。」

  凯尔低头打量自己。他仍然穿着造访石邻酒吧的那件破旧棕色夹克,和他平日里习惯穿的服装不一样。他没忘记要换衣服,只是单纯想好好逛逛市集,假装自己是朝圣者或当地人,就算只有短短几分钟也没关系。不过伪装到此为止了。他感觉得到这个消息像涟漪般在人群中扩散,随着夜市里的买家察觉有谁混入他们其中,气氛的改变宛如潮汐涨落。

  他放开女人的手臂时,群众已经往两旁分开,让出路来。大笑与吶喊压低为毕恭毕敬的耳语。莱伊会知道该怎么处理这样的时刻,知道怎么扭转情势,怎么掌控大局。

  凯尔则只想当场遁地消失。

  他试着挤出微笑,但心知那样看起来应该比较像苦笑,所以他向那对母子道了晚安,就迅速沿着河岸离开,摊贩和买家的喃喃低语如影随形。他没回头看,但交头接耳的声音一直跟着他踏上皇宫前满布鲜花的台阶。

  他爬上台阶时,侍卫没离开岗位,只微微颔首示意。他很感激他们没鞠躬行礼,似乎只有莱伊的侍卫派里许控制不了这个冲动,但至少他懂得保持低调的礼数。凯尔边爬上台阶,边耸肩脱下外套,由右到左翻了一次。他的双臂再次滑入衣袖中时,外套看起来再也不是那副饱经风霜又沾满煤烟的模样,而是如同皇宫下方汹涌的艾尔河一般亮丽饱满的鲜红。

  皇室专属的红色。

  凯尔在阶梯最顶端停下脚步,扣好闪亮的金钮扣,走进宫中。

  III

  他在中庭里找到他们,一家人正在万里无云的夜空和秋天的树木下享受有点迟的下午茶。

  国王和皇后坐在桌边,莱伊瘫在躺椅上,正在嘟囔着他生日还有各式各样庆祝活动的事情。

  「是叫生日,」麦辛国王责备,他是个高大的男子,有着宽阔肩膀、明亮双眼,和一丛黑胡子。他继续说,没把头从正在读的那迭纸中抬起来,「只有一天。也没有生日周这种东西。」

  「二十岁耶!」莱伊反驳,挥舞着空茶杯,「二十!庆祝几天不算太过分吧。」他琥珀色的双眼闪着淘气的光芒,「再说了,有一半的庆祝活动都是为了人民举办的。我有什么立场剥夺他们的乐趣呢?」

  「那另一半呢?」艾蜜拉皇后问,又长又直的黑发编入金色丝带,在后脑勺盘成一个厚重的发髻。

  莱伊露出迷人的招牌笑容,「母后,您不是打定主意要帮我找个对象吗?」

  「是啊,」她说,心不在焉地把茶具摆好,「我想是想,但宁可不要把皇宫变成妓院。」

  「什么妓院!」莱伊说,用手指梳过浓密黑发,弄歪了头上戴的金冠。「我只是想有效评估他们是否拥有许多必备技能──啊,凯尔!凯尔会支持我的看法。」

  「我觉得这主意糟透了。」凯尔说,大步走向他们。

  「叛徒!」莱伊说,装出深感冒犯的样子。

  「但是,」他补充,来到桌子旁边,「他还是会照做不误。因此大可以把宴会办在皇宫里,我们就能确保不让他惹上麻烦。或者至少尽量减少他惹的麻烦。」

  莱伊笑得灿烂,「有道理,有道理。」他说,模仿父亲低沉的嗓音。

  国王拿开手中的纸张,看着凯尔,「旅程如何?」

  「没想到会拖这么久。」凯尔说着,在他那些外套和口袋中翻找,挖出摄政王子的信。

  「我们都开始担心了。」艾蜜拉皇后说。

  「国王不太好,王子更糟糕。」凯尔说,递出纸条。麦辛国王接过后就往旁一放,连读都没读。

  「坐吧。」皇后催促。「你脸色好苍白。」

  「你还好吗?」国王问。

  「陛下,很好。」凯尔说,感激地往桌边的椅子一坐,「只是累了。」皇后伸手摸摸凯尔的脸颊,她的肤色比他深,皇室家族都是一身饱和的古铜色,搭配蜂蜜棕的双眼和黑发,让他们看起来像光亮的木头。凯尔的白皮肤和红发老让他感觉格格不入。皇后拨开他额前一绺红铜色的头发,她想寻找真相时,总习惯瞧着他的右眼,彷佛那是什么通灵板,只要凝视够久,就能看穿什么似的。然而她从来不说到底看见了些什么。凯尔握住她的手亲了一下,「皇后陛下,我没事。」她用疲惫的眼神看着他,凯尔只好改口:「母后。」

  一名仆人端着茶出现,喝起来甜甜的,还掺有薄荷,凯尔喝了一大口,听着他的家人说话,他在舒适的话语杂音中逐渐精神涣散。

  他快要睁不开眼时,便向他们告辞,莱伊一推躺椅,也跟着站起来。凯尔不怎么惊讶,打从他坐下后,王子便一刻也不停地盯着他看。于是,两人向父母道晚安,莱伊尾随凯尔来到走廊上,一边摆弄着纠结在黑色鬈发中的王冠。

  「我错过了什么?」凯尔问。

  「没什么。」莱伊说,「霍蓝来拜访,他才刚走不久。」

  凯尔皱起眉头,红伦敦和白伦敦之间的联系,比起灰伦敦来说密切很多,但他们的往来仍然有既定行程可循,霍蓝整整早了一星期。

  「你今晚带了什么回来?」莱伊问。

  「头痛。」凯尔说,揉着眼睛。

  「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王子反驳,「你把什么东西带过那扇门了?」

  「没什么,就几枚林恩而已。」凯尔张开两只手臂,「想搜的话可以来搜。」他窃笑着补了一句,莱伊始终搞不懂凯尔外套那里里外外好几面,凯尔原本已经转身往走廊另一头走去,以为这件事就这样算了。莱伊没搜他的口袋,反倒出手抓住他的肩膀,将他用力按向墙壁,凯尔吓了一跳。旁边一幅国王和皇后的画像摇摇晃晃,幸好没掉。散布在走廊上的几名侍卫抬起头,但没离开岗位。

  凯尔只比莱伊大一岁,身材像午后的阴影般高挑瘦削,莱伊的体格却像一座雕像,说不定也跟雕像一样壮。

  「你少胡扯。」莱伊警告他,「别对我说谎。」

  凯尔的嘴唇紧抿成一条线,两年前,莱伊把他逮个正着。当然不是当场逮到,而是以奸诈手段拐弯抹角算计他。利用了他们彼此间的信任。那是一个夏天夜晚,两人正在皇宫的众多阳台之一喝酒。底下是艾尔河的荧荧红光,上方则是无垠夜空,凯尔就这样脱口而出告诉弟弟,关于他在灰伦敦和白伦敦谈成的几笔生意,甚至偶尔在红伦敦也有,关于他走私的各式各样物品,而莱伊只盯着他,听他说完,终于开口时,没有教训凯尔这种行为的诸多不是,或者指控他违反了法律,而是问他为什么。

  「我不知道。」凯尔说,那是实话。

  当时,莱伊坐了起来,眼神因为酒精而蒙眬,「难道我们给得不够多吗?」他问,看得出来他生气极了,「难道你还想要其他东西吗?」

  「不是。」凯尔回答,而那同时是实话,也是谎言。

  「难道我们不爱你吗?」莱伊轻声说,「难道我们没把你当亲人对待吗?」

  「但我真的不是你的亲人啊,莱伊。」凯尔说,「我不算玛雷许家族真正的一分子,虽然国王和皇后给了我这个姓氏,但我感觉比较像财产,不像王子。」

  他话一说出口,莱伊就对准他的脸揍了一拳。

  那之后一个星期,凯尔的一只黑眼变成了两只黑眼。他没再说过那种话,不过伤害已经造成。他本来希望莱伊醉到忘记了他们的谈话,不过他记得清清楚楚。他没告诉国王和皇后,凯尔猜想他大概还因此欠莱伊人情吧。然而现在,每次他只要一出门旅行,就得忍受莱伊的拷问,以及对于他所作所为如何愚蠢且大错特错的提醒。

  莱伊放开凯尔的肩膀,「你为什么非得坚持做这种事不可?」

  「我觉得很有趣。」凯尔说,拍落身上的灰尘。

  莱伊摇摇头,「听好,我已经对你幼稚的叛逆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久了,但那些门会关上是有原因的。」他警告,「走私是叛国罪。」

  「只是些小东西罢了。」凯尔说,继续沿着走廊前进,「不是什么真正的危险。」

  「危险可多了呢,」莱伊说,跟上他的脚步,「比方说,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我们父王母后之后,你即将面临的危──」

  「你会告诉他们吗?」凯尔问。

  莱伊叹气,凯尔看着他试图给出各种答案,最后开口说:「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

  凯尔胸口发疼,「我知道。」

  「你是我哥哥,也是我最亲近的朋友。」

  「我知道。」

  「那就停止这种愚蠢的行为,省得我动手。」

  凯尔挤出一丝疲倦的微笑,「莱伊,小心点,」他说,「你听起来快要有国王的架势了。」

  莱伊嘴角扭动了一下,「有一天我会登基为王,到时候我需要你陪在我身边。」

  凯尔报以微笑,「相信我,那会是我最想去的地方。」那是真心话。

  莱伊拍拍他的肩膀,回房睡觉去,凯尔把手插进口袋里,目送他离去。伦敦的人民──还有城市外的居民──全都很敬爱他们的王子。他们有什么理由不爱呢?他年轻英俊又仁慈。也许他有点太频繁也太擅长摆出那副花花公子哥的模样,不过在他的迷人微笑和嬉皮笑脸的调情背后,藏着锐利的思绪和善良的心。他想让身边的每个人都开心。他对魔法没什么天赋,也无心钻研,但他所缺少的力量,却都由魅力补了回来。再说了,如果凯尔从那几趟白伦敦之旅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魔法会让统治者变得更糟,而非更好。

  他继续沿着走廊走回自己房间,穿越一扇对开的黑色橡木门,就来到房里的宽敞空间。艾尔河的红光从通往他私人阳台的门透进来,挑高天花板上的织锦汹涌翻腾,有如布料织成的云朵,房里有张奢华的篷顶床,丝绸被褥里填满羽绒。床铺等着他,召唤他。凯尔费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才压抑住直接瘫倒在床上的冲动。他穿越房间,来到另一间比较小的房间里,四壁摆满了书:各种关于魔法的典籍,包括他所能找到的关于安塔拉和血魔法的少数数据,在黑伦敦大肃清时,心怀恐惧的人们销毁了大多数的书籍。凯尔关上身后的门,心不在焉地一弹手指,放在书架边缘的一根蜡烛亮了起来。在烛光中,他隐约能看见门背面的一连串印记。倒三角形、好几条线、一个圆圈──全是简单的标记,方便重复绘制,但每个都很明确,易于区别。它们是通往红伦敦各处的门。凯尔的视线飘向中间的一个印记,那是由两条交叉的线构成的。X标记了地点。他心想,将手指贴向手臂上最新的伤口,沾了沾仍然湿润的鲜血,然后描绘着门上的标记。

  「艾斯塔森。」他疲倦地说。

  门在他的碰触之下屈服,他的私人图书馆化为一个拥挤的小房间,皇宫寝殿的奢侈宁静被楼板下方酒馆和外头城市的嘈杂人声所取代,听起来比起几秒钟前要近上许多。

  酒馆门口摇晃的招牌上写着伊斯奇艾斯──红宝石原野。这地方是由一个名叫冯娜的老太太所经营。她有老妇的身体、水手的嘴巴和酒鬼的脾气。凯尔小时候和她达成了一桩协议(那时她就已经很老了,她一直以来都是个老太太),酒馆上方的房间从此归他所有。

  房间本身装潢粗糙、饱经风霜,左右跨个几步就会撞到墙壁,不过却是完全属于他的小天地。门窗都下了咒,尽管不完全合法,但如此一来就没人找得到这房间,也无法察觉它的存在。房间乍看之下完全是空的,不过只要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窄床下方和橱柜里的抽屉都塞满盒子,而盒中是来自每个伦敦的宝藏。

  凯尔心想,他自己应该也算是收藏家吧。

  房里只摆着一本诗集、一颗装满黑沙的玻璃球,还有一组地图。诗集是某个名叫布雷克的人写的,是去年灰伦敦的某个收藏家给他的,书背已经快磨损殆尽了。而玻璃球则来自白伦敦,据说能在沙子里显示一个人的梦境,但是凯尔还没试过。

  地图则是一个提醒。

  墙壁上唯一的挂饰就只有那三幅并排放置的画布。远远望去,看起来像同一幅地图──有着同一个岛国的轮廓──靠近一看,就会发现三幅地图上只有「伦敦」这单独一个共同的地名。灰伦敦、红伦敦、白伦敦。最左边的地图是大不列颠,从英吉利海峡一直到苏格兰尖端的每个细节都绘制得极为详尽。相较之下,最右边的地图几乎一点细节也没有。那个国家自称为麦克特,都城由冷血无情的丹恩双胞胎兄妹所统治。中间的地图是凯尔最熟悉的,因为那是他的家园:安恩斯。优雅的字体沿着岛屿书写出国名,尽管伦敦矗立的那块土地,实际上不过是一整座宏伟帝国的冰山一角。

  三个截然不同的伦敦,分属三个截然不同的国家,而凯尔是少数几个能在其间旅行的人。他猜想,最大的讽刺,应该就是他从来没见过每个伦敦城之外的世界。他必须效忠国王,替皇室服务,随侍听令,他前往另一个伦敦时,旅程都不会超过一天。

  疲倦啃噬着凯尔的身体,他伸展四肢,脱掉外套,在好几个口袋里翻找收藏家给他的包裹,拿出后小心翼翼摆在床上,他轻轻打开包装,露出里头小巧的银制八音盒。他举起那个小东西就着光线欣赏时,灯笼似乎变得更亮了。手臂上的疼痛令凯尔回过神来,他将八音盒摆到一边,注意力转移到衣柜边。

  那里摆着一盆水和几个玻璃瓶,凯尔卷起黑色上衣的袖子,开始忙碌。他的双手熟练地移动,不出几分钟,就已经将伤口清理干净,敷上药膏。有个治疗用的血魔法──艾斯哈萨利──但不是给安塔拉拿来用在自己身上的,更不是用来治疗皮肉伤,因为它花费的力量要比创造出的健康还多。此外,他手臂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了。安塔拉的血管里流着大量魔法,因此伤势复原得很快,等到了明天早上,那浅浅的伤口就会消失,皮肤也恢复平滑。他才刚要把袖子拉下来,却注意到那泛着光泽的小伤疤。凯尔老是会注意到,就在他手肘弯曲处的下方,模糊的线条构成了几乎无法判读的符号。

  几乎。

  凯尔从五岁开始就一直住在皇宫里。他在十二岁时才发现那个疤的存在。当时他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在宫殿图书馆里搜索那个符文。记忆。

  他的大拇指拂过伤疤,但与名称相反的是,那个符号不是用来帮助他想起来,而是为了要使他遗忘。

  忘了一瞬间。一天。一辈子。但束缚一个人的躯体与心智的魔法不仅是大忌,还是死罪。遭到指控并定罪的人,会被夺去力量,在一个魔法至上的世界,有人觉得这样的命运比死还糟糕。然而,凯尔身上却有个这样的印记。更糟的是,他怀疑是国王和皇后同意让人这么做的。

  K.L.

  刀子上的姓名缩写。有好多他不明白的事──永远都无法明白──关于那把武器,上头的字母,还有与之相关的那段人生。(那字母是英文吗?还是安恩斯文?那两个字母在两种语言中都有。L代表了什么?还有K呢?他对这两个构成自己名字的字母一无所知。慢慢的,K和L就变成了「凯」、「尔」。)他被带到皇宫中时,还只是个小孩,那把刀是他的吗?还是他父亲的?那是他应该随身携带的信物吗?可以帮助他想起自己是谁?想起以前的自己?不复存在的记忆折磨着他。他常发现自己盯着墙上中间那张地图看,想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想知道他的家人是谁。

  不管他们是谁,都不可能是安塔拉。魔法也许存在于血液中,但无法靠着血缘传承,无法从父母传给小孩。它自己会决定该往何处去,也会自己选择形体。法力高强的人偶尔会诞下很虚弱的后代,反之亦然。水魔法师时常生下用火高手;医者的孩子则善于移动土石。力量无法像庄稼般在呵护下茁壮,或在世代之间淬炼。如果可以,人们铁定会耕耘培植、然后采收一批批的安塔拉。他们是完美的容器,可以控制任何元素,可以施展任何魔咒,并利用自己的鲜血来命令周围的世界。他们是工具,如果由错误的人选来掌控,还可能成为武器。这样的能力无法承继,也许正是大自然用来平衡并维持秩序的方式。

  事实上,没人知道安塔拉是如何诞生的。有些人相信那是机缘巧合,算是中了幸运签。有些人声称安塔拉是上天所赐,注定要成为伟大人物。有些学者,例如提亚伦,相信安塔拉是世界与世界之间交流的结果,是不同的魔法激荡的结晶,而这也是为什么安塔拉如今濒临灭绝。但先不管这些五花八门的理论,多数人都相信安塔拉是神圣的,也许由魔法钦选,也许获其祝福,但无论如何,肯定是受到魔法的标记。

  凯尔漫不经心地将手指伸到右眼。

  不管人们选择相信什么,事实就是:安塔拉越来越罕见,也因此越来越珍贵。他们的天赋一直为人所觊觎,但变得如此稀有之后,他们就成了众人收集、保卫、豢养的东西。所有物。就算莱伊不想承认,凯尔还是属于皇室的收藏品。

  他拿起银色的八音盒,旋紧小小的金属发条。

  一个珍贵的小玩意,他心想,但仍然是个小玩意。歌曲开始,像只鸟儿搔得他的掌心痒痒的,不过他没放下盒子,反而紧紧握着,他听着音符飘扬,往后倒在硬梆梆的床铺上,打量着那个美丽的小装置。

  他是怎么来到皇室的陈列架上?他的一只眼睛转黑时,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出生就是如此吗?或者那个魔法的印记是之后才展现的?五年。有五年的时间,他是另一户人家的儿子。他们放弃了他,会感到伤心吗?还是他们心怀感激地将他献给宫廷?

  国王和皇后拒绝告诉他过去的事,他也学会不要去问,但是疲倦瓦解了他构筑的墙,这些问题再度一涌而上。

  他忘记的是什么样的人生?

  凯尔的手从脸上滑落,一边责备自己。五岁小孩能记得什么?不管他来到皇宫前是怎么样的人,都已经不重要了。

  那个人不存在。

  八音盒的歌声颤抖着停下来,凯尔又旋紧一次,闭上眼睛,任由灰伦敦的旋律和红伦敦的空气将他拉入睡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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