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红皇室
I
「桑克特!」琴恩宣布，将一张牌朝上扔回牌堆。牌面上一个戴着兜帽的人影低垂着头，像拿着高脚杯般拿着符文。琴恩咧嘴露出胜利的笑容。
派里许苦笑，一股脑将手里剩的牌全都朝下丢到桌上。他可以指控琴恩作弊，但于事无补，派里许自己在过去一个小时也作弊了不少次，却连一手都没赢过。他把硬币推向狭窄桌面的另一端，加入那名侍卫已经积成小山的硬币堆。琴恩收好赌金，又开始洗牌，「要不要再来一局?」他问。
「我先不用了。」派里许说，移动双脚站起身，一件披风覆盖住盔甲包裹的肩头，红金双色的皱褶像艳阳的光芒一样散开，他胸甲和护腿上层层迭迭的金属片滑动归位时发出铿铿锵锵的声音。
「伊尔恰斯亚拉。」琴恩说，从皇室高等语切换成一般老百姓说的安恩斯语。
「我才没有酸溜溜。」派里许低声抱怨，「我破产啦。」
「来嘛，」琴恩挖苦道，「好事成三啊。」
「我得去撒尿。」派里许说，调整他的短剑。
「那就赶快去尿。」
派里许犹豫了，先扫视着走廊，张望有没有什么麻烦事。走廊看起来平安无事，也没有任何动静，倒是摆满了漂亮的东西：皇室成员的肖像、奖杯、桌子(像他们刚刚用来玩牌的那张)，而走廊尽头则是一扇装饰繁复的对开门扉。樱桃木打造的房门刻有安恩斯皇室的徽记：高脚圣杯与旭日。刻纹中灌满了熔金，徽记上方，金属光线勾勒出一个「R」字母。
那是通往莱伊王子私人寝殿的门，琴恩和派里许则是莱伊王子的贴身侍卫，正在门外值守。
派里许喜欢这个王子。当然，他被宠坏了，但有哪个皇室成员不是这样吗?至少派里许个人这么认为，因为他也只伺候过这么一个王子。然而王子脾气很好，对侍卫更是特别宽容(老天，派里许那副边缘镶金的美丽卡牌就是莱伊给的)，而且有时喝了一整晚酒之后，王子会抛开高等语和所有的装模作样，改用通用语和他们交谈，他的安恩斯语无懈可击。有可能是因为侍卫必须时时刻刻守着莱伊，所以他感到内疚，但其实他们除了站在王子门外戒备之外，也没别的事好做，而且老实说，多半的夜晚，需要的是他们守口如瓶，不是守卫。
最清闲的夜晚，莫过于莱伊王子和凯尔大人一起去城里晃荡的时候，他和琴恩可以远远跟着，或者根本不用执勤，纯粹是去陪伴而非保护他们两人，大家都知道，比起任何侍卫，凯尔更能把王子保护得安全周到。不过凯尔还没回来，平常就躁动不安的莱伊更是因此闹起脾气，早早就回到房里，派里许和琴恩便开始值班留守，而琴恩这下子都快把派里许的零花钱抢光了。
派里许从桌上捞起头盔，准备去小解，琴恩数铜板的声音一路尾随着他。派里许慢慢来，觉得自己输了这么多林恩之后，值得慢条斯理一下，他终于信步晃回王子房间外的走廊时，发现那里竟然空无一人，一肚子火油然而生，到处都没看见琴恩这家伙的身影，派里许皱起眉头，就算是摸鱼也得有个限度吧。赌博是一回事，但如果有人发现王子的寝殿无人看守，他们的队长一定气得跳脚。
卡牌还放在桌面上，派里许开始收拾时，听见王子的房间里传来男人的声音。听见这声音本身并不奇怪。莱伊很爱享乐，对于自己多样的品味从不怎么遮掩，而且派里许也没什么立场质疑他的嗜好。
问题是，派里许立刻认出那声音是谁，那并不属于任何莱伊感兴趣的人，那人说的是高等语，可是腔调很重，听起来比安恩斯口音粗犷。
那声音听起来像夜晚森林中的阴影。安静、黑暗、冰冷。
那是霍蓝的声音，来自遥远国度的安塔拉。
派里许脸色苍白了些，他很崇拜凯尔大人，琴恩整天爱拿这点挖苦他，但霍蓝让他心生恐惧。他不知道是因为那男人讲话没什么起伏，还是异常苍白的脸色，又或者是那双阴森的眼睛──一边黑，一边则是混浊的绿色。也可能是因为，他这个人感觉比较像是流水和石头做的，而不是血肉与灵魂的组合。不管原因为何，派里许每次看见这名来自异国的安塔拉就浑身起鸡皮疙瘩。
有些侍卫在背后偷偷叫他幽灵，但派里许从来没胆子跟着喊。
「怎样?」琴恩会逗他，「他又不能隔着一整个世界听到你说话。」
「你怎么知道，」派里许则会用耳语反驳，「说不定他就是听得见。」
而此时此刻霍蓝人就在莱伊的寝殿里。他应该出现在王子的房间里吗?是谁放他进去的?
琴恩上哪去了?派里许在门前就定位时一边纳闷，他不想偷听，但是左右两边的门扉之间有狭窄的缝隙，如果他微微转头，就能听见从缝隙中飘出的谈话声。
「抱歉打扰。」霍蓝的声音说，稳定低沉。
「不要紧。」莱伊随意回答道，「不过你来见我，而不是我父亲，是为了什么事?」
「我已经去见过您父亲，公事都处理好了。」霍蓝说，「我来见您是为了别的事。」
派里许听见霍蓝魅惑的音调，不禁双颊发红，也许擅离职守会比继续偷听更合宜，不过他坚守岗位，听见莱伊噗通一声往回靠向满是抱枕的椅子。
「什么事?」王子问，学他调情的语气。
「您的生日快到了，对不对?」
「是的。」莱伊回答，「如果你们国王和女王允许的话，你应该来参加庆祝活动。」
「恐怕他们不会允许的。」霍蓝说，「但是我的国王和女王正是我来此的原因。他们要我来送礼物。」
派里许听得出莱伊正在犹疑，「霍蓝，」他说，接着传来他往前坐时，抱枕移动的声音，「你明知道法律是怎么规定的，我不能拿──」
「年轻的王子殿下，我知道法律是怎么规定的。」霍蓝安抚道，「至于礼物，是由我代表我的主人在您的城市里挑选的。」
安静了很久，接着是莱伊站起来的声响，「好吧。」他说。
派里许听见一个包裹递出和打开的窸窣声。
「这是做什么用的?」又一阵沉默之后，王子开口问。
霍蓝发出一个声音，介于微笑和大笑之间，可是派里许从没见过他微笑或者大笑，「增强力量用的。」
莱伊又开口说了些什么，不过就在这个时候，皇宫里的钟铃声纷纷响起，盖过了那名安塔拉与王子之间的对话。房门打开，霍蓝从里头走出来时，铃声仍然在走廊上缭绕不去，他两边不同颜色的双眼立刻望向派里许。
霍蓝带上房门，认命地叹了口气，上下打量着那名皇家侍卫，一只手耙过自己碳灰色的头发。
「送走了一个侍卫，」他说，半是自言自语，「又补了另一个。」
派里许还来不及思考该如何回复，那个安塔拉就从口袋里挖出一枚钱币，在他面前抛入空中。
「我从没出现在这里。」霍蓝在钱币飞起又落下时说道，当钱币落入派里许手掌中央时，走廊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低头看着那扁扁圆圆的小东西，不确定它是从哪里凭空冒出的，但他很确定自已遗忘了什么事。他紧紧抓住钱币，彷佛也能抓住正悄悄溜走的记忆不放。
不过记忆早已消逝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