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西方奇幻小说网 > 猎魔人8:风暴季节>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瞧瞧你搞的烂摊子,普德罗拉克!”贾维尔·费许怒不可遏,“你把我们害惨了!我们在这些支流里转悠了一个钟头!我听说过这片沼泽,听说过与它有关的坏事!好多人和船烂死在这里!现在河在哪儿?水道在哪儿?为什么……”

  “杀千刀的,闭上你的破嘴吧!”船长恼火地说,“水道在哪儿,水道在哪儿?在我屁眼里行不行?就你聪明,对吧?别客气,现在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了!又有分岔了!走哪边啊,大聪明?顺着水流往左?还是听你的命令往右?”

  费许哼了一声,背过身去。普德罗拉克抓住船舵,让独桅纵帆船进入左侧的支流。测深员喊了一声。片刻之后,凯维纳德·凡·弗利特也发出一声呼叫,不过声音响亮得多。

  “远离岸边,普德罗拉克!”佩特鲁·卡宾尖叫道,“右满舵!远离岸边!远离岸边!”

  “咋了?”

  “蛇!你没看见吗?有——蛇——!”

  埃达里奥·巴赫咒骂起来。

  左岸全是蛇。无数爬虫在芦苇与河畔的野草间扭动,滑过半浸在水中的树干,从悬在河面的枝条垂下,发出咝咝的怪响。杰洛特认出其中有水蝮蛇、响尾蛇、矛头蝮蛇、黄颔游蛇、绿灌咝蝰、鼓腹咝蝰、槌头蛇、黑曼巴……还有许多他不认识的品种。

  “先知雷比欧达号”所有船员慌忙离开左舷,大呼小叫。凯维纳德·凡·弗利特跑向船尾,蹲坐到猎魔人身后,浑身抖个不停。普德罗拉克转动舵轮,改变独桅纵帆船的航线,杰洛特一只手按在他肩膀上。

  “不,”他说,“保持航向不变。别靠近右岸。”

  “可那儿有蛇……”普德罗拉克指了指正在接近的树枝,上面爬满了咝咝乱叫的毒蛇,“它们会落到甲板上……”

  “根本没有蛇!保持航向不变。远离右岸。”

  主桅帆索碰到一根下垂的树枝,好几条蛇缠到船帆上,另外几条落上甲板,包括两条黑曼巴。它们抬起头,咝咝地叫着,咬向瑟缩在右舷的人群。费许和卡宾逃向船尾,水手们大呼小叫地冲向船头。其中一人跳进水里,还没叫出声就消失不见,河面泛起染血的泡沫。

  “巨水蝽!”猎魔人指着波浪间一道游开的黑影,大叫道,“这才是真的,跟那些蛇不一样。”

  “我讨厌蛇……”凯维纳德·凡·弗利特啜泣着,在一旁蜷成一团,“我讨厌蛇……”

  “这里没有蛇。那边也没有。都是幻觉。”

  水手们叫嚷着揉揉眼睛。蛇不见了。无论甲板还是岸边都没有,甚至没留下任何痕迹。

  “怎么……”佩特鲁·卡宾闷哼一声,“怎么回事?”

  “是幻觉。”杰洛特重复道,“狐魔追上我们了。”

  “什么?”

  “雌狐妖。它造出幻象迷惑我们。不知道它骗了我们多久。风暴多半是真的。这里的确有两条支流,船长的眼睛没看错,只是狐魔用幻象藏住其中一条,又对罗盘动了手脚。它还用幻象造出那些蛇。”

  “猎魔人又鬼扯!”费许嗤之以鼻,“精灵的迷信!老太婆的裹脚布!怎么,一只老狐狸能有这种本事?藏起河流,扰乱罗盘,凭空变出毒蛇?胡编乱造!我告诉你吧,是因为河水!蒸汽、沼气和瘴气让我们中了毒!所以才看到那些幻觉……”

  “那是狐魔制造的幻象。”

  “你当我们是傻瓜吗?”卡宾吼道,“幻象?什么幻象?那是真蛇!你们都瞧见了,对吧?都听到了咝咝声!我甚至闻到了它们的臭气!”

  “那是幻觉。不是真蛇。”

  “先知号”的帆索又勾到一根悬在河面上方的枝条。

  “是幻觉,对吗?”一名船员伸出手,“幻觉?所以这蛇不是真的?”

  “不!别动!”

  巨大的槌头蛇从粗枝间垂下,发出令人血冷的咝咝声,闪电般探出身子,将尖牙插进那名水手的脖子。一下,两下。水手发出刺耳的尖叫,向后栽倒,全身抽搐,后脑勺有节奏地敲打着甲板。他的唇角涌出泡沫,眼里渗出鲜血。不等其他人赶过去,他已经死透了。

  猎魔人用一块帆布盖住他的尸体。

  “见鬼。伙计们,”他说,“留神!不是所有东西都是幻象!”

  “当心!”船头的水手大叫道,“当——心——!前面有漩涡!漩涡!”

  古河道再度分岔。左侧支流,也就是水流带着他们前进的方向,开始打转、翻搅,化作一片汹涌的漩涡。旋转不息的涡流翻涌着泡沫,仿佛锅里的沸汤。树枝、树干,甚至一棵长有分叉树冠的完整的大树,都在漩涡中间不停打转,忽隐忽现。测深员逃离船首,其他人开始大喊大叫。只有普德罗拉克平静地站着,转动舵轮,驾驶独桅纵帆船转向较为平静的右侧支流。

  “呼!”他擦擦额头,“刚好赶上!真被漩涡卷进去就糟了。哎呀,我们会被颠个七荤八素……”

  “漩涡!”卡宾大叫道,“巨水蝽!鳄鱼!水蛭!根本用不着什么幻象,这片沼泽本来就满是蚊子与爬虫,充满各种脏物与毒素。太糟了,在这儿迷路可太糟了。好多船……”

  “……就是在这儿失踪的。”埃达里奥·巴赫替他说完,往某处指了指,“没准儿真是这样。”

  一艘沉船卡在右岸的淤泥里,船舷以下埋进泥土,腐朽破烂的船身爬满水草、藤蔓和苔藓。“先知号”乘着微弱的水流从旁驶过,人们仔细地看着残骸。

  普德罗拉克用手肘捅了捅杰洛特。

  “猎魔人大师,”他轻声说道,“罗盘又发疯了。根据指针,我们正从向东的航线转向南边。就算不是狐狸的把戏,这也不是什么好事。没人绘制过这片沼泽的地图,但众所周知,它位于船运航道的南边,也就是说,水流正把我们带进沼泽中央。”

  “咱们正在顺水漂流。”埃达里奥·巴赫评论道,“现在没风,是水推着船走。有水流,就说明咱们正朝大河驶去,也就是庞塔尔河……”

  “未必。”杰洛特摇摇头,“我听说过这些古河道。水流方向会变的,取决于它要汇入还是流出沼泽。别忘了还有狐魔,就连这个也可能是幻觉。”

  两岸依然长满茂盛的柏树,植株高大、底部呈球状的山茱萸也随处可见。许多树木已经枯死。沉甸甸的铁兰花从腐朽的树干与枝头垂下,叶片在阳光下闪烁银光。白鹭栖在枝头,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先知号”。

  测深员大叫起来。

  这一次,所有人都看到了。它又站在悬于水面上方的粗枝上,全身挺直,纹丝不动。普德罗拉克安静地推动舵把,让船靠向左岸。雌狐妖突然放声嗥叫,声音凄厉刺耳。“先知号”经过时,它又跟着叫了一声。

  一只巨狐迅速爬过枝头,潜入灌木丛中。

  “那是警告。”甲板上的骚动平息后,猎魔人说,“警告和挑战。更准确地说,是要求。”

  “咱们想放了那丫头。”埃达里奥·巴赫补充说,“咱们当然想。可现在想放也放不成了,她死了。”

  凯维纳德·凡·弗利特呻吟起来,两手扯住鬓角。他又湿又脏,满心惊恐,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有钱的船主,更像偷李子时被人抓到的小孩。

  “怎么办?”他呜咽着说,“这下怎么办?”

  “我知道。”贾维尔·费许突然宣布,“我们可以把那死掉的姑娘绑在木桶上,丢下船。雌狐妖会停下来为幼崽哀悼,帮我们争取一点时间。”

  “你太无耻了,费许先生。”手套商人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这么对待尸体可不好,是大不敬。”

  “有什么好尊敬的?一个女精灵,还是半只野兽。我告诉你们,用木桶是个好主意……”

  “只有彻头彻尾的傻瓜才想得出这种好主意。”埃达里奥·巴赫反驳道,“那样咱们都死定了。一旦雌狐妖发现咱们杀了那丫头,咱们就完蛋了……”

  “又不是我们杀了那小崽子。”费许气得满脸通红,不等他做出回应,佩特鲁·卡宾抢先说道,“不是我们,是帕尔拉吉。都是他的错。而我们是清白的。”

  “说得对。”费许赞同道,目光转向普德罗拉克和水手们,而非凡·弗利特和猎魔人,“该死的是帕尔拉吉。就让雌狐妖找他报仇吧。把他和尸体放到小船上,让他们一起漂走。我们趁这机会……”

  卡宾和几个水手高声附和,表示认同,但普德罗拉克立刻给他们泼了瓢冷水。

  “我不同意。”他说。

  “我也是。”凯维纳德·凡·弗利特脸色发白,“也许帕尔拉吉先生确实有罪,也许他理应受罚。但丢下他,让他自生自灭?我不同意。”

  “要么他死,要么大伙一起死!”费许吼道,“不然还能怎么办?猎魔人!如果狐女登上甲板,你能保护我们吗?”

  “我会的。”

  一阵沉默。

  “先知雷比欧达号”在浮泛泡沫的臭水里漂流,船尾拖曳着花环般的水草。白鹭和鹈鹕在枝头凝视着他们。

  测深员在船头高声预警。片刻后,他们全都叫出了声。他们又看到了那艘爬满藤蔓和水草的烂船,就是一个小时前刚刚经过的那艘。

  “咱们在兜圈子,”矮人指出,“又回到了起点。狐女用陷阱困住了咱们。”

  “只有一条出路。”杰洛特指着左边的支流与翻滚不息的漩涡,“从那儿穿过去。”

  “穿过漩涡?”费许吼道,“你疯透了吧?它会把我们撕成碎片的!”

  “撕成碎片,”普德罗拉克承认,“或者翻船,或把我们甩进泥沼,跟那艘沉船落得同样下场。看到在漩涡里打转的大树没?那个漩涡猛得吓人。”

  “是啊,很猛。但它多半是幻觉。我觉得是狐魔制造的另一个幻象。”

  “你觉得?你是猎魔人,结果你还说不准?”

  “我能分辨较弱的幻象。眼下这些太强了。但我估计……”

  “你估计?万一估错了呢?”

  “反正也没得选。”普德罗拉克厉声道,“要么穿过漩涡,要么继续转圈……”

  “……转到死。”埃达里奥·巴赫替他说完,“转到咱们凄惨地死去。”

  在漩涡里打转的大树时不时将粗枝探出水面,仿佛溺死鬼伸出的一条条手臂。漩涡翻搅涌动,喷出白沫与水泡。“先知号”剧烈摇晃,随后向前猛冲,被吸进漩涡中间。漩涡裹挟的大树重重撞上船舷,水沫四下飞溅。独桅纵帆船开始摇晃、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所有船员同声尖叫。

  突然,一切归于平静。河水安静下来,水面变得光滑平稳。“先知雷比欧达号”在长满山茱萸的河岸间缓缓行进。

  “你说得对,杰洛特。”埃达里奥·巴赫清了清嗓子,“果然是幻觉。”

  普德罗拉克久久地看向猎魔人,一言不发。最后,他摘下帽子。原来他的头顶就像鸡蛋一样光滑发亮。

  “我只签了河道航行合同。”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这是我老婆的要求。她说河里比较安全,起码比海上安全多了。这样我开船时她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他戴回帽子,摇摇头,紧紧抓住舵轮的握把。

  “结束了?”凯维纳德·凡·弗利特在舵轮边的舱室里呜咽道,“我们安全了?”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

  水面上覆盖着厚厚的水藻和浮萍。河边林木主要换成了柏树,茂盛的呼吸根——或叫气生根——从岸边的泥沼与浅滩地伸出,有些将近六尺高。乌龟在杂草铺成的岛屿上晒太阳。青蛙呱呱直叫。

  这次看见狐魔之前,他们首先听到了声音。一声响亮而沙哑的嗥叫,既像吟唱,也像威胁和警告。它以狐狸的外形出现在岸边,伫立在一棵枯萎倾倒的大树上,高昂着头,连声嗥叫。杰洛特察觉到它叫声里奇怪的旋律,明白除了威胁,那也是一种命令。只是它下令的对象不是他们。

  树干下方的水面突然开始冒泡,一只怪物随之现身。它身形庞大,全身覆盖着淡绿棕色的泪滴状鳞片,发出咯咯与嘎吱的声响,乖乖服从雌狐妖的命令,搅动河水,径直游向“先知号”。

  “那……”埃达里奥·巴赫咽了口唾沫,“那也是幻觉?”

  “恐怕不是。”杰洛特说,“那是鱼眼水妖!”他朝普德罗拉克与水手们大喊,“狐魔蛊惑了一只鱼眼水妖,派它来攻击我们了!艇篙!所有人拿起艇篙!”

  鱼眼水妖破开船侧的水面,他们看到一颗平平的脑袋,上面覆盖着水藻,还有两颗鱼一样的凸眼,血盆大口里露出圆锥般的利齿。怪物凶狠地撞上侧面船身,一下,两下,让整艘船跟着摇晃起来。等船员们举着艇篙跑上前去,它却转身潜入水中,片刻后伴着水花声出现在船尾舵叶旁边。只见它咬住舵叶,用力撕扯,令其嘎吱作响。

  “它想破坏船舵!”普德罗拉克怒吼着用艇篙戳向怪物,“它想折断船舵!抓住升降索,把船舵升起来!把那杂种从船舵边赶走!”

  鱼眼水妖啃咬并拉扯着船舵,全然不顾众人的呼喊和艇篙的戳刺。舵叶松脱了,一大块木片折断在怪物嘴里。也许它认为这就足够了,也许是狐女的咒语失去了效力,总之它潜入水中,消失不见了。

  岸边传来狐魔的嗥叫声。

  “还有什么?”普德罗拉克挥舞着手臂叫喊道,“它接下来还想干什么?猎魔人大师!”

  “诸神啊……”凯维纳德·凡·弗利特啜泣着说,“请原谅我们缺失的信仰……原谅我们害死了那个小姑娘!诸神啊,救救我们吧!”

  他们立刻感觉到轻风拂面。“先知号”的三角旗原本可怜巴巴地低垂着,这时突然飘动起来,帆桁也跟着嘎吱作响。

  “水面变宽了!”费许在船头大喊,“那边,那边!宽阔的水域,肯定是主河道!开去那边,船长!那边!”

  河道的确开始拓宽,绿色的芦苇墙那边似乎真有一片开阔的水域。

  “成功了!”卡宾叫道,“哈!我们赢了!我们逃离沼泽了!”

  “深度一!”测深员喊道,“深——度——一——!”

  “转向!”普德罗拉克大吼。他推开舵手,亲自执行命令。“是浅——滩——!”

  “先知雷比欧达号”的船首重新转向长满呼吸根的支流。

  “你去哪儿?”费许吼道,“你要干吗?去开阔水域。那边!去那边!”

  “不能去。那是浅滩。我们会困住的!沿支流前往开阔水域,那边水更深。”

  他们再次听到狐魔的嗥叫,却看不到它的身影。

  埃达里奥·巴赫拽了拽杰洛特的袖子。

  佩特鲁·卡宾爬上后舱梯,一只手抓着站不稳脚的帕尔拉吉的衣领,就这么拖着他。一个水手跟在他身后,抱着用斗篷包裹的女孩。另外四个水手坚定地站在他们身旁,手持斧头、鱼叉和铁钩,面向猎魔人

  “别拦我们,好先生。”个头最高的水手粗声粗气地说道,“我们只想活命。是时候了。”

  “放下那孩子。”杰洛特慢吞吞地说,“放开那个商人,卡宾。”

  “不行,先生。”水手摇摇头,“我们要把尸体和这商人丢下船去,这样就能阻止那只怪物。然后我们也能脱身了。”

  “你就别管了。”另一个水手喘息着说,“我们跟你无冤无仇,但你别挡我们的道。不然你们会吃苦头的。”

  凯维纳德·凡·弗利特蜷缩在船舷旁,啜泣着转过头去。普德罗拉克无奈地转开目光,抿起嘴唇,显然他也没打算干涉船员的叛乱。

  “对,这就对了。”佩特鲁·卡宾推了把帕尔拉吉,“把这商人和死掉的小狐女丢下船,这是我们唯一的逃命机会。别挡道,猎魔人!继续,伙计们!带他们上小艇!”

  “什么小艇?”埃达里奥·巴赫平静地问,“你说的是哪一条?”

  贾维尔·费许在小艇上弓身划桨,奔向开阔的水面,同“先知号”已经拉开了很远的距离。他划得十分卖力,桨叶泼溅起水花,将水草拨向四处。

  “费许!”卡宾破口大骂,“你这狗杂种!婊子养的王八蛋!”

  费许转过身,朝他们比出中指,然后又抄起船桨。

  但他没能划多远。

  当着“先知号”所有船员的面,小艇突然被一道水柱抛向空中。他们看到一条巨大的鳄鱼,满口尖牙,尾巴不断抽打。费许掉到船外,连声尖叫着游向岸边,那儿的浅滩上立着许多柏树根。鳄鱼朝他追去,但呼吸根组成的“栅栏”减缓了它的速度。费许游到岸边,重重地扑倒在一块巨石上——可惜那并非真正的巨石。

  身形庞大、仿佛饿龙的巨龟张开嘴巴,一口咬住费许的前臂。他哀号一声,挣扎踢打,将烂泥甩得到处都是。鳄鱼破开水面,咬住他一条腿。费许的叫声更大了。

  一边是巨龟,一边是鳄鱼,有那么一会儿,没人说得清是哪方抢走了费许。直到最后,两只爬虫都有所斩获。一条胳膊留在巨龟口中,外加从血肉间伸出的一根木棍形白骨。鳄鱼则带走了其他部分。只剩下一大片红色漂浮在浑浊的泥泞之间。

  杰洛特趁船员们还目瞪口呆,从水手怀里抢过女孩的尸体,退到船头。埃达里奥·巴赫站在他身旁,手里擎着一根艇篙。

  卡宾和水手们没有反抗。恰恰相反,他们都匆忙跑向船尾——何止匆忙,甚至是慌乱。他们的脸像死人一样惨白。凯维纳德·凡·弗利特蜷缩在船舷旁,脑袋藏进膝盖之间,两手紧紧抱头。

  杰洛特转过身。

  要么是普德罗拉克分了心,要么是船舵被鱼眼水妖破坏失灵了,总之,独桅纵帆船径直驶到几根低垂的粗枝下,卡在倾倒的树干之间。狐魔抓住机会,跳上船头,动作敏捷,轻盈无声。它是用狐狸形态现身的。猎魔人曾在天空映衬下见过它这副模样。当时它似乎遍体通黑,色如焦油。但其实不是。它皮色发黑,尾巴末端开着一朵雪白的花,但毛发其实以灰色为主,尤其是头部。这点更像沙狐,而非银狐的特征。

  它变幻形态,身形见长,化作一个高挑的女子,只是长着狐狸脑袋,尖尖的耳朵,长长的鼻口。它张开嘴,成排的利齿闪过一道寒光。

  杰洛特跪在地上,将小女孩的尸体轻轻放上甲板,朝后退开。狐魔发出刺耳的嗥叫,凶狠地合拢嘴巴,朝他逼近。帕尔拉吉尖叫起来,惊慌地挥舞双臂,挣开卡宾的手,“噗通”一声跳下船,立刻沉了下去。

  凡·弗利特哭个不停。卡宾和水手们聚到普德罗拉克身旁,脸色依然惨白。普德罗拉克摘下了帽子。

  猎魔人脖子上的徽章剧烈颤抖,宣示自己的存在。狐魔跪在女孩旁边,发出奇怪的声音,既非咆哮,也非低喃。它突然抬起头,亮出獠牙,一声轻吼,眼里闪过愤怒的火光。杰洛特一动不动。

  “是我们的错。”他说,“这里发生了十分丑恶的事。但别让事情继续恶化了。我不能允许你伤害这些人,也不该让你这么做。”

  雌狐妖抱起小女孩,站直身子,目光扫过所有人,最后看向杰洛特。

  “你挡了我的道。”它语气凶狠,缓慢而清晰地吐出每一个字,“就为保护他们。”

  他没答话。

  “我得带走我的女儿,”它继续说道,“这事比你们的贱命重要得多。你却站出来保护他们,白头发的。就凭这一点,总有一天,我会来找你。在你忘记的时候。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

  它敏捷地跳上船舷,跃上一棵倒伏的大树,最后消失在灌木丛中。

  一片寂静中,只有凡·弗利特的哭声清晰可闻。

  风势渐止,周围变得闷热。在水流推动下,“先知雷比欧达号”摆脱了树枝,顺着支流中央向前漂去。普德罗拉克用帽子擦了擦眼睛和额头。

  测深员叫了起来。卡宾叫了起来。其他人跟着大叫。

  茂密的芦苇和野生稻米背后突然出现了茅草屋顶。他们看到木杆上晾晒的渔网,看到细长的黄色沙滩,看到了突堤码头。而在更远处,岬角上那片林地尽头,有条宽阔的河在蓝天下静静流淌。

  “河!河!终于看到主河道了!”

  所有人同声高喊,包括水手们、佩特鲁·卡宾和凡·弗利特。只有杰洛特和埃达里奥·巴赫没有大声呼叫。普德罗拉克靠着舵轮,同样一言不发。

  “你在干吗?”卡宾喊道,“你要去哪儿?去河那边!那边!去河那边!”

  “不行了。”船长的语气里带着绝望和听天由命的味道,“没有风可以借力,这船又不听舵轮指挥,水流越来越急。我们只能顺水漂,让水流推动我们,把我们带回那条支流,带回沼泽地带。”

  “不!”卡宾咒骂一声,跳下船,游向沙滩。

  水手们纷纷效仿。杰洛特来不及阻止他们。埃达里奥·巴赫只够时间按倒了准备跳船的凡·弗利特。

  “蓝天。”矮人说,“金色的沙滩。河水。太美了,不像真的。所以肯定不是真的。”

  突然,那片景致开始闪烁。突然,片刻前的渔夫小屋、金色沙滩和岬角尽头的大河都不见了,猎魔人只看到一片蛛网般的铁兰花从腐烂的枝头一直延伸到水面。泥泞的河岸,长满气生根的柏树,气泡从浑浊的水底升起。那是一片水生植物的海洋。一间由树枝构成的无尽迷宫。

  这是狐魔最后的幻象。一瞬间,他看到了幻象背后隐藏的东西。

  水里那些人开始尖叫、挣扎,接连消失在水下。

  佩特鲁·卡宾浮出水面,连连喘息,大声尖叫,全身覆盖着蠕动的斑纹水蛭,每条都有鳗鱼一般肥壮。接着,他沉进水里,再也没能出现。

  “杰洛特!”

  埃达里奥·巴赫用艇篙拖过一只小艇,后者在与鳄鱼的遭遇战中幸存下来,如今漂到船边。矮人跳上小艇,杰洛特把呆若木鸡的凡·弗利特递了过去。

  “船长。”

  普德罗拉克朝他们挥了挥帽子。

  “不了,猎魔人大师!我不会弃船的。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指引它返回港口!如果不行,我就跟它一起沉底!再会了!”

  “先知雷比欧达号”平静而庄严地漂走,驶进支流,消失在他们眼前。

  埃达里奥·巴赫朝两手掌心各吐一口唾沫,弯腰划起船桨。小艇在水面上飞速前进。

  “去哪儿?”

  “去浅滩后面的开阔水域。我敢肯定,主河道就在那儿。我们去那边的船运通道,拦下一艘船。如果遇不到,就一路划到诺维格瑞去。”

  “那普德罗拉克……”

  “他没事的。如果这是他的命……”

  凯维纳德·凡·弗利特又开始哭。埃达里奥继续划桨。

  天空变暗。他们听到远处响起轰鸣的雷声。

  “暴风雨要来了。”矮人说,“咱们要浑身湿透了。”

  杰洛特哼了一声,随后大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笑声极具感染力。因为片刻后,他俩都在大笑。

  埃达里奥划桨的动作均匀有力,富有节奏。小艇在水面疾驰,仿佛离弦之箭。

  “你就像划了一辈子船。”杰洛特擦擦眼里笑出的泪水,“我还以为矮人不会划船和游泳呢……”

  “你这叫刻板印象,懂吗?”

推荐阅读:
  • 《沙丘》六部曲合集
  •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 《猎魔人》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