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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当晚有场暴风雨刮过。

  二人在干草棚睡过一晚,清早在寒冷却明媚的阳光下出发,沿既定路线穿过阔叶林地、泥炭沼泽和湿草甸。经过一个小时的艰难跋涉,前面出现了一片建筑物。

  “维阿特纳到了。”埃达里奥·巴赫指了指,“那就是俺跟你说的港口。”

他们赶到河边,一阵微风迎面扑来,让人神清气爽。二人踏上木制突堤码头。河道在此转成一片宽如湖泊的水域,表面平缓,几乎辨不出水流的方向。岸上的柳树和赤杨枝条垂向水面。叫声各异的水禽四处游动,有野鸭、白眉鸭、针尾鸭、潜鸟和。一艘小船优雅地划过水面,与风景融为一体,丝毫没有惊动那些聒噪的鸟儿。那船只有一根桅杆,船尾有面大帆,首尾另有几块三角帆。

  “曾经有人恰如其分地列出世上三大美景。”埃达里奥·巴赫看着风景说,“满帆的船,飞驰的马,还有,你知道的……躺在床上的裸女。”

  “是跳舞。”猎魔人的嘴角浮现出难以察觉的微笑,“跳舞的女人,埃达里奥。”

  “这么说也行。”矮人附和道,“跳舞的裸女。至于那条小艇,哈,你得承认,它在水面上还挺好看。”

  “那不是小艇,是小型商船。”

  “那是独桅纵帆船。”一个矮胖中年男人,身穿麋鹿皮短上衣,走过来纠正道,“独桅纵帆船啊,先生们。看船帆就能轻易分辨了。一面大型斜桁主帆,一块三角帆,两块支索帆。很经典的。”

  那艘小船——或叫独桅纵帆船——靠向突堤码头,让他们得以欣赏装饰在船首的人像。那是个鹰钩鼻的秃头老人,而非常见的大胸女子、美人鱼、龙或大海蛇。

  “见鬼,”埃达里奥·巴赫喃喃道,“这先知算是盯上咱们了?”

  “长六十四尺,”老绅士用自豪的语气续道,“帆面共计三千三百平方尺。先生们,那就是‘先知雷比欧达号’,柯维尔样式的现代独桅纵帆船,在诺维格瑞船厂建造,不到一年前刚刚下水。”

  “俺们看出来了,你很熟悉那艘船。”埃达里奥·巴赫清清嗓子,“你对它非常了解。”

  “我了解它的一切,因为我就是船主。看到船尾的旗帜没?上面有个手套图案,那是敝商号的标志。请允许在下自我介绍:我是凯维纳德·凡·弗利特,一位手套制造商。”

  “很高兴认识你。”矮人握握他的右手,精明地打量着这位商人,“恭喜你能有这么一艘小船,因为它又快又好看。奇怪的是,它居然在这儿,在维阿特纳的水塘里,而不在庞塔尔河主航道。同样奇怪的是,这艘船在水上,而你身为船主,却待在这穷乡僻壤的岸上。莫非出了什么事?”

  “啊,没,没,没什么事。”手套商人说道。在杰洛特看来,他的回答太快了,语气也未免过于强烈。“我们在这儿补充给养,仅此而已。说到这穷乡僻壤,好吧,我们来这儿是形势所逼,并非心甘情愿。赶着救人时,你不会在意自己走的是哪条路。至于我们的营救远征……”

  “凡·弗利特先生,你就别提这些细节了。”有几人朝这边走来,踩得码头微微震颤,其中一人说道,“我相信,这两位先生对此没什么兴趣。他们也不该感兴趣。”

  对方共有五人,从村子那边踏上这条突堤码头。说话之人头戴草帽,轮廓分明、宽大而突出的下巴上留着几天没刮的胡楂,看上去格外打眼,下巴中间还有条竖缝,看着就像缩小版的屁股。他身边是个彪形大汉,名副其实的巨汉,但从模样和表情看来又绝非蠢货。第三人矮小壮实,饱经风霜,全身上下透出一股水手的气息,就连毛线帽和那枚耳环都不例外。另外两个显然是甲板工人,身后拖着装有补给品的箱子。

  “依我看,”裂下巴继续说道,“不管这两位先生是什么人,都没必要知道我们是谁,在这里做什么,或有其他什么私事。二位肯定明白,我们的私事跟其他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何况是碰巧遇见、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也不完全是陌生人。”巨汉插嘴道,“这位矮人先生我确实不认识,但另一位先生的白发暴露了他的身份。利维亚的杰洛特,对吧?那位猎魔人?我没猜错吧?”

  我还挺有名,杰洛特心中暗想,双臂抱胸。过于有名了。也许我该染个发?或像哈伦·查拉一样剃成光头?

  “猎魔人!”凯维纳德·凡·弗利特显然特别高兴,“真正的猎魔人!太走运了!尊敬的先生们!他简直是天赐之礼!”

  “鼎鼎大名的利维亚的杰洛特!”巨汉重复道,“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遇见他,真是相当走运。他能帮我们摆脱……”

  “你说得太多了,卡宾。”裂下巴打断他,“太快也太多了。”

  “费许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手套商人哼了一声,“你看不出这是多么意外的收获吗?能得到一位猎魔人的协助……”

  “凡·弗利特先生!交给我吧。我同类似人物打交道的经验要更丰富些。”

  众人陷入沉默。裂下巴上下打量着猎魔人

  “利维亚的杰洛特,”最后他说,“怪物与超自然生物的克星——不得不说,堪称传奇的克星——前提是我相信传奇故事。你那两把著名的猎魔人之剑呢?我好像没看见。”

  “你看不见也不奇怪,”杰洛特回答,“因为它们是隐形的。怎么,你没听说过猎魔人之剑的传说吗?外行人是看不见的。只要我念出咒语,它们就会出现。但我只在需要时才会念咒。就算不用剑,我也能让对手吃尽苦头。”

  “姑且相信你好了。我是贾维尔·费许,在诺维格瑞开了家商号,提供各种服务。这是我搭档,佩特鲁·卡宾。这位是普德罗拉克先生,‘先知雷比欧达号’的船长。还有尊贵的凯维纳德·凡·弗利特,你已经见过了,他是该船的船主。”

  “依我看,猎魔人,你所站的码头,位于方圆二十几里唯一的定居点内。”贾维尔·费许望望四周,继续说下去,“想离开这里,找到人来人往的道路,必须先徒步穿过森林。依我看,你更希望乘坐能浮在水面上的东西,沿水路离开这片野地。‘先知号’正要去诺维格瑞,甲板上可以载客,比如你和你的矮人伙伴。你意下如何?”

  “继续说,费许先生。我洗耳恭听。”

  “如你所见,我们的船可不是什么老破船,想坐就得花钱,而且价码不低。先别打岔。你是否愿意用你的隐形利剑保护我们呢?你可以提供宝贵的猎魔人服务,也就是说,你要在前往诺维格瑞港口的航程中陪同并保护我们,以抵偿这趟旅行的费用。我想知道,你们猎魔人的服务标价是多少?”

  杰洛特看着他。

  “包括查清真相的价码?”

  “什么?”

  “你的提议里暗藏着诡计和玄机。”杰洛特平静地说,“非让我自己查明的话,我会开出高价。如果你能坦诚以待,价码也可以降低。”

  “你的疑虑反而更加可疑。”费许冷冷地回答,“只有骗子才会在风中嗅到狡诈的气息。俗话说得好,做贼心虚嘛。我们只是想雇你当护卫。任务很简单,没有任何复杂之处,能藏着什么诡计和玄机?”

  “所谓‘护卫’根本荒诞不经。”杰洛特的目光毫不动摇,“是临时编造的谎言,这点显而易见。”

  “何以见得?”

  “事实如此。这位手套商人阁下说漏了‘营救远征’之类的话,而你,费许先生,又无礼地打断了他。要不了多久,你的同伴就会泄露你竭力隐瞒的事实。所以想让我合作,你就别再胡编乱造了。这到底是个什么远征?你们急着去救谁?为什么要掩人耳目?你们又要摆脱怎样的麻烦?”

  “我们会向你说明的。”费许抢在凡·弗利特之前开口,“我们会说明一切,亲爱的猎魔人……”

  “但要先上船。”一直默不作声的普德罗拉克船长走过来,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没必要在码头上耽搁了。现在是顺风,出发吧,先生们。”

  船帆鼓满了风,“先知雷比欧达号”迅速驶过河湾的宽阔水域,蜿蜒穿行于沙洲和小岛之间,朝主河道行进。帆索嘎吱作响,吊杆发出呻吟,绘有手套图案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凯维纳德·凡·弗利特遵守承诺,独桅纵帆船离开维阿特纳的突堤码头不久,他就把杰洛特和埃达里奥叫到船首,开始讲述。

  “我们眼下这场远征,”他开口说道,不时打量一眼愠怒的费许,“是要解救一个被绑架的孩子。她叫西米娜·德·斯佩尔维达,是布里安娜·德·斯佩尔维达的独生女。这名字你们一定很耳熟。她名下有许多毛皮鞣制厂、浸泡与缝纫工坊,以及毛皮制衣厂,年产量极大,收入十分可观。你看到哪位女士穿着华丽而昂贵的皮毛,不用说,肯定是她家工厂生产的。”

  “所以她女儿被人绑架了。为了勒索赎金?”

  “说实话,不是。你不会相信的,但……有只怪物抓走了小女孩。一个狐女。我是说,狐狸化形的怪物。一只雌狐妖。”

  “说得对,”猎魔人冷冷地说,“我不会相信的。狐女、雌狐妖,或者更准确地说,狐魔,只会抓走精灵的小孩。”

  “没错,完全正确。”费许没好气地说,“确实史无前例,但诺维格瑞最大毛皮产业的女东家就是非人种族。女孩的母亲,布蕾安涅·戴阿贝尔·爱普·穆格是位纯血女精灵,是雅各布·德·斯佩尔维达的遗孀,继承了她亡夫的所有财产。雅各布的家族没能让遗嘱作废,也没法宣布二人的跨种族婚姻不合法,尽管它违背了习俗和神圣的律法……”

  “说重点,”杰洛特打断他,“请说重点。你说那位毛皮商,那位纯血女精灵,委托你们找回她被绑架的女儿?”

  “你想给我们下套?”费许皱起眉头,“想抓我们的话柄?你很清楚,如果狐女绑架的是精灵的小孩,没人会去找的。他们会放弃那个孩子,彻底忘记此事,认定那个小孩命中注定属于……”

  “起初,布里安娜·德·斯佩尔维达也是这么假装的。”凯维纳德·凡·弗利特插嘴道,“她很沮丧,但用的是精灵的方式,秘而不宣。而她对外的表情很难捉摸,甚至没流一滴眼泪……Va'esse deireádh aep eigean,va'esse eigh faidh'ar,她反复这么说道,这是他们的语言,意思是……”

  “……有些事情即将结束,有些事情却将开始。”

  “没错。但这无非是精灵的蠢话。没有东西会结束。这算什么结束?凭什么让它结束?布里安娜在人类中间生活了许多年,遵守我们的法律和习俗,只是血统属于非人种族而已,内心却与人类无异。没错,精灵的信仰和迷信很有影响力,这点我同意,也许布里安娜只是在其他精灵面前强装镇定,但心里肯定很想她女儿。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找回她的独生女,不管对方是不是狐女……说真的,猎魔人阁下,她没提出任何要求,也没指望任何帮助。是我们看到她的沮丧,决心伸出援手。整个商人公会凑钱资助了这次远征。我提供了‘先知号’和我本人。商人帕尔拉吉先生也一样,很快你就能见到他。但我们只是商人,不是冒险家,所以求助于可敬的贾维尔·费许先生,因为我们知道他精明机智、不惧危险,擅长处理棘手事务,以知识和经验著称……”

  “以经验著称的费许先生,”杰洛特瞥他一眼,“却没告诉你们,这场营救远征根本毫无意义,打一开始就注定失败。依我看,这有两种解释。第一,可敬的费许先生不知道他会带着你们蹚进怎样的浑水。第二,也是更有可能的解释,可敬的费许先生收到了大笔酬劳,让他情愿领你们走些冤枉路,然后两手空空地回去。”

  “别这么急于指责嘛!”凯维纳德·凡·弗利特抬手制止费许,后者正要愤怒地反驳。“你也太急着宣布失败了。我们这些商人总会正面思考一些问题……”

  “你们的思考方式值得赞赏,但帮不上这次的忙。”

  “为什么?”

  “被狐魔绑架的孩子是不可能找回来的。”杰洛特平静地解释道,“绝对不可能。狐女生性隐秘,善于潜藏,你们根本找不到小孩的下落。即使找到,狐魔也不会同意你们带走孩子。无论狐形还是人形,狐魔都是不可轻忽的对手,极难对付。最重要的是,被雌魔抓走的精灵小孩已经不再是精灵小孩了。她会发生变化,最终变成狐女。因为狐魔无法生育,它们想种族延续,唯一的办法就是诱拐并转变精灵小孩。”

  “这些狐魔就该绝种才对。”费许终于找到发言的机会,“这种化形怪物统统都该灭绝。没错,狐女很少妨碍人类。它们只会绑架精灵小孩,只会伤害精灵,这本身不是坏事,毕竟非人种族遇到的麻烦越多,对人类就越有好处。但狐女终究是怪物,怪物理应被根除、被毁灭,整个种族都该彻底摧毁。说到底,这也是你谋生的手段,对吧,猎魔人,你为此出过力。所以嘛,希望你别再心怀不满了,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清除怪物。不过依我看,这些话根本不用我多说。你想听解释,现在你听到了。你知道我们要雇你做什么了,也知道要对付……怎样的对手,才能保护我们。”

  “无意冒犯,不过你们的解释就像膀胱发炎撒出的尿一样浑浊。”杰洛特平静地说,“你们这趟远征也没那么崇高,不比乡下女孩过完狂欢夜后的贞操可靠多少。不过这是你们的事了。我只想建议你们,要保护自己不被狐魔伤害,唯一的办法就是离它远远的。凡·弗利特先生?”

  “嗯?”

  “回家去吧。这场远征毫无意义,是时候认清这一点,然后放弃了。身为猎魔人,这是我能给你的最好的建议。这条建议不收钱。”

  “但你不会下船的,对吧?”凡·弗利特嘟囔道,脸色有些发白,“猎魔人阁下?你会陪着我们吗?如果……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您也会保护我们吧?请答应我们……看在诸神的分上,希望你同意……”

  “他会同意的,别担心。”费许嗤之以鼻,“他会跟咱们一起走的。不然谁还能带着他走出这片荒野?别慌,凡·弗利特先生。没什么好怕的。”

  “没有个屁!”手套商人突然吼道,“都他妈怨你!是你把这事搞砸的,这会儿又冒出来逞英雄了?我还想平安无事地坐船回诺维格瑞呢!必须有人保护我们,因为我们已经惹上了麻烦……遇上了危险……”

  “我们没遇上任何危险。别像个娘们似的瞎嚷嚷。学学你的伙伴帕尔拉吉,躲到甲板下层去吧。找他喝点儿朗姆酒,你的胆气就能壮起来了。”

  凯维纳德·凡·弗利特涨红了脸,接着脸色变白,对上杰洛特的目光。

  “搪塞得够久了,”他坚定而冷静地说,“是时候坦白真相了。猎魔人大师,我们找到了一只小雌狐妖。她在后舱,帕尔拉吉先生正在看守她。”

  杰洛特摇摇头。

  “难以置信。你们从狐魔手里抢回了毛皮商的女儿?小西米娜?”

  费许朝船舷外吐了口唾沫。凡·弗利特挠了挠后脑勺。

  “这本不在我们计划之中,”最后他嘟囔道,“是我们意外发现的另一个……也是个狐女,不过是另一个……绑架她的肯定是另一只雌狐妖。费许先生从几个士兵手里买下了她……他们是从某个狐女那里偷来的。一开始,我们以为她就是西米娜,只是外表有所改变……可西米娜只有七岁大,满头金发。而这位差不多有十二岁,头发是黑色……”

  “虽然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但我们带走了她。”费许抢先告诉猎魔人,“何必让一个精灵崽子变成更可怕的怪物呢?到了诺维格瑞,我们还可以把她卖给动物园,毕竟她是个稀罕物,是个蛮子、半狐女,由狐魔在森林里抚养长大……动物园会掏一大笔钱……”

  猎魔人转过身子,背对着他。

  “船长,转向,靠岸!”

  “不行!”费许咆哮道,“保持航线不变,普德罗拉克。这里轮不到你发号施令,猎魔人。”

  “你要保持理智,凡·弗利特先生。”杰洛特没理费许,“你们应该马上放掉那个女孩,把她放回岸上,不然你们死定了。狐魔不会抛下孩子不管,它肯定盯上你们了。想阻止它,唯一的办法是放掉那个女孩。”

  “别听他乱讲。”费许说,“别听他吓唬你们。我们在河面上航行,这条河又宽又深,区区一只狐狸能奈我何?”

  “还有个猎魔人保护我们。”佩特鲁·卡宾嘲弄地补充道,“手持隐形的利剑!大名鼎鼎的利维亚的杰洛特才不会畏惧什么老狐女!”

  “我什么都不知道。”手套商人喃喃道,目光从费许转向杰洛特和普德罗拉克,“杰洛特大师?等到了诺维格瑞,我会慷慨解囊,为您的努力付出可观的报偿……只要您能保护我们。”

  “我当然会保护你们。但办法只有一个。船长,靠岸。”

  “你敢!”费许脸色发白,“别想靠近后舱一步,不然你会后悔的!卡宾!”

  佩特鲁·卡宾想揪住杰洛特的衣领,但没成功。埃达里奥·巴赫一直都很平静,默不作声,此刻突然杀出,一脚踹中卡宾的膝盖窝,令其身体前倾,扑通一声跪倒。矮人跳到他身上,挥起拳头狠狠打中他的肾部,然后是侧脑,让那巨汉无力地倒在甲板上。

  “块头大有啥了不起?”矮人的目光扫过其他人,“也就摔倒的声音比别人响亮点儿。”

  费许的手伸向刀子,但被埃达里奥·巴赫一眼瞪了回去。凡·弗利特站在原地,目瞪口呆。普德罗拉克船长和其他船员也一样。佩特鲁·卡宾呻吟着,努力从甲板上抬起脑袋。

  “待那儿别动。”矮人建议他,“不管是你的块头,还是斯图尔弗斯监狱的刺青都吓不倒俺。块头比你还大的,蹲过监狱等级更高的,全被老子教训得服服帖帖,所以你就别想着起来了。杰洛特,你该干啥干啥。”

  他又转向其他人。“如果你们有啥疑问,只要记得猎魔人和俺是在救你们的小命就好。船长,靠岸。放下一条小船。”

  猎魔人走下船舱,拉开一扇门,然后是另一扇,突然停下脚步。埃达里奥·巴赫在他身后骂出了声。费许也一样。凡·弗利特呻吟起来。

  一个瘦削的女孩倒卧在床上,无力地摊开四肢,两眼无神,身子半裸,腰部以下不着寸缕,两腿淫猥地分开,脖子扭成不自然的姿势,显得更加淫猥。

  “帕尔拉吉先生……”凡·弗利特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干了什么?”

  跨坐在女孩身上的秃头男人抬起目光,看向他们。他转了转头,仿佛看不见人,只是在寻找手套商人说话的方向。

  “帕尔拉吉先生!”

  “她开始叫……”那人嘟囔道,双下巴颤动不已,呼吸中带着酒味,“叫个不停……”

  “帕尔拉吉先生……”

  “我叫她安静……只想让她闭嘴。”

  “结果你杀了她。”费许道出事实,“你就这么杀了她。”

  凡·弗利特双手抱头。

  “这下怎么办啊?”

  “这下,”矮人直白地告诉他,“咱们彻底完蛋了。”

  “没必要惊慌!”费许一拳狠狠砸在栏杆上,“我们在河上,水很深,离岸远。就算那狐女跟在后面,只要在水上,她就威胁不到我们——当然我很怀疑它是不是真的跟在后面。”

  “猎魔人大师?”凡·弗利特胆怯地抬起目光,“您怎么说?”

  “狐魔在跟踪我们,”杰洛特耐心地重复道,“这点毫无疑问。就算有值得质疑的地方,那也是因为费许先生见识有限,所以我会要求他闭上嘴巴。情况是这样,凡·弗利特先生:如果我们把小狐女放到岸上,也许狐魔就能放我们一马。不过木已成舟,现在只有逃命才救得了我们。之前狐魔没有袭击你们,说明命运还是垂青于傻瓜的,但我们不能再试探命运了。升起所有船帆吧,船长。有多少升多少。”

  “还可以升起船尾上桅帆。”普德罗拉克缓缓说道,“眼下是顺风……”

  “万一……”凡·弗利特打断他的话,“猎魔人大师?你能保护我们吗?”

  “直说好了,凡·弗利特先生,我更想丢下你们不管。丢下帕尔拉吉——光是想到他还待在甲板下面,在他杀死的小孩尸体旁喝得醉醺醺的,我就想吐。”

  “俺也想丢下你们不管。”埃达里奥·巴赫抬眼看天,插嘴道,“还是改动一下费许先生关于非人种族的说法吧:白痴遇到的麻烦越多,对聪明人就越有好处。”

  “我很想把帕尔拉吉留下,任凭那个狐魔发落,但猎魔人准则禁止我这么做。猎魔人准则不让我按自己的意愿行事,所以我不能抛下面临死亡威胁之人。”

  “高贵的猎魔人准则!”费许嗤之以鼻,“好像没人听说过你们的恶行似的!但我支持尽快逃命的主意。升起所有船帆,普德罗拉克,开进水道,全速前进!”

  船长下达命令,甲板上的水手们摆弄帆缆。普德罗拉克本人走向船头,考虑片刻后,杰洛特和矮人也跟了过去,留下凡·弗利特、费许和卡宾在后甲板争执。

  “普德罗拉克先生?”

  “什么事?”

  “这船为什么叫这名字?为什么会用这么不常见的船首像?为了说服祭司们资助你?”

  “这艘独桅纵帆船刚下水时叫‘梅露西娜号’欧洲民间传说中的水妖。。”船长耸耸肩,“船首像赏心悦目,绝对配得上这个船名。后来两样都改了。有人说跟赞助者有关。也有人说,诺维格瑞的祭司们动不动就指控凡·弗利特信奉邪教、亵渎真神,所以他想捧他们的臭……想讨好他们。”

  “先知雷比欧达号”的船头破开水面。

  “杰洛特?”

  “什么事,埃达里奥?”

  “那个狐女……俺是说,狐魔……听说它能改变模样,既能变成女子的外貌,也能化作狐狸,就像狼人?”

  “不太确切。狼人、熊人、鼠人或类似生物是兽化人,是能变形的人类。而狐魔是化形兽,是能变成人类外表的野兽,或者说生物。”

  “那它能力如何?俺听过一些难以置信的说法……据说狐魔……”

  “在狐魔展现能力之前,希望我们能赶到诺维格瑞。”猎魔人打断道。

  “万一……”

  “最好避免那个‘万一’。”

  强风骤起,拍动船帆。

  “天色越来越暗了。”埃达里奥·巴赫指了指,“俺好像听到远处在打雷。”

  矮人没听错。仅仅片刻之后,雷声再次响起,这次他们都听到了。

  “风暴在逼近!”普德罗拉克喊道,“还留在深水区,我们的船会翻的!我们必须逃跑、躲避,避开这场暴风!伙计们,所有人都去操作船帆!”

  他推开舵手,自己扶住船舵。

  “抓紧!所有人都抓紧!”

  右舷的天空变成深蓝色。大风突然刮起,吹打着陡峭河岸上的树木,令它们东倒西歪。大树的树冠摇晃不止,小树深深弯下腰。风中裹挟着成团的树叶与整根的树枝,甚至还有粗枝。耀眼的闪电亮起,几乎与此同时,刺耳的雷声轰然回荡。另一声巨响接踵而来,然后是第三声。

  哗啦哗啦的声音愈发响亮,下一个瞬间,雨水倾盆而下。隔着雨幕,他们什么都看不见。“先知雷比欧达号”在波涛间起舞,每隔几秒就剧烈摇摆、左右倾斜,船身嘎吱作响。杰洛特感觉每块木板都在呻吟,每块木板都像活物一样自行移动,与其他木板格格不入。他担心这独桅纵帆船会直接解体。猎魔人反复告诉自己,这不可能,这船建造出来是为在更危险的水域航行,而这里只是条河,不是大海。他反复告诉自己,同时吐出嘴里的水,紧紧抓住帆缆。

  很难判断这场风暴持续了多久。终于,震颤止息,狂风不再肆虐,翻搅河水的瓢泼大雨也减弱了势头,变成小雨,随后是毛毛细雨。这一刻,他们发现普德罗拉克的策略奏效了。船长让独桅纵帆船成功躲到一座高耸于水面的小岛背后,岛上森林覆盖,挡住了狂风,不再让船摇晃得那么厉害。雷雨云似乎也已走远,风暴逐渐止息。

  雾气从水面升起。

  雨水从普德罗拉克湿透的帽子滴落,顺着他的脸颊流下。尽管如此,船长依然没有摘下帽子。恐怕他从来没有摘下过。

  “杀千刀的!”他擦掉从鼻子上滴落的水珠,“风暴把我们带哪儿来了?哪条支流?还是旧河道?水面几乎是静止的……”

  “不过水流还能带着我们走。”费许朝河里啐了一口,看着唾沫流走的方向。他的草帽不见了,肯定是被狂风刮跑了。

  “水流很弱,但仍带着我们走。”他重复道,“我们在岛屿间的河湾里。保持航向不变,普德罗拉克。这条路肯定能带我们回到深水区。”

  “我猜河道在北边。”船长弯腰看着罗盘,“所以我们该选择右侧支流。不是左侧,而是右侧……”

  “你在哪儿看到的支流?”费许问,“这里只有一条河。我说了,保持航向不变。”

  “刚才还是两条呢。”普德罗拉克坚持说,“也许我眼睛进水了,要不就是因为雾。好吧,就让水流带着我们走。只是……”

  “又怎么了?”

  “罗盘。它的指向完全……不,不,没问题。我刚才没看清。水从我的帽子滴到了玻璃盖板上。我们这就启航。”

  “那就启航吧。”

  雾气时而浓密,时而稀薄。风彻底停止了,空气变得十分温暖。

  “这儿的水,”普德罗拉克说,“你们闻到了吗?味道完全不同了。我们在哪儿?”

  迷雾散去,他们看到岸边浓密的灌木丛,其中散布着腐烂的树干。如今覆盖岛屿的不是松树、冷杉和紫杉,而是茂盛的红桦和柏树,长着球茎状的树根。柏树的树干缠绕着攀爬而上的凌霄花藤,其艳丽的红花是这片腐绿色沼泽植物中唯一的亮色。水面铺着一层厚厚的浮萍,水草丛生,“先知号”的船首分开浮萍和水草,将它们拖在船后,仿佛带着一支长长的队伍。河水浑浊不清,确实散发出略臭的可怕味道。硕大的气泡从河底升起。普德罗拉克依然亲自掌舵。

  “也许会有浅滩。”他突然焦虑起来,“嘿,过来!测深员该干活儿了!”

  他们顺着微弱的水流继续前进,但始终没能离开这片沼地,也没能摆脱这股腐臭的味道。船头的水手发出单调的喊声,报告水深。

  “来瞧瞧这个,猎魔人大师。”普德罗拉克在罗盘前俯下身,敲敲那块玻璃。

  “瞧什么?”

  “我还以为玻璃蒙上了水汽……但指针没发疯的话,我们是在往东走。也就是说,我们正在原路返回。”

  “这不可能。水流一直带着我们前进。这条河……”

  他住了口。

  一棵巨树半悬在水面上方,部分树根暴露在外。一个女子穿着贴身长裙,站在一根光秃秃的大树枝上,一动不动看着他们。

  “掌舵。”猎魔人轻声说,“掌舵,船长。靠向那边河岸。远离那棵树。”

  女人消失了。一只巨大的狐狸沿着树枝爬下,飞奔离去,潜入密林。那只野兽似乎是黑色的,只有蓬松的尾巴尖是白色。

  “它找到我们了。”埃达里奥·巴赫也看到了,“雌狐妖找到我们了……”

  “杀千刀的……”

  “安静,你们两个。别引起恐慌。”

  他们顺流航行。两岸枯树上的鹈鹕始终注视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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