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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不知在夜里的什么时候,暴风雪停了。当我醒来时,这间卧房悄无声息,比我住过的所有地方都还要安静,只有风呢喃着吹过屋顶,以及我和艾墨特的呼吸声。

  床就在窗边。云朵掠过太阳,光线随之由黯淡至灿烂,再这么循环一遍。天空一角露出一方蓝色,它斜着飘走,又被风撕得碎裂。阳光将冰柱映照得闪闪发光,在空无一物的木地板上投射出光圈。

  我尽可能不吵醒艾墨特,悄悄掀开被子。他叹了口气,将双膝抱在胸口,陷进毯子里。他的脸埋着枕头,所以我只看得到他耳朵和脸颊的轮廓线条。我的唇上仍麻痒地残留着触碰到他肌肤的感受:炽热,略微粗糙,有汗水的咸味。一阵微微的热度流过全身,这是昨晚的余韵。我想重温,我想一次次温习,我想忘却其余一切:我的人生、我的父亲、我的婚礼、我的书。

  有那么一刻,我纵容自己想象着留在这里会是什么样子。如果我错过婚礼,父亲恐怕会和我断绝父子关系——这或许也不是坏事。尽管母亲可能会思念我,可是她至少还有我那两个姊姊。她很擅长别过头不理会难受的感觉,也很擅长假装。我瞥向艾墨特蜷在被单里的身躯。如果我现在推醒他,把他翻过来面对我,告诉他我无法忍受要离开这里……他伸展着手脚,眨了眨眼睁开。一看见我,他便露出了微笑,又继续睡。我几乎要亲吻他。我闭起双眼,心脏跳得剧烈。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昨晚激情如潮,欲望席卷了我。对他的渴望如此热切,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我什么都不在乎,就这么抛开一切束缚,他也与我一同共舞——他让我……他使我……他彷佛早就认识我,熟悉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对我的了解深刻入骨,使我最后忘情地嘶吼。可是,此时此刻,在冰冷的光线之中,我却不由得轻轻打着颤。他是一个陌生人。

  我希望自己能相信昨晚真的代表了什么。可是他给我的感觉不是温柔,而是熟练。尽管有之前的种种,最初他亲吻我时,我仍觉得他很纯真,彷佛从未碰触过任何人。可是这种想法未免过于荒谬,如果不是经验丰富的人,是不可能那样做爱的。就算他还没向我伸手要钱……他和我的相似程度完全超乎我的想象。如果告诉他我想和他一起留在这里,他绝对会笑出来的。

  就算他不会……发生过的还是不会消失──德哈维兰、奈儿、我的书。我不配获得幸福,不配拥有这一切。无论昨晚发生了什么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地板冷得像冰。我的衣服几乎都堆在窗台下方。我套上了衣服,能感觉到又湿又黏的布料贴在身上,还有不住打颤的牙齿。我笨手笨脚地扣上扣子,最后决定不扣衣领扣,并且把领巾收进了口袋。我拎起靴子,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下楼。一小簇被风吹下来的茅草敲着前门,让我一时吓得停住脚步。可是这里根本没人。

  工作坊的炉火已经灭了。在柔和的白光中,眼前的画面有如一幅静物画,整间工作坊的摆设都是北方简约风格,清一色浅褐与象牙白色调。我的斗篷就挂在一座高大的压书机上方。

  我用冻僵的手指取下斗篷,正要转身离去,却差点被艾墨特的衬衫绊倒。他的衬衫就在当初我扔过去的位置,之后他就带我上楼了。我捡起衬衫,想起我解开他的扣子时他发抖的模样。当时我也在发抖,但并不是因为冷意。此时贴在我脸上的布料柔软而冰凉,充斥着他的气味,有雪松木和他汗水散发的辛味。我想穿上这件衬衫。

  不行。我突然有种像是正从窗外往内窥看自己的感觉:红着眼睛、没刮胡子、抱着某个男人脏兮兮的衬衫想着他——想着一个我不信任的男人。父亲会怎么嘲笑我?不过上了一次床内心就变得这么软弱,像得了传染病一样。我丢下衬衫,将它踢到一旁。衬衫滑进了一座木柜的下方。如果艾墨特想找这件衣服,就会看见它在灰尘上留下的痕迹,可以用尺之类的东西把衣服勾出来。反正那只是老旧的便宜货,根本不值得特地跪到地上去捞。

  我必须使劲地推才能打开后门,因为门前的台阶上已积起高高的雪堆。有一瞬间,我甚至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出得去。我艰难地走进深雪,感觉冷风简直要将我整个人吹成两截。细小的碎冰随风飞来,冻得颊面阵阵刺痛。雪深及膝,我只能极为缓慢地前进并绕过屋侧。马厩大门的铰链上也覆了一层厚厚的冰霜,必须用力踹向门框才能震碎那层冰。我停在门口,看着马儿心满意足地嚼着干草。如果留下一匹马,就得请马房寄账单给父亲,但要是我将两匹都牵走,艾墨特就会困在这里。

  我对自己说,我只带走一匹马,不过是因为不想在这冰天雪地之中还要帮两匹马装上辔头。我领着自己的坐骑步出后院,动作笨拙地爬上去。

  在骑上大路之前我都一直不停地回头张望。他会醒来的,他会听见,也会想着我去哪里了。可是屋子里毫无动静,只有空荡的窗户回瞪着我。

  回塞津的路途是如此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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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回到家时,天早就黑了,每扇窗户都透出了光线。贝蒂前来应门时,几撮头发从她的帽沿散了下来,围裙则沾上了花粉,身后还跟着一个新来的女帮厨。女帮厨端着装了鱼的银盘,走过刚刷洗干净的地板,听到贝蒂说:「噢,路西安先生,艾斯毕兰店里的人已经来了。他在会客室等您。」还兴奋地瞄了我一眼。

  楼梯口的石座和餐厅入口处都摆着大捧花束,有红玫瑰、蕨类,以及叶缘呈锯状、色泽如蜡的深色草叶,还有娇嫩如肤的百合。贝蒂焦虑地在门后等着我,想快些回到工作岗位。「先生?您还好吗?」

  「当然,我很好。」瞬间袭来的暖意令我头晕。贝蒂快步上前,想接过我的帽子和外套,却被我挥手拒绝。女帮厨以手肘推开餐厅大门走进去,我正好瞥见餐具柜上摆着法式晚餐,闻到清炖鱼和某种野味料理的香气。我挂好帽子和外套,经过贝蒂身边,进入会客室。

  母亲站起身。「亲爱的,」她说:「你总算回来了。」她招手要艾斯毕兰的代理师傅上前。「亚尔——什么来着?亚尔克先生一直耐心地等你回来呢。」

  「午安。」我对他点头,却因此感到有些晕眩,彷佛整个世界化为一片向外扩散的涟漪。「妈妈,可以帮我叫些茶来吗?我什么也没吃,因为……」我停了下来,房内顿时陷入静默。黎瑟从她手中的刺绣圆框上抬起头,猫儿似地瞇起双眼盯着我。

  「这个时间恐怕有点晚了,」母亲说:「仆人现在都很忙,所以我们才会提早用下午茶。」她对我微笑,可是接下来的沉默却有些不对劲。希西莉鬼鬼祟祟地捏碎一块糖,黎瑟的眼神停在我没刮胡子的下巴上——她们的举动在在说明父亲已下过指示不要问我去了哪里。

  我任着亚尔克调整我身上的西装背心。他没有看我,只是在各处别上大头针,不时以老练的口吻让我抬手或放下手臂。我的衬衫汗湿,浑身上下散发着马的气味和潮湿的羊毛味。虽然黎瑟皱起了鼻头,可是却没人提起。也许只有我闻得到藏在这味道之下、属于艾墨特.法莫的麝香与蕨丛气味。

  最后,亚尔克要离开了,临走之前对我微微压低了帽子致意。在他走后,母亲对我露出微笑,一面移走糖罐让希西莉拿不到,一面说:「亲爱的,你不会紧张真是太好了。很多新郎都会在婚礼前一天变得焦虑,幸好你没让这件事影响到………你在忙的事情。」

  我走向窗户,拉开了窗帘。我越过自己在窗中的倒影,望着因白雪而闪闪发亮的花园,以及园中小径上五颜六色的灯笼。「妈妈,我有什么好紧张的呢?」她的倒影拨弄着边缘缀着流苏的靠垫。「我终于量好了西装,也没有别的事情好担心了。」

  「你说的对,而且你穿起那套西装很好看。」我转过头,与她相视而笑。她又说道:「别忘了今晚要穿全套晚礼服,一个钟头后我们要喝雪利酒。」

  「那我最好先去洗个澡。」

  「亲爱的,这真是好主意。」

  我关上门,将她银铃般的笑声锁在门内,接着穿越门厅走向楼梯。这里摆设的花卉前所未有的多,色泽浓重而葱郁,有如丛林。一盘香槟空杯摆在玄关的桌子上,仆人房的双开门砰砰作响,新来的女帮厨则咯咯笑着,一看到我便立即安静下来,弯身对我行了个屈膝礼。不过她正托着摆满水果的银色餐桌饰架,所以动作格外谨慎。

  「你可以请贝蒂来帮我放热水吗?」

  「遵命,先生。」我走到楼梯转角处时,仍能感觉到她盯着我的眼神。

  我只想好好躺下来睡一觉,可是已经有人帮我备好衣服摆在床上了。小花瓶中插了一朵红玫瑰,即将要装饰在我的翻领扣眼上。

  明天,我和荷诺将会睡在房屋后方专为我们准备的新房里。那是间很不错的房间,视野优美,能眺望花园景观。房内的壁纸上有石榴图纹,模样简直像是一张张塞满种籽的嘴巴。床铺是四柱床,四面垂挂着酒红色天鹅绒。小时候我偶尔会拉开布幔爬到床上。我依然记得那片红色的暗影,还有闷热又安静的氛围。那时我总想象自己已经死了。

  门上传来敲门声。「先生,洗澡水放好了。」

  「谢谢。」我接着才想到要请她帮我送上一杯酒,但是她已经走了。

  浴室内蒸气弥漫,像是土耳其浴,有人替我在浴缸内滴了玫瑰精油……但实在是太多了。我迅速浸入热水,不断地擦洗着身体。最后我将头往后仰,靠着浴缸边缘闭上眼睛。直到听见楼下的钟声,才连忙从浴缸中爬出来,回房间更衣。我在浴室待了太久,要是动作不快一点一定会迟到。马车已经陆续抵达门外,车道上脚步声嘎吱作响,众人高声谈笑。有个粗声粗气的声音说道:「噢,真的是朴素得不得了啊,不过欧孟德家还是请了一大堆人……」

  我系好领带,脸上的红晕逐渐退去。镜中的脸孔犹如出自一幅黑白素描。我把玫瑰塞进翻领扣眼,而它就像炭笔画上的一块红色墨渍。

  「路西安先生?您的母亲问您需不需要协助。」

  我摇摇头。贝蒂看了我好久才关上门。

  我最后望了一眼自己的倒影。我办得到的。我调整好领带,露出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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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银器、枝状大烛台和戴在身上的珠宝将整间餐厅照耀得熠熠发光。目光所及之处,只见清一色黑白晚礼服的男士,与身着低胸剪裁礼服的女士。她们的礼服都有着鲜亮的色彩,比如朱红、宝蓝、翡翠绿。厅内各个角落都摆满了花,而摆设在餐桌中央的巨大花束垂下了深绿叶片,落在桌布上。嘈杂人语渐渐融成一片高亢的鸣响,让人不禁觉得自己像是身在鸟园。

  我在门口停下脚步。母亲连忙如飞鸟般向我扑来。「亲爱的,你看起来真不错。来,你知道莱昂内爵士和洁伍夫人吧。」我和他们握了手,亲吻了女士的缎料手套。还来不及看清他们的脸,母亲又把我拉去见下一批宾客。我微笑、点头、谈笑风生。我根本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见。这里很闷热,周遭鲜艳得让我错觉自己发了高烧。那些细节不断吸引我的目光:珍珠项链的饱满光泽、香槟杯里闪闪发亮的气泡、裸肩上的一颗美人痣。我使尽了全力才将注意力转回与我交谈的男人身上。在他背后的餐具柜上,最大的一盘菜已不成形状,奶白色的汁液几乎和上方的三色菫与垫在盘底的糖渍姜片融成一体;鱼料理的奶油荷兰芹酱汁凝结了,变成布满绿色斑点的金黄油脂。

  宾客已开始用餐。草莓慕斯和清炖鲑鱼的香味,还有人群和蜡烛散发的热气,全部都混杂在一起了。我往盘子里夹了几样菜后坐下。坐在我右边的女士拨弄着头上塌下的发片,说道:「虽然这确实比较时髦,但我可不认为这称得上法式晚餐。」她丈夫悄悄对她翻了个白眼。「达内家向来时髦,不过是暴发户风格——」她发现我看来的目光,便胀红了脸,没再说下去。

  我低下头,用叉子戳进鸽子派的派皮。坐在我另一侧的女士正靠向盘子,身上的绿松石项链敲在瓷器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她讲起话来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听说他今晚也有受邀——弗罗伦斯.达内不也认识朗森夫人吗?不过我的老天,他真的病得很严重啊。」

  她对面的灰发女士扬起一眉。「可以想象。」她转头对旁边的男人说:「你听过派希瓦.朗森爵士的事吗,詹姆斯?」

  「谁?」他的汤匙上盛着一小块轻轻晃动的粉红色慕斯。「噢,你说朗森啊。自从上次他踩到罗莎.玛斯丹的洋装后我就没再见到他。那真是太好笑了。」

  「他以前会去找德哈维兰。」

  「——不管他本名到底叫什么,」某人插嘴道:「听说那只是假名。」

  「八成是史密斯或琼斯吧。」

  灰发女士直接打断了他们,就像刚才没人在讲话似的。「昨晚装帧所全烧光了,而朗森最新的那些装帧书啊……」她刻意停了下,所有人都互看了彼此一眼。

  「真要命,」男人舔了一下汤匙,说:「想想你突然记起自己是派希瓦.朗森的那一刻。」

  「注意措辞,詹姆斯。」灰发女士说,可是所有人都在大笑。「我很庆幸我们家的人都没接受过装帧。即使这不是什么道德缺失,但是可能发生这种状况就是最好不要接触的原因。」

  「拜托,哈莉特,这是不是有点……」男人拿汤匙比划着想打圆场,对其他人咧嘴一笑。「虽然她一副圣战士的口气,但我跟你们保证,六十年前她还稚嫩得无法对任何人动私刑呢。」

  「总之你们想想,」第一个开口的女人说:「德哈维兰知道的那些秘密……」

  我站起身时,有几个人瞄了我一眼,接着又若无其事地继续交谈,似乎毫不在意被我听见。毕竟流言蜚语算是一种众人共享的财产。我走到餐具柜,又替自己倒了杯香槟。酒已经变得微温。有个年轻的小姐在附近徘徊,眨着睫毛,我这才发现她是希望我服侍她。她指了指桌上的佳肴。「你和欧孟德小姐这样好浪漫,是不是?你简直像童话里的王子,即使她有点……你还是选择了她……啊,她今天不在吧?欧孟德家今晚也在自家办晚宴吗?我想他们应该没钱办这种高级晚宴吧?麻烦给我一些葡萄——噢,再一小匙牛奶冻。谢谢。」

  我对她微笑。她甩了甩金色鬈发,转身离去。

  母亲弯身靠近我,低声说道:「亲爱的儿子,看你今晚玩得开心我真的很高兴。你真是这屋里最体面的男人,而且还收服了洁伍夫人,你父亲一定会很满意的。」她的口中全是荷兰芹的味道。这时,在餐厅另一头的父亲与我对上眼神,并对我举杯。我在回敬他之后,便穿过一群脸庞汗湿的男人,走进了门厅。我绕过那些花形尖锐的花卉打算上楼,却发现两个女孩正倚在楼梯栏杆上咯咯笑,只好趁着被她们发现之前赶紧转身。我的衬衫湿黏、双眼发疼,一心只想快点找个阴影处躲进去。

  我沿着走廊前进,推开办公室大门。房内灯火通明,壁炉也生了火,却空无一人。油画里的水中妖精正在壁炉台上方凝视着我,湿淋淋的四肢犹如珍珠母般闪耀,两眼空洞无神,而水仙花则像葬礼花圈一样环绕在她们四周。踏进房内后,我将门关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有人在墨水瓶里捻熄了一根香烟,但烟头仍冒着烟。我大步走向办公桌,将那缕轻烟彻底熄灭。账本摊开在上个月的收据那页,员工的信件也都被翻乱了。

  「抱歉,只怪我好奇心太旺盛,而那些数据又正好在眼前。」

  窗边有个男人,他对我轻轻鞠躬。我踩着脚跟晃了一下,但还不至于被吓得退缩。多亏有刚才灌下的香槟。

  「你一定就是皮尔斯的儿子,」他说:「路西安?是吧?我是莱特沃斯爵士,你父亲的……这么说吧,我们是同道中人。请多指教。」

  「请多指教。」我将信件轻轻迭起,重新收成整齐的一迭。我看得出来,无论我沉默多久,他都不会觉得尴尬。

  「吓到你了吗?真是不好意思。」他的语气听起来十分宽容,彷佛我才是擅闯办公室的人。他上前一步注视着我,表情似笑非笑。这个人蓄着深黑山羊胡,有着极为笔直的眉毛,年纪约莫中年,比父亲年轻。「路西安.达内,很荣幸能认识你……我是说,总算跟你见到面了。」

  「谢谢。」

  「无庸置疑,这一切……」他对着办公室的门一挥,意指这整栋房屋、宾客、婚礼、全世界。「肯定令人难以招架吧。」他的表情热切,充满好奇。这是今晚第一次有人真的认真注意到我,上一个这样望着我的人是……

  「请坐。」他说。我不由自主地照他的话坐下了。他在我对面的躺椅坐下,头往后仰,叹了一大口气。「这里还真像个马戏团呢,是不是?你这样敏感的年轻人肯定不太好受。」

  「你为什么觉得我敏感?」

  「一个对未婚妻……不怎么倾心的年轻人。」

  「我对欧孟德小姐只是尊敬,没有别的。」

  他发出轻笑。「路西安,你对我没有必要假装。」他向前倾身,一脚跷在膝上,眼里流露的神情不太像是同情。「今晚注意到这件事的人当然不只是我吧?你一定觉得很孤单。」

  「我不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是吗?」但他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我只是……嗯,这么说吧?我完全能够体会你的感觉?」

  我望着他,额际顿时一阵抽痛,然而痛意在一次心跳后随即消逝。「恕我失陪。」我撑着沙发椅的扶手,站了起来。「我得回去招呼父亲的客人了。」

  我想绕过他身边时,他已动作流畅地迅速起身,而我还来不及反应,便已经和他四目相接。他靠得太近了。苦涩的烟草味底下带着树脂般的呛鼻气味,像是琥珀,某种木质的气味。「路西安,」他轻轻地说:「等等。」

  「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看起来像是要说话,手却摸上我的衣领,开始解开领带。我无法动弹。感觉像是回到学校,在高中学长的书房之中,因为太过迷惘甚至不懂得要害怕。他当然不会……然而他却缓缓解开我的领带结。丝布发出了细声。他身上的热气穿过我的西装背心和衬衫透了过来。

  我僵住了,体内流过一股温热的反胃感。有一瞬间,他的面容在我眼前闪动——他的脸变成了艾墨特。眼神清澈、热切,近乎像是畏惧。「我得走了。」

  「为什么?」

  我望入他的眼睛。棕色的,艾墨特也是。

  我吸了一口气。我只想消失,或者回到昨天的那一刻之前,回到世界仍一片朦胧的时候。

  接着莱特沃斯清了清喉咙,这阵干哑的声音打破了魔咒。我抽身后退,而他却笑了出来。当我仓皇地踏上走廊时,仍能听见他的窃笑。宾客都在门厅向母亲道别。她左顾右盼,一见到我没扣上的衬衫扣子和松开的领带,瞬间什么表情都没了,就和撞见父亲从仆人房出来时的表情如出一辙。她回过头,继续送客——那些头戴高帽,一身皮草与耀眼华服的吵闹客人。他们的笑声如波浪般涌出餐厅。我穿过门厅、走向楼梯,努力一步步拖着自己上楼。

  我关上卧室房门,坐在床上。整个世界崩散为一条条丝带。我觉得脑袋像是不断旋转着,而这并不只是因为酒精。

  我静静思考了一会儿。昨晚我的情况明明还不算太糟,此时却对自己厌恶至极。要找到字词形容我这种人很简单:颓废,而且可悲。但我不明白莱特沃斯爵士是怎么发现的?然而他不知怎地就是知道。我一定浑身上下散发着那股臭味,像是汗臭,像是鲜血。不管我遗忘了什么,一定都比这些还要更糟。不管我做了什么,必然罪不可赦,连父亲都不由得轻视我。

  可是记忆已经不在了,都遗忘了。只要它安然锁在某处,我就能继续生活。

  到了明天的此时,一切都将划下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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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不太舒服。说真的,我不敢相信你怎么能看起来这么冷静。我现在抖得太厉害,只能尽量不要让婚戒掉到地上。」

  我往旁边瞄了一下。亨利.欧孟德脸上除了雀斑以外的部分全都变得铁青,上了发油的头发则显得十分僵硬,而他只要低头,头发就会跟着晃动。「抱歉,这是家族遗传。荷诺昨晚甚至紧张到吐出来。」

  我没有回答。

  「会来多少人?肯定好几百人吧。可怜的荷诺,她最讨厌被人盯着看了。」

  「两百人。」

  「天啊,我认识的人加起来都不到两百个。」

  「我也是。」我转过头。大厅拱起的天花板犹如船壳,比我记忆中的还要更高。梁柱不知何时绑上了白色缎带和橘色花卉,墙上则挂了比以往更多的花环。木窗框闪着银色光泽,让窗户显得更加宽阔。然而,随着座椅逐渐被坐满,四周的墙壁似乎也靠得愈来愈近,噪音则犹如海水般不断上升:人声笑语、男人不慎踩到昂贵裙襬时连连道歉,找到座位时拉开椅子,发出碰撞。每一样事物都发出了回音。

  「现在几点?」

  我朝着入口上方的金钟抬了抬下巴。真希望我不必站在这里等待。还有十分钟。我的身上止不住地发痒,让人好想扯下手套,狂抓到流血。此时的我真恨不得能啜一口酒。我的口袋内有酒壶,偏偏所有人都看着我。

  「玫瑰很美。」

  「谢谢。」今日的花朵看起来苍白娇弱,有玫瑰、小苍兰,还有一些像是衬裙荷叶滚边的花卉。没有百合花。

  「你的两个姊姊看起来很漂亮。」

  「那么太好了。」我瞄向她们。她们正和我的父母坐在前排。希西莉穿着一袭淡紫色的塔夫绸洋装,身形显得臃肿,装模作样地拿着一条蕾丝手帕。黎瑟则穿了孔雀蓝的深色洋装,发上一朵附子花似乎正逐渐枯萎。她正拿着珍珠帽针,用尖头挑掉指甲缝的污垢。我的眼神飘向旁边时,父亲对我点了一下头。我猛然别过脸的动作太剧烈,让亨利吓了一跳。

  「你还好吗?」

  「我很好。」

  「抱歉、抱歉。你应该很希望我别再说话了,对吧?」

  「对,麻烦你。」

  可是沉默毫无帮助,我反倒希望他继续讲话。我转过头,开始数着最大捧的花束中颜色犹如羊皮纸的玫瑰。花束前方有张桌子,我们再过不久就会在那里签字。桌面上铺着蕾丝布料并装饰着缎面蝴蝶结,但说到底就是张普通的桌子。

  我感觉到肩膀一阵刺痒,而且觉得想吐。身后的喧闹声愈来愈大了。宾客一定全部都到齐了,这表示我应该不必再等太久……可是,当我望向时钟时,却发现还有五分钟。我检查了怀表,但时间一样。

  我无法思考。小时候,父亲曾经打破一支温度计,只为了让我看看水银是什么。水银是无法捡拾的,它会碎开且散得到处都是。而我现在的感受就像是那样:闪闪发光,却无法捕捉。

  我转过头,再次面对着正前方。所有宾客都已就位。罕布雷敦家族、雀芮蒂和艾蕾诺.史托克布朗;蕾妮.德弗卢克斯穿了一件上头留有紫貂牙齿的皮草;赛门、史蒂芬.席蒙斯和他们的母亲连袂出席,而赛门还戴着以前我们学校的领带。我不小心与他对上了视线,他则对我做了个同情的鬼脸。我强迫自己微笑以对,随后转头望着另一侧,那里坐了欧孟德家的人。

  我只认得出几张面孔。罗莎.贝尔.玛斯丹。艾利克.芬格拉斯一脸殡葬人员的表情。两个诺伍德家的人并肩坐着,鼻子长得一模一样,就连身旁妻子身上的珠宝饰品也同等夸张。莱特沃斯爵士及他的夫人——他正在阅览典礼程序表,而夫人对他说了些什么、笑了出来。他抬眼时正好与我对上眼神。他对我点头微笑,彷佛昨晚的事并没有什么不寻常,接着便转回去继续与夫人对话。

  一会儿后他又回头看向我,没料到我仍盯着他,于是露出了兴致盎然的表情,彷佛和我十分亲密,什么都晓得。

  他读过我的书。

  我的呼吸哽在喉咙。我也不晓得自己怎么会知道。突然之间,我的心脏彷佛血液逆流,瞬间胀大且剧烈跳动。热气和寒意如潮水般袭来。

  「路西安?你还好吗?」

  我转向旁边。这一定是我幻想出来的,一定是出于这种场合带来的压力、过于浓郁的香气,还有太多双紧盯着我的眼睛。时钟上样式华丽的分针朝着整点匍匐而去。我努力不要再去看他,但还是忍不住看了。

  「路西安?路西安!你要去哪里?你不能……」

  我用肩膀撞开了亨利往外走。这间前厅的尽头有扇门。虽说就算得狼狈地爬出窗子,我也不在乎。他可怜兮兮地说了些什么,但是我完全没看向他。「我很快就回来。」

  「可是她再两分钟就要到了。」

  我在他面前甩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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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站在会场侧边的凹巷,茫然地往巷子尽头走去,并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会场正前方,看见从入口处向下延伸的宽阔阶梯。有辆马车在阶梯前缓缓停下,一道身穿浅色蕾丝礼服的身影出了马车,在踏上人行道时差点绊倒。强风将她身上的礼服吹得犹如一面白色旗帜般鼓起。欧孟德先生扶住了她,带着她走上阶梯。风吹掀了头纱,我瞥见她红红的脸颊、明亮的双眼。戴着蕾丝手套的纤手捧着玫瑰,我送她的订婚戒指闪着光芒。

  要是我动作快一点,就能在被人发现前赶回去。

  我转向一旁,越过了马路。对街排了一列正在等公共马车的人,其中几个男人盯着肉铺橱窗看,有个臂上挂了篮子的女人则对我咂了咂嘴。我转过身,被人潮推挤着前进,能感觉到雨混杂着雪打在脸上。

  「今日新闻,」有个男人吆喝道:「税金大减!装帧师死于恶火!」

  一个男人停下脚步买了份报纸。我走向小贩,在口袋里翻找着零钱,却一毛钱也没有。我一面继续翻找,一面弯身扫视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印刷字体。昨夜的悲剧事故导致……根据秘书伊丽莎白.伯瑞丁罕小姐的说法,无人幸存……势必加快易燃物品仓储的调查……我感到一阵反胃。

  报纸小贩上前挡在我和报纸中间。「你究竟买还是不买?」

  「不了,抱歉。」

  我挣扎着离开,因为亨利随时可能出现在市政厅正前方的广场。可是我无处可逃,也不能回家。我像是陷入流沙般立在人行道上动弹不得。快点做出决定,快。

  我钻进通往拱廊商场的门廊。至少这里有片屋顶能让我躲。我挤过一个男人身旁,他却抓住了我的手腕。我试图甩开,那人抓着我的力道却比预想中还要更大。我开口说:「我身上没有——」

  「你以为是在逃学吗?」他说。

  是艾墨特.法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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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瞪着他。如果这只是幻觉,那么他应该跟我上次见到他时一模一样,或至少他会红着脸大笑、因为疲倦而脚步不稳,而且身上的衬衫领口敞开。然而,他的装扮却不一样了,穿着较为粗厚保暖的衣服,眼神也更加清澈而平静。他的肩上背着行李袋,头上戴了一顶羊毛帽。

  公共马车在他身后驶过。卖报纸的男人继续吆喝着头条新闻,雨雪在门廊入口处的地上淤积成扇形,闪着银光。

  「现在到底……?」

  他说……或者是我说的?无所谓了。他仍像手铐似的握着我的手腕。

  我清了清喉咙,确认这是自己的声音没错。「你在这里做什么?」

  「这是个自由国家。」他说。可是他的虚张声势没能成功出现在脸上。「我想看看你,和她,」他迟疑着说:「就是,你的妻子。」

  「是吗。」我努力压下一阵愚蠢又痛苦的笑意。「恐怕你还得再等久一点了。」

  不好笑。我笑了一声,用力得像是生病了一样。

  「发生什么事了?你应该要在里面才对。」他朝市政厅抬了抬下巴。

  「我逃跑了。」

  「你逃跑了?说跑就跑?」在这沉默的一瞬间,也许我们想的都是同一件事:我也从他身边逃跑了。但就算我能解释,或道歉,他也没给我时间。「那欧孟德小姐怎么办?」

  「我不晓得。」

  他瞇起眼睛。「什么?」

  我摇摇头。我仍能看见她的身影被那些飘逸的白纱包围,脸庞嫣红。她要我待她好一点。

  「路西安,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不能娶她。她很好——她是个好人。她值得比我更好的对象。」

  他松手转过身。两个年轻女人快步走进了拱廊商场,其中一人在湿滑的大理石上险些滑倒,另一人则赶紧扶住了她。她们大笑的声音像是机器运作时的金属声。他注视着她们经过。「所以她应该要感激你在祭坛上抛弃了她,是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低下头。我还以为就算全世界都不能理解,至少法莫可以。我的手套内衬湿了,但湿意还没渗透到表面。我伸直了手指,感觉着羔皮远离我湿黏的皮肤。「只是……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无论对她或对我都一样。这很重要吗?」

  「那我呢?我是不是也该感激你……?算了。」我才张开嘴他就转过身。

  「没事,我说过算了。」

  一阵安静。空气中只有报纸叫卖声、仓促的脚步声、车轮在半结冻的泥泞里滚动发出的嘎吱声。她正在大厅里等着我,但也可能会有人把她拉到一边。亨利则会搜寻着我的身影,同时崩溃地让自己看起来别太崩溃。

  法莫叹了口气。他脱下帽子,用手腕擦了擦额头,再把帽子重新戴上。最后他说:「你是认真的,对吧?」

  「我看到一个客人望着我的表情。」我的嘴里尝到一阵酸涩,某种金属味。「他看过我的书,我从他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一直盯着我。」我不想告诉法莫有关莱特沃斯爵士及昨晚发生的事,一时陷入了沉默。街上传来车轴相撞的声音,有人在吼叫,有人吼回去。我耸耸肩。「只是这样。」

  「不过有人看了你一眼你就逃婚?」

  我徒劳地扯着手套。「对。」

  「我都不知道你这么勇敢。」

  「你是说在祭坛上抛下荷诺?」

  他偏着脑袋,勉强算是承认。风从拱廊商场内吹来,将我们脚边的垃圾吹得四散。我不禁打了个冷颤。不知怎么,我以为逃离市政厅会让一切变得不一样。我倚在墙边,就着酒壶啜了口酒,然后递给了他。他对我摇了摇头。

  我望着自己的鞋子,雨雪和烂泥已弄脏它原先完美的光泽。「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变卖了老师傅的一些东西,」他说:「我有足够的钱买张火车票前往纽顿,我会在那里试着找间装帧所。」

  「装帧所?为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拉了拉行李背带。「因为我是个装帧师,路西安。」

  我点头。他说得没错。他有技艺、有谋生能力,可以拥有像德哈维兰那样的人生,有何不可呢?

  「我希望……」艾墨特微微移动了身体重心。「我很抱歉。」

  「不用抱歉。」我灌下最后几滴辛辣的白兰地。

  「我不能留在这里,路西安。」

  我是否听见了亨利的声音在风中忽隐忽现?或者只是我的幻觉?我仰头望向沾着些许脏污的精致玻璃窗格,在我们正上方的位置有道裂痕,像颗星星。「那好吧,」我说:「祝你一路顺风。」

  「嗯。」

  我伸出手。「谢谢你之前的帮忙。」

  「嗯。」他吞了一口口水,握住我的手。我们都没有脱下手套。他戴了一枚戒指,那东西压到我的手指,使我的伤口刺痛起来。当他退开时,这阵疼痛依旧持续,犹如一条绳索爬上我的手臂,缠住了心脏,然后扯得死紧。

  「再会,艾墨特。」

  他点了头,又再次点了点头。我把酒壶放回口袋,觉得好冷。有个孩子正在滚铁环,一面尖叫一面大笑着奔过我们身旁,一名穿着半丧期服装的憔悴女家教则跟在他身后几步。

  他没说再见,只是又看了我约莫一次呼吸的时间,便转身走入拱廊商场,离我而去。

  我用前臂盖住了脸。我看起来一定像是在哭,可是这都无所谓了。

  早知道就留在市政厅,现在婚礼应该就会结束了。

  衬衫弄得我全身发痒,脚踝也被鞋子磨破了。我的吐息有白兰地的气味。我还没吃早餐,酒精却已先进入体内。我可以变卖怀表,上酒吧喝个烂醉,再踏入河中——不,我当然不能这么做。还是回家吧。今早离家时,楼梯上的花环已开始枯萎,几片红色的花瓣在我走过时坠落,房间全都空荡无人,花朵也凋零了。

  「等等。等一下。」有人自拱廊商场内大叫着跑来,我睁开眼睛,视线碎成一个五彩斑斓的万花筒。我眨了眨眼。是艾墨特。

  他把行李袋往脚边一扔,抓住我的肩膀。「你刚刚说了什么?」

  「什么?什么时候?」

  「你说有人读过你的书。」

  我试着挣脱,可是他的力气比我更大。「对,莱特沃斯爵士,这让我——」

  「莱特沃斯爵士。莱特沃斯爵士读过你的书?你确定吗?」

  「确定。」

  他注视着我,又像是没在看我。血液在我的血管内奔腾。

  「而且他来了,来参加你的婚礼,他——」他往后方一指。「他就在那里?」

  「对,怎么了?」

  他拍了一下额头。「我真是个笨蛋。动作快,我知道他住在哪里。」

  我过了一会儿才弄懂他的意思。「他读过不代表他拥有这本书。」

  「我亲自帮他送过书,我早该猜到的。」他吐出一口气,微微笑了一下,然后抓住我的手腕。「别跟我争,路西安。」他跑了起来,拉着我跟上,害我一时差点摔倒。「我们时间不多,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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