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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爱德内街比我印象中还要来得更长。昨晚下过雪,整条街上狭长的白色房屋、栏杆、人行道,全都积了深雪,而整条街上的每一扇门旁也都挂着一块黄铜门牌。等我总算找到上头写着十二号的门牌时,双脚早已冻得发疼,双眼也因为炫目的日光而刺痛不已。我在门阶前停下脚步,一位服丧中的妇人正好从门中走出,而她一注意到我看向她的眼神,便立刻拉下面纱盖住了脸。

  我低下帽檐朝她致意,便继续沿着大街前行。等到她渐渐缓步走远,我才回过头拉了门铃。

  前来应门的是一位打扮朴素的纤瘦女人,能看得出并不是女仆。她穿着一件淡紫与鹅黄相间的棉纱洋装,透过一副夹鼻眼镜仔细打量着我。「午安,请问有什么事吗?」

  「我要找艾墨特.法莫。」

  「谁?」

  「艾墨特.法莫。」冷空气灌进了喉咙,让我忍不住咳了起来。她微微动了下,将目光移向我的后方,同时手指轻敲着门框,有些不耐地等着我停止咳嗽。「他是德哈维兰的学徒,浅棕色头发、没有留胡子,个子满高的。」

  她对着我扬起眉毛。「噢,那个新来的男孩。」

  「对,是个年轻人。」

  「他恐怕不在这里。」

  「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他不会回来了。」

  我瞪着她。「你说什么?」

  她将头微微抬高,使得阳光映在夹鼻眼镜上,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睛。「可以请问有什么事吗?如果你想见德哈维兰先生,请事先预约。」

  「不好意思。」我走上前一步,而她则在打了个轻颤后,立刻伸长了一手阻挡我的去路。浅紫色布料随着她的动作而发出了一阵沙沙声,接着樟脑混杂着紫罗兰水的气味便扑鼻而来。我尽可能语气平稳地说:「请让我进去,麻烦你了。」

  「预约要等两周。」

  我一把将她推开,让她不禁愤怒地惊叫出声。然而我早已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屋内。「德哈维兰?」看见左侧有扇半开的门,我便直接推门闯入。在匆匆瞥过房内蓝绿色的浅色墙面、细脚椅和兰花后,我发现房间尽头还有另一扇门,上面的门牌写着:咨询室。「德哈维兰!」

  德哈维兰猛然将尽头的那扇房门打开。「怎么回事,这么闹哄哄的?伯瑞丁罕小姐,我不是说了别打扰我吗?」他的视线扫向我,接着拉了下领巾,上头的钻石别针闪闪发亮。「原来是亲爱的达内先生啊,真是万万没料到……这可真是意外的惊喜。请问需要我提供什么服务呢?」

  「我是来找艾墨特.法莫的。」

  一片寂静。德哈维兰的视线忽然越过我,不知对谁摇了摇头。当我回过身查看时,伯瑞丁罕小姐正走入门厅对面的另一个房间,一身鲜艳炫目的色彩在阴影中转暗,变成了粉紫和奶油色。德哈维兰垂下了嘴角,说道:「达内先生,实在万分抱歉。很不幸的,艾墨特.法莫已经离开了。或许可以由我代劳?」

  「他去哪了?」

  他清了清嗓子,然后指向一张椅子。见我不肯坐下,他脸上又闪过一丝笑意,顺了顺自己的小胡子。「我的公司信誉优良、水平高超,所以我绝不雇用有一丝一毫……瑕疵的人。」他正在顺胡子的手指忽然停下,也许是因为看见我的脸色变了。「我不得不请他走路。」

  「那他现在人在哪里?」

  「我真的不晓得。」他对我偏着头。「我是否能问您为什么特别要见他?我本人倒是很乐意为您提供协助。」

  我揉着额头,感觉雪的炫光仍在眼前跳跃。「是关于一本书。」我说。

  「请说。」

  房内太热了,让人觉得有些恶心想吐。我试着深呼吸,往前走了几步,能感觉到衬衫紧黏在肋骨上。「是我的书。很显然我……」一只摆在石座上的花瓶近在眼前,我伸出手触摸盛开的奶油色兰花,这才发现花瓣是蜡制的。我转过头对他说:「我曾接受过装帧,艾墨特.法莫说——他说他来你这里之前曾经在另一间装帧所当学徒。关于我的书,不晓得你是否知情?」

  他扯了扯身上的背心,将领口往下拉了点。「不……不,我恐怕并不知情,」他说:「我怎么可能晓得呢?」

  「可是艾墨特.法莫晓得。我得找出那本书,我马上就要结婚了。」这件事德哈维兰当然知道。我焦躁不安地拨弄着手套。

  「我真的帮不了您的忙,达内先生。我也很希望能帮上忙。可惜您当初不是找我装帧……」他歪着头,露出遗憾的表情。

  「我得找到他。他去哪里了?」

  「噢。」德哈维兰缓缓吸了口气,弯下腰整理着矮桌上画着插图的杂志。这似乎得花他不少时间,彷佛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事,就是思忖画着帕那索斯山的宝蓝色书封究竟该摆在画中猎人还是绅士杂志旁。最后,他又挺直腰杆,回望着我。「达内先生……我奉劝您别浪费时间了,许多年轻男人都犯过小错——不是,请您先听我说完。您现在已经不可能找回那本书了。重点在于,这本书究竟存不存在我们也不知道,艾墨特.法莫是个骗子,还是个小偷,所以就请您接受我的忠告,忘了这件事吧。您还有大好前途,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吧。」

  「这本书确实存在,我父亲——」我突然打住。「德哈维兰,如果你愿意帮忙我真的感激不尽——万分的感激。这本书对我而言非常重要,我愿意出价五十几尼——甚至一百几尼。」

  他迅速眨了两下眼睛,悔恨神情在他脸上一闪而逝,速度快得让人几乎难以察觉。「很遗憾,我真的帮不上忙。」他从背心口袋掏出怀表。「不好意思,我得失陪了。我现在得去拜访一个重要客户。」

  我抓住他的手肘。「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前天,大半夜。」

  「你真的不知道他去哪里?」

  他轻轻拂了下衣袖,确认我没在上头留下印子,又掸掉一颗看不见的灰尘,最后才总算抬头看着我。「真的很抱歉,达内先生。」他说:「不过说实话,即使他在路边冻死,我也懒得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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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上大街时,街上的阴影全成了淡蓝色,让雪地上的脚印轮廓变得更加明显,犹如小小的悬崖和冰河。空气冷冽,而一辆二轮小马车嘎吱作响地缓缓驶过时,马儿喷出的热气就像是一阵转瞬即逝的大雾。有个路人差点滑跤,赶忙伸长了两手稳住自己的重心。然而除此之外,街上空无一人。

  我深吸一口冰冷空气,寒意立刻烧灼着喉头。即便戴着手套,用手握上栏杆尖顶时,仍能感觉到金属冰凉的触感。我低下了头,更加使劲地紧握住栏杆尖顶,直到割伤的剧痛从掌心一路窜上手臂。

  我不用抬头就知道有人拉开了等候室窗户的蕾丝窗帘。德哈维兰正在窗内偷看,等着我离去。

  我走下门阶,原路折返。当我来到转角时,正好碰上了一条小巷。小巷两侧墙壁高耸,覆着一层煤烟。我踏入阴影之中,一路走到巷底,发现前方是另一条狭窄的泥巴巷,巷内尽是杂乱的披棚、栅栏,以及没有围墙的后院。大约走到半途,眼前便出现一栋看起来摇摇欲坠、稍比其他建物高些的木造建筑。我站在那栋屋子的正前方,瞇眼望入窗中。污黑的窗格后有几个男人正在工作台前埋头做事,其中一人敲敲打打,一人对着某样东西弯身,而另一人抬起眼神看见了我,在他手中的书闪着红金色光芒。

  我敲了下窗格,指指旁边,然后一直注视着他,直到他放弃似地耸耸肩,最后放下手里的书,不见了身影。一会儿后,他拉开通往泥巴巷的后门,看着我问道:「有什么事?」

  「这里是德哈维兰的装帧所吗?」

  「请走爱德内街的正门。」

  「我在找艾墨特.法莫——就是那个学徒。」

  「他已经被开除了。」话一说完,他便想顺手将门关上。

  我立刻将手伸进口袋,他则有些迟疑地停下了关门的动作。「这我知道。」我说,然后让他看到那枚夹在拇指和食指间的半英镑。「他去哪里了?」

  男人清了清喉咙,随意地朝地板啐了一口。「我不知道。」

  「他回家了吗?他是从哪里来的?」

  「大概是某个乡下地方吧,另一间装帧所。」他打量着那枚钱币。「你怎么不去问德哈维兰?」

  「他有说过要去哪里吗?」

  「听好了。」他摇摇头。「他在大半夜被踢出门,而我那时还在呼呼大睡,怎么可能知道他干了什么好事,又或者他去了哪里、是不是还活着?我看他现在八成跟其他没工作的人一样死在水沟里吧。」

  我往前倾身,近得能嗅到他身上的烟草味。「拜托,我非找到他不可。」

  「要是我在外头乱讲装帧所的事,怕不是等着被扫地出门。」语毕,他随即甩上了门。尽管能听见他逐渐离去的脚步声,我还是继续不停敲门,直到他终于打开工作坊的窗户,侧身探出了头。「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带,」他说:「外套和行李袋都还在楼上,大家什么都不知道。你再不滚我要叫警察了。」

  他拉起窗户并立刻上锁,而我则透过脏黑的窗户看见他回到工作岗位。我知道这人说的是实话。

  天气实在是太冷了,让人费尽了力气才有办法挪动脚步。我一路缓步穿过结满冰霜的车辙来到巷尾,又接着拐了两个弯。我无处可去,却走个不停,像是正被自己的绝望追赶着,而它始终落后了几步。最后,我迷路了。我肯定是在兜圈子,因为每次停下脚步时,总会发现自己站在爱德内街一间豪华酒吧门外。我抬头盯着希腊式的华丽廊柱和衬在黑底上的金漆字体:公主殿酒吧。也许我是故意绕过来的吧,谁晓得?反正也不重要了。

  酒吧内,煤气灯的光线映照在抛了光的黄铜、深色木头与雕花玻璃上,暖和的空气扑面而来,混杂着浓浊体味和溢出杯外的酒水气味。一跨过门坎,我被冷风刮得通红的脸颊便顿时开始隐隐发痛。我在吧台上放下一先令,一口气干掉一杯琴酒,接着又点了一杯。最后我找了个角落的座位坐下,闭上了眼睛。

  艾墨特.法莫消失了。就算他还活着,还留在塞津,我也不可能找到他了。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德哈维兰说他离开装帧所时还活得好好的。

  灌下第二杯琴酒后,我再次起身,想走回吧台。然而眼前却突然模糊起来,让我不得不停下动作、尝试集中视线。我伸手撑着大理石柱,感觉一切事物的轮廓变得朦胧,黄铜的反光也更柔和了,整个世界不再那么俗艳。我觉得好多了,便将手伸进口袋里摸出更多钱币。这时,酒吧大门正好敞开,一阵刺骨寒风吹向我的脚踝,有个揉皱的纸团扫过脚边地砖,最后靠在我的鞋旁。我弯下腰,拾起纸团,在吧台上将纸抚平。

  那是一张印有抬头的信纸。最上方有一枚金色徽章,还有一句拉丁文格言:真相能将你解放,其下则写着优良装帧师席姆斯及艾芙琳。信纸其余部分满是歪扭而随兴的字迹,可见上头的说明是:请来爱德内街八十九号的哈特勒夫人商店,指名珀尔小姐提供专业协助。每次咨询至少需要两个钟头,其后立刻接受装帧。若因不彻底坦白、饮酒过量或其他原因造成记忆清除不全,可依照比例折价,然依约总额不得超过十先令。

  吧台调酒师瞥了我一眼,收走我的钱,在我面前放下另一杯酒。「先生,如果我是您,绝对不会那么做。」他说。在那一刻,我还以为他是在讲琴酒,接着便看见他对那张信纸努了努下巴。「我听说有的人在那之后就发疯了。那些装帧师啊,最会说大话了,不过,要是有人在你完全痊愈前告诉你这件事,你最后还是会知道自己被装帧了。他们说这是最可怕的,因为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遗忘的是什么。」我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往一旁。「这样不就解决了,」我说:「谢谢。」

  他点点头,表示明白我的意思,接着拿起一块布开始擦拭那排闪亮的酒塞。

  可是那张信纸彷佛仍在我眼前浮动。我知道哈特勒夫人商店在哪里,相对来说,那里已算是比较雅致的地方了。但我听说过珀尔小姐和她的……偏好。我不由得想象起那位读着信中指示的女孩。我并不认识比黎瑟年轻的女子,却能够想象她的容貌:缺牙、头发扎成辫子。在我脑海中,我看见她步上门前台阶,拉了拉铃索。女孩走投无路,却十分勇敢。可是她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她单纯得令人心疼,更让人心疼的是,当那扇大门拉开,在门后等着她的是……我不禁摇摇头,想要甩去脑中的画面,却毫无作用。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容貌,但她看起来并不像奈儿,反而更像法莫,就连偏着头的模样也是那么勇敢,有着同样坦率的眼神。如果那女孩是像这样的呢?

  「嘿。」我抓住调酒师的袖子。「是不是有人——你有没有看见……?」我感到有些头晕,心急如焚且浑身乏力。这并不合理,然而我的胃部却一阵翻搅,彷佛无论他们对她做了什么都是我的错。

  「先生,怎么了?」

  「那个女孩……」我吞了一口口水。她不是真的。「我是说,你有看见丢下这张纸的人吗?」

  「没有,先生,我没印象。」他将手抽了回去。「您在找谁吗?」

  「不是,我是说——是。」我强迫自己坐回椅子上。我到底在干么?我一定是疯了,她根本不存在。「当我没问。」

  他看着我好一阵子,最后开口道:「您的心上人把自己装帧成一本精采好书了是不是?如果我可以给您一个忠告……天底下的好女孩多得是,先生。」

  「什么?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其实我感到极为不适,完全无法思考。彷佛这个女孩、奈儿、父亲以及我的书,全都是同一件事的不同片段。恐惧犹如玻璃般在我体内碎裂。我究竟做了什么?

  调酒师用抹布擦拭着吧台,在上头留下一层彩虹般的油腻光泽。「那些装帧师啊,」他朝痰盂吐出一口痰。「您看到图书馆街外大排长龙的队伍了吗?他们在赶人,因为天气太冷,而救济所又已经人满为患。求他们还不如求一个正直的妓女。」

  「的确。」我垂下头。我再也无法忍受了。在脑海中,我见到哈特勒夫人商店的大门敞开,而穿得一身黑的珀尔小姐正等在垂挂帷幕的廊台。那个女孩站在楼梯下抬头往上看,眼中流露惊慌。然而这个场景却变得模糊,逐渐转为父亲的书房、奈儿的尸体,还有艾墨特.法莫哽咽地喊着我名字的模样。接着,画面又变成德哈维兰的等候室。他的秘书透过夹鼻眼镜瞪着我,德哈维兰则毫不掩饰自己希望法莫横死街头。我握起拳头,不断按压着整张脸,直到眼皮内侧冒出了血红斑点。

  也许法莫真的死了。内心一部分的我想要相信他死了,毕竟,我现在有这种感受全是他的错。在他来之前,我明明一切都好,现在却像这样心乱如麻,满脑子想着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想着我的书和他这个人,还有他看着我的眼神,以及尽管令人如此不快,我却不禁为此胸口胀满热血的感觉。我当然不希望他死。如果能找到他,就能找到我的书。而我可以将那本书永远尘封起来,再也不必苦恼着自己为什么会一想到某个女孩的脸就满心罪恶。

  在这片薄雾般的晕眩感之下,突然隐约有着什么困扰着我。是刚才调酒师说的话。他们在赶人……救济所已经人满为患……

  在思绪厘清前,我便已挣扎着站起身,将手插进了口袋,彷佛答案就混在那些钥匙和零钱之中……然后我就想通了──是希望。

  人们走投无路时的最后依归就是装帧,那是无处可去时才会考虑的目的地。要是艾墨特.法莫还活着,肯定也已经走投无路。我踉跄着走到门前、回到街上,调酒师在我背后喊着,但是声音被嘈杂的人声淹没。我踩上了一块冰,险些飞滑出去。这太愚蠢了。我喝得这么醉,实在应该直接回家才对。可是我知道还有机会……只要还有机会就值得一试。我转身背对着恍若熊熊燃烧的夕阳,匆匆绕过转角,穿越与爱德内街交错的十字路口,抵达图书馆街。

  然而席姆斯和艾芙琳店门外的街头一片空荡。他们今天的营业时间已经结束,入口旁的窗面张贴着公告:谢绝推销。一群女人与小孩在巴瑞特和罗威的店外门阶上安静地等候,在冷风之中彼此依偎。不过就连这家店都紧闭门扉,无人进出。再往前一点,有个穿着围裙的男人拿着扫帚戳了戳玛丹商店门口的一个乞丐,满脸疲态地说:「我们关门了,明日请早。」乞丐只好起身,拖着脚离去。

  他们都不是艾墨特.法莫。

  我继续走着,行经优良装帧师的店面、藏书家俱乐部以及学院装帧师商店,一边前进一边探看着每间商家。愈是远离爱德内街,图书馆街就愈是显得狭窄、肮脏且破败。这里的商家寒酸简陋,门口笼罩着重重阴影,而且好几家店的屋顶近得几乎都要相互迭上。书店的前门油漆剥落,颜色由黑褪为灰,而弧形的窗户上则盖着厚厚的尘垢。一阵风吹来,让上方生锈的书形招牌发出了刺耳声响,两张版式相同的书页上横着交易装帧几个字,另一面则写着当铺。我停下脚步,瞥进商店。店内十分拥挤,好几个展示柜里装着满满的廉价琐物,而旁边有一群人正在低声嘟囔着什么。我经过拱门时,有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抬头看了我一眼,不过却没有出声招揽。她脚边有一只散发光芒的靛蓝色玻璃瓶,上头有个八角形标签。是鸦片酊。

  寒风刮起了垃圾和砂砾。我不禁用外套裹紧了自己,继续前进。

  欧布尔父子,合格书商,戳章如假包换。我停下脚步,从窗户看见昏暗的店内尽是摆满了书脊的书架,身材圆胖的店长正站在柜台后方和一个泪眼婆娑的女人交谈。他伸手轻拍她的脸颊,嘻嘻笑着。男人在我身后下了马车,快步经过我身边,走进了大门。他浑身散发着浓烈的皮革气味和昂贵古龙水香气,而我连他的脸孔都来不及看清,他就立刻甩上了门。我环顾四周,发现有个女人从两家商店之间的小巷走出来,她手里牵着两个孩子,小的那个哭个不停,大的那个双眼呆滞、神情恍惚。「非常好,宝贝,」她说:「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

  我不禁咬牙,别开了目光。这分明是在浪费时间。如果在被德哈维兰赶出门后,法莫来过这里,大概早就赚够钱走人,然后找间客栈睡到不省人事,忘了这一切。

  我走到了一个宽度不足以让马车调头的小广场。一盏没亮的街灯犹如绞刑台,伫立在稀薄灰雪中。有个女孩蜷缩在马车旁,一面发抖一面跺着脚,而两个男人则蹲在路边,就着一簇在铁桶里生起的火来烤暖身子。强风把工厂臭气吹向了我的脸,让我只得退至一旁的门廊下,拨去飘进眼里的烟尘。房屋上方露出的天空渐渐转为一截截深灰,看来入夜前还会再下一场雪。

  街角有一间商店,A.弗伽提尼当铺兼合格书商。这是一路走来,我所见过最小又最简陋的一家店面,但这家店却颇负盛名。弗伽提尼的商店就是回忆的垃圾场。店面的一扇窗随意地以砖头堵起,另一扇窗则盖着如干皱皮肤般的褪色报纸。大门敞开,风铃叮当作响,混浊的光线洒落在鹅卵石上,有个男人步出店面……不,是两个男人。他们谈笑风生地朝我的方向走来,我不自觉低下了头。

  「……度过漫长的冬夜,」其中一人说:「完全是弗伽提尼。」

  另外一个人笑了出来。「你说的没错,就那方面来说他绝对是最好的。」

  他们走过我身边,声音随风散去。

  等到听不见他们的脚步声,我才向着仍在鹅卵石上闪耀的那片微光走去。我从微开的门缝瞥见好几箱、好几架和好几堆的书。有个小男孩正在扫地,引起一阵煤灰烟云在半空中飞扬。在摇曳的油灯下,我仅能勉强看清门边那口箱子上的卷标文字:未完成品(交易书),一便士,旁边的书架上则标记着珍奇类,每本售价两先令又六便士。有个男人正认真盯着手里的书,转身背向吹入门内的风。除了他,店内没有其他人。我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该回家了,这已是这里的最后一家装帧所,而我仍然没找到他。当我往后退时,却不小心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接着排泄物的臭气便伴随着冰冷空气扑鼻而来。

  店门外,再稍微往前走即可见到一扇嵌在墙内的小门,门边挂了张被雨淋湿的公告:提供装帧交易,烦请敲门,报酬优渥。两个男人正站在小门前争执,其中一人身上没穿外套,在寒风中紧紧抱着双臂。他向四周看了看,并第一次露出了脸孔。

  艾墨特.法莫。

  一道艳红夕色越过我的肩头照入街道,光芒耀眼,犹如倏然拉开的窗帘般在一瞬间映现。落在人行道上的影子变得清晰而锐利,砖石边缘及窗沿上的冰霜则映着猩红。然而下一刻,光芒便再次消失。我感到呼吸急促,一时半刻无法动弹。这时,有个男人尖着嗓音,用异国腔调说:「我告诉过你半克朗太贵,不如六便士吧。」

  我抓住法莫的手臂将他往后推,但是力道太大,能感觉到他似乎一时难以呼吸。「谢了,不必了,」我转头说:「他改变心意了。」我听见身后那人嫌恶地啧了声,一把将门甩上。法莫踏在鹅卵石上的脚不慎踩空,有一刻我被迫承受他全身的重量,接着他便摔倒在地。「给我站起来。」上一个倒在我怀里的人,是奈儿。

  「路西安。」他笑了,而且笑个不停。我再次把他拽起来,推他走向最靠近的廊道。

  我努力让我们两人都站好。胜利感、狂喜交杂着愤怒,让我不由得双膝发软。「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

  「我才想问你在干什么?」他往上翻了下眼睛,脚下则似乎站得不太稳。

  「你别想洗掉你的记忆,想都别想——」

  他眨了眨眼。「我没有。」

  「我需要你留着记忆、说出我的书在哪里,而在那之后你想怎么样都随便你。」

  他紧盯着我,最后开口道:「我只是想找工作,只有他们愿意考虑我。」

  工作,当然是这样。他不是要找人装帧,而是在寻觅另一份实习,我却硬将他从门前拉走,好像他打算纵身跳下火车似的。可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总算找到他了。我放松了紧握着他肩膀的手,但是却没办法让自己真的完全放开。「我已经找你好几个钟头了。」至少我的语气平静下来了。「我只想拿回我的书,我必须要知道那本书平安无事。我的书在哪里?」

  「不在我手上。」

  「那么在哪里?」我的指尖深陷入他的肩膀,而他则再次打起了冷颤,能感觉到他连骨头也在颤动。「老天。」我不禁嘶声说道。我脱下了外套推给他,可是他却已经整个人缩成一团,眼睛半闭着。我只得帮他披上外套。他的身体冰冷至极。

  「德哈维兰把我踢出门了,连打包的时间都不留给我。」他的牙齿打着颤。

  「我知道,我听说了。」

  「现在我只想要……」他顿了顿,清清喉咙。「我想回家。我其实可以走路,可是在这种大风雪中……」

  「你会冻死。」

  「对。」他将两手套进外套袖子,用其中一只的袖口搓着脸颊。

  「找个地方落脚需要多少钱?」我将手伸进外套口袋,能感觉到寒意开始渗进我的外套。「半克朗?」

  他忽然僵住了。「我不是在跟你要钱。」

  「不要紧,不过是半克朗,拿去。」我将钱币递给他。钱币闪着光芒,带着冰冷的温度和微小的重量躺在我的手套上。

  「不。」他想后退,后背却不慎撞上了墙。「不,我不想拿你的钱。」

  我望着他。「你宁可帮弗伽提尼工作也不肯收我的半克朗?就为了两先令又六便士?你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他把头转开。「我不收你的钱。我又不是乞丐。」

  「这不是施舍,我需要找回我的书,所以你可以把这个当作是报酬。」

  「我刚才说过了,书不在我手上。」

  「可是你知道书在哪里。」

  他咬着牙吐出一口气。「我拿不到那本书,如果我可以的话……」他垂下了头,将半张脸埋在我的外套衣领中。「书在很远的地方,在沼泽地上的一间装帧所,被锁在藏书库里。藏书库很坚固,硬撬是开不了的,得将青铜大锁打开。而那把钥匙目前在德哈维兰手里。」

  「德哈维兰?他说他对此一无所知。」

  「你真的相信他说的话?」阴影遮住了法莫的脸,不过当他瞥向我时,我能看见他眼底的微光。「反正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知道你的书在哪里,也知道钥匙的下落,偏偏我却拿不到,而你也是一样。」

  「我先前向德哈维兰开出了一大笔赏金,一百几尼,我想他一定会……」

  「他知道,相信我。」这句话像是在半空中悬浮着。我没有相信他的理由。他耸了耸肩。

  「如果我能从他手中拿到钥匙,你可以带我去那里吗?」我问。

  他笑了,声音低沉而沙哑。「那把钥匙他总是随身携带,就连晚上睡觉也带在身上。不管你是什么身分,总之他不会让你拿到手。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在大雪夜里被赶出门?连拿件外套的时间都没有?」

  从我们身后的十字路口传来咆哮和碰撞声,是水桶掀翻的声音。煤油燃烧的焦味传来,搔着我的喉头。法莫瞇起双眼,看向我身后,伸长了脖子想一探究竟。一会儿后,我听见朝另一个方向跑去的脚步声,他才放松下来。

  「你的意思是……」我拉紧外套,却感到愈来愈冷。「你曾经试过要偷走钥匙,而且这是他开除你的主要原因?」

  他张开了嘴,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只是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为什么想要那把钥匙?你不是烧掉自己的书了吗?所以你想要那把钥匙不是为了拿回你自己的书。」他没有答腔。他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我慢慢地说道:「我懂了,你想勒索我,这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

  「勒索你?我连你的半克朗都不肯收了。」他又笑了出来,这次笑得更久。可是当我望着他时,他的目光却再次移开,脸上的笑容消逝。「路西安。」

  「叫我达内。」我抱着双臂试图抵挡寒风。「我能理解,半克朗不算什么,你想要更多钱。不管你想要什么,只要帮我找回那本书,我都可以给你。」

  他犹豫了。「你为什么想要找回那本书?」

  「因为我觉得自己快发疯了,只要想到任何人都能……」我深吸一口气。这道门廊、这一整条街,一切事物似乎都被沙尘般的黑雾笼罩着,而两侧的高墙则像是正朝着我步步逼近。我对上了他的目光。他正热切地注视着我,让我不由得感到喉咙一紧。一股异样的感受促使我开口道:「我再三天就要结婚了。我只希望这一切可以结束──保险起见。」

  他发出了一声浅浅的无助叹息。「要是能帮得上忙,我当然愿意帮你。可是德哈维兰不会让你拿到那把钥匙的。」

  「我会想办法拿到的。」

  「可是,路西安——」

  「不准叫我路西安。」

  一片静默。远处传来某人走进弗伽提尼店内时的叮当声响。忽然之间又起了风,将混杂着沙粒的雪尘吹上了我们的脸庞。法莫倚靠着墙,揉了揉眼睛。有只老鼠从我们脚边某处迅速窜了过去。

  「好吧,」他最后说:「如果你拿得到钥匙,我就帮你。但有个条件──你要平等地对待我。我不是你的仆人。」他伸出一手,将掌心对着我。他的指尖满是粗茧。「还有,我要叫你路西安,因为这就是你的名字。」

  他的眼神平静而淡漠。我瞪着他,突然感到一阵熟悉——我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着父亲的,那是极力压下恨意的表情。

  他读过我的书,所以他就像我憎恨父亲那样恨着我。

  我闭上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就像是自己彻底被他看透。我一头栽入了脑海深处的那片漆黑与空茫。强劲的冷风沿着后颈灌入了衣内。我能感觉到有人正拉着我的手肘,却被我甩开了。

  「对不起,请你别走,拜托。」他站在我面前。我们正伫立在街道中央。一丝夕阳烈焰在几朵灰色碎云的边缘燃烧,染红了整片天空。我的双眼阵阵刺痛。「没关系的,只要你能弄到钥匙……」

  我转过身,在我们之间拉出一小段距离,然后在口袋里摸索。「你可以住在离这里不远的八钟客栈。」我掏出一把钱币推向他。全部加起来大约是六先令。「这笔钱应该够你用上几天,就当作是预支的部分报酬。等我拿到钥匙再捎信给你,到时你就能带我去那间装帧所。」

  「我不想要钱。」

  「收下。」

  他对我扬起眉毛。我看见他的头发被风吹乱,一边嘴角则紧紧绷着。他任着我把钱币塞进他的手中,然后他将钱币塞进了外套口袋,脸却突然皱了起来。「噢,等等。」他改将钱币塞进自己的长裤口袋,将手抽出袖子,脱掉了外套。

  「下次再还我吧,我还有另一件外套。」

  他沉默了一下。「谢谢。」

  「如果你还需要钱,就捎信给我。你有我的地址。」

  他点点头。我们看着彼此。在他身后的落日艳红如火,在廉价公寓之间洒了一地夕色。他的发间映着光芒,而他的额际、下巴和一耳上方也被染得绯红。然后,就像那道艳红日光忽然出现般,他对我露出了微笑。这让他看起来完全变了样。我不记得任何人曾这样望着我,从来没有。夕阳似乎因此变得更红了,煤烟和煤油的气味变得更呛鼻,而我冻僵的手指则痛得更剧烈。风在附近的烟囱中唱着歌。一团皱巴巴的纸正窸窣作响,在鹅卵石街道上翻滚。远方工厂的鸣笛响起。他伸出手,轻抚我的脸颊。

  心脏顿时猛然一颤。我后退了一步。是因为自己曾被装帧过吧,不然就是因为我正站在街角。

  「怎么了?等一下,路——达内,对不起。」

  「我付钱给你不是要你做那种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生气。我也不是没找过娼妓,可是——他?

  「不是的……我不是……」他注视着我,嘴角突然动了一下,笑了出来。

  「别用那双该死的手碰我。」我仍能感觉到他抚摸我脸颊的触感,犹如蛛网般轻柔。我既希望那感受永远不要消失,又希望它最好立刻消失不见。

  他止住笑声。「对不起,真的,我不应该——」

  「我不管你是靠什么赚钱的,也不管德哈维兰为什么开除你,只要你能帮我找回那本书就行,之后就再也别来烦我了。」

  他看起来欲言又止。但无论他想说什么,他都逼自己吞了回去。他僵硬地点了个头,然后转过了脚跟。我费尽了力气才让自己不去看他离开的背影。他的脚步声渐渐消逝,而我则在他离开之后,才发现自己有多冷。相信他的我也是个笨蛋。真不该只给他这点钱,我应该给他更多才对。

  夕阳的红光已变得微弱,阴影让街上的鹅卵石都变得更轮廓分明。我的鞋子在路缘滑了一下,随即听见几片碎玻璃在鞋底发出清脆声响。我穿过照在街上的微光,踏入道路另一侧的黑暗之中。弗伽提尼店内的油灯光线从贴上了报纸的窗格边缘透了出来,然而这里距离爱德内街车水马龙、华灯初上的世界其实并不远。一阵风卷起鹅卵石街道上的散雪,吹上了我的脚踝。我尽可能加快脚步,想办法让身体暖起来。我的倒影闪过脏黑的商店橱窗,窗里的我因为寒冷而缩成一团。一时之间,还以为有人也踏着匆忙的脚步一路走在我的身边。

  我踏上爱德内街,脚步不禁有些迟疑。我望着那排路灯,而灯下如牢笼般的栏杆影子则映在刚降下的粉雪上。德哈维兰的装帧所窗内亮着灯。我一定有办法拿到那把钥匙,但要是贿赂无效……我会想到方法的。一定会。

  最后,包围全身的寒意让我不得不回家。我的脸颊仍然阵阵发烫,彷佛法莫的触摸已经深深烙印在上头。我发现自己在人行道上蹒跚地走了几步后便停下,凝视着最后一道夕色。身后似乎有道人影掠过。我愣愣地回头张望,以为自己会看见法莫。但我却是独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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