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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我们一群人正在会客室里享用下午茶。虽然只有五个人,却让人觉得会客室十分拥挤。四周的黄色墙面令我头痛欲裂,空气中则充斥着母亲的花露水香气,还有希西莉和黎瑟发油的浓烈气味,而就连茶和柠檬的味道都令我作呕,我只能浅浅地呼吸。虽然炉火旺盛,空气却十分冷冽。于是我的身体一侧发热出汗,另一侧却寒冷不已。欧孟德小姐坐在我正对面,举止端庄、交叉着脚踝,正低垂着头,乖巧地聆听母亲说的话。然而每隔几秒她就偷偷看向我,戴了手套的两手也好像在翻弄着什么。我发现她的中指上有个鼓起的东西——是她的订婚戒指。她意识到自己不妥适的举止后,便立刻停下了动作,又往我这里看来,而我则刻意避开了她的目光。屋外的花园笼罩着一层薄雪,灰白的色调就像被遗留在雨中的卫生纸,显得狼狈而凄凉。了无生气的杂草从薄雪中探出头,上头满是园丁留下的深色泥泞足迹。

  母亲抚平裙子,拍拍紫色的云纹绸,让她的戒指在黯淡日光下闪耀着光芒,接着笑盈盈地递给欧孟德小姐一盘饼干,而欧孟德小姐随即将盘子再转给了希西莉。这时,母亲意有所指地轻咳了一声,希西莉不禁脸红,一块饼干都没拿就直接将盘子转给了我。她将手放下时,身上的束腹咯吱了一声,她立刻东张西望,希望没人听见。

  黎瑟倾身越过我挑了块饼干,偷瞄希西莉一眼,又多拿一块。她拿着饼干走到钢琴前,用空着的另一手在琴键上随意弹着曲调。

  「百合花啊,」母亲对欧孟德小姐说:「亲爱的,你确定吗?你一定要确保捧花能衬托你啊。」

  「对啊,欧孟德小姐,」希西莉说:「百合太素了!香味也太浓,我可以投小苍兰一票吗?要是你手中捧着小苍兰,肯定会非常迷人。」她不小心打翻了糖罐。「噢——我怎么那么笨手笨脚!」

  黎瑟把同样的旋律弹了两回才停下来。「她说得没错,百合花茎太粗了。」

  「我想还是避开一些……太直挺的花吧。」母亲说。那一刻,她们全盯着欧孟德小姐。「我本身是很喜欢百合,毕竟家里的温室就种了不少,可是如果是身材太瘦长的人……我想不行,还是玫瑰更能遮掩缺陷。」

  欧孟德小姐垂下了头。「好的,你们觉得好就行了。要是那样,我可能就会真的很像稻草人,我一直都是这样。」

  气氛顿时有些凝结。我本该说些安慰的话,但我却只是看着外头的小鸟在一片深色的刺草上蹦跳。

  「怎么会呢,」母亲说:「你看起来会像个美丽娇羞的新娘,只不过千万别选百合。至于玫瑰嘛——希西莉,我真的觉得玫瑰比较好。但最重要的还是你们起居室的摆设,我知道那是你和路西安的空间,不过你们毕竟是要住在那个地方,我实在没办法忍受那难看的灰绿色。就不能用点活泼的色调吗?」她环顾着阳光般黄澄澄的墙面。父亲总称呼那种颜色为「藤黄色」。「路西安?」

  「你喜欢就好。」

  「谢谢,亲爱的。欧孟德小姐,你瞧他是多么听话啊。你应该不介意换颜色吧?」

  「呃,我——当然不会,毕竟这是你们的家,我怎么会……」

  「太好了,那就这么定了。路西安,我亲爱的儿子,实在不该让你听见这段对话!这不是需要男人操心的事。」

  黎瑟弹出一个尖锐又清脆的音符。「路西安只有在你面前才这样,他从来不像真正的男人。」

  「讲那什么话。」母亲靠过去拍了拍欧孟德小姐的膝盖。「她只是在乱说。路西安在学校赢了一大堆奖,马术啊、击剑啊……」

  黎瑟翻了个白眼。「还有朗读、舞蹈……」

  「这也算得上很有男子气概的成就,会跳华尔兹的绅士总是更让人觉得有魅力。」

  我站起身。「妈妈,我们已经订婚了,你没有必要再帮我宣传了。」

  母亲过了半秒才笑了出来。她俯身去拿茶壶,为欧孟德小姐又沏了一杯茶。「亲爱的,你别跟他计较,他一直都是这么谦逊。好了,跟我说说你度假要穿的衣服吧。我在贾伦兹的店里看到一件好漂亮的绒鼠披肩,就你的肤色……」

  我站在窗边,眺望着霭霭白雪。玻璃表面映出会客室惨白的倒影,母亲和欧孟德小姐的身影就悬浮在树下,而欧孟德小姐正举起手,用手腕揉着额头。

  「……很迷人。」母亲说:「可是到了夏天恐怕有些不利,对吧?我们家的厨子会用柠檬汁和酸奶油制作一款很棒的乳液,你或许可以试试看。谁想把自己弄得活像是掉进一桶棕色油漆里呢。」

  欧孟德小姐骤然起身,母亲不禁安静了下来。黎瑟手指滑过琴键,弹出一长串渐高的音符,最后踩着踏板让最末四个音符缭绕在半空。希西莉则将偷吃到一半的饼干藏进杯碟底下。

  「不好意思,」欧孟德小姐说:「我觉得有点头晕。」

  「快坐下,亲爱的。站着对头晕可没有帮助。」

  「我想出去走一走,这里好热。」她直视着我。「可以请你告诉我花园在哪儿吗?」

  「当然可以。失陪了,妈妈。」我伸出手臂,她则穿过会客室朝我走来。欧孟德小姐几乎与我身高相同,我带她踏进走廊,走过通往花园的后门。就在我们离开会客室那个瞬间,钢琴叮叮当当地响起结婚进行曲的前奏。

  外头冰天雪地,一片白茫茫的天空中可见光秃的树枝交错。她仰起头,看着天空眨眼,接着连看我一眼也没有,便径自走上了一条小径。我跟在她身后,鞋子踩在覆着薄雪的石头上不断打滑,而等到我总算追上她时,她已经站在一圈紫杉树篱的中央,望着头顶满是白雪的邱比特雕像。她伸出手,用戴着手套的指头触碰邱比特的金弓。「对不起。」她说。

  「你不用说对不起。」

  「你母亲——」

  「我知道。」

  她转身与我四目相接,表情突然从懊恼的皱眉变成了另一种模样。「你并不想娶我,对不对?」

  空气顿时凝结,我几乎能在她吐出的白烟中看见字句的形状。「我没想过要娶其他人。」我说。

  她笑了,那是一声爽朗而急促的笑,犹如一声鸟啭。但是接着她又一脸严肃,从树篱摘下一片叶子,任它飘落在地。我们继续向前走,踏上通往花园尽头、紫杉林立的狭窄林荫道。她朝上了锁的木门伸出手,试图转动门把。「这扇门通往哪里?」

  「河边。」水流在围墙的另一边潺潺流动、喃喃细语。

  钥匙就藏在一个模样精致的大瓮底下。我拾起钥匙,立刻感觉到极为冰冷的金属触感。我赶忙将钥匙插进锁孔、推开大门,让欧孟德小姐通过。我们站在草木丛生的泥泞河岸,望着水流在树根周围打转,一点一点地带走冰雪。

  我吐出一缕雾气,看着它慢慢消散。「你想要嫁给我吗?」

  「和别人比起来,我更想嫁给你。」她将目光转至一旁望着我。

  「那就……真是太好了。」

  她往前走了几步。越过浓密的野草丛时,白雪纷纷沾上了她的裙襬。河水轻扯垂落河面的杨柳枝,使柳树轻轻地摇晃着。然后她回过身面对我,脸颊和鼻子都冻得通红。「你不爱我,不过也没关系。」

  「我从来没——」

  「我说没关系。但是你要答应我,你得对我……好一点。」

  「我当然会的。」

  她瞇起双眼走近我,让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接着她忽然用力地捉住我的手臂,说道:「我姊姊三年前嫁人,她本来是个艺术家——是画家,而且本来要……可是现在她却什么也不是。她的丈夫……母亲说他很体贴,但只是因为他会给姊姊钱,让她去买琴酒、鸦片酊、找装帧师傅。」我从她拉着我的手中抽身退开。「每个月,书籍装帧师都会上门一趟。你肯定听过这种职业吧?那些人会把人们的人生制作成册。」

  「我知道装帧是什么。」

  「我不想变得像她那样。拜托你,路西安。我看过你们这些男人会对不合心意的人做出什么事,你要答应我——」

  「我刚刚就说了,我当然会。」

  她愣愣地眨了眨眼,然后转过了身。微风喃着细语穿过树梢,将纷飞的雪花吹送而过。她小心翼翼穿过浓密的野草丛走回木门。「真的很冷对不对?不知道还会不会再下雪。」

  我清了下嗓子,同时感觉到冰寒的空气灌进了肺部,冻得人胸口发痛。「欧孟德小姐……荷诺——」这是我第一次喊她的名字。

  「也许我们该回去了,我不希望你母亲觉得我太失礼。」

  她穿越木门,提起下襬早已湿透的裙子,没有等我就步上了小径。她的头发盘成了闪着光泽的精致发髻,色泽有点像是抛过光的木头,发髻下方的后颈则白皙而纤细,生了几颗痣。她的背很窄,挺得很直。而她并没有回头看我。

  我不禁快步跟上她。当我们走到草坪边缘,贝蒂正好从后门走出来,对我行了个屈膝礼。「路西安先生?」

  「什么事?」荷诺在我前方停下脚步,等着贝蒂让开。

  「有位先生想见您。」

  「他有给你名片吗?」

  「没有,」她犹豫着说:「他说您知道他要来。」

  「如果是艾斯毕兰派来的人,请你转告他灰色没问题。」

  「是装帧师,先生,上次来见奈儿的那位。」

  荷诺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接着便绕过贝蒂,径自回到屋内。

  「我想你的意思应该是他要找父亲。」我说。

  「先生,他特别指名要找路西安.达内先生。我应该跟他说您不在家吗?」

  后门砰地一声关起。我从会客室的窗户看见荷诺坐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下襬湿答答的裙子收拢,母亲则微笑着比手画脚,无疑又讲起了衣服。荷诺面无表情,并未瞥向窗外。

  「不了,谢谢你,贝蒂。我亲自去见他一面,看看他有什么事。」

  「我请他在办公室等您了,先生。」她退到一旁。

  直到穿越门厅中央时,我才突然发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有多猛烈。我站在镜前,望着自己在蕨类植栽后方的倒影。虽然叶子遮住了部分镜面,但已经足以让我就着倒影拉齐领口并抚平头发。然而眼中炙热而焦虑的神情却无论怎么拚命眨眼都无法消去。

  我推开办公室大门时,艾墨特.法莫正望着那幅水中妖精的油画。他穿了一件宽松的厚裤和无领棕色上衣,蓬乱的头发显然未加梳理,也没刮胡子。听到开门声时,他踩着脚跟转过身,脸色惨白,与那些水中妖精无异,眼下则挂着黑眼圈。

  「法莫先生。」他没有应声,我扬起眉毛。「请问有什么事?」

  「路西安——达内。」他说,声音似乎有些哽咽。接着他咽了一口口水。

  「是,你有什么事?」

  「我想见你,」他支吾着说:「我的意思是——」

  时钟发出一阵警示钟声即将敲响的刮擦声,让法莫吓了一跳,向四周环顾。接着一连串钟声流泻而出,填满了整间办公室。等到钟声渐渐消散,我便走到窗前,望着外头斑白的草坪。城镇上空云朵低垂,光线逐渐消失。「无论你有什么事,如果能长话短说,我会非常感激。我正在等裁缝师来。」

  「裁缝师?」我无法确定他这是哪里的腔调,但无疑是塞津郊区的乡下,口音和我叔叔的厨子很像。

  「对,裁缝师。我再过一个星期左右就要结婚了,他还没做好我的西装。」我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还要向他解释。我决定不再说下去,于是抱着双臂等他开口。然而他却不发一语,只是伸手扶着壁炉边角,彷佛地板就要崩裂。「如果你是为了之前那封信而来,我只能告诉你我没读。」

  他注视着我,眼下犹如瘀伤般青黑。最后他开口问道:「为什么不读?」

  我耸耸肩。

  「你要结婚了?」他的声音一时变得沙哑,于是他清了清喉咙。「我都不知道。」

  「有什么必要告诉你吗?」我从窗帘上挑起一条松脱的银线。

  「对不起。」

  「什么?」

  「没什么。」他摇摇头,转过身不让我看见他的脸。而等到他再回过头时,双眼已然泪湿。我别过了眼神。

  我又挑起窗帘上的另一条线,结果上头的刺绣竟因此翘了起来。「法莫,你到底有什么事情要说?我真的没有时间。」他没有回答。「是和奈儿的书有关吗?」

  「不,不算是。我真的很希望你读了我的信……现在我也不知道了。」他的表情像是苦笑。

  「你的信里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吗?」

  「有。」他做了个手势,像是能看见某样我看不到的东西。我本已朝着房门走去,却忍不住停下脚步。他伸出的那只手宽阔结实、指节粗犷,是可以把刀磨利或筑起墙的手。「我有件事得告诉你。」

  「你说吧。」我掀开怀表盖,紧盯着表。

  「我在沼泽地当学徒时——就是还没到德哈维兰的装帧所之前……」突然间,他的声音变得奇异而遥远,朦胧不清,就像有人自水底大声呼唤。可是这情况只维持了一秒,接着我又能听得清楚。一阵沉默在周遭蔓延。他注视着我,说:「你曾接受过装帧,我见过你的书。」

  「少胡扯了。」

  「不,这没关系的,你听我说——」

  我试图把怀表塞回口袋,却一直放不进去,还差点就让怀表摔到地上。「你骗人,你为什么要说谎?你是在玩什么花招?」

  他朝我走来。我能看见他的嘴巴仍然动着,但是整个房间却突然倾斜、光影闪烁,灰蓝色的帘幕也散发银光。我的呼吸声极为响亮,在耳里隆隆作响。地板正在我的脚下瓦解,犹如被海浪卷走的细沙。我扶着椅背、稳住重心,可是整个世界仍不断摇晃,感觉就像是喝醉酒一样。「路西安?」他碰了碰我的手腕。

  我猛地抽回手。「不要碰我!」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不。」感觉像是响应某个问题的答案。「你没听说过对不对?而就算你有试着去读那封信,可能也读不了。该死,我早该知道的。」

  「没听说什么?」但他才要开口,我立刻打断他。「给我滚出去。」

  「什么?」

  「给我滚出去,现在就滚,不然我就拉铃请仆人赶你出去。」

  「可是──你应该明白吧?在某个地方有本书藏着你的记忆。我不能告诉你忘记的是什么回忆,可是你要相信我说的话。」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真是够了,扯谎也别太过分。」

  「我有什么理由骗你?」一阵沉默。风灌进了烟囱,呜呜低鸣,旋即吹乱了办公桌上的纸。我嗅到了一丝灰尘的呛鼻气味。

  「我怎么知道,」我说:「你还是没说你究竟想要什么,你想勒索我吗?」

  他注视着我,最后说:「不是这样。」他吐出一口气。「我以为……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现在最好就离开。」

  他回过头,表情怅然若失。「那么,再见了。」

  「午安了,法莫。」

  他在门前停下脚步,回过身。「你爱她吗?」

  「什么?」

  「你要娶的女孩。」

  我眨了眨眼。房内一片昏黑,唯一的光源是最后一道折射自白雪、穿透了窗户的蓝光。法莫的衣服融入了这片黑暗,脸庞则映着阴影,只能看清轮廓。

  我伸手拉铃,感觉铃绳摸起来冰冷而潮湿。「你要是敢再多问一个无礼的问题,」我说:「我一定会让你后悔莫及。」

  「什么?」

  「我不晓得你以为自己在搞什么,竟然大老远跑来这里威胁我——」

  「我不是——我没有。」

  「——你现在是在玩火,要是我父亲听见你刚才说的话……」

  我没把话说完,反正也不必再多说了。他瞪着我。即使在一片黑暗之中,我都能看见他的眼睛睁得有多大。我拉了呼铃。

  远处传来的铃声消散后,他在一片静默中低下了头。「你不必找人赶我走,」他说:「我会自己走。」他行了礼,姿势古怪而僵硬,接着便跨出房门。「我很抱歉,路西安。」他说这句话时并没有回头看我。

  「如果你敢靠近我或我的家人……」我大声对着他的背影嚷嚷。他穿越门厅时,在半途停下了脚步。我很确定自己听见了他的笑声。他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好久,久到我几乎要以为是自己弄错、其实他早已离去——然后他才走向了前门。「噢,对了……」他说,音量正好足以让我听见。「恭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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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门厅摆满了百合花,而花朵不仅成串地悬挂在墙上,还淹没了每一座长椅。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硬邦邦的绿叶和蜡白的花朵,每一朵都大张着它们的星形花嘴。花粉在空中四处飘散,有几颗沾到了我的衬衫上。我挥手拂去花粉,却在干净的亚麻衣料上留下了一道又粗又宽的赭色痕迹。

  身后传来窃窃私语和杂沓人声。那是整整两百个人试图保持安静的声音,是一百件浆挺衬衫的刮擦声,以及一百件鲸骨制胸衣在穿着者转身时发出的尖锐声响。

  我动弹不得,只能呆望着闪闪发亮的百合花海。花香太过甜腻,让人几乎无法呼吸。我试着深呼吸,然而浓烈的香气就像一颗摀在脸上的枕头,让人不禁要挣扎,却在剎那间陷入窒息与恐慌。

  我睁开双眼,猛然吸入一大口空气。我正躺着,前方是一幅深灰色的窗景,正好是黎明前夕的灰蒙色调。我人还在床上,还没结婚。不是今天,不是现在,所以这一切并不是真的。婚前症候群,大家都是这么开玩笑。

  我持续深呼吸,直到全身渐渐放松才坐了起来,抹去脸上黏腻的湿气,然后在毯子里缩起了身体。然而只要一闭上眼,梦中的感受就会再次涌上心头。那不断增加、无以名状的恐惧,还有那些花。一年前,我会伸手去拿威廉.连兰仕绅的童年回忆录,让那本书带我回到睡梦中,唤来长满绿草的丘陵高地、夏季暑气中高低起伏的灰白小径和百里香的芬芳。可是现在这么做也不会有用了,这本书早已丧失原有的魔力。它只会让我想起连兰为此可能付出了什么代价,想起奈儿和我父亲,还有艾墨特.法莫的事。

  我不相信他。我凭什么相信?他来到我们家,看见我们有多富裕,内心必定暗忖着也许值得一试。不过这些手法都是老把戏了。就像某年在仲夏节市集上,有个算命师突然倒抽一口气,一把抓住了母亲的手,接着便惊呼道:「太太,你受到了诅咒,一定得让我亲手为你解决它!」我还没那么蠢,不至于受骗上当。就算法莫看起来坦率、诚实,而且流露出不安,也只能证明他真的是诈骗高手。再说,要是他外表俊美——这只是表示我更应该小心提防,不能轻信此人。

  那不是真话……但如果是真的呢?我将膝盖抱在胸前,闭上了眼睛。有什么事情会糟糕到让我想装帧在书里?但是,如果真的能将我的人生一笔勾消,我一定会这么做。父亲的秘密。我脸上的瘀伤。荷诺睁大眼睛望着我,那彷佛认清现实的眼神。在女仆进屋时,母亲刻意转开的视线。我的过往,和校内其他男孩笨拙而下流的行为,还有镇上的女人。那股污秽的欲望,以及绝不示弱的冷酷决心。和妓女一完事便扬长而去,连声谢谢都没有。在白鹿酒吧碰见以前的学院院长时,我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像是全然不记得学期最后一天我任由他亲吻自己的事。自从发现父亲藏书的那夜,以及在叔叔家孤寂且腐蚀人心的几个月之后,我甚至无法自脑海中唤起任何一张能够随幻想起舞的面孔,只能看见一些残缺的片段,残缺的肉体、孔洞、淫词秽语。关于我的一切都不值得保留,只有一件事值得记住:无论我有多扭曲、多变态,都不曾侵犯过任何人。父亲干的那些肮脏事我一件都没做过。

  至少在我印象中没有。

  我爬下床,套上一件晨袍后便走下楼。屋内一片死寂。现在的时间太早,我的家人都还没醒来,只有仆人房的门后传出了声响。我走进办公室,将早早准备在壁炉里的柴火生起,再拉铃请人送茶过来。

  我拉开窗帘,眺望着屋外。冰雪已经融化了,此时细雨纷飞,犹如一层薄纱般拂过了车道。眼前尽是一片灰蒙。而我只想将这片灰色一饮而尽,直到它将我的血液全化为水、脑袋化为虚无。

  「早安,先生。」

  我本以为来的会是贝蒂,没想到看见的却是奈儿。她就和我心中的感受一模一样:眼睛红肿、一脸阴郁,彷佛梦魇仍栖在肩头。

  我要了茶。等她退出办公室后,我便走到窗边。先前松脱线头被我扯下的那枚银色刺绣依旧在窗帘上微微皱起。这意味着我当时真的站在这里,而艾墨特.法莫也在场,这一切全都真实发生过。我不由得咬紧了牙。要不然呢?难道我以为这一切也全都只是一场梦吗?

  我走到办公桌前,低头望着一迭迭信件和总账,反复将嵌入桌面的墨水瓶盖开了又关。昨天艾墨特.法莫离开后,我又若无其事地回到会客室,坐在荷诺身旁,继续闲聊着婚礼准备事宜、谈论艾斯毕兰会不会准时送来我的西装。当我听见自己开口说话的声音时,不禁暗暗赞叹起自己的冷静。有一回,我低下了头,看见自己的手正压在心窝处,彷佛想为伤口止血似的。我想,如果自己真的曾被装帧成书,我一定会知道的吧?内心某处绝对会有个窟窿。试着思考这件事就像是将眼睛往后转,努力看进自己的脑袋里头。无奈那里空无一物,只有一片灰,就像现在窗外的灰蒙一样,朦胧温和,伤不了任何人。

  「需要我帮您倒茶吗,先生?」

  奈儿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墨水瓶盖上的墨汁滑落,弄脏了我的晨袍前襟。我起身走到一旁,徒劳地用吸墨纸擦着墨渍。「麻烦了,谢谢。」

  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在正要开口时打住。瓷杯在她摆放茶具时发出了清脆的声响。我则继续按压着墨渍,尽管早已没有必要。

  「路西安先生。」这时,奈儿已经将茶具整齐地摆好,抬头望着我。她的眼皮红红的,嘴巴则似乎肿了起来。她好像犹豫着什么。

  「怎么了,奈儿?有什么问题吗?」

  她拨弄着茶杯,差点将杯子从桌上翻落。但随即她又僵直地站在原地,好像以为我会赏她一巴掌似的。「我想跟您说谢谢。」

  「谢什么?」

  「您之前警告过我。」她深吸了一口气。「您想帮我。」

  「就当我没说过吧。」我的本意是想安慰她,可是一说出口却反而让她退开了几步。「我是说……算了吧。你就……退下吧。」

  她垂下头,拾起了托盘。她身上过大的洋装衣领敞开,能看见颈侧似乎有一道阴影或瘀青。

  「等等。」我摸索着背心口袋,却顿时发现身上穿的是没有口袋的晨袍。于是我走回办公桌旁,拉开抽屉开始翻找,过了许久才总算翻出一枚钱币。这段时间实在是太漫长,让人尴尬得头皮发麻,而我其实不需要这么做的。我将钱币递给她,却晚一步才发现那是一枚半几尼的钱币。在漆黑的抽屉深处找到它时,我还以为那是半克朗1。

  她盯着钱币。

  「奈儿,你是个好女孩。」我把钱币推向她,随即为自己沏了一杯茶,过程中始终没有抬起头。

  「先生,谢谢。」她的声调毫无起伏。她知不知道这等于她半年的薪资?她大可拿了这笔钱远走高飞。

  「不客气。」我转过头。

  「还有其他吩咐吗,先生?」

  「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她离开了办公室。房门被轻柔地关上了。我坐在办公桌前,开始重读昨天的邮件,却始终无法集中精神。我谁都不想见,却也不想独处。愚蠢至极。

  我反复揉着额际,直至皮肤变得灼热发红。百合花的香气仍逗留在我身上,甜腻而浓郁。再过不到一周……我阖上眼睛,想象一堵灰墙旋绕着将我包起。这里只有我,我会没事的。只有我独自一人。没有任何东西伤得了我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东西坠落的声响。我不禁抬起头。

  屋内悄然无声。我喝了一口茶,可是茶已经差不多变冷了。我静静等待、细细聆听,屋里却毫无动静。时钟滴答响着,将每一秒钟掷入空中,犹如钱币落入乞丐的钵。我将最靠近的那封信挪到面前,手肘撑着桌子。这时门厅里回荡着贝蒂的声音,然后是她走向父亲书房的轻快脚步声,之后又恢复一片寂静。

  我才垂下眼神,就听见她放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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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的书房大门敞开。我不给自己时间思考──「发生什么事了?」

  奈儿吊在珍奇物品展示柜上,头歪向一侧。尿液刺鼻的骚味哽住了我的喉头。

  贝蒂站在书房正中央,两手摀嘴,剧烈地抽泣。我环视房内,因为这一切看起来如此真实而略感诧异——闪着耀眼光泽、翻倒在地的木椅脚,死水般的尿液中细致的倒影;一片干枯的玫瑰花瓣落在地上,像块疥癣般蜷曲,颜色与壁纸如出一辙。时钟的滴答声渐渐慢下,直到周遭只剩死寂。最后我终于发现那不是时钟,而是奈儿湿掉的裙子在滴水。我深吸一口气,感觉空气在瞬间充满了胸腔,接着上前一步。「出去。」

  贝蒂猛然一颤,彷佛我刚才对她动粗似的。「她——我——她——」

  「叫鞋童去找医生。马上去。」

  我环顾着书房,想找到能切断绳索的东西,比如拆信刀或者袖珍折刀之类的。可是这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黑檀木桌空无一物,犹如一面深色镜子。

  恐慌席卷而来,让我无法思考。我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如果奈儿还活着……

  我踉踉跄跄地走向展示柜,看见自己的倒影出现在奈儿和孔雀羽毛、镀金象牙后方的玻璃上。我与自己对视,接着一拳揍向玻璃。

  玻璃应声碎裂,边缘犹如刀刃的碎片散落在柜中,在珍奇收藏品间反射着光芒。我从玻璃框上扳下一块碎片,而在使劲拔起的瞬间,一阵剧痛也同时窜上手臂。我扶正翻倒的木椅、站了上去,不看向奈儿的脸,立刻用尖锐的玻璃锯断绳索──那其实不是绳索,而是一块布,类似某种饰带或皮带。布料一被割断,奈儿便整个人向前仆倒。我试着要撑住她,却无法负荷她全身的重量,脚下一时不稳,差点就从椅子上摔下,而椅脚也跟着摇摇晃晃。我勉强让自己一脚踏地,却在落地时膝盖发软,狼狈地滑了下来。奈儿则像一袋瘫软且不成形状的棉花废料那样倒下。

  我跪了下来,无意间看见她的脸,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我得检查她的脉搏,然而一股强烈的寒意窜过全身,让我不禁担心自己会吐得她满身都是。睁开眼后,我努力将视线集中在对面的壁纸上,弯身将手塞进紧勒住她脖子的饰带内侧。她的皮肤摸起来有些软黏,还有微温,却没有丝毫脉搏。「求求你,奈儿。」有人这么说道,声音听起来善良而理智。「求求你快点醒醒,拜托。」

  她一动也不动。我拉扯着饰带的绳结,可是它并未就此松脱,让我只好用发颤的手指尝试解开。要是能将这个结解开,我就什么都能解决。过程中,我不断对她说话。「奈儿,你不会想要这样的,拜托,别这样,我拜托你。」最后,绳结总算解开。我从她下巴把那块布抽开,她的头歪向一侧,而双眼……

  我想站起来,却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只能蜷缩在地,忍着不要吐出来。

  「起来,孩子。」

  我拚命喘着气,那声音听起来却像是在笑一样。

  「我叫你起来。」父亲抓住我的手臂,将我整个人拉了起来。我踉跄着走向最近的一张椅子,靠在上面。「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大约一个钟头前,她还有送茶给我。」

  他低头望着她。「她尿了一地。」

  「我想她死了。」这句话听起来好怪异,感觉就像是我从未将那个字说出口过。

  「这是当然,你看看她的眼睛。真是个愚蠢的小婊子。不过桑顿也不会多问什么。」

  一片死寂。他伸长一手去拉呼铃。「她是上吊自杀的吧?这血是哪里来的?」他瞟了我一眼,脸色忽然一变。「该死,小子,你干了什么傻事?」

  我垂下眼,看见血液正从手腕淌落,浸湿了晨袍袖口。书房到处都是血,奈儿则一副被人割了喉咙的模样。我的掌心有道深深的伤口,却没有预期中那么痛。「我没事,只是小伤。」

  「我们会请桑顿帮你治疗,毕竟你是为了放她下来才割到手,他不会怎么样的。啊,贝蒂。」贝蒂全身发着抖,脸庞泪湿,而父亲却只是对着奈儿的遗体弹了弹指头,彷佛那不过是一滩他刚吐出来的东西。「去叫车夫来搬走,派马僮去找桑顿医师。」

  「遵命,先生。」

  「噢,也帮路西安送绷带来。」

  我望着汩汩涌出的血。他说得没错,要是有人问起奈儿为什么做了……那种事,这对他十分有利。他可以指着我的伤口说:看,我们是多疼爱她啊。

  我将手微微倾斜,让血滴落到木桌上,在一片静默中滴答、滴答。真希望有人把那时钟弄坏,不然它发出的滴答声就要和我滴下的血一样了。我望着桌上那滩血逐渐扩大。某个女仆得想办法清掉深色木头上的血渍,而那人不会是啃烂了指甲、指节突出又破了皮的奈儿。

  「你又来了,是不是?」

  父亲不禁顿住,然后缓缓转过身面对我。「你说什么?」

  我没有重复,也不需要再说一次。我可以从他的眼中看见答案。

  「你休想。」他的语调轻柔,几乎与呢喃无异。「你休想再提起这件事。」

  我抬起下巴。他再也不能取笑我了。要是我说出去,别人一定会相信我。现在我说的话将会成为证词。

  他大步走了过来,站在我面前。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不是?小子?我看她自杀你应该很高兴吧,总算有人可能会听你说话了。」

  我摇摇头。

  「你难道没想过我的秘密就是你的秘密吗?要是我失败——要是我的事业毁于一旦、我的名声扫地……你的人生也会一样。你以为欧孟德家还会愿意跟你有任何瓜葛?以为还会有人接受你吗?」

  「我愿意承担这个风险。」

  「噢,路西安,你以为自己和我完全不一样是吧?认为自己是好人。我是个老无赖,而你年轻又纯洁。」他叹口气。「你忘掉的事情可不少,你知道吗?」

  我的心脏像是遭受外物冲击般震了下。我握紧拳头,鲜血从指间迸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己的书啊,路西安。你被装帧的书。」他倾身靠近我。「看看奈儿,你以为是我杀了她,你以为自己不可能也做出这种事。」

  世界瞬间变得一片死寂。我顺着父亲的话,愣愣地看向了奈儿。她的眼睛半开,眼白上满是斑点,色泽暗沉。躺在那里的已经不是她了,那不再是个人。她的舌头吐出,而我滴落在她暗紫脸颊上的血则逐渐凝结。我感觉到胃部一阵翻腾,猛然移开了视线,同时艰难地吞下一口口水。眼前的壁纸一片模糊,成为一团纷杂的粉红及暗红色。

  「我的书,」我听见自己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房门被人打开。「谢谢,贝蒂,你放着就好。」父亲望着她离去,然后将一块亚麻方巾浸入水盆、拧干。「让我瞧瞧你受伤的地方。」

  脉搏在指尖跳动着,接着阵阵搏动逐渐蔓延至手臂。「不用了。」我握紧了拳头,彷佛想要将痛楚当作一件物品紧紧抓住。

  他叹了口气。「别孩子气了。」

  书房的门再度打开。这次来的是车夫和马夫。他们小心翼翼地踩着沾满泥泞的靴子进门。当车夫瞥见地上的奈儿时,不由得吓得直往后退,但他仍旧听从着父亲的指示,与马夫两人合力抬起她,把遗体搬了出去。又是一具躺在壁炉旁的躯体,差别在于,这次是真的闹出了人命,不仅仅是昏死过去而已。我想象着他们将奈儿摆在厨房餐桌上,她的双脚开着,湿裙上的尿液渐渐渗进木头的纹理之中。我没办法继续这么站着,于是拉了把椅子坐下。

  父亲握起我的手,扳开我的手指。他用湿布擦拭着掌心上模糊的血迹,直到那道割伤变得清晰可见。他在白瓷碗中拧干湿布,一团粉红在水中漾开。「可怜的孩子,」他说:「痛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浑身颤抖,任由他握着我的手。

  「现在你应该不会再做其他傻事了吧?我亲爱的儿子?」

  除了溅泼的水声外,房内一片鸦雀无声。最后,他取过一块干布折成纵长形,当作纱布使用。「你是两个多月前接受装帧的。」他说。「不必露出那种表情,这件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要是我早点知道,绝对不会让你接受装帧。」

  「那么——」我停了下来,耳中响起仿若来自远方的嗡鸣,让人难以集中精神思考。

  「还记得你之前说过什么吗:『选择遗忘的人都是懦夫』,不过要是考虑到……」他把那块布压在我的伤口上,拿了条长布块固定包起。

  我抬眼与他对视。

  「对,我知道你想遗忘的是什么,」他说:「但我不知道你去找的是哪位装帧师,谁都有可能。」他打好了结,再将多出的布条两端反折,整齐地塞到那个结底下。

  「我——」可是我的脑袋无法思考。那个人不是我,我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让我给你一点忠告,亲爱的儿子。」他摸着我的脸颊。「最好还是放手吧。」

  我从他身边退开。「什么?」

  「你就把这次发生的不幸事件当成教训。」他指了指展示柜的弧顶上那块仍悬在半空中的破布。「别做傻事,你现在可是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我的保护。你在这里很安全,千万别搞砸了。」

  「你是指我的书。」

  「你知道的,我不能告诉你书里的内容。」他揉着眼睛。「我不晓得该不该告诉你,要是你知道……」

  我闭上眼睛,空气中不知怎地竟弥漫着百合花香。「那件事,」我说:「很糟糕是吗?」

  他在椅子上挪了挪,似乎过了好一段时间,才总算开口回答道:「路西安,我很抱歉,恐怕是真的很糟。」

  我站起身。展示柜被打碎的玻璃柜门如血盆大口般对着我咧开,而地板上则满是血迹与尿液。地毯上有几枚我留下的血红脚印,而之前留下的污渍也依然清晰可见。这块地毯显然没得救了,父亲大概会干脆扔了它吧。

  「也许这样是最好的,你可以和欧孟德小姐展开新生活。」

  我转头瞥向他,而他就坐在和当初威胁我时相同的位置。当时,他告诉我,下次要是还敢违抗他,他就要送我进疯人院。可是此时的他看起来却和我一样疲倦。

  「我明白了。」我说。没什么好说的了。我只能上楼,换一件衬衫,等正午一到就能喝杯酒。然后在脑海中再次筑起那道灰墙,试着让自己不致失去理智。

  我离开时,他又补了一句。「那本书不会落入有心人手里的。」

  1. 半克朗(half-crown)价值等同二先令又六便士,半几尼(half-guinea)则等同十先令又六便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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