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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隔天清晨,艾塔昏倒在楼梯口,我们扶她回床上时,她还一路胡言乱语,坚持说地板要裂开了。可是我和爸根本没心思去担心她,因为大雪来势汹汹,而羊群却还在低地。我对那天的印象只剩一片白雪苍茫、风声飒飒。我们想方设法要把羊赶到有遮蔽的地方,整段路程强风都将针一般的冰霜吹在我脸上,冰寒的空气灼痛我的喉咙,而血液则在眼窝鼓动。风雪相当狂暴,我们说话时不得不扯开嗓子,才能够听见彼此。等我们总算把羊群赶到安全处,拖着脚回到屋内、倒在厨房地上时,我耳中还能听见萧瑟刺耳的风声,额头和脸颊则一阵热烫,能感觉到血液正慢慢回流至皮肤表面。爸也在低声咒骂,不过这只是因为他松了一口气,而这也说明了先前他有多么忧虑。可是我们并不得闲,只短暂休息了几分钟暖暖身子、补充热量。毕竟接下来还有工作要做,更别说艾塔现在病倒,我们还得一肩担起她分内的家事。

  隔天晚上,就在黎明之前,柴房已经腐朽的角落被沉重的大雪压垮。我喂了农场的所有动物、挤完牛乳、洗好牛奶锅后,一整个寒冷的上午都在修理柴房,忍受着融化的雪水顺着袖子一路滴下后颈。修缮完毕后,又是千篇一律的单调杂务,像是打扫猪舍和马厩、砍柴……等等不得不做的琐事。然而,在寒冷及深雪之中,每个动作都显得格外艰难吃力。最糟的是,有只只剪过一次毛的母羊死了,爸怎样都不肯将病死的母羊卖给肉贩艾弗烈.史蒂芬斯,我只得抢在艾弗烈大发脾气前挡在他们中间。所有人都在崩溃的边缘,就连妈也对我没好脸色。还有一回,在等待医生来帮艾塔听诊时,我发现妈眼中含着气恼的泪水,因为她烤种子蛋糕2时错把盐巴当成了糖。

  在这一片混乱中,我其实也没什么时间去想达内的事情,然而,我偶尔还是会停下手边的工作,思索起有关他的一切:他现在在哪里、住在什么地方、穿着他那件——我那件薄衬衫回家是不是感冒了。他把我的话听了进去,并未归还我的衬衫,于是我只好和弗莱德.库柏以物易物换来一件衬衫,并暗自希望不会被妈发现那不是同一件。我很高兴这证明了他并没有那副装出来的骑士精神,更值得高兴的是,我警告他不许接近艾塔,他也乖乖听话。与此同时,我却感到有些焦躁,像是自己缺少了什么,像是正在等待某件事发生。

  至少过了一、两周,艾塔的病情才逐渐好转,也总算有力气问起他。这一天又是如此——天色似乎迟迟不转暗,然而天亮的时间又不足以让我完成所有工作,我精疲力竭、全身酸痛不已,阳光照得雪地发亮,让我的视线里出现许多闪烁星星。晚餐过后的夜晚时分,我本该回房去睡,可是艾塔的卧室里正烧着柴火,我的房间却冰冷黑暗,让人不想靠近。于是,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她房间,瘫在床边的椅子上。房内很温暖,只点了炉火和一盏油灯,金黄而幽暗的光芒让氛围变得柔和,一切事物披上一层舒缓而沉静的迷蒙感:艾塔的睡脸、棉被上精致的心形、菱形图案褪成锈粉色、破旧的窗帘、照在铁制床架上的微光……我望着炉火,想了很多,却也什么都没想。像是冰冰什么时候会生下小狗?我能不能邀请帕兰诺.库柏参加更年节晚宴?林地会不会更适合羊群遮风避雪?爸坚持要买的公羊是不是真的值得投资?可是在这一切的阴影中却躲着一道人影,一个身形纤细、眼眸深沉,一脸挑衅地注视着我的人。

  「路西安有来看我吗?」

  我吓了一跳。「什么?」

  艾塔翻身,拨开额上湿黏的浏海,又问了一遍。「路西安有来看我吗?妈说我一直发高烧,什么都不记得了。」

  「没有。」

  「一次都没来?」

  「对。」

  我彷佛能看见她颈侧的脉搏正紊乱地跳动着。「他明明说会来的。」

  「是喔。可是他没有来。」

  「那他的衣服怎么办?」

  我耸耸肩。那天妈才惊愕地倒抽一口气,说:「噢,我的老天,他没回来拿他的衬衫!还有那件昂贵的斗篷……他一定会认为我们是小偷。」

  而我只是偷溜到外头的马厩,搬了一堆超出马儿所需的水,让自己忙得汗流浃背。

  「但那样很不好,」艾塔说:「他会以为我们偷他衣服。」

  「他可能也不想要了吧。」

  「他一定会想要回衣服的。而且他说了会来看我,我不懂为什么他没来。」

  「我猜他已经忘了你的存在。」

  她皱起眉,缩成一团坐着,把棉被披在肩上。她只是动了动就咳了起来。我伸手握住她的手,轻轻地、稳稳地施压,直到她的呼吸恢复平顺。「你这个笨小孩,」我说:「你看你,简直像老约翰逊那台卡住的打谷机那样到处乱咳乱喷。」

  她翻了翻白眼。「又不是我自己想生病。」

  「还不都是你自找的。」我尽可能轻轻带过这句话。「而且你还白费了工夫,全为了一个根本不关心你过得好不好的男生。他很可能早就回到自己老家了。」

  「他是亚契波爵士的侄子。」

  「什么?」

  艾塔皱起眉,从我手中把她的手抽回来。我刚刚一定猛力掐了她一下。「这是希熙.库柏告诉我的。他来自塞津,家财万贯,目前跟亚契波爵士同住,帮忙他打理庄园的事——这是希熙说的。是亚契波爵士的管家告诉她爷爷的朋友,他又告诉希熙的父亲,然后——」

  我说:「所以说他住在纽豪斯?他会在这里待多久?」

  「没人知道,可能一辈子吧。也许等亚契波爵士死了,他就会继承家产。」

  我站起身,可是这房间很小,没其他地方能去。我在壁炉前蹲下,把拨火棒深深戳进炉火中央,试图把木柴堆弄开。

  「他说他会来看我,还说会带塞津的水果给我。」

  「这样啊,我想他很显然只是随口说说。」我用拨火棒弄断了最大的那根木柴,让它一下子塌倒在乱窜的火舌上。

  「你到底是哪根筋不对?艾墨特?你为什么那么讨厌他?」

  我将重心往后挪,坐在自己的脚踝上。风将木柴外缘的一小块树皮吹起,火焰在树皮边缘蔓开,接着,树皮往上飞窜打转,犹如一片灰色雪花。「你还是别和他扯上关系比较好,」我说:「他才不——我们这种人不会——你不能……你懂我的意思,所以还是忘了他吧。」

  「不,我不懂你意思。」我瞥了她一眼,她正往前倾身,双颊通红。「你对他根本一无所知,为什么他就不能关心我?」

  「他关心你?艾塔——你只是某个他从水池拖出来的小孩,只是这样而已。你就别再去想他的事了!」我们气呼呼地看着彼此。「不管究竟是怎样,」我缓缓说道:「就像你自己说的,他说会回来看你,最后却没来,所以究竟是怎样呢?你自己想清楚吧。」

  一片静默。灰烬先是闪着红光,然后化为灰白。要是我不小心点,炉火可能就会完全熄灭。我把拨火棒放回去,接着站起身。

  「你对他说了什么?」

  「什么?」

  她瞇起双眼。「你对他说了什么对吧?」

  「我什么都没说,我根本不用说。他绝对不会回来看你,艾塔。」

  「艾墨特,你这野蛮人!」她歪歪倒倒地爬下床朝我扑来。我怕伤到她,只能尽量放轻阻挡她的力道,最后,她只是往我肩膀猛力打了下,接着手掌在我耳边挥了个空。

  「艾塔,拜托你,快住手!」

  「你在说谎!你——到——底——说——了——什——么?」她每说一个字,就重重捶我一下。最后,我扣住她的手腕,稍微用了点力将她甩回床上。好一会儿,我们扭打在一起,就像又回到小时候,接着她无力地倒回枕头上,开始猛咳,脸颊像个小孩那样通红而濡湿,头发阴森森地黏在颊上。

  我坐到她身边的床上,将离我最近的那条被子抚平,等她慢慢停止咳嗽。「好啦,」我说:「对,我是有叫他别来。」

  「为什么?」

  「因为我怕——」

  「你怎么可以这么做?」她坐直身子看着我,眼神凌厉,吐出的每一字一句都彷佛刮着喉咙。「艾墨特,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我不懂。他本来可能会来看我的,他本来会的,然后……」

  「嗯,然后怎样?」

  她静静望着我,然后把棉被拉高,遮住了脸。

  「艾塔。」

  她闷在棉被里说道:「你毁掉了一切!全毁了,我这一辈子。」

  我翻了个白眼。「别说傻话了。」

  「你又不懂!」她从被单下露出脸来。「阿墨,这是真爱。打从我见到他的那一刻就知道了,我爱他。」

  一片死寂。我等着她发出咯咯傻笑,自己先忍不住别过了脸。可是她没有笑。我从未见过她脸上出现这种表情:坚定、热情、兴奋。我的胃一阵不适,彷佛紧紧打了个结。「别傻了,你又不认识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我就是知道,」她说:「我见到他的当下就晓得。那是一见钟情。」

  「艾塔,那只是童话故事。你要先认识一个人才可能爱上对方。」

  「可是我觉得我已经认识他一辈子了!我看见他的时候——你听我说,希熙告诉我……」她坐起身,眼神炽热。「希熙说,有时女巫会在夜里来访——不,阿墨,你先听我说。她说女巫会留给你一堆黄金,只是醒来你的记忆都会不见。要是我早就认识他,我们其实早就坠入爱河,我却忘了呢?这说不定可以解释——」

  「胡说八道,」我说:「第一,要是你真的突然失忆,你觉得其他人不会发现吗?」

  「她说这是她二表妹的亲身经历,就是因为这样她的脑袋才有点怪怪的。」

  「你的脑袋还没有怪到那个程度。」

  「艾墨特,我是认真的!」

  「那给我看黄金啊。」我往后倒回椅背,双手抱在胸前。「你没有吗?这不就对了?别再说蠢话了。」

  「你最好是很懂爱情。」她忽然翻过身,脸埋进枕头开始啜泣。

  我站了起来,又忍不住坐下,伸手去碰她的肩膀。但她奋力甩开我的手,继续抽泣。我不禁咬牙,努力挤出所有意志力让自己起身离去,最终却还是无法留她独自一人心碎痛哭。「好啦。对不起,别再哭了。好了啦,塔莉……我答应会补偿你的。不过是个男生,村里还有很多人啊。」但我只想要他,她在我脑海中反驳。「拜托你别这样……别闹了好吗?艾塔,别再哭了,你听我说。」我试着把她转过来,好看着她的脸,可是我一碰到她,她就全身僵住,让我只能投降。「对不起嘛,我只是担心你。」

  她的声音蒙在棉被里,模模糊糊。「你觉得对不起?」

  「对,我不是故意要害你难过,我只是——」

  「那你可以写信给他吗?就是跟他道歉?」

  看我犹豫,她又开始哭,只是比较小声。我安慰自己她只是一时胡闹,可是她的哭声中带着某种绝望与哀戚,让我无奈地往后倒回椅背,最后只能咬牙切齿地说:「如果一定要的话,我可以写。」

  「叫他遵守承诺回来看我?」

  「我——他不会来的,艾塔,这我很确定。」

  她翻过身,脸胀得通红,眼中闪着泪光。「那你拜托他来。」

  我懊恼地用两手抓抓头发。「好啦,」我说:「你别再哭了就是。」

  「谢谢。」她举起手,用手腕抹了下脸颊,颤抖着深吸一口气。「阿墨,很抱歉我刚才对你大吼大叫。」

  「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被叫阿墨。」

  「对不起,艾墨特。」她含着泪,对我咧嘴一笑,嬉闹似的捶了下我的手臂。在我邪恶的内心深处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更用力地出拳回捶。「你最好了。」

  「谢啦,小鬼头。」我伸长一手,扯了扯她的辫子,直到她把把辫子甩到一旁,让我抓不到。最后我站起身。「你现在最好再睡会儿,明天见了。」

  「你明天一大早就要出发?」

  我点点头。

  「那就晚安了。」她又舒舒服服地缩进被窝,把棉被往上拉到盖住脖子。我走到房门口时,她睡眼惺忪地说:「艾墨特?」

  「怎么了?」

  「我要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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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往纽豪斯的马车道深埋雪中,令人难以通行,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白茫,且安静无声。这天的天色十分阴沉,彷佛预示着另一场大雪即将降临。我是骑马过来的,这样任务一结束我就能尽快回家。不时有落雪从树梢坠下,落在小径上,或者有鸟儿在灌木丛间窜跳。然而这片静谧和光亮却让我不由得勒紧了缰绳,因不敢发出太多声响而感到焦虑。

  那栋房子掩在树林之后时,看起来死气沉沉,可是当我走到屋前雪白而宽敞的空地,却发现烟囱正徐徐吐出烟雾,而且台阶上的积雪也扫得很干净。沙岩的颜色到了夏天就会像蜂蜜般温润,但此时在冬季的阴冷日光下,却和周遭的一切同样灰暗。我向窗户扫视,想确认屋内有没有什么动静,然而屋外的倒影却密实地掩映住玻璃表面,除了苍白的天空之外什么都看不见。我跳下马背,手中握着以线绳捆扎、装了达内衣物的牛皮纸袋,跨越屋前的开阔空地,来到偌大的前门。设有城垛的高塔俯视着我,使我不禁像当时在废墟那样,没来由地感到一阵不祥的微颤。但我只要把包裹放在某个显眼处等人发现就行了。我的信件就塞在打结处后头,而且信件指名给他,所以发现包裹的人一定知道该把东西交给谁。我迟疑片刻,不确定该怎么做比较好。

  我愈是犹豫不决,撞见他的可能性就愈高。于是,我不让自己有太多思考的时间,迅速地用力拉了下门铃,然后转身贴着门廊冰冷的墙面躲到一旁。有只鸟儿降落在我正上方的屋檐,啪啪振翅,爪子抓了抓,接着几撮碎雪从我面前落下。大门比我预期得更快就开了。是他。

  他瞇起眼睛,彷佛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说。

  「我是来还你衣服的。」

  他的视线先是落在我手中的牛皮纸袋,又移回我的脸上。

  「拿去。」我把牛皮纸袋往他面前推,他却踩着脚跟往后一退,我这才发现他以为我要出手揍他。最后他接过纸袋。

  「你的衣服还在我这里,」他说:「我本来打算骑马过去还,可是后来想到,有人不欢迎我。」

  「衣服就别在意了。」

  「谢谢。」他用手指勾住绳子,抬头望着我。「你明明就不想来,很不情愿吧。」

  他故意说得很无辜,嘲讽的语气却藏不住,就像一碗清水中的一片碎玻璃。「我没想到会见到你,」我说:「我以为会有管家。」

  「噢,那是当然的,」他说:「诚如你所见,这栋房子就像一部油上得很足的机器。事实上,我真不知道你何不直接把东西交给看门人就好。」

  看门人小屋分明已成废墟,屋顶还穿了孔、窗子一半不见。我骑马行经小屋时还听见什么东西窜过石头地板的声音。我不禁咬牙,转身打算离开。

  「这是什么?」我回头发现他正抽出绳结后方那张折起来的纸。

  「是道歉信,艾塔要我——」我骤然停步,逼自己开口。「我不应该那样对你说话。」

  「对我说话?你的意思是攻击我吧?」

  我转过身,直勾勾地望着他的双眼,说:「你别得寸进尺。」

  一阵静默中,我们瞪着彼此,感觉很像站在一条架在峡谷上的窄桥,只消轻轻一推,两人就会失足摔落谷底。

  最后,他耸起一边肩膀,露出似笑非笑的古怪表情。「好吧,」他说:「那我现在该怎么办?给你六便士当小费吗?」

  我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当他嗤笑了一声,并别过脸时,我不由得感到一丝满足。「要是你可以来看看我妹,她会很开心的。」

  「去看她?你认真的?」他瞇起双眼。「这是发生什么事了?难不成有人发现了我是皮尔斯.达内的儿子兼继承人?」

  我深吸一口气。「她想亲自感谢你。」

  「但我记得你好像不希望我再去打扰你的家人。」

  「听好,对于我说的话……我很抱歉。」这句话差点让我窒息。「她想见你,我们家也很欢迎你来,就这样。」

  他缓缓点头,将信封翻到背面。

  「你不用现在读。」我不禁伸手去拿信。

  他的动作却比我想得还迅速,一下子就将信抽了回去,不让我碰。「这应该要由我决定吧?」

  我努力压下想夺回那封信的冲动,不敢贸然开口。我大步穿越雪地,同时意识到他的视线一直跟着我。当我动作流畅地跃上马背时,心中不禁感到小小的胜利。

  我本来打算一骑上马背就头也不回地离去,最后却还是在进入马车道前停了下来,回头望向他。尽管刺骨寒风吹得屋顶的石板喀喀作响,他却仍然伫立在门口,高高举起那只握着道歉信的手。「代我向你父母问好。」在被雪覆盖的静谧之中,他的声音清晰且没有起伏。「也帮我向你妹妹转达,我很快就会去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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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天后,我踏入后院,发现他的马就系在门柱边。我一直没机会好好端详一下他的马:那是只栗色母马,性格稳重温驯,是怕摔下马的人会选的坐骑。但真正透露出蛛丝马迹的是马鞍的质感,我就是从马鞍发现那是他的马的。村里没人会为坐骑安装这种马鞍,就算我们买得起,也绝对舍不得拿出来用。

  我将一篮引火用的木头扔在柴堆旁。天色逐渐暗下,我差点被一块落在脚边的木柴绊倒,忍不住一边扶着棚屋新搭的柱子,一边低声咒骂起来。

  「艾墨特?」

  是艾塔。马厩的门顿时敞开,油灯光线洒在鹅卵石上。我眨了眨眼,用手掩住眼睛以避开一瞬间过亮的光线。「你应该在床上休息的,」我说:「外面很冷。」

  「冰冰刚生小宝宝,你快来看。」

  我跳过装满柴火的篮子,快步尾随她冲进马厩。马儿身上散发的热气和干草堆使空气变得十分暖和。海夫特对我嘶叫着打招呼,然而我只是轻拍了牠的鼻子一下,便快步经过牠身边。「牠生了几只?」

  「只有两只,但是都活着。」

  我走到尽头那间刻意空下的马厩隔间,望向稻草堆。冰冰正忙碌着,用身体挡住小狗,但接着牠焦躁地走到另一个角落。这时,我瞥见两个小小的身躯和犹如鞭子的尾巴,一黑一白。我知道自己正忍不住咧嘴大笑。

  「牠们都有好好喝奶,爸检查过了,两只都很健康,而且好可爱。」

  确实。我站在隔间外围向前倾身,冰冰看见我便开始猛摇尾巴,但我对牠伸手时牠却不理会,又绕回小狗身边。小狗开始喝奶,尚未睁眼的小脸紧挨着冰冰的腹部,我发誓我能听见牠们把奶吞下喉咙的声音。

  「牠们好小。」

  达内冷漠而平淡的声音打破了美好时刻,也害我差点摔倒。他正站在我背后。「对。」我扶着旁边一根竖立的木柴以稳住重心。「真的很小。」

  他从阴影中往前跨出一步,看着马厩隔间。他穿着之前那件昂贵的深色衣服,翻领上黏着一条稻草。在灯光照耀下,稻草犹如一条上好金炼。他用好奇的眼神打量小狗,彷佛在思考该怎么将牠们制成手套。「好像毛茸茸的小蛞蝓,」他说:「不过有尾巴。」

  「对啊,」艾塔说:「是不是超可爱?艾墨特,让开一下。」她将双脚踏在隔间栅栏两块木板间的缝隙,撑起身体占据我旁边的位置,把我挤到一旁,好让达内也能看见小狗。「噢,快看……」

  「黑色那只以后一定很会捕老鼠,」我说:「我跟你打赌。」

  「爸也是这样说!」艾塔对我皱起鼻子。黑色小狗张开嘴,紧闭着眼,打了个初到世上的呵欠,接着又安稳地躺回稻草堆之中。「你们是怎么看出来的?只是瞎猜的吧?」

  「牠看起来……意志坚定。」我和艾塔对看一眼,不禁笑了出来。「牠真的是这样!这不是我胡扯的。」

  「随便啦,爸说那只他要留着,还说我们养不起另一只母狗。」

  「所以白色那只要送给艾弗烈.卡特吗?」

  「不,他改变心意了。卡特太太说他们已经养太多狗,我们得帮牠找个家。」一股冰冷空气钻进我的衣领后头。

  「你们会卖掉牠吗?」达内问。

  我越过艾塔的脑袋瞥向他,又撇开目光。「牠是梗犬,」我说:「不是拉车犬或猎犬。」

  「所以……?」

  「所以要是没人要牠,就没人养牠。」

  「别这样说,阿墨,」艾塔说:「我想米勒家会有人收养牠的,或者,要是今年吉普赛人回来……他们永远都想要更多狗,不是吗?」但她语调里的开朗是硬装出来的。

  狗儿小小的身躯抽动几下,又继续安稳地熟睡。「没错,」我说:「我们会帮牠找到家的。」

  达内皱起眉。「要是找不到呢?」

  我迅速瞥了艾塔一眼,她正低头望着小狗,假装什么都没听到,然而眼底的喜悦已荡然无存。我说:「这不用你担心,达内。」

  「牠会怎么样?」

  我不禁犹豫起来。艾塔先抬起眼神,又立刻低了下去。她拾起一束稻草开始把玩,不停用手指来回扯个没完,达内也在看着她。

  我回答道:「要是找不到主人,爸会淹死牠。」在那瞬间鸦雀无声,空气里只剩稻草的窸窣和某匹马撒尿的嘶嘶声。

  「不过你们当然——」

  「你问了,达内,我也告诉你答案了。」

  「我懂了。」

  「你真的懂吗?毕竟我们没有余力为动物掉眼泪。」

  艾塔说:「阿墨,别再说了。我拜托你别——」

  达内在同一刻脱口道:「那我可以养牠吗?」

  艾塔扭过身,一手勾住隔间栅栏的上缘,我们都注视着他。最后我问道:「你说什么?」

  「我可不可以……?我可以出钱买下牠,照顾牠。我从来没有——也许我不是什么农夫,但我会努力照顾好牠的。」

  「你说小狗吗?」

  「啊?对啊,不然你以为我在说谁?」

  「你为什么要养只梗犬?」

  「我只是……」他深吸一口气,眼里有什么一闪而逝。「这很重要吗?我保证我会好好照顾牠的。」

  「噢,太好了,实在太感谢你了!这样牠就能有个安稳的家了,对吧,阿墨?爸一定会很高兴的。谢谢你,路西安!」艾塔跳下隔间栅栏时,达内越过我伸出手,示意她扶上来。在那一瞬间,她有些迟疑,手并没有真的碰到他,但整张脸都亮了起来。达内低头对她微笑,她也回他一笑。艾塔没看向我,只是说道:「阿墨,他人是不是很好?」

  「我们可以再找其他主人。」当我看见达内转过身、脸上的笑容消失,内心不禁得意起来。

  「别说傻话了!路西安,你当然可以养牠。毕竟是你救了我,现在你还救了牠一命。」她朝他上前一步,手指微微蜷起,彷佛能感受到方才差点碰到他的触感。

  那一刻,他望进我的眼睛,那份平静难以解读。无论几乎要浮现在他脸上的是什么情绪,现在都已经重新藏好了。接着,他转过头对艾塔说:「谢谢你。」

  「那我立刻去告诉爸。」艾塔离去,双眼亮晶晶的,马厩门在她背后应声关上,我听见她在冰冷的空气里咳嗽,接着周遭又陷入寂静。

  达内望着马厩隔间,动也不动,而我也瞪着他看,直到他将目光转向我。「至少要等到牠三个月大,你才能带牠回去。」

  他点点头,脸庞在油灯光线照耀下渲染上金黄色,犹如古时受敬拜的偶像。一阵风吹来,使几根稻草在地板上打转,我感觉到一阵轻颤窜上背脊,于是努力咬紧牙关,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看见我发抖的模样。

  「可是我想来看牠,这样牠才会认得我。」

  我本来正打算离开,闻言却不禁踉跄停下。鞋钉刮地的声音十分响亮,吓得海夫特不安地挪动脚步、从嘴巴大口喷气。达内一脸坦荡真诚的模样。我的目光望向他的白色翻领与上头的那根稻草,再一路移向他晶亮的黑色靴子。他分明走过了农地,靴子居然还能那么干净。

  我向他伸出手。「还真高招。」

  「什么意思?」

  「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吗?找个合情合理的理由,固定来拜访我们家?」

  他低头看着我伸长的手,但在他握住之前,我就把手收了回来,不想给他利用握手这动作让我感到自惭形秽的机会。

  「我只是正好一直想养狗。」

  「那当然了。」

  「而且你父亲打算淹死牠,不然——」

  我咬牙切齿地回道:「怎样都好,反正是你赢了。」

  「听着,我不知道你到底觉得我们是在争什么——」

  「你不必努力对我展现魅力,反正其他人已经拜倒在你脚下了。」

  他望着我,眉间出现一条淡淡的纹路,这个表情使得一股热气在我体内流窜,犹如高烧的前奏。

  门砰地一声打开,艾塔说:「路西安,爸很高兴哦,我早就料到了。我先把牠抱出马厩隔间,你可以抱抱牠,但只能一下下,因为冰冰会不开心的。不过至少可以先让牠闻闻你的气味,然后——等一下,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艾塔的目光从我的脸移到路西安,又回到我脸上。「艾墨特,你怎么一脸好像便秘一样的表情。」

  「艾塔,别在外面待太久。」

  我转身离开,留下他们两人独处。

  2. 种子蛋糕(seed cake)为传统英式蛋糕,加入香料植物的种子制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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