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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不该去那里的,尤其不该在那天午后,在那个银灰色的冬日傍晚,当太阳发出垂死红光,隐没在树木后方的时候。虽说即使是其他时候我们也不该去。我们根本不该走到湖水对岸的树林,毕竟,那里有逮捕盗猎者的大坑和陷阱。然而陷阱已然陈旧、生锈松脱,就算踩到,它们也只会动也不动地直接陷入树叶堆。更何况那是回家最快的途径,而当天天气又冷到不行,我只想赶快回家。我们花了大半天在高地上拚命架设刺篱,但是进展相当缓慢,因为犁完田后才开始动工,时机已经太晚,即使土壤还没冻得结块,冰霜也足以使地面变得厚重湿黏。不管多努力工作,我的身体都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汗水使衣领变得湿冷,也让吹过颈子的风彷如一把冷冽的利刃,加剧了每次铁锹落地传来的震动和疼痛。山楂幼树处理起来很棘手,茎上的荆棘沾在我的外套上头,而我又太笨手笨脚,没办法顺利拨掉,最后反而还弄掉了两颗钮扣,不得不在刚翻好的沟渠里扒找。天气好时毫不费工夫的事,遇上这种气候就变得十分吃力。等到我们终于架好,冷入骨髓的雪正好开始落下,爸没怎么停下来检查刚架好的深色刺篱,就急急忙忙收起工具、抛上马车后头。

  「快点,」他说:「我本来还想挖点芜菁,但这种天气是不可能了。这场雪下不了多久的,最好还是回家等它停吧。是说,我应该会去瞧瞧那台播种机。」

  「我早就说过是因为链子,不知怎么撞得变形了。」我随手将铲子扔进马车后头,落在其他工具上方。

  「我想你可能得亲自去找铁匠。」

  「好吧,我会检查看看是不是你说的那样。」他爬上马车。「上来吧。」

  我瞥向天空,云朵错落,偶有几处露出一小块较明亮的天空。距离太阳下山还有好几个钟头,也还不到喂猪的时间。天气虽冷,但再过一会儿雪就会停,风也会减弱。这整个冬天还会有很多窝在屋内油灯旁的时候,既然现在刺篱已经完成,我不禁有些兴奋,想好好把握这天剩下的时间。「要是这里的工作结束了,弗莱德.库柏要带雪貂去城堡丘陵地狩猎,他说如果我也想去……」

  爸将圈着脸的围巾拉得更紧,耸耸肩,眼底却闪过一道了然于心的光芒。「好吧,」他说:「反正你也没别的事能做,猎几只兔子,你妈应该也不会有意见。」

  「太好了。」接着我便快步下山,来到山谷小径,享受这意外的自由。爸在我身后对马咂了下舌,马车便隆隆离去。

  我找到弗莱德.库柏时,他已探查过较低处的兔洞,但无功而返。不过,当我们沿着亚契波爵士的土地边界前进时,很快就在第二个洞穴里找到一整窝兔子。太阳逐渐下山,弗莱德便驱赶雪貂回笼,我们见到一个女孩朝这里跑来,火红的云彩映出她的剪影。有一瞬间,我的心脏猛然跳动,暗自希望那是帕兰诺.库柏,可是接着就发现那是艾塔。她对我挥手呼喊,声音却被强劲的冷风吹散。「……真的没办法……」跑到我听得见的范围时,她大口喘着气,迅速对弗莱德行了个亲切的屈膝礼。「所以妈说,只要我家事做完就可以来帮你扛兔子回家。」

  「小鬼,三只兔子还用不着你帮忙。」

  她咧嘴一笑,转向弗莱德,将被风吹得满脸的发丝拨开。「嘿弗莱德,你好吗?那些鸡脚疥虫怎么样了?」

  「好多了,多谢关心,你老妈做的药膏还真是厉害。」他注意到我在看,于是解释:「是帕兰诺的母鸡长了疥虫,不是我。」

  「走吧,塔莉1。」我勾住艾塔的手肘,带她朝下坡走去。「我们最好回家了。谢啦弗莱德,我们周日见?」

  「我会把你的爱传达给帕兰诺的。」他用两手圈起嘴巴对我喊着,并趁我还来不及回话,哈哈大笑着跑走。

  我们小心拣路下山,步入树林。「懒虫,」我说:「你还是没帮我补上衣。」

  艾塔转过头,对我露出半是承认、半是不服的微笑。不过她只回道:「入侵者。」并朝着我刚才带她穿越的某道毁损篱笆抬了抬下巴。

  我耸耸肩。亚契波爵士就和他设下的陷阱一样没用,谣言说他正躲在纽豪斯的某个房间,一整个冬天都被风湿病折磨得哀号连连。再说了,这块土地本该是我们的,至少七十年前都还是我们家的地盘。所以,要是他连道围篱都懒得竖,我就不打算因为一小段腐朽的篱笆而不敢踏进来。只要我们走在不会被看到的小路上,就没有人会发现。而要是因为丘陵地隆起、覆盖的边界处正好有兔子洞,造成他的兔子又被盗猎(严格来说是这样没错)……我只能说,毕竟这里没有猎场看守人,而其他人也不在乎。我现在就想回家了。傍晚的冷冽空气像是咬人的利齿,让我不禁用外套将自己裹得更紧。「快点,动作快,不要偏离小路,这附近也有抓人的陷阱。」

  她点点头,拉起裙襬,在我身后从容地漫步。但当我们沿着小径一路蜿蜒而上、穿越树林,再没多久就要到家时,她却突然跑开,匆匆奔下树林边缘。我听见她嘎扎踩过树林和古老城堡之间野草深长的边坡,接着是鞋钉在冰上刮擦的金属声响。等我转头查看,她已走到结了冰的护城河中央,每走一步就稍滑一下,还一面咯咯笑着,伸开双臂保持平衡。在她面前,高塔废墟漆黑而渺无人烟,抵着如同着火的天空。

  「艾塔!快点回来!」

  「一下就好!」

  我低声咒骂。寒风凛冽,我露出的每一寸肌肤都冷得不禁发疼。天色很快就要黑了。小时候,每逢春夏我们都会对彼此下战帖,看谁敢进废墟里试试胆量。我还记得蔓生的杂草、被阳光照得绿意盎然的高墙,还有积满淤泥的护城河犹如散发玉石色泽的绸缎,而空气中则弥漫静谧柔和的寂静氛围,一直到我们爆笑出声,假装害怕发出尖叫,才得以划破那片宁静。此刻,我再次望着周遭耸立的高墙,在冬季光景中更显贫瘠破败,我几乎要打心底相信此处当真闹了鬼。

  艾塔及时剎住脚步,东倒西歪地越过结冰的护城河、爬到对岸,稍微停下来对我挥手,紧接着又迈步冲上坡,攀过草地,箭步冲过一道历经风吹雨打的旧门。

  「该死的,艾塔……」我深深呼吸,冰冷的空气让我的喉咙深处也刺痛起来。我开始迈步跨过结冰的河面,动作比艾塔更加稳重谨慎。今年冰霜结得早,而且才刚结不久,由于护城河水浅,好几世纪都没清理淤泥,所以最早结冻。至于村庄另一端的磨坊水槽和运河甚至都还没开始结冻。不过,冰层只是喀啦作响,倒没被我踩破,而我安全抵达对岸。上岸后,仍不见她的踪影:无消无息、寂静无声,光秃的树木犹如绘于夕阳之上的单色绘画。「艾塔!」我直觉认为不该大声嚷嚷。我缓缓爬上对岸,并沿着边坡行走,希望能瞥见她的身影。最后,我穿过低矮围篱间的狭窄空隙,发现自己伫立在废墟高塔前那块圆形的平坦草皮上,正中央有个废弃多年的偌大水井,如今已成为一座石头柱基,上方歪斜地立着一座人形雕刻,模样像极了坟墓。在左侧有一道石阶,通往一扇稀疏藤蔓垂掩的门,头顶上高塔的窗外飘着有如血红窗帘的云朵。

  她到底在哪儿?我清了清喉咙,说:「艾塔!别闹了!」然而声音却如此沙哑而微弱。

  没有回应。远处有只鸟儿嘎嘎啼叫,周遭随即又陷入沉默。我缓缓转身,感到脖子一阵刺痛,彷佛有人正注视着我,而无论我转往哪个方向,这种感觉都没有消失。眼前只见空白一片的冰霜,空荡的窗,空荡的门。万物彷佛都在静静等候着。

  最后,我转了回来,面对着杂草丛生的圆形草地和井口。

  井口上方的人形雕像动了。

  我的心脏活像卡住的锁。我不禁踉跄后退,想要抓住根本不存在的支撑物。最后一道阳光彷佛突然加大了火力,照得我睁不开眼,更将护城河和空地上零星的碎雪染上一抹猩红。我眨着眼,等到视线终于清晰,那个人形已经坐了起来,兜帽将阴影投射在他的脸上,夕阳则染红了他的斗篷和石头柱基。

  「你这是擅闯民宅。」他说。

  我退后一步,两手插进口袋,感觉脸颊因血液奔流而微微刺痛。微风在高窗中唱着彷如讥笑的音符。

  「我只是想找我妹妹。」我咽了口口水,嗓音嘶哑而破碎。

  「那她也是擅闯民宅。」

  「硬要说的话,你不也是?」

  「你又知道了?」他跳下石座、朝我步步逼近。他和我差不多高,却不及我。那人往后揭开兜帽,我总算看清他的脸孔:瘦得见骨,有着深色眼珠。「搞不好这里本来就是我的地盘——不像你们。」

  我瞪着他。周遭的薄暮逐渐转浓,有如在水里扩散开来的墨汁。那身深色斗篷使他和周遭环境融为一体,彷佛此地的鬼魂活了起来——但也可能还是死的,毕竟那样削瘦惨白的脸大概只能在坟墓里看到了。我深吸一口气,几乎得用上所有意志力才有办法迈步绕过他,往远处的阴影里寻觅艾塔的踪迹。「我很快就走了。」我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回答。四周悄无声息,此时,原本清晰的树木轮廓逐渐模糊成一片浓密的黑影。我睁大眼睛寻找着任何一丝动静,或是她的衣服一闪而过的踪迹。

  「让我猜猜。你一脸就写着……史密斯?不是?那波切?法莫?」我忍不住瞥向他。他从唇齿间吹出哨音,咧嘴一笑。「法莫啊,真被我猜到了?」

  我转身背对他。日光消逝,护城河也从原本的银色褪为如白镴般的暗沉光泽。在遥远边坡错综复杂、密集丛生的杜鹃树丛后方,有个东西在灌木丛里窸窣作响。可是过了一会儿却只有只狐狸溜上草坪,又一溜烟地跑走了。

  「说到盗猎,那是谁的兔子?你应该知道盗猎会受到流放惩处吧?」

  「听好——」我回过身,有些后知后觉地想起披挂在肩上的瘫软尸体。

  「艾墨特!」艾塔的声音在各个墙面间回荡,因此我一时无法确定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但下一刻,我奔向她,十分庆幸可以远离这个家伙。我穿越拱门,来到一道小石堤旁。

  她在护城河对面挥着手。「我找到了苹果,」她大喊着:「放久了,可是还是很甜哦……你旁边那个人是谁呀?」

  他竟然一路尾随我。我瞥了他一眼,说:「什么人也不是。你现在就给我过来。」

  她借着昏暗光线看向这里。「哈啰,什么人也不是,」她说:「我叫艾塔。」

  「路西安.达内。」他向她深深一鞠躬,动作刻意做得又慢又夸张,简直像花了一个钟头那么久。然而她却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嘲讽之意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也回以屈膝礼。

  「快点,艾塔,我要冷死了。我们不该来这里的。」

  「好啦好啦!我要过去了,我只是想——」

  「我要走了。」我转过身,迈步走回这个小岛的彼端,踏上通往家的小路。

  「我说了我要过去了。」我继续走,艾塔的声音逐渐消逝。我一路拨开芦苇,用一脚测试冰层厚度。眼前虽有一块犹如凝蜡的冰霜,但我刻意绕过它,只踩在如石膏般平滑乳白的结冰表面上。我深吸一口气,停下来等待。等我转过头,只能勉强辨认出她站在护城河对岸的身影,几乎被薄暮吞噬,就像林间一道黑色人形,达内则在我们之间。

  艾塔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我不太确定,但也可能只是其他声响,例如鸟啼,或吹拂着灌木的沙沙风声。可是一会儿后,她侧着走到冰层边缘,一只胳膊弯成不自然的角度,努力捧着臂弯里的苹果,来到护城河中央。可是她并没有直接走过护城河,不是穿越河水冰面、经过达内朝我走来,而是斜往旁边走,来到河面最宽阔的地带,而那里的冰层应该最——

  结冰的表面犹如一张大嘴,瞬间在她脚下裂开。她错愕地发出叫喊,声音却直接被截断,根本还来不及变成尖叫,她的身影就这么消失。

  我拔腿冲过阻挡我前进的冰冷空气,靴底却在枯萎凋零的草地上打滑,害我一时失去平衡。我无法呼吸,彷佛坠入冰中的不是艾塔,而是我自己。

  「没事的!待在那里!」他率先来到她身旁。她拚命想爬起身,剧烈地喘息着,黑水深及她的腰部。他脱下斗篷当成绳索让她抓住、爬上坚实的地面,接着又抖开斗篷,紧紧包裹住她的身体。艾塔只露出一张脸,整个人像团黑布。当我赶到她身边时,他站了起来,拉她起身。「你们住在哪里?距离这里多远?」

  「不远,走路十分钟——」

  「我先送她回去吧,不然她会得重感冒的。」

  「我们没事了,谢谢你。」然而她不断喘气,发出破损风箱似的吓人嘶嘶声。我对她伸出手,忍不住拉大了声音。「艾塔,我的老天,你究竟在想什么?你知道这样很可能——」

  「骑马会比较快,我的马就在桥对面,艾塔可以帮我指路。你可以吗?艾塔?」

  她边咳嗽边点头。「拜托,艾墨特——我好冷——」

  我开口回绝。「走路身体就会暖起来。」但她正在发抖,冰冷的河水已浸湿达内的斗篷。「好吧,那你们快点出发,」我转过头对达内说:「你最好平安地把她送回去,否则——」

  但他早已向着桥的方向奔去,艾塔则步履蹒跚地跟在他身后。我望着他们走上小径,身影渐渐消失在树林中。薄暮中,杜鹃树丛在他们进去后似乎挨得更紧密,彷佛截断了他们身后的小径。没有多久,我已看不见他们的背影,不过,冷冽的风将达内的说话声和骑马离开的马蹄声送来我的耳边。这里顿时只剩我一个人,肩头的兔子似乎更重了,毛皮如霉菌那样柔软。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感觉似乎比先前更难受了。

  我转过身,踏着疲惫的步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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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家时根本没人注意到我。我站在厨房楼梯底下抬头望,听见妈在卧房忙东忙西的声音、她生火时从壁炉里传出的说话回音,还有艾塔沙哑的回话。楼梯最上头(他们只要低头,就能从那里看见我),爸正在和达内交谈。爸驼着肩膀的模样彷佛正和学校校长说话,也像正和偶尔来村里拜访哥哥的塞津小吏谈笑。达内说了什么,爸哈哈大笑,还做了个谄媚的手势。达内微笑,把额上的浏海拨往一旁。他正穿着我最好的那件衬衫,袖口已有磨损,衣领因历经岁月而泛黄。

  我本来想躲进厨房等他离开,但最后还是决定大步上楼,经过他们身边,走进艾塔的房间。她有如歌谣中的女主角般倚在一排枕头上,脸色已恢复红润,看起来好很多了。因此当她哑着声音说话,听起来简直像是装出来的。

  「哈啰,艾墨特。」

  我停下脚步,俯视着她。「你这个小白痴,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不要偏离小径吗?」艾塔没有回话,头转到另一边望着炉火。她嘴角挂着一抹笑意,一个神神秘秘的浅笑,彷佛身旁半个人也没有。「艾塔!你有听见我说话吗?」

  妈抬起了头,眉头深锁。「你当初怎么没制止她呢?艾墨特?你明明比她更清楚,要不是幸好河水很浅——」

  「没事啦,妈,」艾塔说:「幸好路西安救了我。不是吗?」

  「话是这样说没错。谢天谢地,不过……」艾塔开始咳嗽,妈连忙上前,俯身探看她的情况。「噢,小宝贝,呼吸不要太急,尽量慢点。你看,这样不是好多了吗?」

  「可以帮我弄点喝的吗?」

  「当然可以。」妈匆匆走过我身边时斜眼瞪了我一下,让我清楚知道她还没原谅我。

  妈离开房间后,艾塔倒回枕头上,闭起眼睛。她的脸颊因为咳嗽而胀得深红。

  「真是谢谢你了,艾塔。现在他们觉得全是我的错。」我吸了一口气。「说真的,你到底在想什么?」

  她睁开眼。「对不起嘛,阿墨——」

  「你是真的很对不起我!」

  「——但我就是忍不住。」

  「你应该好好注意脚下到底踩在哪里。但你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踏到冰上,我明明警告过你……」

  「是,我知道。」但我能从声音听出她根本心不在焉,彷佛聆听着没人听得见的乐音。她垂下头,一指沿着棉被上的图案移动。

  「所以……」但其实我已经不晓得还能说些什么了。我俯身想看清楚她的脸。「艾塔?」

  「我都已经说对不起了嘛。」她抬起头,叹了口气。「阿墨,可不可以让我静一静?我生病了——我觉得我感冒了。」

  「你倒是说说看这都是谁的错?」

  「你为什么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呢?一次就好?」我还来不及插话,她就继续说:「我只想休息,我今天差点死掉耶,艾墨特。」

  「一点也没错!所以现在我才会——」

  「所以不要再刁难我了好吗?我需要时间想一下。」她在那堆枕头山上翻身,换了个姿势,让我只能看见她的后脑杓。她的辫子松开了。

  「好。」我大步走向房门。「很好,你就躺在那里好好想想自己有多蠢——」

  「我才不蠢!我觉得他会来救我,然后他——」

  一片死寂。

  我说:「等等,你说什么?」她没有答腔。我跨出两大步横过房间,来到她床前,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将她翻过来——动作一点也不温柔。「你是故意掉进水里的?故意让他来救你?」

  她甩开我的手。「艾墨特,嘘——他还在楼下——」

  「我才不管!你故意踩到脆弱的薄冰上,好让某个你从没见过、目中无人的蠢小子把你从水里拖上来?而且你根本不确定他真的会把你拖上来?你怎么可以做出这种事?要是你死了怎么办?要是——」

  「嘘。」她慌张地跳起来,跪在床上,睁大了双眼。「拜托,阿墨,拜托你别再说了。」

  我深吸一口气。「我真希望你做一大堆溺水的恶梦,」我说:「我希望你一边尖叫一边呛咳着醒来。以后别再冒这种风险了,听见没?不然我会先宰了你。」

  「你又不懂,你只是嫉妒。因为帕兰诺.库柏才不会为了你跳入结冰的河里!」

  我对上她的眼神,气氛有一瞬凝滞,接着她脸上再次悄然浮现那抹笑意,注意力又回到我听不见的神秘乐音。我侧过身,稍微将窗帘往旁边拉开,望向后院。院里一片漆黑,没有什么能看的风景,然而我听见了乳牛在牛棚里焦躁不安的声音。当然了,艾塔今天没去帮牠们挤奶。一小片繁星在谷仓的三角墙上空闪动着冷光。等我确定自己能够冷静地说话,才开口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爸妈的。」

  我放下窗帘,大步走向房门。

  「艾墨特?你要去哪里?」

  我走到楼梯口,一把关上门,将她的声音一并隔绝在外。怒气犹如一束束丝线紧紧打出个偌大的结,让我甚至必须用双手扶着墙才能站稳。在脑海中,我看见她踏上冰层,下一秒便坠入冰中,而达内迅速冲过我身边,深黑斗篷随风飘荡。即使是现在,我人站在楼梯转角,温暖的油灯光线洒落阶梯,妈则在走廊尽头翻着毛毯柜,我却依旧觉得自己被当时的冰冷空间包围:石墙、云朵错落的艳红天空……我眨了眨眼。在我对面的墙上,姑婆芙芮亚的刺绣作品彷佛在对我提出忠告:看那纯真之女,她柔和的容颜多么美丽。

  妈抱着满怀的毛毯朝我喊道:「你在做什么?你放艾塔自己一个人吗?」

  「她好得很。」我大声地踩着楼梯下楼,走进厨房,却突然剎住脚步。达内正独自站在火炉旁,悠哉地看着墙上的一幅画。我吞了吞口水,注视着他,心中燃起一阵连自己都不禁感到错愕的熊熊怒火。可是我压抑不了自己,脑海中不断浮现艾塔坠入冰中,以及当时我奔上前却滑倒的画面。这全是他的错。但他却想也没想就直接带她上马,彷佛她是他的所有物?她很可能会死的。

  他转过身,一看到是我,脸上的表情立刻冷了下来,速度之快让我猜不出原本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我努力压下声音中的怒火,开口问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你父亲去帮我找斗篷,我的衣服都湿透了。」

  「那是我的衬衫。」

  「你母亲说我可以借穿,因为你父亲的衬衫可能会长到我的膝盖。」看见我继续瞪着他,他便耸耸肩,又转向火炉。他的身材比我想得还要纤细,在他身上,我的衬衫领子显得松松垮垮,甚至能看到脊椎的最上方。他动了动,彷佛能感觉到我的注视。

  「你连我的长裤也拿来穿了。」

  他转过身,颊上有一抹淡淡的绯红,双眼却平静无波。「是你母亲给我的,她说你不会介意,但或许你希望我脱下来还你?」

  「当然不是。」

  「如果你真的很不情愿——」他突然将衬衫拉过头脱下。我见到他稍微从腰带上方露出的臀部隆起,肤色白皙如骨。

  「别闹了!」我不禁别过脸。「你这怪家伙!」

  「谢了。」一阵子后,我听见布料的沙沙声。「你放心,我会尽快归还衬衫。」

  我等了一会儿,心想应该可以再转回去看他了。他的头发潮湿凌乱,满脸通红。这件衬衫比我想得还要破旧:肋骨处已经磨薄,光线能轻易穿透衬衫。这也是我第一次注意到那件衣服的肩膀有块皱起的缝线,是艾塔之前缝补的部位。这让他看起来活像是穿上了什么华丽服饰。

  我深呼吸一口气。「谢谢你救了我妹妹——」

  「不用客气。」

  「——不过我觉得你该走了。」

  「你父亲还在帮我找斗篷。」

  「现在就走。」

  他对着我眨眼,皱起眉,然后低下头扯着破损的袖口。我正等着他移向门口,他却不动如山,只是用食指和拇指卷起松脱的线头。「你似乎对于我把你妹妹送回家这件事不太高兴。」

  我缓缓吐气。「我已经说谢谢你了。」

  他摇头。「我不是要你谢我。」

  「不然你要什么?」

  「什么都不要!就这么简单,我不过是送她回家而已,」他又说道:「再说艾塔也没有——」

  「艾塔怎样?」我努力不去想象她刚才的表情:脸红娇羞,双眼明亮,因为这个男人救了她一命而自顾自地傻笑。

  「嗯……」他稍微有点迟疑,然后偏着脑袋,眼中闪着光芒。「她也没有……推开我啊。」

  他嘲笑她。

  我猛然扑向他,他则踉跄往后、背撞上墙。我用前臂压着他的喉咙,而他双眼睁大,不停喘着气企图挣脱,但我用上全身力气压住了他的喉头,直到他狂咳。「你是在——」

  「不准你用那种口气讲我妹妹!」我的脸逼近他,近得只有一只手掌的距离,能感觉到他吐在我嘴上的气息。「她只是个孩子,你懂吗?她只是个笨孩子。」

  「我又没说——」

  「我知道你是怎么看她的。」

  「放开我!」

  「给我听好。」我减弱压在他喉咙上的力道,但当他试图脱离我的箝制时,我又抓住他的肩膀,一把将他压回去,让他的脑袋咚地一声敲在墙上。「你最好把今天发生的事情忘记,知道了没?要是被我发现你出现在艾塔、我父母或是我周围两公里内的地方,我就把你宰了,或干出更狠的事,听懂了吗?」

  「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

  慢慢地,我松开了手,他则将衣领抚平——我的衣领。虽然他仍目不转睛地瞪着我,手指却不住颤抖。我感到十分满意。

  「很好,那你最好离开了。」我说。

  「你应该希望衣服物归原主吧。」

  「不用。」如果妈听到我这么说肯定会气疯——但我不想拿回这套衣服。至少现在不想。「留着吧,烧掉也行。」我再次望着他的眼睛,赌他会露出吃惊的神情。

  他将头歪向一边,像是在某种程度上认输了,接着又朝我鞠躬,且动作过分有礼,让我觉得自己活像个乡巴佬。

  然后他踏入冷冽的黑夜,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1. 艾塔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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