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姓名：关剑平
年龄：二十九岁
通讯地址：新宿区西新宿七丁目格兰西堤新宿大楼六楼六○一号室
出生地：中华人民共和国福建省安溪
职业：公司职员
搜寻结果：无前科
其他细项：资料取得中
根据入国管理局的建档纪录，没有任何问题。在日本就业的所需文件资料一件也没少。但除此之外，一切成谜。身为著名企业的社长秘书，竟让人完全摸不着底细。虽说不轻易公开职员个资是公司基本原则，但冯企业不同，绝大部分职员是真的不清楚关剑平来历。有些人甚至不知道公司内有第一秘书这个职位。不仅如此，公司内谈论关剑平的事被当成禁忌。
关剑平每个月顶多到公司五、六天。他有时会以秘书身分陪同社长出席会谈，但没人知道他平常工作。整个公司能对关剑平下命令的人，只有社长冯志文。就连通讯地址上记载的西新宿高级公寓，他也极少回去。
理着平头，皮肤晒得黝黑，两根眉毛细长，平常总戴着Prada的墨镜。即使在公司，除非面对非常重要的访客，否则他从不取下。更重要的是，关剑平全身散发出震慑人心的煞气。与他接触过的尤里.奥兹诺夫信誓旦旦地说他一定是「黑社会组织首脑级人物」。尤里很熟悉亚洲黑社会，他的眼力值得采信，何况其他搜查员也看法相同。
负责监视关剑平的夏川组逐一回报最新斩获。
〈他真正的住处至少三处，这些房子持有者都是大田区的不动产公司「鹤壁地所」。根据组对的调查资料，这是和义帮下游组织的门面企业。〉
〈查不到任何亲人资料，也没有固定交往的女人。〉
〈第一首都银行丸之内分行有关剑平的户头，冯企业财务部每个月都会将他的薪水汇入这个户头，但他不曾提领过里面的钱。〉
搜查员虽然某种程度上查出关剑平的私生活，但仅止表面。想要深入追查却遇上瓶颈。特搜部是选拔自全国的优秀人才，关剑平在这些人的监视下还守得住秘密，不是省油的灯。搜查员甚至怀疑他早就察觉监视，佯装不知。有时他会轻而易举甩掉跟踪，像把搜查员玩弄掌心。
〈他在横滨市鹤见区与大星饭店经营者张恩涛吃饭。张恩涛经确认为和义帮重要干部。〉
〈他在京王广场饭店与两名中国人见面。都是与和义帮有着友好关系的非法团体首脑人物。〉
〈他在六本木的酒吧小河与华侨工商联络会副会长孙爱狄见面。孙爱狄也是和义帮的成员，从以前就受到组对高度关注。〉
关剑平几乎每天都与黑社会重要大老会面。
冲津在搜查会议上斩钉截铁地道：
「关剑平是和义帮的干部，肯定错不了。」
夏川班还指出，关剑平在大星饭店与张恩涛用餐时，张恩涛对他鞠躬哈腰，还请他坐上座。
「奥兹诺夫警部说得没错，关剑平在和义帮中地位很高。」
事实上在日本进行违法活动的中国籍犯罪组织多半规模不大，且互相少有往来。单独犯案的人也不少，多是违法居留者或赚外快的留学生。在大黑码头遭杀害的赵丰毅背后组织亦大同小异。
相较之下，这个世纪才将势力伸入日本的和义帮，却是延续自青帮派系的巨大组织，影响力藉由华侨人脉网络遍及全世界。这是追溯至中世纪的结社，内部成员秉持着相当严格的传统观念。大哥跟小弟的关系就像师父跟徒弟。徒弟不仅要尊敬师父，还要尊敬师父的师父。毕恭毕敬的程度比真正儿孙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张恩涛今年六十二岁，年纪比关剑平大三十岁以上，他对关剑平如此尊敬，正因为关剑平在组织内的阶级比他高。
冯志文竟然能让这么大有来头的人物当自己秘书。
搜查员看着放大在萤幕上的两张照片，不禁发毛。
第一张照片是戴着墨镜的关剑平。搜查员偷拍的照片。
第二张照片是笑容可掬的冯志文。财经杂志的封面照片。
三十六岁的企业小开，笑容完美无瑕，宛如嘲笑着整个日本社会。
「让人不舒服的笑容。」
冲津凝视着冯志文的照片，一语道出搜查员心声。
「冯志文一定知道关剑平底细，而且刻意不掩饰。这是在挑衅日本警察。」
冲津忿忿不平，表情却有些乐在其中。
夏川主任走上品川的柘榴坡，以手机听取部下报告。今天白天以这个季节而言还算温暖，但入夜寒意大增。夏川下达简短指示后，冻僵的手指切断通话，放回外套口袋。除了指挥监视任务，夏川还利用下班时间四处搜集情报。这天晚上，夏川查到冯企业的离职员工知道关剑平一些事，特地到他上班地点拜访。
那间公司在接近柘榴坡顶的办公大楼，据说是一家为香港企业提供系统维护的下游公司。离职员工离开冯企业后，与一群伙伴创设这家公司。夏川与他在会客室内谈约十分钟，发现他知道的都是特搜部掌握的讯息。
到头来，这一趟收获少之又少。夏川道谢后走出公司。
虽然徒劳无功，但不认为自己白费力气。事实上八成搜查行动都是徒劳无功，倘若抱着不想做白工的想法，根本无法执行搜查。这是从前某个上司对夏川的教诲。正因为一直务实遵奉这个理念，才拥有今天的地位。
待在公司内的短暂时间里，外头变得天寒地冻。夏川仰望道路对面的格兰王子新高轮饭店，兴起喝杯咖啡的念头。他穿越斑马线，想起姿警部。近来一天到晚在搜查会议上听他大谈可笑的咖啡学问，自己好一阵子没意愿喝咖啡。执行监视任务时，管它回冲无数次的咖啡，还是即溶式的速食咖啡，全都得大口大口喝下。但现在非勤务，当然得讲究一下。可一想到那个称得上半吊子警察的佣兵在不知不觉中对自己造成影响，夏川便心有不甘。为了不让他称心如意，不如别喝咖啡，改喝红茶或日本茶好了。对，日本茶是好主意。大饭店的咖啡厅里，应该喝得到日本茶才对。
打定主意后的夏川走进饭店想找咖啡厅。他踏着轻松步伐进入时，对面突然走来身材魁梧的壮汉。
「大日方先生!」夏川忍不住喊道。
「噢，阿夏，原来是你。」对方也吓一跳，停下脚步凝视夏川半晌。
这个人是大日方勘治警视，从前是夏川上司。那时大日方还是搜查一课的科长，现在是中央署副署长了。
「气色不错，阿夏。」
「科长……不，副署长，你也精神奕奕，太好了。」
夏川不由自主挺直腰杆。当初待在搜查一课时，受大日方很多照顾。
「阿夏，你在这里做什么?等等，依你的个性，一定在办案吧?」
「其实刚结束搜查，正要回去……大日方先生呢?」
夏川随口一问，大日方却露出复杂神情。
「这个嘛……从前一课的管理官平贺先生，你记得吧?」
「当然记得。」
平贺管理官令夏川印象深刻。他很爱喝酒，为人和善，后来就任上野署署长。
「平贺先生要退休了，今晚他召集从前一课弟兄，在这里聚会。」
夏川完全不知道这场聚会。胸口一阵冷风拂过。
自从夏川不顾周遭同仁反对转入特搜部后，在警界彷佛被当成叛徒。从前同届或感情好的兄弟们再也不曾邀自己出来喝酒。夏川一直告诉自己别想那么多，但万万没料到连这么重要的聚会也没被告知。夏川想埋怨几句，但还是忍住。当初进入特搜部时就知道下场。夏川挤出开朗声音道：
「那我去跟平贺先生打个招呼，顺便跟大家叙叙旧。好久没见到他们了，真怀念。」
「最好别去。」大日方皱眉道：「我不想说得太明白，总之你还是快离开。」
「什么意思?」
「大家很厌恶特搜部。你一出现会打坏气氛。」
「可是……」夏川张口结舌，不知说些什么。
大日方想一下，语重心长地道：「阿夏，你待过搜一，应该很清楚才对。」
「……」
「别人不说，平贺先生也恨特搜部恨得牙痒痒。这么多年来，他努力经营搜一，如今却多了特搜部在办案现场乱搞一通，你想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夏川目不转睛地凝视大日方。压抑的不满情绪即将涌上。
「阿夏，你一定要忍下。今天是平贺特别的日子，你绝对不能搞砸了。」
只不过露个脸就会把事情搞砸……
夏川忍气吞声道：「……我只想问一件事。」
「什么事?」
「大日方先生，你对特搜部也看法相同?」
对方没答话，但眼神诉说一切。
夏川默默行一礼，快步走向门口。
朝着柘榴坡下的品川车站前进，夏川陷入沉思。自己每天为搜查奔波，自认完全没愧对警察这份职业，却在警界里受到排挤。然而那些人对待自己，就跟自己对待姿警部三人没不同。
但最让夏川感到挫折，是久违的大日方竟然说出那种话。
「抱着不想做白工的想法，搜查行动根本无法执行」这句话，正是大日方对夏川的教诲。
城木的手机忽然在值勤时响起。并非公务手机，而是私人手机。
「喂?」那是没见过的号码，城木不禁提高警觉。
〈啊，城木吗?好久没联络了，我是须田。〉
「须田学长?」没想到这个人会打来。他是大学时期比城木大一届的学长，两人交情不深。如果没记错，他现在是经济产业省的课长辅佐。
「好久不见了，学长。」
〈真抱歉，突然打电话来叨扰。〉
「别这么说，学长近来好吗?」
〈托福，还不错，你呢?〉
「遇上些棘手的案子，但还过得去。」
〈我听说你调到新部门?依你的个性肯定孤军奋战，我有点担心，打电话来问问。〉
「谢谢学长的关心。」
两人叙旧一会，须田语气轻松地道：
〈最近我们想办一场花森研究室的同学会，由我当召集人。大家这么久没见了，我想把花森老师也找来，大家热闹一下。〉
「老师最近好吗?」城木听见久违的恩师名字，不禁笑逐颜开。
〈健康得很。有多健康，大家见了就知道。虽然日子还没敲定，但你一定要来。〉
「好，我一定到。」
〈太好了。〉须田松口气。〈听说你最近连同届的聚会都不参加了，我原本有点担心呢。大家也都想见见你，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工作重要，但偶而要放松一下。〉
「谢谢学长，我非常期待这次的同学会。」
〈对了，我听到个传闻……〉
「传闻?」
〈倒不是大不了的事，只是你们最近在处理的案子，听说搞得我们上头很不高兴。不过你别误会，不是我这个单位，是通政局那边……更明白点，是东北亚课那边的消息。〉
「什么意思?」
原本融洽的交谈气氛顿时变样，城木不禁起疑心。
〈还不是关于冯志文那个人?他透过管道向我们提出抗议，说你们一直在打探他的私事。你老实跟我说，你们真的在调查他吗?〉
「这我不能回答。」
〈总而言之，现在时期非常敏感。如今我们在推动香港与日本企业合作的共同计划，中国的商务部也轧一脚。我想再过几天你们应该会收到公文通知，但我不知道是高层指示的形式，还是单位协调的形式。〉
大学学长正是用途最广泛的「传声筒」。这个案子跟须田毫无瓜葛，他仅是依循省厅之间的惯例负起「传话」责任。须田是经济产业省的课长辅佐，城木则是警视厅的理事官，两人「层级」相同，正适合互相接触。须田随口提起这件事，才是他打这通电话的真正用意。
「谢谢学长提醒。」
〈别客气，我刚好想跟你聊一聊。同学会你可一定要来，等细节敲定了，我会再联络你。〉
「麻烦学长了，我非常期待。」城木慎重道谢。
挂断电话后，城木动也不动地沉思五分钟，接着起身走近宫近的办公桌。城木与宫近的桌子在同一间办公室，但中间隔置物柜与书架，形成两个完全独立的空间。
宫近正以专用电脑执行勤务，城木将须田来电一五一十说了。
「上次外务省，这次经产省?」
宫近咕哝一声站起。两人前往同一楼层的上司办公室。
城木把这件事又向冲津说一次。
「动作真快。」
城木深感认同冲津这句感想。
「我们搜查员应该都很谨慎。虽然说被冯志文察觉是迟早的事，但也太快了。」
「想必他平常就在组织周围安排眼线。不，以姿警部的术语，那应该叫『天线』。」
「他用心提防，可见得早就知道关剑平是黑社会，还将他留在身边。」宫近沉吟。
「或许。但单凭这件事，还没有办法明确断定。这不是冯志文一个人的事情，而是牵涉到整个冯集团的利益。大企业总有十几二十件不想被知道的秘密，平常自我保护手段再严密也不奇怪。」
「我们该如何因应?」城木问。
冲津气定神闲地问道：「向须田道谢了吗?」
「当然。」
「好，那我们没其他必须做的事情了。」
宫近吃一惊。「这意思是说，我们就置之不理?」
身为高阶官员的「天线」在发出警告。城木的心情也类似。在官场上要维持主流地位，就不能不把这种「传话」当一回事。就算要表达反对意见，做法上也须再三谨慎评估。
「我们手边工作就忙不完了。十二月二日前，没空理会经产省的要求。」
十二月二日正是索瑟顿抵达日本的日子。
城木与宫近点点头，脸色苍白地退出部长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