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东京╱现在Ⅱ
冲津部长告知众人齐里安.昆恩已潜入日本，且IRF企图暗杀英国高官的那晚，也是特搜部搜查行动完全封杀的十一月十二日夜里，由起谷主任及夏川主任都把心思放在安抚部下情绪。
由起谷警部补回到越中岛的公寓时，已过午夜十二点。公寓离京叶线越中岛站徒步约五分钟，是一栋约三十户的小坪数公寓。虽是私人出租公寓，但由警察组织承租。除了这里，警察组织还租了不少公寓，大多都在京叶线沿线，提供特搜部成员作为宿舍。这些公寓的共通点是上班方便且安全管理周全，由此便可看出特搜部这个单位的特殊及阶级地位。
由起谷的房间位于最高的四楼，有两间房且附厨房，格局宽敞。以单身者而言，这样的住处肯定够大。由起谷脱去外套后先听了答录机的留言。大部分是无声电话，以及听不出说话者是谁的谩骂。电脑里也常收到毁谤中伤的电子邮件。「所有警察都过着俭朴生活，你们却拿着人民血汗钱住高级公寓。」有的信中如此责备。「恬不知耻。」有的信中如此批评。还有些信中更直接了当地写着「叛徒」。
这些都是警界相关人士。换句话说，特搜部就连配给的宿舍也遭来内部同仁忌妒。由起谷的私人电话号码及电子邮件信箱，多半是警察学校的同届毕业生泄漏出去。这些骚扰电话及骚扰邮件，发出者都知道对方绝对不会认真追查来源，这正符合警界人士心态。事实上，由起谷深知这些人都是警界人士，只能置之不理。
由起谷忧郁地按下跳项键。明知不能放在心上，这阵子也习惯这些，但今晚听到留言还是难以平复。尤其「叛徒」这句话对由起谷伤害最大。自己以身为警察为荣，日以继夜卖力工作，却在警界遭到排挤。最理解自己的同仁却最疏远。从小到大习惯不被周围理解的由起谷常为此郁闷。
由起谷叹口气。这时，手机响起，来电者是夏川。
〈你在公寓吗?〉
「对，刚回来。」
〈我能找你吗?〉
「好，我正想再喝一些。」
夏川的住处也是类似公寓，邻近京叶线潮见站，与越中岛站一站之隔，可徒步往来。但两人平常太忙，很少造访对方家。由起谷在厨房餐桌摆两支玻璃杯，接着从墙边小橱取出一瓶威士忌。十分钟后，门铃响起。由起谷以门口对讲机确认夏川后按下解锁钮。
夏川大跨步走进，在室内左右看两眼后走向餐桌。
「还是这么整齐。」
「没那回事，很久没打扫了。」
「不，跟我比起来整齐多了。」
由起谷苦笑，在杯里倒酒。「纯的，可以吗?」
「好，谢谢。」
整齐的另一个原因是东西太少，根本不足呈现凌乱。
「没下酒菜，将就着喝吧。」
「好。」夏川接过由起谷递来的杯子。「抱歉，这么晚来打扰。」
「别这么说，我要谢谢你来陪我喝酒。」
「躺在床上，我也睡不着。」
「我也是。」
两人立场相同，感受相似。夏川一定跟自己一样，回公寓前听了许多部下的牢骚。在部下面前须表现坚强与信心，但在同为主任的由起谷面前就不必顾忌。
「说真的，没想到齐里安.昆恩会来日本。」夏川感慨万千地道：「我本来以为这么大有来头的人物只会在电视新闻出现，很难想象他跟我们生活扯上关系。或许身为一个警察，这样的心态太天真了。」
「我也一样。关于北爱尔兰，我只记得再临案的骚动。」
「是啊，炒得沸沸扬扬，每天都在报。」
「我们那时还是国中生……不，上高中了?反正在乡下小伙子眼里是另一个世界，不感兴趣。」
「是啊，我满脑子社团活动，仅关心县大赛结果。比起爱尔兰，我更在意地方新闻。」
这实在很像热衷运动的夏川会说的话。由起谷莞尔一笑，啜口酒，回到原本话题。
「这次毕竟是惊动外务省的国际问题，承受压力也很自然。」
「话说回来，那个拉德纳……不，应该叫她马克柏雷……这次我认同宫近先生，她恐怕是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若要这样，姿警部跟奥兹诺夫警部也好不到哪里。」
由起谷试着安抚，但夏川忿忿不平。
「话是没错，但姿警部是职业军人，在战场上杀敌是他的工作，这跟犯罪两回事。奥兹诺夫警部听说在亚洲黑社会干下不少骯脏勾当，但跟IRF比起来，差得远了。」
「每次跟你谈起这件事，就像钻进死胡同。」由起谷无奈地啜一口威士忌。
「龙机兵的驾驶员还是该从警察里挑选。机动队或SAT队员都行。若是如此，我们也不会受到自己人这么严重打压。」
夏川一喝酒就会脸红，由起谷却越喝越白。
「上头不这么做，找外人来当驾驶员的理由，我们不清楚。我们进入特搜部时，龙机兵驾驶员都选定了。那三人是特搜部的核心成员，说再多也难以改变。」
「这我知道……」
「老实说，我也不服气，为何要找那种人。」由起谷说出平日不会出口的心声。「那三人确实尽责。他们须面对最凶恶的歹徒，一个不小心就送命。尤其是奥兹诺夫警部……从前姑且不提，至少他有着警察的尊严。但是——」由起谷拿起酒瓶倒在自己杯里。「我还是不甘心。毕竟警界优秀的人才也不少。」
由起谷劝夏川「说再多也难以改变」，自己却牢骚不停。但由起谷很清楚，自己发这些牢骚并非单纯因为喝醉酒。由起谷曾有一段极度荒唐与颓废的时期。多亏警察舅舅大力劝导才改过自新。由起谷当上警察，正是受到舅舅影响。如今虽然晋升警部补，但从前的黑暗依然潜藏深处。他忐忑不安，担心会因某种契机而再度腐蚀心灵。
正因如此，由起谷希望藉由警界的改革来帮助自己脱胎换骨。当初决定进入特搜部也抱持着这样的期许。但身为警察的传统观念，却令他对警界内的异端份子抱持排斥。或许只要是警察，就无法摆脱这种自我矛盾。此时由起谷察觉夏川拿着酒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夏川耿直诚恳，或许看穿自己的纠葛，在为自己担忧。
由起谷勉强压抑情绪道：「冰箱好像还有一些起司，我去看看。」
他挤出开朗语气站起。夏川也笑着回应：
「有那种东西，怎么不早拿出来?」
由起谷走向冰箱，听着夏川在背后低喃。
「不管怎么说，总之搜查停了，连私底下搞鬼也没办法。除了放弃还能怎么办?」
由起谷拿着起司要回到餐桌，蓦然停步。他弯腰拾起冰箱旁的纸盒，愣愣瞧着。
「怎么了?」夏川问。
由起谷递出纸盒。那是装威士忌酒瓶的空盒。
「现在喝的威士忌盒子。这是别人送的，我想把盒子扔了，却一直放在这里。」
夏川看了看纸盒的印刷文字，又看了看桌上威士忌的标签纸。同样都印着「COLERAINE」。
「有什么不对劲吗?」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是奇妙的巧合。」
「什么?」
「你看看这里。」由起谷指着纸盒下半部，那里贴了一张日文标示贴纸。
酒精浓度40% 安特令(Antrim) Bushmills蒸馏厂
夏川也听过这家蒸馏厂的名字。
「这是爱尔兰威士忌，难怪口感特别滑顺。」
「我也现在才发现。」由起谷感慨万千。「这个世界离我们很近，只是我们眼界太狭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