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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游戏师

  日出的景象如血海般壮丽。天空绽放光芒,猩红色的云霞成丝成片浮现,太阳却依然藏身山后。游戏师清醒地站在窗边看着这幅景象,感到双眼刺痛。她站在教室里,从讲台对面的窗户眺望窗外,俯视整座山谷。从这里看不见山坡下的小镇,只能隐约看见铁轨映着猩红的天光,像是一道火焰。很快她就会坐上火车,然后……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彷佛山下的小镇就是世界的边缘。她会去哪里?去找弗朗西斯阿姨?可是现在出国有点困难,出境许可要等上好几周才会批准。幸好她还有足够的钱过日子,这点真是令人欣慰。

  她转过来面对书桌。这已经不是她的桌子了,这是游戏师专用桌,很快就会变成李奥所有。

  她不愿想象自己的位置换成他来坐,但是想象起来并不困难。他会摆出率性自信的态度,不时惹得学生哄堂大笑,赢得他们的崇拜。学生会低声讨论他以前的政治生涯,说他为了圣之嬉付出重大牺牲。她深吸一口气。她已经哭了一整晚,已经太过疲倦,不想再因愤怒或失落而哽咽,也不想再思考李奥到底做了什么。

  在他唤她「我的挚爱」的时候,他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吗?他知道自己写的信会害她失去一切吗?他一定知道,他知道自己写了信,也很清楚信上写了什么。他一直以来都是间谍,也一直都知道真相,无论是在他牵起她的手、喊她「卡费克」又纠正自己的时候,或者是在他笑着说要把下半辈子都献给她,既温柔又热切的时候……甚至是他在典藏室的地板上进入她的时候。这一切都是为了要击败她。这种耻辱感令她难以承受,甚至觉得恶心想吐。

  十年前,她曾经站在这间教室前面,模仿李奥的游戏嘲弄他。她还记得当时那股令人陶醉的强烈喜悦,其中还掺杂着一丝热辣辣的羞愧。昨晚,听到艾米尔说他可以成为游戏师时,他也有同样的感受吗?不论从哪方面来说,这一次又是李奥赢了,他再度获得胜利。

  外头传来吵闹声,好像有铃声响起。不过听起来不像是消防手摇铃,比较像是刺耳的警车电铃。她走到门边,犹豫着该不该走出去。她现在一定仪态不整:眼睛红肿,脸颊油腻,发辫一半散开、纠结成团。而且她还没刷牙,也没有洗澡。她有点想就这么走出去,但是那些人不会视之为一种抗议,只会觉得是丢脸行径。所以她还是洗了脸,重新绑妥发辫,然后才步上走廊来到窗户前。

  从她站的地方可以看到整个中庭。远在另一头的方塔底下聚集了一群守门人和灰袍侍者,有个穿着衬衫和长裤的人正跑向他们。她惊讶地发现那个人竟然是总务长,他没穿袍子、没刮胡子,头发也乱成一团,身后还跟着一名侍者。总务长喊了些什么,一名守门人点头响应,接着就把几个侍者赶走了。

  一辆警车开进中庭,在警察走出来后铃声也停了,现场人员散开让警方通过。她终于知道大家在看什么。

  原来那是一具尸体,身上有着显眼的黑色、白色与红色。她心想,这简直像个玩笑。事实上,眼前的景象也有滑稽之处:死者是个胖男人,双腿扭曲,毫无损伤的脸孔望着上方,表情震惊。这个人是艾米尔,或者该说,曾经是艾米尔。她看着尸体瞪大的双眼和下垂的颊肉,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一个警察手撑着腰,开始向四周观望,她立刻从窗边退开。等她再度望出窗外时,尸体已经被盖起来了,而另一个警察正在跟总务长交谈,两人靠得很近。人群不断涌入中庭。片刻后总务长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盯着不断增加的人数,无法专心在谈话上。有个身穿绿西装的男人推开灰发研究员大步走来,对警察说了些什么,警方随即催促、喝令所有人离开。在男人转过身时,她认出他是达特勒。他一脸苍白、表情惊恐,不过没有人会因此质疑他的权威,就连总务长也没吭一声。没过多久,中庭只剩下警方、守门人和达特勒还站在尸体旁,总务长则在警车附近徘徊,不愿承认自己遭到驱离。他们几人似乎在争吵着什么,不过当警察从车里拿出相机时,达特勒只是轻快地弯下腰将裹尸布掀起一角,表情如释重负。闪光灯闪了四五下,亮度不太强,但已足以在逐渐亮起的天色下拍摄。接着警方将尸体放上担架,推进警车。

  警察跟达特勒交代了最后几句话,然后警车就从中庭开走了,只留下废气在清新的早晨空气中迅速消散。艾米尔的尸体在瓷砖上留下褐色污痕,达特勒看了那片痕迹一眼,随即别开头,像是不想让自己继续深思。他转而对总务长说话。不过,或许这个动作是做给守门人看的,因为他们交换眼神后便匆忙离开。达特勒和总务长穿过中庭、走向教师楼入口,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之外。

  一阵失落感袭来,她连最简单的小事都无法做出判断,不知该坐下或继续站着。就在昨晚,她还打从心底诅咒艾米尔死。那时她正要去找李奥对质(在那之前她坐在中庭里,试着厘清思绪),却在他的房门外听见艾米尔的声音而停下脚步。她静静站在原地,直到艾米尔说了那句话:我们要任命你为游戏师。她再也听不下去,跌跌撞撞地走下楼梯。如果她手指一弹就能置人于死地,她会立刻杀了艾米尔。她会很高兴看到对方四肢摊平倒在地上,鲜血直流。现在她的想象成真了,他真的死了……等一下警察就会来问话。从前爱姆自杀时,曾有警察斜睨着她,问她之前人在哪里。幸好爱姆的命案现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也有人看见她从火车站走出来,而且爱姆的电报署名只有德库西,没有写上名字。幸好她是在火车上换上有点起皱的洋装,那件洋装整个学期都压在床垫下。幸好没人猜到她之前不是跟阿姨待在一起,也没人去查看她的车票,不然事情恐怕难以收拾。当时她因为太过疲倦与麻木而忘了要害怕,后来才渐渐做起恶梦,梦见自己遭到囚禁,被套上绳索在乌合之众面前袒露身体。而这一次……她昨晚可没有不在场证明。她无法忍受待在房间或游戏典藏室,所以她一直待在教室里,让李奥找不到她。

  她必须离开,马上逃跑,今天就要坐上火车。她没有留下的理由,这里没有她的位置、没有圣之嬉,教授之中也没有称得上朋友的人,而赛门.夏彭提或许也在很久以前就已经逃走了。

  她快步走下楼梯,沿着走道前往教师楼。走到转角时,她发现李奥蹲坐在她的房门外,一看见她就慌忙爬起身。

  两人看着彼此,没有一句话可说。

  她绕过李奥开了门。他跟着走进房间,但她无视他,直接往楼上走,拿起背包开始装衬衫、长裤、内衣裤、睡衣、盥洗用具。她抬起头来,看到李奥坐在她的床上,几乎就在触手可及的距离。

  「你要跟我说再见吗?」他说。

  她猛然转过身瞪他,而他也瞪回来,好像是她做错事情似的。

  「我不欠你。」

  「不欠我一句再见?你最好保证最近几天我不会听见你的死讯。」他是在说笑,也是认真的。她感到难以置信,他做了那么多好事,竟然还一副受伤的态度。

  她真想把打包好的行李往他脸上砸,但她没有这么做,只是看了看还有什么要拿。也许可以再带上几本书,不过要挑哪些带走?在满室藏书中,只能带两三本走……最好一本也别拿。在她转身时,李奥抓住她的手腕。

  「听说你被校方辞退了,」他说:「这么做根本毫无公正性可言,但是这不能怪我。」

  她将手抽开。「你说什么?」

  「我可以跟你一起离开,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他们全是一群混账,可是现在你自由了,而且……我是认真的……拜托了,克莱儿,我们一起离开吧。」

  他有那么多话可以说,偏偏却说这些……她用两手盖住脸,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如果她现在不是这么疲惫就好了。「疯子。」

  「大概吧,我很可能是疯了,但是那又如何?」

  她将手放下,睁开眼睛。「你以为我会想跟你一起走?」

  他皱起眉头。「为什么不?」

  「因为……」他怎么还敢反问?为什么她还得回答这种问题?「李奥,你走,我是认真的,你现在就走。」他没有动作。她真想将他横在眼前的腿狠狠踢开,想要看到他痛缩的样子,但她还是压下了冲动。

  「你为什么要生我的气?」

  她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他还想怎么样?难道要她列出一张清单,数算他用过多少方法毁掉她的人生?看看他的嘴脸,竟然还反过来要求她解释……然而当她望着他时,有什么在他的表情之中闪动,让她在微小的一瞬间动摇了。他真的不知道她已经发现真相了。

  如果他至少能够看清自己就好了,那会是她仅有的微小胜利。她要看到他的自恋粉碎,她要他的信念瓦解,不再认为自己是理智而正直的人类。真希望能有一次,他可以从她的眼中看见自己。

  她说:「我还以为你已经变得跟学生时代不同了。就在昨天,我还以为……我是个蠢货,竟然又掉进同样的陷阱里。我以为你会觉得抱歉,以为你能明白我的感受,以为你爱我,但你还是做了一样的决定,毫不犹豫就背叛了我。李奥,你就是这样的人,你只想要赢,而且一点也不在乎取胜的手段。你倒是告诉我啊,靠着欺骗与耍诈得到一切,那是什么感觉?」

  他倒抽一口气。「我才没有……」

  「你有,你一直都在监视我,写信给艾米尔打小报告,谈论我的政治思想,转述那些我现在不想再提一遍的蠢话。」

  「对,我是有写信给他,但那些信不是用来……我不是存心……」

  「你还毁了我的仲夏游戏,你当然会说你不是存心破坏,就好像你当初把我的《红》交出去一样,那也不是蓄意陷害,对吧?还有……」她的声音发颤,濒临哽咽的边缘。「你还睡了我,然后我就失去游戏师的身分了。我这辈子就只想成为游戏师。」她不再说下去,以免说出一些让自己后悔的话,或者让泪意再度涌上。她已经哭够了。

  「我只是在昨天听到消息,在你被辞退之后。我保证真的是这样。」

  「不准。」她的语气让他噤声。「你不准说你保证。」房间内一时陷入沉默。他终于开始明白了吗?至少他现在愿意专心听人说话了。

  他盯着自己的手,低着头说道:「《红》真的很高明,我当初会把它交上去,是因为那是我所看过最厉害的游戏。那时我很笃定你会赢得金奖。」

  「是吗?」她等着他望向自己,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缩着肩膀、低着头,看起来像个学生,一点也不像教授,连个成人的样子都没有。「反正,现在你想把金奖颁给谁都可以,想必开会时他们都会听你的。」

  他猛然抬头。「什么?」

  「我昨天听到了。就在他们辞退我之后,我去找你……结果发现艾米尔在你房里,然后听到他说了什么。李奥,你就是下一任游戏师,你会取代我。你终于成功了,不需要再继续演戏。你彻底打败我了,而且是又一次,真是恭喜你。」

  「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

  「那……」他皱起眉头。

  「没什么好说的了,李奥。我走,你留下来,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她将背包往肩上一甩,这才发现自己还穿着袍子,于是又扔开背包,将沉重的白袍拉过头脱下。在白袍落在脚边的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变得更加轻盈,也感到更加寒冷和赤裸。她再度拿起背包。是时候说再见了,她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我拒绝了。」他朝她伸出手,但是并没有碰到她。这不是圣之嬉的手势,不过用上也无妨,这可以当作临时的转换动作,刻意以张开的五指演示难堪的情状。「克莱儿,我拒绝了,我跟艾米尔说我不会当游戏师,这部分你没听到吗?」

  她看着李奥的五指伸向她,两人之间的空气凝滞,沉重得彷佛暴雨即将来袭。

  「你没听到我说,我不会取代你的位子吗?我拒绝接受,叫他去找别人。」他察觉她的视线落在何处,放下了手。「他可不太高兴,明年我大概领不到帝国秩序奖章了。」

  她不为所动,不相信李奥。不,她相信他。

  「克莱儿,我可以对你发誓,我拒绝了。」

  一阵沉默。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最后,她总算开口:「为什么呢?你不想当游戏师吗?」

  她看得出对方犹豫着是否该说谎,接着只见他叹了一口气。「我当然想。」他说:「我想了一辈子,但我有更想做的事情。」

  她缓缓点头。「现在,你觉得我应该感谢你。」

  「不,不是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说。」

  「你是否拒绝并没有差别,他们已经找到理由辞退我,而这个理由就是你的信。艾米尔也拿那些信来威胁我,我的犯罪证据全都是你交给他的。」

  「当初是我太天真了,我从来不是存心要让那些信被滥用,完全不是。我写信的时候没想清楚。」

  「李奥,是不是故意根本无所谓,我要说的只有这个。」她靠在墙边,突然觉得好累,开始怀疑双膝还能否将她撑起。「你只不过做了一件好事,就以为可以让一切回到常轨。你以为爱能够克服万难,但是它不能。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又何必在乎你自以为高贵的牺牲?」

  「我还以为……」他脸色发白。不论他说了什么,都是真的以为自己可以修正所有错误,以为说完她就会原谅他,然后两人牵着手奔向夕阳。一切都会像故做多情的利落收尾,像不协和音程走向大三和弦。

  「你以为拒绝接受自己想要的东西,我就会颁奖给你?」

  「我是为了你而拒绝的。」

  「真抱歉,我不领情。」

  他嘀咕:「你很难搞。」

  「李奥,我没有任何理由对你好。你以为女人都必须如此,对吧?女人都必须让你的心情好起来,让你在犯错之后还活得下去,为你在镜子上蒙层纱。真不巧,我不是这种女人。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失去了,大可尽量说实话。」

  「你的实话不是你爱我吗?」

  「我的实话是一切都太迟了。」其实在把话说出去之前,她还没那么肯定这是事实,但是说出去之后似乎就成真了。伴随着这份认知,一阵刺痛窜过她的脊椎。尽管痛感因疲惫而少了几分锐利,但疼痛是真实的,一如她爱他也是真实的。

  他缓缓说道:「我那时太害怕了,艾米尔跟我要什么我都给他,是我太过懦弱。但我真的不知道他会用我的信去伤害你,你不相信我吗?」

  这不是她需要思考的问题,相信与否已无分别。她甚至为此感到松了口气。「我要走了。再见,李奥。」

  她不觉得李奥委会恳求她留下,也不希望对方这么做。然而,听到他只问了句:「你要去哪里?」她还是觉得难受,像是身上撞出一块瘀青。

  「还没决定,首都吧,或是随便一间饭店。」

  「不回去大宅写圣之嬉吗?」起初她还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后来才想起:那年夏天,在大礼堂上方的洞穴空间中,在两人靠得极近的时刻,她说出了自己的恶梦,在其中蒙特维尔化为废墟。年少轻狂的她还以为不管发生什么事,只要有圣之嬉就够了。

  「我已经不是二十岁了,」她说:「我们都不是二十岁了。」他皱起脸。「宅子也卖掉了。」

  「原来如此。」

  「以后或许还会再见面吧。」

  「或许……」她不知道他是在回话,或者只是重复她的话。他看起来老了几岁。不过,在他看向她时,或许是从她脸上看出了什么,他突然挺起双肩,眼神也恢复神采。他语带自嘲地说道:「要是不能跟你走,我还真不知道能做什么。」

  她回望着李奥,下定决心不开口。这是他的问题,不是她的。在她独自承受遭人背叛的痛苦滋味后,才让她知道对方其实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对她来说并不公平。

  「我到现在还是很害怕。」他说。过了一会儿,他勾起一边嘴角看着她。「政坛我是回不去了,就算我想回老家接手父亲的废车场也没办法,那块地已经有人接管,即将铲平所有建物……不只是这样,我跟艾米尔说完那些话之后,他一定会针对我而来,因为我无视他的威胁,叫他尽管对付我。之后除非是侥幸,不然我恐怕得逃亡海外吧。」

  他不知道吗?或许他一整晚都坐在门口等,而凌晨的警铃声是传不到这里的……

  「艾米尔死了。」

  「什么?」

  「看起来似乎是坠楼。尸体今天早上被发现,警察来过了。」

  李奥的表情没有变化,然而她能察觉对方眼神闪动,像是石墙后方刮起旋风。「你确定吗?」

  她懒得回答这个问题。「刚才那些话,你跟其他人提过吗?」

  「没有。」他说。

  「那你还有退路可走。」她说。突然间,《柯尼斯堡之桥》的主题曲在她脑中响起,依然如此轻快、得意、难解。她想起从前两人如何一起嘲讽这部游戏,因同样的厌恶而站在同一阵线;她还曾经模仿其他同学取乐,让李奥笑得抱住肚子,叫她不要再模仿了。突如其来的回忆锐利如针,刺得她的喉咙发痛。尽管他做了这么多错事,世界上依然只有他看过那样的她。

  她吸了口气,说道:「再见了。」

  「再见。」他站起身,脚步有点摇晃,好像地板高度出乎意料似的。他倾身靠向她,但她知道要是自己吻了他,她就永远走不了了。她后退几步,但这么做还是不够,她没办法不看着他。

  他回望着她。他的脸上没有伪装、没有面具,如果他能够全心投入圣之嬉,就会是这种表情。她看了简直忘记呼吸。

  他说:「对不起。」

  「已经无所谓了。」

  「不,你听我说。」他抬手打断她的话,手势急促像是倒转的劈击。圣之嬉的灵感在她的脑海边缘回荡,海潮声般阵阵响起。他咬着唇走向窗边。「你说得对,我一直都很嫉妒你,就连变成朋友之后也只想赢过你。我想要变得更聪明,想要赢得金奖,在我交出《红》的时候……」他吸了口气,说道:「《红》真的是很高明的作品,但我也知道教授们可能会讨厌它。如果你赢了,我当然会高兴,我是说真的。可是……明知事情可能会出错,我还是冒险交出了《红》。我从来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抱着想要击败你、想要看见你失败的想法,因为我也爱着你。从前爱着,现在也一样。但我就是没办法摆脱……」他握拳抵住胸口,彷佛要从胸口拔出什么。「对不起,当时我希望最优秀的人只有自己,我从前真的这样想。」

  两人一时陷入沉默。她真希望自己听不懂刚才那些话,但是她都明白。这是他们两个玩不腻的游戏,一个充满欲望和敌意、倒映和阴影的游戏。不过,至少他现在愿意坦诚以对。

  「我从来没见过你哥,」片刻后,他总算说道:「关于他的死,我也为你感到遗憾。可是能够知道你还活着,见到真正的你……就算你就这样离开,就算从此再也见不到你……其实起死回生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他对着她微笑,而她也笑了。遗憾与失落形成两道不断逼近的墙,但此刻的墙隙还能让他们容身,保有呼吸的空间。

  「好好当个游戏师。」

  「但……」

  「我宁可你来当,也不要别人坐上这个位置。」她说:「你会做得很好,比我还好。说不定有天你也会成为更好的圣之嬉展演人。你只要别再自以为聪明就好。」

  「谢谢忠告。」

  「我是认真的,李奥。你要待在这里,成为他们背后的芒刺,写一些让人以为你精神不正常的圣之嬉,活出你本来该有的人生。」

  「我的人生本来有你。」

  她朝他伸出手,而他一下子就走进她的怀中,让她因此踉跄了下。他亲了她的额头,然后停留在原处,所以当他说话时,她能感觉到声音在头颅里轻轻震动。他说:「你真的不用走。」

  她摇摇头,他也没坚持。在他低头吻她的时候,她能感受到李奥是真的明白,尽管他宁可不懂。她当然不能继续留在这里,她已经被辞退了。就算其他教授同意,这里也无法同时容下他们两人和圣之嬉。或许从以前便是如此,甚至以后也不会改变。

  她不知道两人像这样相拥了多久。钟声响起时,她退后一步,他也松开了手。「该让你走了。」他说。

  「是啊。」她从口袋里掏出游戏典藏室的钥匙,放在床上。「这钥匙你最好收着。」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又说道:「里面有些东西本来就是你的,有档案室里失踪的游戏、你的日记,还有一封我写给你却从未寄出的信。你在典藏室里都会看到。」

  他缓缓弯腰拿起钥匙,而她点点头,把背包甩到肩上。他跟着她下楼回到书房,在她步上走廊时却忽然停下脚步。她回过头,看见李奥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和心窝,对这个动作感到半是眼熟、半是陌生,不过没有停下来多想。她一路避开人群,穿过侍者工作区的门走到外面的路上,最后走进树林里遮盖自己的身影,这才有时间缓下来思考。她似乎曾经在哪里看过这个动作,或许是在某张表记法图表或是画风过时的插图上。这个动作应该是「弃剑」,是从前在对抗游戏中使用的手势,意味着其中一方想要提早认输,以结束一场很可能永无终局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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