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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老鼠

  在黑衣人离开之后,走廊应该要安静下来,可是今年走廊上到处都是人,全都是生面孔,他们像白蚁一样交头接耳、忙进忙出,时而涌入中庭,时而在夜里游荡。这些人不属于黑衣、灰衣或白衣,身上的衣物是褐色、绿色和石头色。他们会低声交谈,还会在学校里迷路,有一回,他们在一条窄廊上远远地看到她,其中一人大声问她厕所在哪。那人的镜片因月光而发亮,在她愣在原地时,他把眼镜拿下来仔细打量她。她立刻转身逃走。尽管对方没有追上来,暴露在视线之下的感觉依然像是洗不掉的污垢裹在身上。他觉得她是人,然而她并不是。

  她不知该做何反应。如果是老鼠的话,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想排泄、磨爪或打呵欠也不会犹豫。但是现在情况改变了。她一直想着赛门,想着他是否还活着,是否还躲在屋檐下的房间里。她也想着那个危险的黑发男人,她记得这个人是谁。两人的身影潜伏在她心中相距最遥远的两端,不论望着哪一方都让她感到害怕。她安慰自己,这些人很快就会离开了,学校很快就会安静下来,夏季也会变得如同以往漫长、安静、寂寞。灰衣人会将门锁上,为家具盖上白布。在校园清空的时候,她的思绪也会跟着清空。

  某天早上钟声响个不停,但不是警报钟声。虽然是大白天,老鼠还是溜出去一探究竟。她从来没见过中庭里聚集那么多男人,他们慢慢挤到门边进了大礼堂,几乎所有人都进去了。闪亮的黑色车辆发出低鸣开进校园,车门打开又吐出一些男人,这些人比较胖、比较圆润,他们跟上别人脚步的时候讲话粗声粗气,手脚挥舞个不停。接着有个掉队的人急忙跑过黑白地砖,跟在他们身后消失在门内。不久后钟声停了。她想,那些人大概会坐在成排长椅上,直盯着那块镶了银线的石板地。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又或者想从中得到什么。她蜷缩在温暖的窗台边等了一会儿,不过礼堂的门依然是关上的。不论里头在忙着进行何种晦涩难解的人类活动,她都不得其门而入。尘土在中庭里随风飞舞,此外再也没有任何动静。

  之后她回到窝里待着。后来,外头突然掀起一阵骚动,那些男人的声音听来充满困惑,情况变得不太对劲。她让嘈杂的声音如海潮般涌进又涌出耳朵。过了一段时间,她从窝里跑出来,侧头倾听,似乎在听取谁的呼唤声。其实她没有听见呼唤声,却还是不自觉来到空旷的地方。她的窝里也还有食物和水(因为厨房里食物很多,所以她尽可能地偷拿了不少),份量多到她可以好几天不用外出,但是她却无法待在原地。这种感觉就像是回到小时候,总觉得屋顶正一寸寸往她眼前逼近。赛门也有同样的感觉吗?猜测他的想法让她有种异样的晕眩感,感觉自己好像快吐了。

  老鼠不会冒险行动,但她还是动身了。虽然她绕了远路,却还是愈来愈靠近屋檐下的小房间。她的思绪一片空白,没有计划、没有盘算,她只是想要看到赛门而已。

  绕过转角时,她看到不远处站了一个黑发胖男人。她吓得全身僵硬,唯独心脏狂跳不止。幸好她还能躲在光影之间,利用月光作为掩护。等到他转开视线,她就会立刻逃走。

  突然间,男人开口说道:「赛门.夏彭提,是你吗?」

  老鼠感到一阵晕眩,彷佛听见自己的名字,但男人并不是在叫她。这是她第一次体会到没有名字的滋味。她不是赛门,那么她是谁?母亲会叫她亲爱的、甜心,可是那些都不是名字。她品尝着这份属于人类的、陌生的惊慌。这种受伤的感觉是什么?为什么她以前从未留意过?

  另一道声音响起。

  「我是,你是谁?」

  赛门在这里。他人在走廊尽头,声音单薄而嘶哑,彷佛喉咙遭到腐蚀。他站到月光下,浑身发抖,脸色发白,衣服上布满浊绿色的斑点。赛门在这里做什么?他应该要躲起来的。她想要对他大叫、对他发出警告,告诉他唯一的明智之举就是逃跑,但是他偏偏不逃。

  「大家都以为你在山里失踪了,你知道吗?」男人靠在栏杆上,斜眼盯着赛门。「你都躲在哪里啊?一定是有人在帮你吧,帮你找食物之类的。」

  「我都……我已经找到足够的食物了。」

  「是喔,我还以为是李奥.马丁在帮你,或者是卓莱登教授?」

  「都不是。」他的声音太沙哑,老鼠都快听不见了。跑啊,她想对他说快跑。

  男人笑了。「总之,很高兴终于找到你了,要不要一起去医务室?你可别怪我这样说,但你看起来状况不太好。」

  「什么?」

  「你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对吧?别担心,我不会叫警察,警察都是流氓,也难怪你不想遇见他们。」男人轻笑,让老鼠听得龇牙咧嘴。「让我带你到医务室检查一下吧,然后再看要怎么让你回家。」

  「我回不去了。」

  「喔,对了,你的证件。不要紧,那些都已经整理好了。」男人笑着朝赛门伸出手,白皙的手指在月光下就像蛆一样。老鼠想把他的手指咬断。赛门应该不会愚蠢到相信他吧?「来吧,年轻人,现在已经没事了,你就把我当作好心的撒马里亚人1吧。」

  赛门眼睛瞪得老大,不安地挪移身体重心,看起来像个小孩。

  一阵疼痛忽然从老鼠的双脚窜进胃里,随即又窜升到喉咙。这都是她的错。当初她应该要帮助他的,如果她做得更多,现在他就不会站在月光下面临危机。那个胖男人会用他的一口黄牙生吞赛门。刚才脑中传出无声警告时,她就应该要听从自己的直觉。应该要听的、都是她的错。老鼠才不会想这么多,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的念头。

  「我们走吧。」男人弹指。「那么,李奥.马丁是什么时候看到你的?他还真是个铁石心肠的混账,对吗?竟然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头。」老鼠听见一般人类无法察觉的微弱讯息,那是圈套设下的声响。

  「他承诺会帮我,还说他会帮我取得其他的证件,叫我不要去找警察的也是他。」

  「是吗?」男人咧嘴一笑。「所以,原来是马丁啊,很好。」看不见的圈套一寸寸收紧了。他伸出手,浮肿而苍白的手指急切又机敏。

  她不打算移动脚步,老鼠不会做这种打算。但是,她却觉得脚下的地面正在崩裂,不想掉下去的话只能往前跳。下一秒她便站在赛门和胖男人之间,感到喘不过气、暴露行踪。

  走廊上一时陷入沉默。虽然背对着赛门,但她能感受到他的眼神。她一心希望他能把握机会赶快逃走,他却没有离开。

  「唉呀。」男人一说完就笑了起来,发出一连串虚张声势的笑声。「我就想说有看到你……真没想到你可以撑这么久。」

  她没有移动半分。尽管她不想要被他蛆一般的手指碰到,但是她也不会让步。老鼠的直觉在她耳中尖叫,她却还是任凭对方打量。

  「哈!」他用袖口擦嘴,再开口时语气更加轻快而尖锐。「我必须说,如果你身上再多长两斤肉,就更像你那不堪的母亲了。像你这种干巴巴的货色,也不用担心会有人对你怎么样……要是有人拿刷子把你刷干净的话,我可能还看得上眼。」

  她听见赛门倒抽一口气。她很高兴,赛门总算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

  「你给我滚开,」男人说:「给、我、滚、开。」

  她转身抓住赛门,闻到他身上呕吐物和胃酸的味道,随即用力推着他往前跑。他倒抽一口气,脚步失去平衡,于是她往他背上再度推了下,要他继续前进。来到楼梯口时他踉跄地往上爬,但是走这里顶多只能回到藏身处。这是一条死路,而回去那里也已经不安全了。她从背后抓住他的衣服,把他往下拖,拉往另一个方向。虽然他发出抗议,但是她没有听进去。赛门为什么这么笨?他还在说话,但她没有停下来听。胖男人还在他们后面大笑呢。

  两个人一起移动很不容易。她把赛门往旁边推,让他穿过一道拱门。现在她没办法冷静地思考。恐慌在她心中蔓延,炸出一片绚烂色彩。她感到难以呼吸,脚步也愈发凌乱。如果是老鼠的话,就会知道现在该往哪里走,但身为老鼠的她彷佛消失在胖男人手中,此刻她只感到混乱且无助。他们顺着一道螺旋梯一路向上爬。她的眼睛布满血丝,视线渐渐变得模糊,只能不断告诉自己再爬一阶、再吸一口气。眼看胖男人就快追上,她连忙冲向一旁的小门,掀开满是灰尘的布幕。赛门在她旁边(她没办法一直让他走在前面)绊到了脚,在黑暗中慌张地探手。她引导他走进小门,手臂被他抓得好痛。眼前又出现另一道阶梯,却是没有出口的螺旋石梯。这是自投罗网,她早该想到不能走这里的,事到如今只能继续前进,祈求奇迹出现了。

  两人爬出一道窄窗,听见身后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和皮鞋鞋跟敲击石板的声音。突然间他们来到室外,脚下是一片平整而朴素的屋顶,边缘绕着低矮的城垛。赛门将双手压在膝盖上,弯着腰大口喘气,一面抬头看着老鼠。

  「上来这里要做什么?」

  她也看着赛门。接着胖男人出现在另一侧门边,汗湿的脸颊映着光,刚才故作善良的狡诈神情已经消失了,现在他的眼神如针尖般锐利。

  「两个小浑蛋。」他喘着气说道:「夏彭提,你现在就跟我走。至于你……」

  「不要。」赛门的声音很微弱。「放过我吧,我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登记在案的不法份子与人合谋逃逸、以不法手段取得伪造证件、妨碍警察执行公务,你想因为这些罪名去坐牢吗?或者让李奥.马丁代替你坐牢?你自己选吧。」

  赛门摇了摇头,眼神看向老鼠又立刻移开。这个细微动作是求助的讯号,但是她又能做些什么?她的肺部和眼睛感到烧灼,彷佛倾诉着挫败的滋味。

  「难道你宁可去自首?你会改变心意的。你还是乖一点,按照我说的做吧。」

  赛门握起拳头。一阵风吹来,将他的衬衫吹得服贴,突显出肋骨的形状。她知道他正试图鼓起勇气,尽管知道情况危急,他还是不想当坏人。绝对不能让别人听见你的声音,不管做什么都一样,亲爱的。她看着眼前的胖男人,同时也看见从前的他。在母亲……在那件事之前,他一直是个贪婪又恶毒的人。一时之间,她的心中浮现太多画面,有些不是真的,有些不属于当下。她揉了揉眼睛。

  男人叹了口气。赛门后退一步来到墙边,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天啊,你真的很可悲耶。」男人说:「愈快把你解决掉愈好,你这家伙简直就跟老鼠一样。」

  他伸手去抓赛门的手臂,五根手指像动物的下颚那样张开。

  老鼠低下头,往他身上狠狠撞去,用尽全身力气撞上他温暖而厚实的身体。男人往她脸上吐出酸气,挥舞着手臂抓住她的双肩,于是她以肩膀回推,撞向他的胸口。这个人就像一道门、一堵墙、一座监狱,是他害死了母亲,而现在他还想伤害赛门。他抓住老鼠的头发想把她扯开,让她的头皮有如着火般灼痛。

  老鼠挥拳反击。男人踉跄几步,撞上屋顶边缘低矮的城垛,等他想抓住墙边的石板时已经太迟了。他掉了下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上一刻男人还在这里,双手乱舞、大口喘气、想要大声呼救,下一刻他就消失了,彷佛是黑夜的沉默将他一口吞下。

  赛门愣愣地看着她。如果是老鼠就会回望,然而此刻她却无法承受他的注视。她转过身,感到心跳剧烈且反胃。

  她杀人了。这么做却不是为了食物,甚至也不是为了拯救自己逃离危险,只是出于一股冲动。因为她不能忍受赛门受到伤害,也因为那个男人在许久以前对母亲所做的事。老鼠现在成了杀人犯。这个词真是好笑,她从来没用过。一只老鼠不可能成为杀人犯,一定是杀人让她变成人类。她不由自主地往下方看去。地面上有一具尸体,瓷砖上有血,一旁断掉的手臂就像是张开的翅膀。

  「你刚才……」赛门的声音发颤。他靠在墙边,两手贴着墙,好像想要尽可能地远离她。他喉头哽动,表情显得犹豫,然后他说:「谢谢你。」

  她感到无法承受,彷佛喉咙被一口钝牙咬住。她逃离赛门身边,在跑回鼠窝的一路上依然能感受到他的注视,彷佛身上的一道伤口。

  1Good Samaritan,指好心人、见义勇为者,典出《路加福音》中耶稣所说的寓言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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