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十四周第一天
现在已经很晚了，而且我的头好晕，像是喝醉了一样。但是我一定要把这些事情写下来，一个细节都不能漏掉。
原本成绩预定在晚餐时段前公布，结果时间到了却没有半点消息，只看到一张公告被贴出来，上头写着：因不可抗力因素，金奖得主与成绩总表改为明早公布。
看到公告后我没有留在原地继续傻等，也没去吃晚餐，一想到食物就反胃。当然，我也不想去食堂听其他人抱怨或猜测为何成绩迟迟不公布。我一直在想教授他们在做什么?我彷佛可以听见他们还在争执，有些教授的声音微弱到几乎听不见，有些人的声音则像磨坏的唱片又高又尖。教授们讨论这么久，真不知道是好是坏。我知道《红》一定会引发争议，因为观者必须花上时间思考，才能明白这是天才之作。不过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他们早该得出结论。我忍不住想道，如果教授决定把金奖颁给博格的新作，评选会议应该早就结束了吧?或许他们没把金奖颁给他，而是决定颁给二年级生。不过这么做一定会招来质疑，要是还颁给《红》这种作品就更不用说了，很可能会引起轩然大波。或许正因如此，它根本没有得奖的希望……我焦虑到坐不住。然而眼下比起坐等结果公布，更难受的或许是见到卡费克，因为现在我心里乱成一团，一定会把我做的事说出去。所以我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许久，接着开始整理文件、找事情做(我把《暴风雨》藏在作业底下，不想让卡费克发现我没交出去，以免破坏惊喜)。我听见一群人吃完晚餐回来，菲力大声嚷嚷：「吊人胃口很受不了耶!」我得咬住舌头才能克制自己回呛他：「反正你的成绩顶多就是四十一到四十五分，放轻松吧你。」不过等到四周安静下来之后，我的心情还是无法平复。窗外无风，房间里十分闷热，即使我穿着短袖还是满身大汗。
走出房间时，我心里只想着要出去透透气，然而当我穿过拱门往中庭走，却看到参事堂的灯还亮着，发现教授他们还在讨论。我在不知不觉中走过实作课教室外的走廊，经过音乐室和教师办公室，然后右转走进了旧大楼。如果只是想透气，我可以停在任意一扇窗前，尽情感受山间吹来的夜风，但是我却没有停下脚步，一路来到画廊，再过去就是通往参事堂的楼梯。
我在楼梯口徘徊。抬头往上看，只能看见楼梯盘旋而上消失在黑暗中，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我一度听见上方传来有人提高音量说话的声音，好像是霍特教授，不过四周很快又恢复安静。
我在窗台边坐下，闭上眼睛，感觉到胃开始作怪。不久后钟声响起。
后来再听到声音时，已经是至少半小时之后的事了。我立刻一跃而起，却找不到地方能躲，最后只好站在窗边把手插进口袋，假装自己只是刚好路过。反正也没有哪条校规说，学生晚上不能在走廊上散步。我忍不住偷听教授他们的谈话，一开始是历史教授模糊的声音：「真可惜，我们还以为他会表现得更好，尤其他还是……」
「他自视甚高，」另一位教授说：「一定是以为金奖得主非他莫属，我倒是不同情他。他的作品很特别，但我们的选择才是对的。」
「都选了五小时，当然得选对!」另一个人说，引发一阵笑声。听到教授们齐声大笑感觉真怪，好像他们变成学生了。幸运的是，他们走下楼梯左转时并没有发现我。
我兴奋得发颤。教授他们说的人一定是博格，而且他们觉得他太自大，是这样吧?
这时霍特教授从走廊上现身，他回过头说：「不确定这样做到底对不对……」
「可是还能怎么办呢?」校长在他身边停下脚步叹气。「往好处想，」校长又说：「这个得主已经是最有资格得奖的了，看看他的潜力!不知道明年他会有什么样的表现?」他的语气听起来却有点疲倦。
文学教授脚步踉跄地走下最后几阶楼梯，呼吸沉重，走在前面的人纷纷退到一旁让他通过。在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教授，他们要不是加快脚步就是打呵欠、低声抱怨还没吃晚餐。不过霍特教授没有移动脚步，校长也站在原地。
「爱德华，」校长在一阵沉默后说道：「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是你要知道，这件事无疑是对你的至高赞美，是在你的指导之下，这位二年级生取得了如此成就。」
「校长过奖了，我只是希望……」
他们两人忽然停下交谈，目光看向我所在的方向。一定我先前的动作发出了声响。我清了清喉咙，说道：「我只是……」接着就说不下去了，只好用手指着走廊尽头。「我会……」
「明天早上成绩就会贴在公告栏上。」霍特教授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冰冷。
「是的，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听。」
校长说：「不管你听到什么，要是你在最终结果公布前泄露出去，就以退学处分。快离开吧，年轻人。」
我点点头。「是的，校长。」
我快步走远，一离开他们视线范围立刻跑了起来。
卡费克在房间里，我从门外就能听见他的动静。我敲了敲门。一开始他说：「走开。」但我不死心地继续敲，最后他总算猛力把门拉开，我差点撞进他怀里。「有什么事?是马丁吗?」
「不然还会是谁?」他一直没有叫我进去，我便轻轻把他推到一旁。本来想坐在他的床上，但床上堆了好多衬衫，一旁敞开的行李箱装满了一半，赤色情人也已经收进琴盒里，靠在床头边。「你在干么?」
「我得走了，应该要下学期才会回来。」
「什么?现在就走?」
「动作够快的话，可以搭到从蒙特维尔出发的末班车，然后再坐卧铺火车回家。这些我不会全部带走。」他顺着我的眼神看去。「我会请人帮忙寄回去。」
「好喔，但你现在就要走吗?再等三天就是结业式了，你到底是 ── 」
「我一定要走。」他回避我的眼神。「让开好吗?你挡住我了。」
「你疯了吗?成绩明天就要出来了!」
「我知道。」他这句话并不是用吼的，我听了却不敢再反驳什么。
「发生什么事了?」他往桌上一瞥。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他的笔记本上有一张卷起的薄滑蓝纸，那是一封电报。他看到我发现电报，便移动身子挡住我的视线。「又是你妹?」
他咬唇。「对，我妹她……我得回家，她的状况不太好。」
我得先深呼吸才能开口说话。「你可以留到明天再走的，对吧?搞不好她只是夸大其词，你也知道女人都是那个样子。」我不应该这么说的，因为他突然瞇起了眼睛。「我不是那个意思，总之等一个晚上不会怎么样的，拜托你留下来。」
「你不懂。」他走到桌前俯视着电报好一阵子，然后将它揉成一团。「我真的得走。」
「不可以，卡费克，你不能走。」我听起来像是闹脾气的孩子。「你一定要留下来看明天的分数。」
「分数不重要，等学校再寄信通知我就好。」他勾起一边嘴角，露出微笑。「如果你考赢我，只好等到下学期再来炫耀了，等一等不会死吧。」
我咬着牙吐出一口气。等我意识到时，话已经到了嘴边。我挡在他的桌前，刻意妨碍他移动，然后双手盘胸问道：「如果我没考赢你呢?如果我说，我来找你是因为偷听到教授开会的内容，刚好听到他们说你表现很好呢?事实上你表现得太好了，」我观察着他的表情，继续说下去：「所以你是史上第一个赢得金奖的二年级生。」到了这一刻，我才发现我必须告诉他真相。
他愣愣地看着我，我不由得笑了起来。
「是真的，我听到了，你得奖了。」
「马丁，不好笑喔。」
「我没有在开玩笑。」
「这不可能……我没那么、我的游戏没那么好。」
其实当时我可以告诉他交出去的是《红》，但我实在太得意了，我想知道《红》和他的成绩一起公布时，他会露出什么表情。我耸耸肩。「一定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好。」
「这太夸张了……教授怎么可能……」他摇摇头，突然把手搭上我的肩膀。我发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你发誓这是真的?如果你只是刻意在拖延我的时间……」
「我发誓，打从心底发誓。」
一瞬间他完全静了下来，深深看进我的眼底。接着他猛然从我面前转开，一边大口喘气，一边向前倒下，好像腹部被人狠揍一拳似的。
「你还好吗?」我说：「嘿，快坐下，把头放在膝盖之间。」
他跌坐在床上，双手遮住脸。他维持这个姿势许久，一语不发，害我都要以为他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发作了。突然间他抬起头，脸颊湿润且发红，眼里映着光。他看起来……放下了防备，变成了另一个人。当他露出微笑时，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曾认识过他。他问：「你确定?」
我说：「百分之百确定。」那时我好想告诉他事实，感觉像是自己得了金奖，然后亲手把奖牌放进他手中当作礼物。他会露出现在的表情，都是我一手造就的。我觉得自己像神一样。
在一阵沉默后，他说：「那你呢?」
「我怎么了?」
「你的分数?」
「不知道。」我一定是疯了，甚至完全没想过自己的事。
他移开了视线。他的额头和嘴唇都有点湿意，我想他刚才一定是哭了，因为我看见一滴水珠从他的颈侧滑过，溜进领口。他问：「那你恨我吗?」
「什么?」
「就算你恨我，我也不怪你。我不该拿到金奖的，你的作品比我的好。我不是谦虚才说这话。」我还想说点什么，却被他打断。「我说真的。」
我喉咙哽动，用尽全身力气克制自己不要说出真相。我好期待他亲眼看见自己得奖的那一刻，他会发现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然后转过来看着我……「不，」我说：「我不恨你。」
「那样很好。」我们再度陷入沉默。他站起身，好像想看窗外的树和刚升起的星星，但他转过来时却皱着眉头，像是在思索特别棘手的圣之嬉论题。「为什么不恨呢?」
他真的想知道答案，真心想知道我为什么不恨他。
事情怎么发生的，我也不知道。
我们面对面站着，非常靠近，我只要伸出手臂就能碰到他。
然后我亲了他。
我必须在忘记之前写下来，天啊。
总之，我亲了他。或许也不算是，我只是把嘴唇贴上去而已，并没有……好像这么做是为了证明我绝不会恨他似的。我在这么做的瞬间就后悔了，先是感到窘迫，接着迟疑和恐惧也一拥而上。我怕这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下一刻他就会表露反感与惊恐，然后把这件事说出去，让我被退学……但是他却忽然抓住了我。我愣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是在回应我，而不是把我推开。真令人不敢相信，这一切都太不真实了。我停下动作确认他的眼神，然后我们又亲了一回，这回是认真的，但我随即忍不住停下来笑。我还记得自己垂下视线，看见他的房间地板上积着薄薄的一层灰，床角黏着一团灰扑扑的绒丝。我将手埋进他的发中，眼角余光依然能看见那些尘埃，心中突然感到有些害怕，因为亲吻他和亲吻别人的感觉太不一样了。或许是我的动作太轻柔了，不知不觉变成由他主导，而他催促着我、挑战着我……他的指甲陷进我的后颈，从来没有哪个人的举动比他更具挑逗性。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开始想脱下他的袍子，然而下一秒他便推开了我。
愚蠢，我真的太愚蠢了。那时候我到底在想什么?卡费克一定没经验，他的神经就跟马甲一样紧绷。就算我们正在接吻，我也不应该……这应该不是他的初吻，对吧?可恶，可能还真的是。我想他一定很错愕吧，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亲吻着另一个男孩，而且完全来不及反应过来……任谁都会陷入恐慌。但是我怎么会知道他当下的心情呢?那时我穿着衬衫和长裤，我想他应该、他一定知道我已经……这实在是太荒谬了，我没办法写出来。或许他完全没被激起欲望，至少我没有感觉到迹象，但是他触碰我的方式……当时我以为，可能只是他的站姿或者角度刚好而留出空隙，更何况他还穿着那件该死的袍子。
他说：「现在不行。」
我想，我应该是说：「什么?为什么?」
他喘不过气来。这应该是个好迹象，对吧?代表他不是讨厌我，而是在压抑他自己。他说：「不行。」
「是我做错什么吗?」
他摇摇头，整张脸红透。
「这没什么，这不代表你是……我也有亲过女孩子，你不用担心……」我没办法讲出完整句子。
他听了却忽然笑出来，但很快又恢复认真的神色。「唉，李奥，我真希望……」
「你只是吓坏了，我也是。我发誓我不会说出去，我发誓。」
他迟疑了一会儿，咬着嘴唇看向我，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可能是期望、恐惧或者羞愧，抑或三者皆是。那时我以为他会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向他，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做。在那瞬间我明白过来，如果我继续逼问他，一切就玩完了。
「好吧，没事的。」我尽力让语调保持平稳。「但你要保证待到隔天，待到成绩出来才能走。你要亲眼看到自己的名字旁边出现『金奖得主』四个字，好吗?」他没有回答。「如果你今晚溜走，我就宰了你。只要再等十二个小时就好，卡费克，拜托你。」
他犹豫了一会儿，然后说道：「好吧。」
「谢谢。」我原本打算就此离开，却还是一直赖在门边不走。我说：「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他说：「李奥，我爱你。」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现在时间已经超过三点半，而我也已经写了好几个小时。我知道待会儿一定是睡不着了，所以我会走下楼，坐在大礼堂的长椅上等待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