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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老鼠

  在确切明白之前,老鼠已经先感受到事情的变化了。走廊、大厅和无人的空间彷佛长出绵延的丝线,正被一只看不见的、笨拙的手拨弄得不停颤动。她会在喝水时突然觉得不自在,也会无缘无故醒来,好像有人在喊她,奇怪的是她明明没有名字。她只是只老鼠。

  情况改变了,现在有新的什么出现,躲藏在原属于她的角落。空气中除了泥土、松针和春天即将到来的气味之外,还散发出另一种气息。或许老鼠的直觉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敏锐。她看见月光下有一团灰尘扬起,还听见脚步声,察觉空气的振动。她不经意观察到这一切,也许并非全然出于直觉,而是因为内心深处有什么被牵动了。她发现自己经常环视着周遭,彷佛她的影子从脚跟处逃跑,变成了她的敌人、对手兼朋友。

  随着时间经过,改变的迹象愈来愈明显。例如一整排干燥的洗脸台中,却有一个闪烁着湿润的反光。窗户玻璃上不时会浮现白雾,在她眼前慢慢消失。当她顺着石窗台一路摸过去时,发现有一处特别温热,似乎刚才有人坐在窗台边,把头贴在玻璃上往下眺望中庭。时常有人在老鼠到达现场前不久才刚离开。储藏室里没有食物不见,寝具柜的锁没有被撬开、没有毛毯被偷,但她几乎可以肯定有别人在……她觉得不自在,那个人可能会害她暴露行踪,让侍者起疑心。她总是做着不祥的恶梦,梦中有灰衣人忽然将门踹开,大声吆喝其他人过来,然后他们举起火把,照亮阴暗的角落查看。她之前能够如此自由,是因为她让自己变得隐形,但如果她遭到连累……一股恶寒如细针般窜过她的脚趾尖、头皮与背脊,让她微微发颤。要是有人发现她的存在……她化身鼠辈的时间太长,无法想象后续可能会如何发展,她只知道一定不会有好下场。伤害她的将不会是尖牙、陷阱或毒药,而是更糟的、更糟的人类。

  她得要小心,要比平常更加小心。心中的不安让她的行动变得迟缓,变得不像一只老鼠。她的脚步声比平常吵,换气也更加频繁,盘据脑中的杂乱想法使她慢下脚步。那些想法就像边缘尖锐的骨头碎片,扎得她头痛。她不得不停下来,伸出双手拥抱自己,试着回想起安心是什么滋味。

  她躲了整整三天。以前她挨饿过更长的时间,而且这次她预备好水果和面包皮当作存粮。她躲在窝里用毛毯裹住自己,要喝水的时候才冒险外出。头一天她甚至不曾感到饥饿,彷佛她的胃是装得满满的抽绳袋。等她终于睡着后,她做了一连串情节曲折的梦境,个个令人感到身历其境,而最后一个梦像是水管中的水流般将她往旁边冲去,复又往下冲落,最终把她冲到地面上。

  她坐起身,发现自己全身出汗,能闻到身上的汗味,可能是发烧了。今天晚上这么凉,显得她体温特别高。真希望现在有一阵风,从屋瓦之间的缝隙吹进来……可是空气犹如玻璃般凝滞。老鼠站起来走向门边,脚步有点不稳。她在窄梯上方歇了歇喘口气,然后才头昏脑胀、手脚并用地走下楼梯,爬过扫帚柜,来到宽阔的走廊上。梦的后劲仍未散去,让她觉得彷佛依然身在梦中,既像是睡在摇篮里,又像是溺水之人。虽然她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不过她还是走到月光下,穿过光线与阴影交错处,心里并不感到害怕。这时她还是没有饥饿感。

  接着她看见了那个人。一开始她看见对方的白衬衫,还以为他是白衣人,于是没有放下抬起的脚步,就这么观察着他。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但是旋即又放下心来,因为她认出对方是谁了。是赛门。她怎么能确定他就是最近出现的躲藏者?或许是出于直觉吧,也或许是从他的动作看出了端倪。他总是脚步踉跄地从这个阴暗处移动到下一个,模样匆忙而鬼祟。还有他的鞋子落地时太吵了(他拖着脚走路,总是发出咔咔咔的声音又猛然停下),要是有谁听到一定会皱眉回头查看。这也难怪,毕竟过去他从来不必躲藏。她可以想象到赛门闭上眼睛,试图藉此隐形起来的画面。不过看到他变成这个样子,她并不感到意外。她一直都很清楚赛门是遭到捕食的那一方,与其他年纪相仿的黑衣人不同,从很久以前开始其他人就会恐吓且伤害他。此时他会出现在这里、试图隐匿行踪,大概就是情况变得更加严峻的结果。当初她在窗户上看到一团白雾时,就应该要料到是他了。

  赛门再次移动了,她决定跟在后头,同时听见钟声响起。他怀里揣着一个包裹,一开始她以为他会回去自己的房间,但是他却没有这么做,彷佛在绕路甩开她。不过她很确定对方并没有察觉她的行踪。他一度剎住脚步,匆匆倒退躲进走廊阴影处大口喘气,然而周遭一片寂静,只听得见准备敲响下一声钟响的齿轮转动声。他像等待暴风离去般蹲下,在钟声结束后继续前进。两人一前一后从学士楼走廊移动到中庭的另一边,老鼠逐渐拉近距离,只差几步就能追上他。反正他不会回头查看,不过她(比较像人、比较奸诈的那个她)有点希望他会回头。老鼠总是遭到猎捕,从来没有当过猎人,现在像这样追着赛门令她感到兴奋莫名。

  他们爬了一层又一层的阶梯,中途他不时停下来喘口气,接着又继续往上爬。最后他走进一条狭小通道,上方是一片倾斜的屋顶,缺了几片屋瓦而开了个洞,像是裂开的大嘴。通道尽头漆黑一片,此刻她只看得见边缘呈现锯齿状的星空和赛门幽灵似的衬衫。接着推门的咿呀声传来,赛门也消失在那片黑暗中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不用看也知道通道尽头那道门后的空间一定很小,而且没有其他出口。老鼠会有这种判断,可能是听到赛门在老旧地板上坐下所发出的声响,也可能是从斜屋顶在上方交会形成V形、烟囱很靠近夜空等线索判断出来的。她没有来过这里,这里是校园的制高点,如果爬出去站在上头,便可以眺望数公里之远,看到山谷中的点点火光。但是她又何必爬上屋顶远眺呢?现在她全副精神都专注在赛门的呼吸声上,一片寂静中只听得见他的呼吸声,以及她的心跳声。她告诉自己,只要他的话语、他的行动让她觉得他太像人类,她就必须马上离开。结果这种事情并没有发生。听起来他只是把某样物品(应该是那个包裹)放在地上,之后便是吃东西的声音,不过一下就结束了。不管他刚才吃了什么,一定都不够他吃。她能从他的呼吸声里听到饥饿。

  老鼠后退了一步,接着又一步。她总不可能感觉到别人的饥饿,对吧?不可能的,一定是她自己也饿了。他在通道尽头的房间里,而她在这里,饥饿是不会穿门而过的,它本来就在体内,就像悲伤一样。饥饿不会传染。所以,她现在一定是饿了。她知道该怎么办,去觅食就好,就这么简单,毕竟她可是老鼠,饿了就吃。然而,她现在最想做的事情却是送给赛门一点什么。她回想起蔓延在舌尖的香甜滋味。

  「是谁?」

  她没有回话,就算她想,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下她动弹不得,接着突然听见火柴被划开的声音,随即一朵火花跃入眼帘。她往后退了一步,用手遮住脸。

  「是你啊!谢天谢地,我还以为……抱歉……」赛门听起来很久没说话了。他咳了几声,顺过呼吸后却什么也不说。火光忽明忽灭。

  她眨眨眼,慢慢适应眼前闪烁的金色光芒,然后把遮住眼睛的手指一根根移开。赛门点亮了一截蜡烛,正跪在地上看着她。没错,他感到饥饿,不过那和身体的饥饿不同,从他眼神中流露出的,是想从她身上索取些什么的饥饿。他需要她的一点人性、一点善良,呼唤着她心底想要帮助他的那份危险冲动。可是她并不善良,也不是他的同类。他是人类,她是老鼠。这个忙她不帮。

  烛心的焰火燃烧得更加旺盛。她移开视线,不看蜡烛也不看他。她看见墙上有一道裂隙,就在烟囱突起处,这个房间是 ──

  回忆突然像是一张大嘴咬住了她。这里是 ──

  这里不是她的房间,不是老鼠的房间,而是一个人类女孩的房间。那个人类女孩曾经有名字,而且她再也不想回到这个房间。从前她会躺在房间地板上,等着母 ── 等着一个女人带食物回来给她,唱歌给她听。这里的天花板会膨胀到像是要塌下,而黑暗则会迅速爬动。这里会让人突然陷入恐慌,而且恐慌会吃掉太过温柔的回忆作为滋长的养分,例如母亲的亲吻、多带回来的食物,还有母亲对她说:亲爱的,不要一口气吃完,这是明天要吃的。后来她在绝望中撞向了门,发现房门一推就开,像是没有形体似的。她依然记得当时心中涌现的恐惧,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能够离开这里。这个念头就像酸液,将她整个人溶解并化为虚无。在那之后,她就失去了名字,再也不是人类。

  后来……所谓的后来是多久以后?过去的回忆尘封已久,困在凝滞的空气中,像是冬眠的种子。那天早上她想去找母亲,然而她并没有忘记母亲的叮嘱,她总是说:你不可以离开这里,也绝对不能让别人听见你的声音,不管做什么都一样,亲爱的。可是她当时太过慌乱,甚至觉得能遇见随便一个灰衣人都好。尽管眼泪已流淌至下巴,她依然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在廊道间静悄悄地游走,然后……

  她从这条走廊移动到下一条,对所有的路径都很陌生,像是走在石材搭建的迷宫之中。这是她第一次离开房间这么远。时间还很早,即将迎来日出的天色灰蒙一片,然而这样的光线就已足以刺痛她习惯黑暗的眼睛。她紧紧抿住嘴唇,怕自己一张口就会放声哭喊,惹母亲生气。可是今天房门却没上门闩,母亲总是会记得锁门的。

  钟声响了。不是平常那座大钟,而是另一种小小的钟,它发出愤怒的嗡鸣声,像是一只金属制的黄蜂。她仔细观察左右两侧,然后才穿过宽阔的走廊来到窗边。一辆外型方正的棕绿色卡车驶进了中庭,旁边聚集着一群人,有些身穿灰衣,有些是白衣,所有人都在等那辆车停下。其中一个白衣人冲向卡车,其他人则三三两两地分散开来、交头接耳,这时她才终于看见他们围观的是什么。最高的塔楼底下有某种物体散落在石板上,颜色灰灰红红的,红色的面积多过灰色。她看见一个接近人形,却又不是人的东西,那原本是一个人,但是……她看见橘金色的发辫,还看见一只脚,不远处则有只鞋子。

  或许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她也变成了不是人的东西。这感觉就像撞开没上门闩的房门,只不过更加糟糕,因为这回她知道母亲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站起身来,双腿发抖。真不该回来这里,这里带给她的打击太大了。回忆是砒霜,会将她的内脏灼烂烧干,她宁愿吃掉自己的手也不要……

  「你要去哪里?」

  她僵在原地。

  「拜托不要走,我好寂寞,寂寞得快要发疯了。我觉得自己好像正在消失。求求你……」

  他是敌人,她现在会感到如此痛苦都是他造成的。

  她想要捡起放在地上的蜡烛,插进他手里捻熄烛火,如此一来他就会哭喊着退开、不再要求她留下,而她便能趁机逃跑,这样就安全了。

  「不要走,拜托你。我没有在生什么气,我不会伤害你。」

  这是陷阱。他向她伸出了手,但她知道人类的手是一种陷阱,同样的一只手会为人梳头发,或者打人一巴掌,也会在某一天突然化作摔在地板上的碎片。

  他的手依然没有收回。他到底想要什么?一瞬间,她的心中充满无以名状的恐惧,好像又回到小时候,只能保持安静不然就会发生坏事,不管要做什么都不可以,而墙壁和天花板都会往自己的身上垮下来。

  她转身跑开。房间变成一道陷阱,在她身后张开大嘴。他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是她已经跑远,来到通道另一端的屋顶破洞处。接着她冲下楼梯,再冲过更多的楼梯,一路跑得喘不过气,满身大汗。快走。之前她也曾误入险境,但是都没有这次来得危险,也从来不曾像现在这样内心乱成一团。

  她下次再也不会跟踪他了,今天做出这种事是她不对,这不是老鼠的作风。她钻进自己的窝里,把毯子拉到下巴处盖住全身。

  她告诉自己,反正那个人很快就会死的。然而闭上双眼后,她却看见他待在那个小房间里,那个她曾经等待母亲回来的房间,而且并没有因此得到任何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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