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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游戏师

  这都是她的错。她早该料到的,一直以来她都在玩火,她根本不应该花那么多时间和马丁相处。这学期她花了太多时间帮他的忙、为他的挖苦发笑,总是坚持要他整理好论点才放他走。她早该知道这些事情都隐藏着危机,马丁一定会过度解读她勉强装出来的礼貌,他太自我中心,肯定无法理解她会帮忙只是出于责任感。她是不是在过程中太享受了?天啊,是不是对方发现,其实她很期待两人的会面,发现即使她有种种考虑,依然为了能跟外来者交谈而感到振奋?不,老实说,令人振奋的是跟马丁交谈。他很有魅力和活力,有他在身边彷佛呼吸纯氧、喝下烈酒,像是看见一扇敞开的门……无论如何她都得承认这点。即使如此,这与渴望对方的碰触依然相距甚远。她犯了什么傻,才会邀请他来自己的房间喝酒?她替自己的愚蠢感到羞愧。她怎么可以忘记自己是个女人,忘记他会用对待女人的方式对待她?从她拔开瓶盖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注定会让两人蒙羞。寂寞不能当作借口。当她从图书馆里走出来,筋疲力竭而且感到自厌时,她还发梦似地心想,或许两人可以做朋友。她想……那一刻她想要什么?总之不是现在这种结果。绝不是像这样站在原地盯着房门,用手摀着嘴,嘴唇传来掌心的柔软触感,而掌心则感觉到嘴唇的湿润。曾经,在某一个奇异的时刻,她全然无法思考,只能感受到两人如何相触。距离上次真切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一回想就让她觉得晕眩。若在另一段人生中……然而这是她的人生。不是别人的。

  她费了一番功夫才转过身,走回桌前。虽然刚才发生了一场闹剧,至少她还有把文件收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过去几周她有点心不在焉,但并不至于忘了谨慎。为了确保他完全看不到她的笔迹,她甚至不让自己弯下腰去替他补上附加符号(老天,他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学呢?),只用笔的末端指出缺失,要他自己动手。至于马丁的日记……她拉开抽屉看了一眼,好像日记放在里面会自己消失似的。日记当然还在抽屉里面。从上方俯瞰,封面上的大理石纹路就像一幅风景画,黑色墨渍在摇曳的灯火下看来则像是一口深井。她伸出手指按压着墨渍中心,彷佛这么做就能让自己安心。

  她还记得他的嘴唇擦过时的触感。那个吻持续了多久,她才把对方推开?那时她迟疑了一秒才有办法理解,或者该说是相信,他正在做什么。接着下一秒 ──

  下一秒怎么了呢?

  她抹去唇上的最后一丝湿意。松开的发辫垂到脖子上,又热又重。她闭上眼睛。

  如果她没有推开他,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她不让自己去想象,但不用想也知道。她就是知道。要是她松口响应,对方首先会愣住,接着以舌深入,然后用两手托住她的后脑勺。接下来他们会喘着气停下,而他会微微后退,凝视她的双眼,然后又开始亲吻。这次她会感受到他在笑,牙齿抵住她的嘴唇,然后他会暂时停下,低头看着地面露出微笑。如果她用额头靠在他的肩上,就会感受到他轻轻笑着,跟她一样感到不可置信。接着她会伸手托住他的下巴继续亲吻,吻得比刚才更深。她不愿去想他的手将如何从她的颈部往下移动到腰后,也不愿去想他的动作会突然变得有多轻柔(几乎可用羞怯形容),与他平常的举止完全矛盾。现在他想要的已经到手了,他便会小心呵护。这样一来,她就想用指甲戳他的后颈,让他皱起眉头,使劲握住她的身体,最后变得像是在角力一样,好像在比谁的力气大,玩着某种并非游戏的游戏。

  之后(多久之后?)他会将她的长袍卷在手中,准备掀过她的头脱下,接下来 ──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也知道。她会在那一刻推开他,但是这回他不会像今晚那样后退好几步,满脸通红。他会带着微笑,不解地眨眨眼,然后伸手捧住她的脸,线条利落的手腕因而从袖口露出。他的血管就像是瓷器上的蓝釉,让她想要舔他的手腕一口。

  不过她会说:「不,不行,现在不行。」每讲一个字都喘一口气。

  而且她是认真的。

  没错,她说这话是认真的。她拿起酒瓶喝了一大口白兰地。或许酒精能让她腹中空虚但紧迫的欲望变得麻木,也可以浇熄她背脊上的星星火苗。她喝了一口又一口,直到不得不放下酒瓶喘口气,顺过呼吸后马上又拿起来喝。头开始晕了,她就是要喝到头晕。

  她用力关上抽屉,力道大得让整张书桌都晃动起来。随后她走上楼梯,肩膀一路倚着侧墙颠簸地前进,手上依然握着酒瓶。虽然并非刻意带酒上楼,但她也不会放过再喝上几口的机会。或许这就是酗酒的第一步,将来她会落得跟父亲一样的下场,变得全身浮肿、浑身瘀青,老是哭诉有看不见的昆虫螫咬自己。不过父亲死时他们都还相当年幼,这些细节可能不尽正确。她还记得爱姆曾经低声告诉她:「爸爸说蚂蚁爬进他的头颅里,啃咬着他的脑袋……」那时已是夜深时分,兄妹俩窝在他的四柱大床上,听着母亲的哭泣声。爱姆一定也因为当时年纪太小,记不清父亲的事了。多年以来,她一直都相信父亲死后的流言全是事实,不经半点修饰。现在她分不清事情的真假,总之父亲是死了没错,接着母亲也跟着走了。她说要去度假结果一去不回,只身一人从月光皎洁的阳台一跃而下。如果不是因为结婚,她原本也不是德库西家的人,然而德库西家族就是如此,他们会把疯狂传染给太过亲近的人。至少母亲就死得比爱姆更早。

  她走上最后一阶楼梯,把酒瓶放在洗脸台边,弯下腰用脸盆里的水洗脸。灯光昏暗,水面不能反映出她的脸孔,仅仅映照出模糊的点点繁星。她还是觉得有点反胃,幸而今晚发生的一切已逐渐开始消退,或者该说是变得愈来愈不真实,感觉像是看到一扇半开的门,之后才发现那是一幅错视画。她很高兴自己喝醉了。她将长袍拉过头想脱下,却又停下了动作。若还要换下所有衣物,实在是太麻烦了。她坐在床上,觉得世界在震荡后又归于平静。她小心翼翼往后靠坐,缓缓地深呼吸,一阖上眼便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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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醒来时感到十分口渴。时间还是晚上,她应该只睡了一个小时左右,不过她也不太确定。她起身直接从水壶里喝水,因为她在黑暗中一时找不到水杯。喝下水后缓解了口渴,而醉意也跟着消退,她整个人清醒过来,脑袋像机器一样嗡嗡作响。今晚她在图书馆中看到的文件在她心中颤动,散发着焦虑的气息。她在图书馆里挖掘了多少个角落的书,却都没有斩获?她一点头绪也没有,笔记写了一页又一页,却只能丢弃或揉成一团,有些甚至只写满一半。随着一个个夜晚流逝,仲夏游戏展演的日子也愈来愈近。如果她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展演该怎么办?他们会不会解雇她?他们能够这样做吗?或许不能吧。但是从来没有任何一位游戏师失手过,一想到失手之后的耻辱……她可是德库西,可能会因此疯掉。

  她告诉自己,反正之前也失手过,也遭人羞辱过,但这么说并没有安慰效果。

  走向窗前时,她发现自己没办法走稳,有点讶异。头部各处阵阵抽痛,好像变得与颅骨不相客似的。她眺望窗外往上看,望向不近人情的无穷星空。

  她能不能一走了之?但她没有地方可去。当初获选游戏师的时候,她就把老家给卖了,那时她确信自己会老死在蒙特维尔,而且老家充满她和爱姆的回忆,太容易让她想到家族血脉会断在她这一代。原本她毫无悔意,现在才觉得后悔。必要时她或许可以去跟弗朗西斯阿姨一起住,但她完全可以想见往后的人生会如何发展:迂腐的周日活动,花费一周周的时间来做细致的手工艺品,逐渐滋长的幽闭恐惧症。她再也不是卓莱登教授,而是克莱儿小姐,永远没有其他变化。她已经选择了自己的人生,她选择这里,选择圣之嬉,选择步上这条带她走向神的道路。

  她闭上眼,聆听着四下的静默。钟声响了。

  李奥.马丁总想着要帮她。其实让他帮忙也并非难事,但他会不会认为,事成之后她就会亲吻他呢?

  她的脑海闪现出一段回忆,一个想法,一块飘扬的白纱。她睁开双眼,星光忽如一阵雪花往她面上洒落。

  钥匙,她的钥匙在哪里?她勉强走回床边,在黑暗中摸索,凭感觉在长袍的口袋里翻找,随后拉出一串钥匙,像玫瑰念珠般拿在手上。她找到那把有多处突起的长钥匙,这能打开游戏典藏室的门。虽然图书馆禁止单人独处,游戏典藏室却仅任凭她一人进出。有了,她又摸到另一把久未使用的生锈小钥匙,这可以打开图书馆的后门,门后就是上楼的阶梯。她从来没用过这把钥匙,从来没在晚上去到那里过。但是现在什么都阻止不了她。话虽如此,她依然怕黑,也怕自己再怎么小心也会失手把提灯摔在地上,引燃一片火海。不,这只是神经过敏,只是歇斯底里的想法。她抓紧钥匙站起身,阻止自己过度思考,匆匆沿着星光照亮的走廊移动。今天晚上她不会发疯,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没有带上提灯。

  醉意尚未完全退去,她看起来就像是个急忙前行的悬丝人偶。算了,谁在乎啊?喔,如果李奥.马丁还醒着,看到她现在彷佛学生的打扮……她穿上长裤和衬衫就像个男人,而头发也没有盘起,垂在颈侧。

  她拉开一扇门的插栓,走进环绕建筑物外侧的回廊,穿过图书馆后门前往游戏典藏室。楼梯口对面那扇上锁的大门后方就是中央图书室,游戏典藏室则位在正上方。为了提防突来的头晕,上楼时她一路都攀着扶手,不过最后晕眩并没有来袭。她打开游戏典藏室的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闻到灰尘和春天的湿气。从窗户透进的月光在地板和书架上洒下一片银白,一堆堆的手册和文件也染上银光。她往典藏室最深处走去,途中不慎绊倒一迭高高堆起的杂志。数本杂志滑落,发出宛如叹息的声响。

  她跪了下来,从最底层的柜子下方抽出一个金属盒,它的重量比以往还要轻,因为马丁的日记现在不在里面,而是在她的桌上。她带着盒子走到窗边,好借着月光看清文件上都写着些什么。那是一些练习、考卷、论文和以前写的游戏,例如《马铃薯》、《沙特尔大教堂》与《四季》的仿作,而且全都混在一起了。她一口气拿出所有纸张丢在桌上,迭得太高时就往地上摆。她看到几张一、二年级时的考卷,当然不会有三年级的。还有两份《骷髅之舞》,一份署名爱姆.卡费克.德库西,另一份署名李奥纳德.马丁,两份都写满了订正。她咬唇,低头看着这两份游戏草稿,要是被他知道在她这里……他早就起疑心了不是吗?但要是让他知道原因……她当初为了几个字和附加符号就把它们拿走,是不是小心过了头?事到如今想这些也已经太迟了。要不是因为马丁,也不会有人发现她擅自从他的文件夹中拿走作品,不过想也知道他这种人进到图书馆,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去找自己的旧作。天啊,为什么她就是一直要去想他呢?在他出现之前她的状态都很好,完好无损、无懈可击,她总能掌控她自己,掌控圣之嬉。

  她回到那迭文件前。不能再放任自己的思绪随意飘散了。那份文件就在这里……快找,到底在哪里?

  她抽出一本练习簿,封面上方潦草写着A.卡费克.德库西,底下则写着《暴风雨》。她好久没有看到这本练习簿了。随手翻开一看,满满好几页都是阿忒门表记法,不时夹杂着单纯的笔记。往后连接,预示,L说太澎湃了。接着她翻到一页用古典表记法写成的记谱,对页则是加了许多注释的图表,分析整部作品的弧状历程。半梦半醒的她留意到那是伪七式,这用在二年级生作业中未免太过晦涩,但如果是德库西家族的人来写就另当别论,因为他们打从婴儿时期就开始学习圣之嬉。A代表「艺术之道」,B代表「秘密突击」……她和爱姆一边学认字,一边学阿忒门表记法,随后两人花了好几天争吵谁可以用最后几根色铅笔和金色墨水来装饰自己的「金奖」作品。十一岁时,爱姆花了一整个月在写赋格曲,像个小老人一样拱着背叮叮咚咚地弹琴。她一直求爱姆让她也弹一回,可是他却连一小时都不愿意让出来。有一天她想将他从钢琴旁拖开,尝试失败后干脆把门闩上不让他出来,让他气得嚎啕大哭。等兄妹俩年纪大到可以拉大提琴了,他们也为了争抢赤色情人而争吵,两个人吱吱喳喳吵个没完,彷佛僵持不下的情敌。她想这也能吵,难怪德库西家的人总是发疯。

  她又翻了一页,看到一段写得密密麻麻的文字,最下方那行写到一半突然有道拉长的笔迹,像是写到半途手被撞开。那句话底下,马丁的笔迹写道:今天先写到这里,我要去睡了,明天见。

  她往前翻,里面的内容读起来都很熟悉,就像是看着已经走过的地图。旋律在她的脑中交织,她的手指在看不见的琴键上弹奏贝多芬。这部游戏写得很好,至少可以得到六十五分,如果当初有交出去的话……

  她深呼吸。现在生气也没用了,没必要生气。重点在于,这部作品看起来颇富潜力,除了马丁以外没人看过,但是他不会出席仲夏游戏展演,如果她用这部作品登台……当然不会原原本本地照搬上台,不过要是花八周的时间修改……她可以想象自己将会如何改编作品 ── 她会让某些主题更加突显,并且慢慢导入错综复杂的细节,敛去年轻人不成熟的炫技,最后将六十五分的学生作品变成完美的仲夏游戏。她闭上眼睛想象自己置身大礼堂,站在镶着银边的展演场,举起双臂。她梦想着这一切多久了?她始终爱着开场动作收束后的那一刻,在那一刻她会承载着观众的目光,众人的注意力会如斗篷般披在她的身上。她也热爱展演到来前的期待感,但是这次她却无所期盼。现在有了这部游戏……她吐出一口气,身体不再僵硬且变得轻盈。之前怕了这么久,如今状况逆转了,她做得到。她可以在两个月之内写出仲夏游戏。不用再担心伴随失手而来的耻辱了,她不会搞砸的。

  她望着游戏记谱轻轻地笑了。为什么她之前都没有想到呢?浪费这么多时间找灵感,但灵感就在这里。她将练习簿贴在脸上,轻轻吻了吻封面。她是不是闻到了墨水与汗水的气味?或许吧。那是来自十年前的热情,是耗费在图书馆里的时光,是被耗尽的体力与心灵的震颤,也是无数深沉的夜晚、无眠的夜晚、挑灯夜战的夜晚……以及类似今晚的夜晚。她努力不去回想与马丁嘴唇相抵的瞬间,也不去回想她将他推开前的那一刻。她心中涌现一阵感激,突然在那一刻她不在乎爱姆已经死了,也不在乎那是不是她的错。她低声说道:「谢谢。」接着她又放声说了一遍,因为唯有在这里,她才能够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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