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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李奥

  李奥醒来时,脑中还残留着一段主旋律,有那么一会儿他试图想起是否在哪里听过,或许是在梦中听到的吧:那难以捉摸的旋律,延展变成无以名之的形状,也像带着扎人记忆碎片的片段诗句。他翻身紧闭双眼,彷佛这么做就能重新回到梦中,效果却不如他所愿。旋律在他脑中回荡,彷佛意图激怒他、嘲笑他。突然之间他想起来了,是该死的《柯尼斯堡之桥》1。梦中的旋律还混杂着楼下厨房的门扉开关声和碗碟碰撞声,一定就是这些噪音把他吵醒。否则他平时起得可晚了,总是整晚几乎无法成眠,醒来也是昏沉得难过。

  他将被褥往上拉,把颈项裹得更密实,但现在既然他醒了,便觉得浑身发冷。毛毯盖起来扎人又单薄,枕头躺起来也湿湿的。昨天晚上这里的老板露出得意的笑容说:「先生,这可是阿诺德套房,您得知道住在这里真了不得。」女佣领他进房时用眼角余光打量他,彷佛等着听他赞叹房里的帷幔窗帘,以及镶嵌在镀金粗画框中的圣之嬉游戏高手肖像。然而床头饰板布满一块块的黑色污渍,床虫还在饰板的缝隙里做窝。床垫中央下垂,松得跟吊床一样。夜里他每次翻身,床垫就吱嘎作响,现在还有根弹簧抵住他的肋骨。这个时候,想必克丽赛丝还盖着埃及棉被单,伸展四肢成X字型,一个人躺满他们的双人床吧。她一定还在睡,金发纠结成一团,额侧染上一抹没卸干净的烟熏残妆,身旁的窗帘在敞开的法式窗台边飘动,房内暖热的尘埃气味混合了路上车辆的废气,还夹杂着壁炉架上的玫瑰花香。之前他不时觉得夏天待在城里会被闷死,然而现在置身于发霉的房中,他愿意一年都不领薪水,只求回到原来的生活。他以手掩面,想要抹去睡不好带来的黏腻感受,然后坐了起来。《柯尼斯堡之桥》在他脑中重申主权,像跳针的唱片般从主旋律放起,进到尤拉路径2的第一发展部,接着又回到那令人恼火的旋律……有那么多游戏可以进到他脑海中,偏偏就是他最不能忍受的那一部。他起身套上衬衫和长裤,摇铃要女佣送上刮胡水。「还要咖啡。」他补了一句。女佣打完招呼转身要走,闻言急忙转回,差点跌倒。他不经意地发现他们把长得最好看的女佣派给他。「先给我咖啡,要烫的。」

  「是的,那是当然。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有了,谢谢。」他在窗边坐下,背对着她。好失礼呀,他心想,但无所谓吧?他已经不是政治人物了。

  女佣送来的咖啡尝起来非常要命,带有烧焦味和草味,但至少接近他想要的温度,可以让他捧着暖手。他慢慢啜饮着,看着对面房屋上的天色逐渐改变。虽然都快要八点钟了,但太阳还没从山后升起,街道依然昏暗。这时他应该待在家里的书房,正在喝第二壶咖啡,专心阅读达特勒的报告。现在坐在这里闲着没事做,让他浑身发慌。他才不要在黎明时分翻过那座山,想想就累,他又不是学生,所以昨天才刻意预订车子在午餐过后来接他。现在他不知所措,坐在散发霉味的椅子上挪动身体,看看自己是否饿了,是否需要摇铃叫人送早餐过来。这段时间该怎么度过?他皱起脸,同样的问题让他想起克丽赛丝,她站在阳台上盯着他,那时已经是夜晚时分,而他刚和长官开完会。她问:「那我该怎么办呢?」她这么好猜,让他差点笑出来。

  他说:「再喝一杯马丁尼吧。」

  她几乎眼也不眨。「你不在的时候,」她将涂着红色蔻丹的手指伸进酒杯搅拌,勾起螺旋状的橙皮,往身后一扔丢到街上,接着说道:「你有想过我要做什么吗?」

  「我还是会付公寓的房租。」

  「那我就一个人待在这里吗?」

  「待到你找到下一个对象为止。」如果说下一个住处的话听起来比较客气,但现在他没心情装客气。「反正你会没事的。」「是喔,谢谢你替我考虑周全。」她偏头盯着他,不过他却想不到该怎么回话,只觉得自己好累。「耶稣基督啊!李奥,我没办法 ── 」

  「我跟你说过不要那样喊。」

  「少给我来这套,我连《玫瑰经》3都很少念了。我就是说了耶稣基督啊,你要怎样?去跟管理局打小报告?」她把他推开,还对他来个肘击,她刚烫过的头发飘散出一阵药水味,窜上他的喉头。「你怎么会搞砸?难以置信!政府不是看好你吗?老爷子不是说你 ── 」

  「显然他们看走眼了。」

  「你好蠢啊,怎么搞成这样?没胆识,我说中了吧,现在党上来了,你承受不了压力 ── 到底是个没骨气的家伙。」她恶狠狠地往贵妃椅的椅脚踢去,马丁尼洒出来溅到她的洋装上。「可恶,这可是新买的 ── 」

  「我再给你买一件。」他走到房里,到酒柜前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虽然冰块用完了,但他没有摇铃要人送来。

  「你最好说到做到,趁你还在,该付的都付掉。」她岔了嗓子,倒坐在一张椅子上。「看看我这副德性,盛装打扮……还以为他会给你升职,我想说,继文化部部长之后,总算盼到个大官了。我都准备好要庆祝了。」

  「那你就庆祝啊。」两人互瞪。如果他说对话,或许她的态度还会软化。但如果她真的软化,他又觉得不堪。

  她起身喝干最后一口马丁尼,抓起披肩。「李奥,祝你假期愉快。」说完她就走了。

  他耸耸肩,想要把回忆抛在脑后。所有让他烦心的事情中,克丽赛丝最不需要他担心。同样是少了对方,她会过得比他更好,她会打个呵欠,起身坐在床上,整整衣服,摇铃要人送上热巧克力。她会没事的。就算她有事,他会替她操那么多心吗?他不让自己再往下想。一个月之前,他还打算向她求婚:社会版上会出现令人屏息的报导,她的左手将戴上闪亮亮的豪奢钻戒,老爷子会来道贺。然而现在……

  一阵敲门声传来,让他吓得惊跳。门打开的时候他站了起来,看见女佣瑟缩了一下。「抱歉,我以为听见你喊进来。」

  「没事的,谢谢。」等到女佣退出房间后,他走到洗脸台前泼水洗脸,大口呼气直到心跳平静下来为止。他的领口被水浸湿。不怕,没什么好怕的。可是有些时刻他却心头一凛,例如敲门声突然响起的时候,车辆疾驶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以及醉汉摇摇晃晃朝他走来、懒洋洋往怀中掏摸,一道金属反光闪现,发现原来是扁酒壶的时候。那都发生在长官与他会谈之后,长官用那种表情打量他,估算他还剩下多少价值,现在想来依然让他心底发寒,就好像和好友一起去打猎,打着打着,朋友竟然随兴地拿起猎枪抵住他的脸。他旋即感到羞愧,自己竟然如此愚蠢,没有看出事情的端倪,以为这是一场有教养而友善的游戏……想当初他走进了办公室,心里虽然有点紧张(这是难免,就像被带到校长面前时一样),却十分笃定老爷子会出现在那里。当他看到出现的是长官时,不免略感意外。长官坐在桌前,桌面上放了李奥的信。「李奥呀,谢谢你跑这一趟,我没有耽误你什么吧?」

  「想必达特勒没有我,也可以撑个一小时。」

  「但愿如此。」他拿起电话。「上茶,对的,两杯。谢谢。坐吧,李奥。」

  他照做了。长官双手交迭低下头来,彷佛要祷告似的。「李奥,」他幽幽开口:「谢谢你写这封信,你的热情和热忱我们都很佩服,这点你是知道的。年轻人总是藏不住话,谢谢你如此坦白。」

  「身为文化部部长,在下认为草案付诸表决前,要求和总理一谈,并不为过。」

  「你想得有理,不过总理今天不能出席,他也感到遗憾,我知道他对你的想法很有兴趣。他要我转达,你胆子很大,让他佩服。」

  或许就在那一刻,终于有一丝不安冷冷掠过李奥的心头。「长官,提案相当极端,我只不过建议重新检视 ── 」

  「老爷子还说他很……讶异。」长官望向李奥背后的门。「进来。喔,饼干呀,好姑娘,就放那咖啡桌上。」秘书将托盘上的茶点放下,长官往沙发比了一比。「李奥,那边请。」

  李奥起身走到沙发那儿又坐了下来,长官则在迟疑了一会儿后走向窗边,背着手望向窗外。「刚才说到哪里?」

  「你说我的案子让老 ── 总理感到有兴趣。」

  「说他被『震慑』,可能更贴切。」他对着闪闪发亮的瓷制茶具摆摆手。「别拘束,给自己倒茶吧。」

  李奥倒了茶,添了柠檬,搅拌后将茶杯凑到嘴边,而当他把杯碟放下时,能清楚感受到自己的手腕有多么紧绷。告密的茶具,从前他和老爷子在这里的时候,不知道听过多少次杯碟发出碰撞声,喝茶的人双手止不住颤抖。不过这次不一样,他和那些人是不一样的。长官只是在招待他,一定是,这不是考验也不是过招。他抬头望向长官,对方正冲着他笑。

  「李奥呀,可爱的小朋友。喔,你已经不小了,抱歉,上了年纪……不妨再告诉我一次你的年纪吧,二十八、二十九吗?」

  「三十二岁。」

  「是吗?当我没说。」长官转身望向窗外,漫不经心地拉拉窗帘绳。「李奥,重点就是,」长官再度开口:「你的信来得很不是时候。」

  李奥没回话。那一刻他头晕目眩,不知自己身在何方,他以为长官会把窗帘放下,彷佛这里有谁死了。

  「我们就把话说开吧……李奥,你太让人失望了。你原本有大好前程,办事能力让人放心。我们想,好一个年轻人,可以领导国家走向崭新、繁荣、解放的时代。这年轻人看得见党的愿景,我们都老了,担不起带领下一代的重责大任,可以交棒给这年轻人……李奥,我原以为我们做的是同一个梦啊。」

  长官话中的「原以为」、「原本」像针刺般愈扎愈深。「长官,我没变,我的理念和党相同。」

  「你的信上可不是这样说。」

  「只有这次不同,草案的这一部分……」

  「你认为这些措施 ── 你用了哪些形容?『失去理智,道德沦丧』,就是这样。」

  「我有吗?我不记得有说沦 ── 」

  「来,如果你想复习的话,尽管去。」长官将手往书桌一摆,李奥的信就摆在桌上,底下垫着吸墨纸,他的签名在信尾糊成一团。两人暂时没有说话。

  李奥喉头一哽,感觉口中变得非常干燥。他摇头说道:「长官,或许是我的措辞有点太强硬了,抱歉我 ── 」

  「年轻人,别说了。」长官说完话弹弹手指,李奥好像可以看到那几个字如同死苍蝇般掉在地毯上。「太迟了,看你这么莽撞,我的遗憾不比其他人少,不过继续拘泥在这一点也无济于事。」长官转过身来,眼神对上李奥,那模样就像他父亲看着废车场上的残缺器具,盘算它们是否还有留着的价值。长官说:「现在的问题是,该拿你怎么办呢?」

  「什么?什么意思?」

  「阁员对政策反应模棱两可,这可不行。」长官皱眉。「李奥,你脑筋动得很快,我说什么你应该懂。」

  「我的反应算不上模棱两可。」

  「别再说了。」长官举手制止。「相信我,我的遗憾不比别人少半分。老爷子也有同样的心情。但如果我们信不过你……」

  「求求你,长官,我坚决否 ── 」

  「安静。」远远地,一辆救护车响着警笛声驶过了。李奥口中感到苦涩,但他觉得自己要是举杯喝茶,铁定会洒出茶水。长官大步走向桌边,拿起一张纸,放在李奥面前的矮桌上。那是一封信,信上写着:敬启者……「这是一封辞职信。」长官将钢笔放在信纸旁。「识相点,李奥,你看了就会明白,我们帮你把事情处理妥当了。毕竟你对党有功劳,老爷子也很喜欢你。我想你会同意,这回我们解套解得漂亮。」

  李奥用力瞇眼才能把信中内容看个仔细。有幸担当……致力打造总理愿景……光荣前程,精诚团结……旁人更能胜任部长大位……本人内心向来深切盼望……李奥抬起头来。「我看不懂。」

  「写得不是挺明白的吗?」

  「你是说,你希望我说 ── 」他顿了顿,再看看那封信。「『本人有幸在文化部部长任内鞠躬尽瘁,但我身为圣之嬉的学徒,其实早就萌生退意。』这是什么说法?」

  长官在李奥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用茶匙敲了金质杯缘,发出清脆的「叮」一声。「蒙特维尔学院中,只有你在二年级就赢得金奖吧?」

  「这是明知故问,况且当年我得奖和现在有什么关系?」他原本没打算用这么冲的口气提问。

  「李奥,这次政府选举,你的贡献重大,但你从来不是搞政治的料。就这么说吧,你为了帮助政府赢得本世纪最大的政治胜利,长久以来压抑个人的想望,但你始终惦记着梦想,那就是回到蒙特维尔,研究我们的国粹圣之嬉。现下局势已定,你终于等到机会……这故事听起来多么感人:艺术家返璞归真,完成志业。说不定等你到了蒙特维尔,还能给我们派上用场。」

  「但我不 ── 」

  长官放下茶杯,他的动作平顺而随意,李奥看了却不禁打寒颤。「你要不是装笨,」长官说:「就是真的犯傻。要是你在昨天之前问我,我还能发誓你并不笨。」他叹气:「我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话说得更明白。」

  李奥说:「可能要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吧。」

  长官挑眉。「你要做的选择很容易,签个名,把同样的说法告诉媒体,照我们的吩咐引退,然后前往蒙特维尔待到我们满意为止。可别跟总理硬碰硬……否则他只会对你更强硬。」

  「你是说,之后会有人在水沟发现我的尸体,喉咙还被划开吗?」他原本是想说笑,但一片沉默取代了回答。巨大而骇人的沉默,让他知道这并不是在说笑。他抖着手推开笔盖,没读完信件内容就签名,笔迹潦草到难以辨识。没想到这封信底下还有另一张纸。他没抬头但停下手问:「有两份?」

  「另一份你留着,方便以后查阅。之后再看看蒙特维尔那里怎么安排,需要好几周的时间吧,到那时候你的离职也办妥了。这段时间,你的职务交由达特勒承接。」长官喝了一口茶。「当然,你也不能插手草案的审议。」

  「我明白。」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将笔盖盖回。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好像没亲眼看见十指动作,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长官,请你相信我绝对没有 ── 」

  长官站起身来。「我们就谈到这里了。」

  李奥将信件副本折起,放进位置靠近心脏的那格外套口袋。随后他跟着站起身,同时听见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电话铃声和秘书的打字声。没有他,国家机器照常运转。彷佛他双手离开琴键,音乐却持续放送。李奥整整领带。「好吧,感谢长官。我可得趁现在敬祝政府继续顺利执政,如果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话。」

  「谢谢你,李奥。我们总是会再见面的。」长官走向桌边坐下,伸手要拿通讯簿。「祝你下午一切顺心。还有,如果我是你,我会从现在开始非常、非常小心。」

  李奥关上身后的门,秘书莎拉抬头瞄了他一眼,随即低下头去。李奥对她回以一笑,但她还是低着头,不知道在笔记本上写什么。他走过莎拉身边回头看,发现她的本子上全都是些胡乱画的线条,连速记符号都不是。

  李奥走到楼梯平台上,看见两名同僚一边聊天一边登上阶梯。「……政策就是反应时事。」说这话的人暂时打住不说,向李奥点头致意。他反射性点头回礼,赫然发现不远处的另外一位同僚是艾米尔.法隆。李奥眼看来不及躲开他了,便开口打招呼:「艾米尔,好久不见了,你好吗?我现在大概不能多聊。」他一口气说完所有客套话。

  「喔,是部长呀,」艾米尔说:「确实是好久不见了,改天再聊。」李奥和艾米尔错身而过时,对方正举步要登上阶梯,他原来的笑容稍纵即逝,接着展露在那张脸上的,是比直截了当的恶意更为讨人厌的表情 ── 艾米尔是在嘲讽他,还是同情他?天啊,没什么比同情更糟的了。显然李奥辞职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情报部门。李奥站在原地等待两位同事的身影消失在对面的门后,依然顶着笑脸,彷佛他正在参加微笑比赛。

  现在只剩他一人了。墙上挂着死气沉沉的政治人物肖像,他们全都面无表情地盯着李奥。色泽深沉的地毯吸收了所有的声响,或许他现在聋了也说不定。他背靠着墙,整个人往下滑,蹲坐在地。耳中传来脉搏跳动的声音。他好想吐,反胃感将汗水从所有毛孔里逼出来。他的胸口发痛,气流随着每次呼吸进出肺部,发出微弱声响。他闭上眼睛。

  不适感慢慢褪去了,他使劲让自己站起身。他单手扶墙,勉强维持平衡。这副模样要是被人看见,要是长官出现或是艾米尔折返……李奥挺直身体,先用袖子抹了抹脸,再用手梳拢头发。现在只有湿透的领口会暴露刚才的心慌,不过这天气温够暖,流点汗不算什么。待会儿李奥将会经过楼下大厅的女孩身旁,她不会看他第二眼,而他则会假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假装他来这里是为了递辞呈、为了向长官解释离职动机,假装他从此自由。他差点连自己也骗过去了。

  可是当他走到楼梯转角时,有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回头看,黑底绿花纹的壁纸上有个深色的印痕,那是他刚才努力克制呕吐、伸手扶墙所留下的汗涔涔掌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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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刮了胡子,接着穿上外套、打好领带,叫人再送第二杯咖啡过来。女佣刚才送上早餐,但他提不起精神进食。等他喝完咖啡,外头已是阳光普照,阳光洒落在房屋上,照亮了街道。室内的地板开始散发热度,浮起的热气往他身上窜。他总不能整个早上都呆坐在房间里。李奥走向火车站,跟书报摊买了一本平装小说,看见车站那里有一群校工在等第一班火车驶进。二、三年级的学生一定上个星期就上山了,接着没过几天就轮到新生在今天涌进这座小镇,他们会在镇上度过一晚。火车进站的时候,书报小贩正在替李奥找零钱。李奥将零钱捏在手里,暂时停下动作,看着那些年轻男孩兴高采烈踏上月台,推挤在一起。月台上还有送行的家人,例如穿着蓝袜的姐妹、一脸骄傲的妈妈,以及一脸驴样的小弟。他们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都是为了替聪明的儿子饯行,此外顺便来山上透透气。毕竟学生亲属不得进入校园,而当新生在黎明时分吃力地爬坡上山时,他们的家人都还在睡梦中呢,自然无法清醒道别。「哇,景致真好。」一名女子向她的儿子这么说着,一面从山谷一路望向蒙特维尔温泉。她指着远方的罗马浴场。「一定就是那里……」

  李奥将零钱放进口袋,低头走进从售票口涌出的人群。他担心有人认出他是谁,不过这些人只忙着替自己打点事情,他们叫出租车、装行李、赶在阳光变得过度猛烈之前入住气派饭店,没有人会看他第二眼。李奥躲进阴暗的小咖啡店,看着站前广场上的人群逐渐散去。广场沉浸在静谧的日光中,等待下一班火车到站。咖啡店的吧台上放了一份报纸,李奥瞥见头条写着「文化部部长闪电请辞」,但他没有拿起来看。几天以前,达特勒才将新闻稿拿给李奥过目。「部长,请问还有哪里需要更动吗?」达特勒拿出一枝蓝色铅笔,态度谨慎如礼仪社领班。「星期一见报,这样才能大事化小 ── 分散焦点,不让您受到打扰。」李奥挥挥手,要他把铅笔拿开。以前他毫不在乎其他人怎么说他,现在他也不在乎。他将视线从报上移开,选了窗边的桌子坐下,开始阅读刚才买来的廉价小说。那是从英文翻译过来的侦探小说,从前克丽赛丝都会一口气读完这种小说,她还会斜躺在贵妃椅上,边看书边吃巧克力。李奥不知道自己干么要买这本书,可能是因为他一时找不到其他方法消磨时间吧。不过在他把第一页重新看了三次以后,他便把书放下了。等到《国家遗产草案》通过之后,就可以针对小说尽可能地课税,外国小说的售价将会成为天价,连他这种人也买不起。老爷子之前是怎么说的?一定要想办法珍藏、保护我们的国粹,李奥你要知道,『游戏』并不只是游戏而已……那时李奥认为老爷子说得没错,或者该说,至少称不上是需要指正的离谱大错。李奥从来没跟老爷子起过冲突,所以他升职才会升得那么高、那么快,但在《文化完整性草案》提出之后……

  他站起身。原本窝在阴凉处玩填字游戏的服务生站起来问:「先生,需要什么服务吗?」但李奥已经溜出门外。车站的钟声响起,示意现在十点。才十点!还是早点把车子叫来好了。他往皇宫饭店走去,登上小山坡来到饭店门口,赫然发现门厅挤满旅客。头戴羽毛帽的壮硕女子对着饭店经理比手画脚,甚是激动。「三十年前他的父亲住过阿诺德套房,我特别要求……没错,但为什么女佣没办法……」后续也不用费心听下去了。李奥转身离开,在街道上走着,一直走到路的尽头。那里有一间荒废的小教会、几户倾颓的房舍,还有一条愈靠近森林坡度就愈陡的小径,一旁没有路标。或许小径是通往学校的快捷方式、是一条牧羊人小路,通往比较高的放牧地或蒙特维尔温泉。这不是他从前走过的路,以前每逢开学,他都会走过崎岖山路徒步前往校园。待会儿司机也会循原路载他上山,坡度会一路爬升,让他的背部紧贴座车靠背;每当车子经过路面上的坑洞,司机就会皱起脸来。在那之前,李奥可以在小径旁暂时逗留,可以靠在倒塌的墙边,什么也不要想起。

  他闭上眼睛,但阳光依然穿透了眼皮。不知道饭店提供的午餐是否可口,还是就跟昨天的晚餐一样难以下咽、只是干酪和高热量淀粉的混合物呢?达特勒的新秘书前天将他的车票和行程表交给他,没敢对上他的眼神。当时她说:「您将入住蒙特维尔最好的饭店。」「我的确想住一间有头有脸的饭店。」他如此回应。现在他想要写一封措辞严厉的信寄给秘书,让她知道,要是安排党内高层入住床虫孳生的饭店,喝下会导致胃食道逆流的咖啡,可无法讨他们欢心。但李奥已经不是党内高层了,写信也是白费力气。当官的日子太好过,想当初他来蒙特维尔的第一年,连饭店也住不起,他睡在一栋臭烘烘的小屋里,想来那里在平日只是洗碗间。接待他的家庭对他冷眼相待,连用肥皂也要收钱。现在他想起来了,当时是他父亲的员工负责替他订那床位,员工一定被父亲交代过,能省则省。学生时期的李奥并不介意,就算他得在破晓前顶着寒意走路走十分钟才能看到路标,他也不介意。那是他在蒙特维尔的第一年。他还记得自己盯着拉丁文路标 ── 「游戏学院.9公里」,心头宛如被雷电劈过。终于来到这里了。开学日他下定决心要成为第一个进校门的学生,特地提早好几个小时起床。李奥起得早,天上的星星都还看得见,夜空中银河倾倒、星辰流泻,散发他毕生未见的璀璨晶透。他站直了身子深呼吸,心想眼前景致只有一人独享真是太好了。李奥心中充满了抱负,充满了对圣之嬉游戏的想望。前一天他把行李留在镇上的行政中心,让校工搬进学校,因此他只带了个背包就上路。他敲敲路标想给自己一个好兆头,接着像是要在日出前完成大纵走那般,深呼吸、出发。

  他的速度很快就慢了下来,并感觉到小腿肌的酸痛往上蔓延。过了一会儿,他忘了注意查看自己的状况,走着走着竟开始做梦,头也垂了下来。突然间,一股下意识的冲动促使他抬起头,力道之猛差点让自己摔倒。前方出现了一个人,跟他穿着同样的深色制服。李奥最先感受到的情绪是震怒:第一个进入校门的人得是他,而不是这个呆站在路中央、盯着空气的瘦青年。刚才出发时所看见的暗蓝天空,此时已露出曙光,阴暗处的物体轮廓渐次显现,重获新生般变得立体。这幅景色本来是很美丽的,但他想要成为第一个看见的人……

  「你在做什么?」

  那青年向四周张望。他的脸上带有一种异样的气质,但李奥难以找到确切的形容。他说:「我在看。」他的声线柔和,彷佛在嘲笑李奥是个粗人。

  「看什么?」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举起手臂,摊开手掌,优雅的姿态让李奥想起圣之嬉的开场,彷佛在向观众宣示:「这是我的创作,你没有其他选择,只能佩服。」

  李奥瞇细了眼睛。「什么都没看到啊。」接着,他看到了。

  那是一面蜘蛛网,延展的面积不小,网面宛如飘动的银色船帆,随着微风来回摆荡的同时闪耀着细致的光芒。蛛网在道路正中央开展,在丝线交错处凝结的细小晨露不住晃荡。受日光照耀的小水滴泛出澄澈天蓝,暗处的露珠则像是浓缩的黑夜星空。李奥惊呆了,他心中充满难言的狂喜和沉郁,彷佛造访新地点,却被乡愁笼罩心头。同样的感受也发生在他欣赏完美的圣之嬉时。眼前这面蛛网就和游戏一样,结构对称精细,是完美的古典范例。真希望发现蛛网的只有他一人,如果那个青年不在这里的话……

  李奥往前迈出一步,感觉纤细的蛛丝沾黏在脸上。他穿过蜘蛛网,被扯破的蛛网像绷带般黏在衣袖上。

  「你没看到吗?你把它弄破了,那里有蜘蛛网。」

  「喔。」他拨掉外套上的灰线。「我看到啦,那种东西你也能看到出神吗?」

  「那面蜘蛛网很美。」青年的口气彷佛在责怪李奥。

  李奥耸肩。「我得赶路嘛。」他朝着前方的上坡路努努下巴。「之后再见。」

  李奥转过身去,还可以感觉那个青年在背后瞪他。但他还能怎么办呢,这面蜘蛛网挡在路中间,迟早都会遭人穿破的。他才不要为此烦心,他要向上走、他要去上学,他要第一个进校门。

  走过校门、跨过这道高高在上的门坎,让他兴奋莫名,差点忘了早上的事情。晚些他打算前往楼下食堂时,在走廊迎面碰上了菲力。蹦蹦跳跳的菲力伸出双手,急吼吼地打招呼:「你也是新生吗?我是菲力.韦伯。我迷路了,这里真是一座迷宫,一起走这条路试试看吧。」他们转进一条之前没走过的通道,看到一扇没关上的门。门前站着一位睡眼惺忪、头发凌乱的同学,也就是李奥在当日早晨遇到的那个人。李奥反射性望向门上的名牌:爱姆.卡费克.德库西。「是你呀。」李奥笨拙地说:「你好。」

  「我是菲力.韦伯。」菲力也打了招呼。「我们要去吃点东西,你也是新生吗?」

  那位同学看了李奥一眼,点点头。「我叫卡费克。」

  「卡费克.德库西?」李奥指着名牌上干净整齐的白色字体。「跟伦敦图书馆狂人『德库西』同姓吗?」

  「埃德蒙.邓代尔.德库西是我的祖父。」

  李奥咬着牙吹了声口哨,强烈的忌妒感从心头浮起流窜全身。他能够付出什么代价,好让自己靠着家世背景而非仅是考试成绩来入学呢?他用一脸笑意掩饰妒火。「这样啊,希望守门人有替你搜身找火柴。」

  卡费克盯着李奥,脸上不带一丝笑意,他不发一语推开两人,身影消失在转角后。

  李奥问:「他怎么啦?」他只不过是想搞笑,都几十年前的事了,谁还会那么在意呢?「我只是开玩笑。」

  菲力说:「一定是继承了疯癫的血液吧。」他迎上李奥的眼神,两人同时爆出笑声。菲力的咯咯笑声高亢而激动,在墙面之间弹跳形成回音。

  李奥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菲力当时说得没错。可不是吗?从那时候就能看出端倪了。

  他张开眼睛。突如其来的炽烈阳光令人目眩,他不由得眨了眨眼,擦去不请自来的泪水。过了一会儿,在他眼前晃动、过曝发白的线条,都恢复成房舍和树木的模样。

  他从眼角瞥见附近有个人影,是一名男子倒退走回阴影中。片刻过后,男子单膝跪下来绑鞋带。他明明低着头,眼神却不断来回打量李奥。男子维持着蹲姿,时间长到不可思议,之后他站起来点了一根烟,整条路都飘散着烟雾,在阳光照射下显得灰蒙蒙的。

  那铁定是盯梢者,李奥一点也不意外,但他其实也有点意外。他肚里燃起一把怒火,觉得震骇、恶心。李奥想要大喊,想要丢石头过去打他,彷佛对方是能用这种手法吓走的秃鹰。他咬紧牙关。幼稚、愚蠢。他们当然会派人来监视他,他们当然想确认李奥的确去了蒙特维尔。或许他们觉得该让李奥知道他身边有人看着,这样才有礼貌,才有警示效果。按照我们的吩咐去做。蒙特维尔的悬崖陡得很,小路也不好找呀……他隐忍着怒火,因为他明白自己在内心深处是害怕的。他回过身沿小路走回小镇,经过男子身边时还刻意逼近,差点把对方手上的烟撞掉。看见那人后退了几步,李奥不禁暗自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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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奥吩咐座车提早一小时来接他。晚餐他在饭店餐厅里吃,一面看着沿山坡而立的小镇房舍,看着烟雾随下一班蒸汽火车进站而上升、消散,看着火车来了又走。在他啜饮难喝的咖啡和白兰地时,更多新生涌进了小镇的街道。最后钟声总算响起,他结了账单,往座车的方向前进。司机已经将他的行李放妥,他只须坐上车,闭上眼睛,感受如同记忆中颠簸、陡峭的山路。一段旋律在他脑中不断播放,节拍近乎扣合着山路上坑洞出现的频率。又是《柯尼斯堡之桥》。他睁眼望向窗外,想要分散注意力,但是那段旋律占领了他的脑海不愿撤退。该死的旋律,什么尤拉路径、数学证明、普鲁士帝国横扫千军的历史……尽是些难以入目而笨拙的东西,他从来没有真的喜欢过它。《柯尼斯堡之桥》是史上最过誉的游戏。随着座车绕过最后一个弯道,校门出现在视野范围之内,李奥脑海中的旋律也变得愈来愈响亮。司机从车内走出,敲敲门房的门,请守门人打开校门。李奥也下车,一时之间只觉得呼吸不到新鲜空气。这时他耳里还听得见音乐声,他转身望向来时路,往下走将会通往村镇、森林、散落在四处的瀑布,最后消失在视野之外。山上的空气比较稀薄,呼吸也较为困难。

  校门打开了。司机说:「先生,我先走一步。」然后回到驾驶座上。

  旋律暂时停止了,然后又带着恶意从头开始播放。李奥静静待在原地。再过一会儿,他会转身对守门人露出笑脸,让这里的侍者领他进入房间,他会让人看见他的魅力、他谦逊的态度,还有他对圣之嬉游戏极其热切的追求。然而此刻这最后的自由,他希望可以持续到永久。

  这时他突然明白,世界上有那么多游戏,为什么偏偏就是《柯尼斯堡之桥》盘据他的脑海。并不是潜意识明知他向来痛恨此作,却带着恶意送他礼物。而是因为这部游戏的主题是永远无解的谜,你会一再回到同一座桥上,把永远逃离不了的行路,走过一遍又一遍。

  1Königsberg,俄罗斯加里宁格勒(Kaliningrad)旧名,此地曾是普鲁士公国首都。柯尼斯堡七桥问题(Seven Bridges of Königsberg)是数学上著名的一笔画问题,也是图论的起源,数学家尤拉(Leonhard Euler)于一七三五年证明此题无解。

  2Eulerian path,一笔画问题中走遍每条线且各仅走过一遍所形成的解题路径,起点与终点不必为同一处。

  3Rosary,赞颂、致敬圣母玛利亚的祈祷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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