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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老鼠

  今晚的月光将大礼堂的地面变成了棋盘。从高窗投进的一格格光源,划分出白与黑的界线,也切分出方形的面积与边缘的线条。长椅沿着棋盘的三边排列,面对彼此,而木椅之间的石板地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是被形状笔直的黑暗覆盖着,像是以笔墨绘制的抽象画。礼堂里气氛凝滞宛如受压抑的呼吸,甚至没有一阵风吹起使得窗户振动,让大壁炉响起共鸣。地面上唯有一道道的黑影,看不到灰尘扬起。空荡荡的木椅等待着,如果大礼堂正在等待圣之嬉展开第一步,现在正是时候:午夜、静默、光影几何。总会有人知道该如何开始,如何游乐其中。

  可是今晚这里只有老鼠一人。她穿着破烂的衣衫,微微发抖,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她抬起削瘦的脚探进月光,让那只脚一进一出,心里想着黑、白、黑、白。她瞇细了眼睛端详脚趾甲上的反光,同时也留意着有没有脚步声传来。不过,她其实一直都在留意脚步声。老鼠现在饿了,不过,她其实一直都是饥饿的。她忘记自己总是留意着那些事情。她蜷起脚趾。石地是冰的,总是冰凉凉的。这里空气稀薄,晚上又冷,到了夏天也不例外,而白天的热度也来不及从墙壁石材渗入 ── 直到今晚她才发现这件事,因为她白天都躲在屋檐下方的房间里,趴在热热的地板上,热到呼吸困难;她看着太阳渐渐下沉,阳光的金线一束束悄声滑过她汗湿的膝盖。她放下提起的脚跟,安稳地踩在地面上享受冰凉感。冷冷的石头,冷冷的骨头。她想敲一块石材起来私藏,靠着吸吮石头度过漫长的白日躲藏时光。不过现在这样也热不久了,夏天已经进入尾声。昨天灰衣人把四处的门窗都打开,把壁炉里的砂砾和落叶扫掉。今天他们拖着有轮子的篮子忙着铺床,拍打着散发刺鼻肥皂味和熏衣草味的床单。明天灰衣人会去打扫中庭的另一边,刷洗地板,把水桶撞得铿锵作响。他们会互相抱怨,身上还会发出汗味,年轻人则溜到一旁探出窗外抽烟。老鼠总是过着躲藏的日子,不过很快地她会更需要躲藏。之后还会有男性黑衣人出现,他们讲话很吵,也很贪心。他们来了之后学校会有更多食物,也会变得更危险。接下来这几周她会减少使用走廊的频率,多利用爬行烟囱来移动。等白天变短,这里会生起炉火,她会利用壁架、屋顶、墙与墙之间的空隙来掩盖行踪,不然就是等到晚上才移动到厨房。至于下雪的漫长日子,她会用瑟缩的睡眠度过。这就是老鼠的纪年法。

  现在她贸然走进了礼堂里,月光泼洒在她的脚踝上。她不会走进被三边长椅包围起来的空地,只会站在边缘。一条银线把空地画成四方形,看来像是水银的涓涓细流淌过石板地。她抬起一只脚,只是想要比划看看。她就是知道不能跨过这条线。然而其他人会跨过,他们会带着准备好的开局,对空无一人的长椅鞠躬。但她只是老鼠,她看不懂墙壁上如兽爪般的开局记谱。她只知道这个地方不属于她。对她来说这条银线像是一条绳子,绳后的空间则是陷阱,她一踏进就会猛然阖上抓住她。这里真的好奇怪,让她的头皮发麻。沉默彷佛无止无尽。

  外面没有风吹进来,烟囱却突然掀起一阵气流和低低的呼啸,她听到非常短暂的模糊声响,像是撕开布料的声音。她猛转过头准备要跑,却瞥见一团东西掉到壁炉里,那东西还又扑又抓的。那是一团纠结的干燥羽毛,还会动呢。鸟爪攀住了壁炉底石,微弱的声响发出回音,在室内的沉静衬托下显得更响亮。她听见不属于人类的声音呼唤着她,悲鸣凄厉。她愣在原地一会儿才举步走向壁炉边,脚步放得极慢,脚掌贴地时可以感受到关节压在地面的触感。

  落在炉石上的是一只小鵰鸮,已经是长毛离巢的雏鸟了。掉下来的撞击力道让小鸟搞不清楚方向,但牠依然定定看着老鼠,眼睛眨也不眨。牠晃动头部再度发出叫声,声调渐高且绝望,像是发出疑问。牠张开双翅,但那只能说是形状怪异、斜向一边的一团羽毛而已。小鵰鸮跳了一下然后收起翅膀,一线月光落在牠的背上,亮得足以让老鼠看到牠身上夹杂着棕色与奶白色的毛羽,还有牠闪动的眼神。牠想要再飞起来,于是再度痛苦地挥动翅膀,再度感受到强烈的挫败。老鼠待在一旁看着。

  小鵰鸮试了一次又一次,发出长长的呼啸声,这次比之前更响亮。回音在礼堂中回荡着,再大声一点就会被其他人听见。老鼠想着鵰鸮的鸟窝应该是搭在塔顶裸露的石头上,或盖在高高的拱壁上,人手摸不到的地方,而窝里会有一只母鸟。在此之前小鵰鸮一直很安全,有得吃,有人照顾。小鵰鸮一直叫,好像一直叫就会有人来帮牠。每当小鵰鸮挣扎着展翅,她就觉得一阵心痛。

  中庭的另一头传来钟声,一个纯粹的单音。

  老鼠走到壁炉边,小鵰鸮见状急急忙忙振翅要飞。她暂停脚步等小鸟冷静下来,看着牠强而有力的脚爪往炉石抓呀抓的。等到自己做好心理准备后,她低下身子伸出手,在一眨眼间两只手捧住那团滑溜溜的软毛球,发觉鸟骨头好轻。老鼠调整手势,发力扭转。

  啪嚓一声,这里又只剩下老鼠一人了。

  她站起身扔下小鸟。出于某种比思考还隐微的直觉,她原本以为把鸟扭死时会发出玻璃碎裂声,然而不管刚才小鸟落地时发出什么声音,都被她耳里的脉搏声盖住了。她并不是经常杀害生命。刚才她的脉搏跳得和鼓声一样快,脑袋里一直有个慢不下来的嗡嗡声。她伸直了手,不知道为什么手上也有血,指关节被抓伤的地方开始痛了。伤口最深处渗出一颗黑色的大血珠流过手腕。她将手凑到嘴里吸吮伤口,尝到铁的味道。心跳的颤动传入骨髓,彷佛她的骨头也变得中空了。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老鼠在一瞬间还把那脚步声听成自己的心跳,以为心跳突然快了二或三倍。但是老鼠总是在注意周围的声音,她听了半秒钟就听出这不是厚实发热的心跳声,而是鞋跟敲击石板地面的声音。她踏上壁炉边的高起处把自己往上荡,整个人塞进烟囱里,用背部和两只脚抵住自己。她躲在最黑的地方,全身肌肉紧绷。门边传来动静,穿着白袍的人影一闪而过。老鼠闭上眼睛以免被月光照得反光。已经来不及再爬高了,任何动作都会发出声响。

  那道人影走进礼堂,脚步声停下。老鼠保持呼吸短浅,肋骨因屏息而发痛,鼻腔中充满了炉灰的味道。过了好久(可能是一秒钟或一分钟),她忍不住把眼睛张开一条缝,盯着面前被睫毛遮住的景像,认出那道白色人影是个女人。所有的白衣人都是男的,只有这个人例外。她是「女男人」,她是异类。她站在老鼠刚才站的棋盘边缘,在银线后面止步。她也在看月光。可是不管她眼里看见什么,都和老鼠看见的不同。老鼠咬牙忍耐,肌肉发痛。

  白衣人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看起来像是略去了动作中段一样,只有开始与结束,全都发生在同一瞬间。她的手腕好像被一条丝线牵引着。她把手垂下来,再度静止不动。

  白衣人环顾四周,就好像老鼠发出了声响似的,四下的沉默变得紧绷。老鼠僵在原地,把自己埋进更深的黑影中。她呼吸急促,手臂内侧传来搔痒感,一股湿意从手腕传到手肘,在苍白肤色的映衬下血色显得深沉,血珠随时都可能滴到地上。

  白衣人皱着眉侧头,好像打算从不同角度观察光影变化。她的脸在月光照耀下成了只有半张侧脸的面具,白衣人张口 ──

  血滴下去了。老鼠在瞬间感受到那滴血离开身体,感觉自己失去了极微小的重量。她看着血珠滴在地上。

  「谁在那里?」

  老鼠没移动半分。要是白衣人靠近,她会疯狂往上爬,爬进烟囱比较窄的部分,她可以在那里稳住自己喘口气。不过要是她真的爬了,她的每个动作都会让下方的壁炉降下一阵煤渣和砖缝填泥所形成的雨,随即暴露她的存在。他们会到处搜查,到处窥看,然后把她从藏身处拖出来。她会遇到伸出十指、瞪大双眼的男人,那些男人想要让她变成人类,如果他们做不到,就会开始恨她。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足以让她预料到自己的下场。

  「有人在那边吗?」

  有时候老鼠也会被灰衣人看到,他们看到她一闪而过,或看到她在堆积的灰尘中留下半个脚印。灰衣人说墙壁里躲着一个女孩,说学校闹鬼,不过没有人相信。要是她被抓到,那些人就会信了。

  白衣人往这里走近一步,身后的阴影随之移动。她看见扔在炉边身躯凹折的鵰鸮,停下脚步。

  现在老鼠全身发抖,肩膀发热,她的衬衫被汗水浸透,腋下和头皮散发出热气,手上的伤口刺痛不已。老鼠的头部附近有一块松动的石头,大约是高大的成年男性构得到的高度。如果老鼠伸手去拿那块石头她就会摔下去,以手里握着石头的姿态摔下去。那块石头够重够大,要敲碎头盖骨大概没有问题。老鼠的心跳加快且怦怦作响,她很笃定白衣人一定听见了她的心跳声,要是被她听见的话……

  老鼠五指紧紧抓住那块石头,碎砾陷进她的指腹。

  白衣人转身离开了。前一刻她还在这里皱眉盯着老鼠藏身的暗处,这一刻她人已从门口离开,在身后留下月白色的气流走入黑暗。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老鼠持续在原地等待,过了很久以后才爬下来,赤裸的双脚踏上地面。她缓缓舒展手臂,知道自己还不能放松。就算度过了眼前这个危机,也总有下一个。但现在至少她可以自由呼吸了。她暗自庆幸不用动手杀掉白衣人,这个想法宛如刚掉下来的牙齿值得她细细研究。或许老鼠不是真的庆幸,或许她是失望。

  老鼠甩了甩头。什么庆幸呀,失望呀。她可是一只老鼠,生活单纯的老鼠。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其他的她都不计较。人类才会计较,这间礼堂、这块空地会计较大小,白衣人不算手势的手势也是一种计较。老鼠才不想管这些,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不想成为人类,今晚进来礼堂只是受到月光诱惑而已。

  老鼠的脚轻轻擦过死去的鵰鸮。如果是真的老鼠只会闻一闻那死物然后离开,因为鸟身上都是骨头,没什么肉,而且也不好吃。要填饱肚子,从厨房偷食物还比较容易。虽然一堆羽毛和鸟骨对她而言没有用处,她还是把死去的小鸟捡起来,拎在手上穿过了礼堂。她蹲下来的时候把手上干掉的凝血拨掉,结果感觉到血又流了出来,流到手里。刚才的抓伤仍在抽痛,等一下她要去厨房偷酒和蜂蜜来清洁伤口,然后用破布包起来。就算是老鼠也知道要保护好自己的爪子。

  月亮的位置改变了,光的四方牢笼往上移动,刚好对齐墙壁和地面的直角。现在地面中间那块空地黑掉了,银线也失去踪影。再过不久月亮会整个遭山脉吞没,礼堂将陷入黑暗,地上的棋盘也会消失。今晚就没有圣之嬉了。

  老鼠不给自己时间思考,或许是因为刚才握石头打人的意图在她脑中凿出裂隙,并且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向看不见的边界。她蹲下把死鸟放到空地正中央,将鸟的翅膀拉开,变成歪向一边的羽扇。黑暗如灰尘般盖在尸身上,血从她的手滴到脚边的地面上。她抬头但是看不到月亮,只看到刷白的黑蓝色天空,以及起伏的山脉。

  老鼠站起来望进黑暗中,彷佛要迎上谁的目光。一滴血又落下,但是她好像没有注意到,因为她在聆听,她在听取她不了解的讯息。随后她退出那方空间,张开双臂,似乎在邀请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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