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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灯塔处的近距离接触

“米埃扎?疯疯癫癫的猫咪?你已经走了吗?”
此时的卡斯伯特发自肺腑地感到忧伤,思绪像没有外皮的粉色管子一样,缠绕在他的肚皮周围。他也需要去上个厕所。那只猫为什么一定要走呢?除了巴杰瓦,米埃扎是他多年来认识的最接近朋友的家伙了。他再一次发现了斑驳破败的绿线,于是步履艰难地踏了上去,可紧接着就像一个试图憋尿的男孩那样,他开始碰撞自己的膝盖,他要找一个安静的小角落。他已经不再头晕了。弗洛特柔软而又令人振奋的尘雾正越来越稀薄,他的阴茎感觉到一阵刺痛。最近,他开始尿裤子了。这是个较新的趋势,在年迈的弗洛特成瘾者中十分常见,其中包含的不仅是幼稚叛逆的根源,但这让他惊恐万分。他对自己说,是时候让浑蛋们养成习惯了,不是吗?
四年前,他还是可以进入一家(只不过勉强)经营的贫民酒吧的。他过去经常光顾斯特劳德·格林路上的莫蒂默白狮酒吧。这是家非常有名的下流小酒馆,脏兮兮的,而且为了让贫民们都挤进来,撤掉了半数的座位。不过,他在这里感觉很舒坦。所有人都会在这儿挥霍自己的失业救济金,吃着海藻味的迪斯科小吃和养殖小羊羔肉烤肉串,这是从街对面的库尔德小酒店里带来的。卡斯伯特还一度在白狮酒吧里交过不少的朋友。
不过,正如他现在明白过来的那样,他那时候过得太舒坦了。他再次把自己当作德莱斯坦,并像德莱斯坦那样就自己在伦敦大学学院里度过的短暂时光“撒起谎来”。他变得越来越唠叨,吹嘘自己某天是如何就线粒体章节的内容“斥责我的导师——吹毛求疵的丹尼尔斯先生”的。这几乎和卡斯伯特的遭遇正好相反。他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惊小怪,比如每买一瓶弗洛特,自己是否能收到新的餐巾。渐渐地,他付不起账单了。终于,某天傍晚,他在一张酒吧的凳子上尿了裤子。可他就是没有心情起身到男厕所里去。留着丝绸般红色头发的波兰贫民女招待开始用拳头猛砸他的手臂。“该死。”她骂道。他仍旧能够听到她低沉而又美妙的声音。“你这个该死的怪人,不配到酒吧里来。”可他清楚记得有人带有感情触碰他时的感觉有多美好。这已经是许多年前的事情。
如今,他不敢再去酒吧了,即便它们不会遭到红色警卫队的攻击。
 
这一夜既晴朗又寒冷。星星随着由他引发的光污染而逐渐减少。除了疼痛的膀胱之外,他感觉更加镇定了,即便先前的弗洛特戒断如同刀剑般割痛了他,将他的五脏六腑向下拽去,即便动物园周围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东西。也许他只要再闲逛半个小时就能回家,不外乎是另外一个趁着夜晚在摄政公园里溜达的贫民。没有什么豺狼、水獭、油腔滑调的猫和声音甜美的猴子。他会忘记被拆卸下来的围栏、山羊的头颅、中性人和路西法人。他会挡住父亲的拳头。他会扭动着身子挣脱奇技的束缚——他甚至会把水獭的事情抛到脑后。
可他永远也无法避免失去德莱斯坦——在他这漫长的一生中都没有办法,再过九十年也不行。
突然间,他满脑子都在想,是时候放放水了。于是他飞快地拉开拉链,朝着生长在路边的一小棵野生薄荷尿了起来。长臂猿又开始大叫了。“现在这首歌唱的是什么?”他大声问它们。随着尿液的流淌,另一种动物咆哮起来——一种夹杂着喉音、打着寒战的号叫声。那不像是二重唱,似乎是好战且充满阳刚之气的。卡斯伯特感到一丝颤抖,既是因为焦虑,又是因为在抖尿。他十分难为情地径直望向前方,仿佛自己正站在一间公共厕所的尿斗前。
他再次望向天空,寻找彗星。可它再一次被一坨厚厚的、正在迅速移动的云挡住了。卡斯伯特心想,呃,那些组织成员现在肯定就集中在云朵里面,从自己的集装箱中走出来,纷纷低头凝视着动物王国,而叫艾普怀特的中性家伙则从自己魔鬼小屋的同伴那里得到指示。卡斯伯特不知道太空飞船降落在地球上时会发生什么。英国国家广播电台/维基精神网络的图片中展示过彗星身后那些夸张的高速冰尘彗尾。他觉得,只有梦想的天空中才会出现这种物体,还有风车星系和嘀嘀嗒嗒的超新星。这种东西不会落到星球上——而是会把它们都吸进去。
他仔细想了想这个名叫艾普怀特的小伙子。他无疑是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家伙。不过卡斯伯特料想,这个人在某些方面应该和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存在着关系,这就解释了他为何能在维基精神网络的视频中振振有词地讲述太空旅行的事情。卡斯伯特在《标准晚报》/维基精神网络中读到过,自称“Ta”的艾普怀特是如何在休斯敦遇到自己的中年女性伴侣“Do”的,那可是“我们有麻烦了”的得克萨斯。这不可能是个巧合,卡斯伯特认为。
艾普怀特对动物的攻击始于他的一个疯狂概念,处于“人类之下”的动物是对魔鬼的灵魂最大的存在性威胁。动物的肉体就是精神上的空虚,能让外来灵魂像八号黑球一样顺着错误的轨道渗透下去。与此同时,人类已经通过摧毁生态系统完成了“天堂之门”灭绝动物的大部分目标,而伦敦动物园及其有关的研究设施仍旧是世界上最集中的动物多样性媒介。对路西法人来说,这就像是给人类准备的一大盘天花细菌。
卡斯伯特知道,地球上的动物王国本身知道的比艾普怀特所认为的更多。斯普特尼克二号人造卫星上的莱卡犬、小乔、菲力猫,都被当作可以随意处置的生物,强行塞进太空飞船中,以引导自己国家的人进入平流层。他想象豺狼们在狼天使的带领下,沿着一座巨大的舷梯,迈入某种犬科动物用自己的精巧技术设计制造的太空飞船中。卡斯伯特会在豺狼离开之前要求它们吃掉自己。他将像献祭的山羊一样,或是像变成海鸥的设计师泰克顿那样,化作数百万片,飘浮在太空之中。
“我会成为某种太空圣人!”他喊叫道。他还在尿。在这里公然任尿液流淌会让人得意忘形。一阵让人无法承受的羞耻感迅速涌上了他的心头。他再一次想起了自己孩提时对杂种小狗是多么残忍。至少俄罗斯人曾给莱卡的辛勤劳动赋予了某种目的。他不配拥有奇技。但是,他也许可以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不一会儿,他发现西边出现一团长长的尖锥形亮光,他本以为那也许就是“库伦-兰泊思”彗星,但它很快便消失了。难道他这一生只能目睹它一眼?他试着更加仔细地观察天空。他不了解那些星星以及它们名字之类的事情,不过他想,这有什么要紧的呢?对于他和整个世界来说,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天体是重要的。他推测,一旦彗星降落,“天堂之门”的成员就会通过某种方式“打开”永恒的死亡机器,而所有被困的灵魂——不管是大是小,不管是不是人类——都将像进入一台胡佛电动吸尘器的灰尘那样被吸进去。
这是一场战争。卡斯伯特用鼻子吸了吸气,转过身,拉上了拉链。首先,这似乎是个不错的防御性动作。他还需要来点儿烈酒,没错。他想,动物园哪里能让人豪饮一番呢?
他微微加快步伐,步履轻盈地向西北方走去。另一组运动探测器猛地亮了起来。他听到了早些时候听到过的同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一次更明显了,仿佛那人就站在街道的对面。“救我!该死的,来人救救我啊!”他又听到一轮狂乱的吠叫声和咆哮声。卡斯伯特一口咬住了自己的食指,感到忧心忡忡。他的果断随着那只猫消失殆尽了。他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或是否该说出任何一句话。不过动物园看上去更熟悉了一些。他相信自己正朝着主入口大门走去。
转身片刻,他向后望去。就在这时,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偏离了绿线。
他一眼瞥见了陈旧的古老电信塔。它正在吐纳着数万亿通角膜电话的电波,看上去就像一只巨大的啤酒瓶的瓶盖。说实话,它距离英国伦敦大学学院不远,不知道它是否也是死亡狂热组织的另一个机器。
“不。”他对着自己喊道,“停下,该死的,停下——停下!”
他考虑到,要想扭转这个悲剧的夜晚还不算太晚。他也许还可以致电巴杰瓦医生的紧急代接电话服务处,或是联系皇家警队。他还记得,在一九六八年那个可怕的日子里,在两个人掉进小溪之前,自己如何用汗湿的小手指用力拖拽德莱斯坦的手。他恳求过德莱斯坦回头,远离妖怪,可小德却朝着怀尔森林的更深处钻去,嘴里还尖叫着“杀死梅肯”!
不过,要想阻止这荒谬的一切还不迟,不是吗?运用还残存的一丝健全的心智,他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今晚在让事情陷入一团糟。如果他不尽快住手,就会无可挽回地改变许多人的命运。
大象和犀牛展馆朦胧的绿色尖顶从地平线上弹了出来。远远夹在其中的电信塔在卡斯伯特看来格外渺小而造作。在它的身后,巨大的城市只不过是树尖上的一抹亮光。那短粗的厚皮动物尖塔本该看上去如同象鼻一样,却让他想起了自己儿时在伯明翰看到过的破败烘干室的尖顶——原始、简单,像食人魔鬼一样高大。
毫无预兆地,一系列敏捷而又彼此不相连的呜呜声猛地响彻在他身旁,那么响亮而强烈,像是他脑袋的一侧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冲了出去。呜,呜,呜!他拼命跑了起来,迈开了狗小跑时的那种短促碎步,完全不像个九十岁的老人,手里还高举着剪线钳。然而,不知不觉中,他却径直朝着声音的源头奔了过去。
原来是一只孤单的黑眼合趾猴。它在距离卡斯伯特大约十米远的地方,把自己挂在几块底座上的巨大纺锤形围栏里。合趾猴把自己的喉囊鼓成了一只邪恶的黑色气球,警告某种东西或是某个人退后——效果似乎立竿见影。卡斯伯特在游戏绳索织成的网络里看到了穷凶极恶的猿。
他用接近耳语的声音说道:“见鬼!真是见鬼!”
卡斯伯特转了个身,双手颤抖着跑开了。呜呜声听上去如同炸弹噪声一般,比卡斯伯特听到过的最响的警报声还要洪亮,还要震耳欲聋。这声音对他,同样也对其他任何生灵传递出这样的信息:“滚开,不然我就给你一团永恒的黑暗。”
紧接着,卡斯伯特错乱神经的深处又出现了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它们听起来都很尖锐,十分挑剔,非常美国。它们一直在重复某几个特定的句子:“哺乳动物会从地球上消失。”“遣散动物。”“描绘生物学空间。”那声音滑落到了合趾猴噪声的上方,如同对于自然的某种蔑视,滴入动物园里,从一个杯中洒向天空。
“哦。”卡斯伯特咕哝道,感觉自己遭到了折磨,有些不耐烦。他尽力沿路慢跑起来。“狂热组织的成员!他们来了!我没有时间管水獭了。”毫无疑问,“天堂之门”的成员与动物王国之间的精神大战就要展开第一场战斗。那些再清楚不过的声音就是一种预兆。超脱世俗的心灵正在移动。痛苦、焦虑和失败就是它的轮胎润滑剂。他停下了脚步,无法继续跑了。弯下腰,他大口喘息起来,心怦怦地狂跳。又走了几英尺,当他抬起头时,发现几个一袭白衣的模糊人影从他前方不远处的小路上穿了过去,就在某根暗黑的柱子旁边。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他们的白色紧身衣,还有印着黑钩的白色耐克鞋。
“哦,我看到他们了,那些加利福尼亚的浑蛋!他们中的两个人,还举着摄像枪之类的该死的东西。”他大声喊道,“站住!你们这些该死的卑鄙中性人。”
这些中性人显而易见的懦弱不足为奇。他们是不会直接与他对质的。片刻间,那些人影似乎正徘徊在前方小路上的阴暗石柱周围,然后在卡斯伯特靠近时怯懦地跑开了。
卡斯伯特喘息着:“你们这群人到底是谁!赶紧出来!你们是什么人?”可他已经知道答案了,不是吗?
他用充满了虚情假意的声音说道:“如果这就是你们想要的,那么……”他想不明白一个男人尖声呼救的声音是如何与这一切相融合的。但这和伊玛戈之鸥有什么关系吗?那个呼救的家伙会不会有答案?
长着羽冠的长臂猿美妙的二重唱再次复苏,仿佛是在做出回应,如同桃花心木树上的合唱团男孩一样对着卡斯伯特歌唱:“威斯苏,威斯苏,我们有灵魂,我们有灵魂,灵魂——魂——魂——魂。”卡斯伯特对这些猴子产生强烈的同情之感,同时也为自己逃离合趾猴感到某种奇怪的羞耻。它只不过是想警告他。
有灵魂!
“呃。”卡斯伯特会意地答道,“我现在明白了。”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只见其中闲着的那一只正不住地颤抖,于是他把它塞进了自己的口袋。他另一只手的颤抖正害得剪线钳猛地开开合合。
他歪了歪头,仿佛是在聆听长臂猿的歌声在地下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他说:“放马过来吧!”
他无法等待一个答案。势不可当的疲惫感正朝他席卷而来。他不知道自己的肝脏或是其他主要器官是否正在衰竭,破坏着廉价的核心模块。他这一生还从未完成过自己着手做的任何一件重要的事情。这个想法激怒了他。今晚将有所不同。如果别无所成,他希望至少他可以帮助灵长类动物与该死的中性人展开一场激战。他发现自己想起了坚决支持阿斯顿维拉球队的那段日子,他曾在酒吧里把西布罗姆维奇队支持者打得满地找牙。
然而中性人到这里来可不是为了一点毫无价值的不愉快的。
再一次,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活不过今晚了。但这个念头并不像本来应有的那样令他不安,他知道自己为全力帮助动物做好了准备。反正除了与德莱斯坦有关的记忆之外,他还有什么可损失的呢?这些如此宿命论的念头起到了镇静效果。他把手从口袋里掏了出来。那只手仍在颤抖,但已经不像之前那么严重了。他感觉脑袋很晕,就要晕过去了。他想,也许,他应该稍稍睡上一觉,一会儿就好。
他迈上的那条老步道形成了动物园东、西两边之间的主路,能将卡斯伯特闯入的动物园核心区域大致连在一起。步道中间摆放着分布均匀的长花槽,创造出了某种大道景象。这里是动物园的“高街”,自从乔治四世以来就没有挪动过位置。虽然石头花槽出于某种原因空空荡荡,却刚刚被粉饰一新,每一个都有3米长,宽度足以装下一个人。卡斯伯特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于是停下脚步,把膝盖抵在其中一个花槽的边缘处,像个准备跳下船的潜水员。他猜测,如果自己太过走运,会因为体温过低而死在花槽里,就像一只气数已尽的灵长类动物。他有可能变成这里的一个幽灵,因为没喝弗洛特,这看起来并不差劲,一点儿也不。要是他没死,他可能明天还会醒来,发现一个为威斯敏斯特社会服务事业工作的漂亮女子站在他的上方。她会为他在一间小客栈里提供个落脚之处,还会递上一杯热茶,也许还有一个明虾咖喱三明治或是一根香蕉。说不定德莱斯坦也会来找他。卡斯伯特动了心,却忍住了。除了他,还有谁会把动物们放出来呢?水獭还没有得以释放——他还没有忘记自己的老朋友,水獭!还有可怜的企鹅们,以及泰克顿和鸥的秘密。要是他如米埃扎所说的那样,是一个圣人、一位“先驱”,身上背负着为所有动物服务的任务,那该怎么办?难道他不应该为夜之首领站岗放哨吗?毫无疑问,倘若他保持清醒(还要好好活着)的时间能再长一些,就肯定能够解决这些问题。
他把自己的目光定在了纪念碑上,朝着它走了过去。对于自己之前看到的那些很像人类的影子,他感到十分害怕,觉得它们可以在弹指一挥间就把他的灵魂从肉体上撕裂开来。
他心想:也许,我低估了他们。也许他们不仅仅是艾普怀特的追随者,还是撒旦派来捕捉水獭救世主的恶魔。在他逐渐靠近那根六边形柱子时,他发现这是某种背负着十字架的纪念碑,做工精致,是用一块精美的波兰石打造而成的。六只小小的老式白炽灯泡正在一片圆锥形的石头屋顶下亮着。这就是死亡灯塔,受到中世纪拉苏泰尔兰处一座灯塔的启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摆放在这里的。十几个男人的名字被蚀刻在一块青铜牌匾上,上面还刻着他们所在的兵团和在动物园里的职务(动物园员工、花匠、动物园图书管理员等),以及一首两行诗。卡斯伯特心怀敬意地读了起来:
直到红色的战争如同一朵暗红色的玫瑰般闪烁
迷失在时间后裔的花园里。
他想起了自己的外祖父,多年以前默默无闻地在伍斯特郡的土壤上耕作。英格兰的那片土地上遍植剪秋罗。他感觉到了一种几乎已经熟稔于心的苦涩。他外祖父的圣祠又在哪里呢?他记得父亲曾吹嘘自己的岳父是多么坚韧,抽着一支忍冬草香烟,轻易躲开了害伍斯特团覆灭的毒气袭击。
“我来了,”卡斯伯特自言自语道,“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位迷失的战士膝下迷失的外孙,低头凝视着一场全新战争的面容,任由好战的人快速地在我身边集结。我手无寸铁,”他对自己说,“没有忍冬草,没有军团,连能够抵御即将迫近的攻击的斗篷都没有。”
“但我拥有奇技,”他大声说道,“还有所有动物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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