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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满眼泪的抽屉柜

阿斯特丽德试图加快速度,害得一只金属壶盖从她的手中滑落,砰砰作响着摔在了地上。她执意要把盖子冲洗一下。驿站的维护人赛克斯在自己的房间里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每晚她泡茶时,他都会这样注视她。
她知道,如果她花多几分钟的时间回应这种警报,警队老板鲍比·奥莫托索是不会介意的。对她的老板来说,一个改过自新的禁欲成瘾者,意味着一个高尚的人生,而这种人在过时的警队里很难找到。因此,他倾向于给她更多自主权。除此之外,她在休斯敦警察局任职过好几年,曾参与一项国际刑警组织的重要交换项目。在这位上司心里,这样的经历在阿斯特丽德的名字上加了一颗闪亮的得克萨斯五角星。
“总有一天你会成就一番大业的。”他曾这样表示,阿斯特丽德甚至还没将问题问出口。“不过我怎么知道你会成就什么呢?我怎么知道?”听上去就像他应该知道问题的答案似的。
这位上司,这个身材结实、过度肥胖的尼日利亚籍英国人出身自一个信奉约鲁巴宗教的家庭,对美国警务方法论及其暗含的道德说教倾向十分着迷。他觉得阿斯特丽德在得克萨斯的经验能让整个警队更上一层楼。
“我确信,得克萨斯的休斯敦,就是伦敦的未来。”他曾对心里默默感到苦恼的阿斯特丽德说过,“那里没有英国人的抑郁。你知道我有个叔叔在休斯敦。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一次神经枪射击靶场训练能安排多少警员?我一直试图在自己的脑海中想象如此令人惊讶的训练场面。”
“我觉得——呃——每个分区十人左右吧。每次大约五个分区上阵,老板。”
“令人印象深刻啊。这才有火力啊!我们一次才派几个……两个人?就这样,我们怎么能打得过共和主义者呢?”
阿斯特丽德瞥了眼身后,看着门边假装正注视着小小皮肤面板的维护人,天知道他作为一介贫民怎么能买得起那种东西,面板被他喷在了自己颤抖不已的瘦削前臂上。阿斯特丽德清楚,他只是在假装看面板,实际上,他一直在留意她有没有把教堂的茶匙塞进自己的口袋里,或是放把火把这地方点燃。这样的情景每个星期都会上演一遍。协会成员的戒酒对于多疑的赛克斯来说毫无意义,阿斯特丽德怀疑他很有可能是红色警卫队的线人。通常来说,亨利九世对弗洛特匿名戒断协会和其他历史更加悠久的自助团体都会采取容忍的态度,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信任他们。如果这些团体能让英国人远离狂热组织,还不会耗费国库里的一分一毫,他就愿意容忍他们的存在。与此同时,但凡他们有一丝的暴动迹象,赛克斯之类的人就做好了准备随时告发他们。
赛克斯摇了摇头,假装自己为那块小得可怜的屏幕上播放的某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感到义愤填膺,某一刻,他俩的目光尴尬地相遇了,紧接着他又把目光转回到了屏幕上。
“灯。”她低声自言自语起来。这肯定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倒是有些奇怪。但如果是一场入园抢劫怎么办?然后呢?
她意识到,自己忘了把人造甜味剂拿出来。这种发明于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的东西被称为“微笑”,小纸片状,可溶解,可以从粉绿色的甜味剂分配器中拽出来,吃起来像是苦苦的橙花蜂蜜。弗洛特成瘾者喜欢这种东西。她弯下腰,把手伸向橱柜深处,却被某种东西挡住了。
她不得不将挡在中间的那只小木盒慢慢取出来。她以前就注意过这个奇怪的老物件,外形状似一条船——英国海军舰艇“胜利号”——盒子的两侧就画着那艘著名的黄黑色舰艇的轮廓。她更加仔细地注视着它。盒子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小锁。她本能地伸手一拽,便把锁头拽开了。她心想,这锁已经坏了。于是,她猛地掀开了盒子。
盒子里装着一小瓶巴卡第朗姆酒——酒瓶已经空了一半,还有一张看起来已有上百年历史、无法播放的盒式录音磁带,标签上用粉红色的笔草草写着“鲍勃·马利”的字样。盒子里有一大袋已经被人撕开的巴西特娃娃软糖。除了黑加仑口味的之外,里面所有的软糖都被人吃光了,剩下的都碎成了腐烂的渣滓。“微笑”甜味剂也在里面,被摆在了错误的地方,薄荷绿色的分配器已经被人撬开,里面只剩下几张。
“真奇怪,这么恶心的事情是谁干的?”她拿起酒瓶,用手指将它转了过来。那酒很诱人,不过她知道它除了折磨自己之外起不了太大的作用。只有弗洛特能够抚平她的心头之痒(当然,赛克斯正看着她)。她一把抓过甜味剂,关上盒子,把英国海军的“胜利号”舰艇塞回了橱柜。
阿斯特丽德知道自己现在无法放松。通常来说,动物园是皇家公园中最不会给警队惹麻烦的区域——尤其是在夜里。去动物园值夜班就等同于放一晚的假。当然,动物园员工每半年便会进行一次安全演习——但针对的都是白天可能发生的紧急情况。园内也有固定的守卫,是个贫民守夜人,住在老式爬虫馆建成的小公寓里。很久以前,阿斯特丽德和他见过一面。他叫道金斯,一个极其肥胖的奇怪年轻人,长着长长的脑袋,沉迷于名为《咝咝声》的过时蒸汽朋克杂志。她听说,这个人对爬虫馆拥有一种奇怪的迷恋。
可现在却出了这么一档事。动物园的灯亮了?
她数出了十个泰福茶的茶球,把它们放在一旁的台子上。这些茶球都只有泡上一壶茶所需的一半那么大,但茶叶的价格已经涨到了二十英镑一盒。她再次用指尖摸了摸眉毛——许多使用角膜信息的人都会有这样的小动作。她还记得,在加入匿名戒断协会之前,自己做起事来十分粗心,不太能控制弗洛特的量。休斯敦也有一个打扮得十分精致的性感店主。他长着丰满的嘴唇和纤长的大腿,举着弗洛特瓶倾倒的动作如同在修剪无花果灌木一样灵巧,有条不紊。阿斯特丽德想要给他留下个好印象,也许会发生什么。住在得克萨斯时,她的名声不太好,于是她给了自己第二次机会。如今,她回到英国已经好几年了。她是不是又粗心了?
阿斯特丽德知道奥莫托索对她赞许有加,她还利用过这一点,她也知道奥莫托索这一年一直处在警队资深警长德雷克·布朗的压力之下。这位警长提升得过快,工作任务繁重,他也处于皇家公园顾问委员会、红色警卫队,甚至据说还有老九哈利的秘密枢密院的仔细监控之下。在过去的一年中,针对皇家公园警队的普遍退化与布朗警长糟糕的领导力,行政审查不曾停歇过。
另外,聪明的贾思明·阿特维尔是个胸怀大志、颇具才智的姑娘,会强迫自己的上司注重细节。她才是警队需要的那种既热心又聪明的人。问题在于,像阿特维尔这样的警员没有一个会想留在公园警队里。从海德公园的脚踏船到里士满公园的鲜红色叩头虫,再到圣詹姆斯公园的鹈鹕,这份工作很少遭遇什么戏剧性的时刻,更没有一丁点儿警务人员的光辉可言。如果这个巡警走运,也许有一天能逮捕一个威胁天鹅的人(整个二十一世纪,大多数小地方和专业的英国警力都被伦敦的都市警察吸收或是被红色警卫队——“国家警察组织”——消除了。在美国风行过的一切也都成了英国的流行事物,额外加上一枚温莎的盾形纹章)。很多人都在谈论撤销公园警队的问题。警队大部分时间里有半数的警员都在休病假,刚刚被训练出来的实习生又会被内政部警察部队和红色警卫队的高层人物抽调走,这种情况下,警队不可避免地被主流警察组织孤立。
这一切加重了阿斯特丽德被迫断绝所有联系的感觉,无论是与人类、动物还是其他什么东西。而第二次戒断所带来的愤怒还在灼烧着她内心几乎每一个念头。她至少有一年没被任何一个情人触碰过了,几乎夜夜辗转难眠,经常凌晨五点钟就醒来,无法再次入睡。
在匿名戒断会的成员间,第二次戒断和足球比赛中的最后一分钟一样,被称为“死球”,而且会遭到孤立,因为没有人能够应付这一过程,总是会不可避免地重新拿起弗洛特。
或是自杀。
阿斯特丽德知道被孤立的滋味,而它还没有要了她的命,不是吗?她在柏蒙西的一个单亲家庭中长大,多少曾被过分溺爱。在她小时候,妈妈就是她亲吻、拥抱或是真爱的唯一来源。直到最近,母女俩还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她的母亲因为一种被称为“布鲁塔7”的病毒而出现了类似老年痴呆症的症状)。但早在母亲染上这种神经退行性疾病之前,随着阿斯特丽德的年纪越来越大,母女俩之间曾有一段冷淡期。阿斯特丽德住在休斯敦期间,她曾感觉自己在这个宇宙中独特得令人厌恶,简直是个孤独的怪人。于是,她把数千美元都花在了给母亲打越洋电话和购买弗洛特上。
阿斯特丽德感觉这种孤独是遗传的。她的母亲本身就是一个贫民酒吧女招待和某个来自北方的神秘男子一夜情的产物。她从未见过自己的外祖父,不过据说和她家族中众多的男人一样——其实是和二十一世纪的众多男人一样——他深受酒精和弗洛特的困扰。她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她的母亲几乎从未提起过他。“他不值得我现在说这些话时喘的这几口气。”她曾经告诉年幼的阿斯特丽德,“但是,你的外祖父——他是个特别的人。”
“这是什么意思,妈妈?”
“他知道许多事。他来自英国深处的某个地方——更遥远、更荒凉,还有点儿吓人的某个地方。”
“总不会比现在这个地方还吓人吧。”阿斯特丽德答道。
她聪慧的母亲曾在杜伦大学学习文学,在伊斯灵顿的维基精神网络研究办公室里做过自由撰稿人和助理编辑,与可怕的不平等做斗争,防止她和自己唯一的孩子重新被归为贫民。几乎和她们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母女俩每个星期天的早上仍会前往天主教堂。那是墨乐街上一座几乎空无一人的黑色砖体建筑,名叫拉萨莱特与圣约瑟夫圣母修道院。小时候,她会努力地祈祷,在嘎吱作响的靠背长凳上,手里紧紧攥着戈尔韦的外祖母留给她的养殖珍珠诵经念珠。
在她还是个少女时,她母亲曾发现她在自己的卧室里翻箱倒柜。那一天,在她抓着枕套和长方形的西洋杉木时,最让她感到震惊的是她在母亲的橱柜里找不到的东西。那里没有照片,没有文件,没有一缕缕的头发。她所能找到的有趣物件只有外祖母的诵经念珠,以及一本易碎的陈旧平装书,名为《流淌吧,我的眼泪,警察说》。别无他物。只有裤子、袜子、木头和痛苦。
“告诉我!”她朝着自己的母亲尖叫道,泪如雨下,“告诉我!他到底是谁?!他是谁?!”
母亲的脸扭曲了:“他是个酒鬼,我的宝贝。你的爸爸,和外祖父一样。就是这样,没有添油加醋。”
母亲瘫坐在床上,轻轻啜泣起来。
“对不起,我的小羊羔。”她闷声说道,坐直身,擦干净一抹鼻涕,把女儿纤长、冰冷的双手握在了一起。“但你的外祖父——他不仅仅是个酒鬼,还是个显赫的人,阿斯特丽德。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我……呃……我不知道他到底来自哪里——什罗普郡吗?反正是泰晤士河以北的某个地方。我甚至不……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不过你外祖母说,他是个魅力四射又很疯狂的人。”
因此,阿斯特丽德心中无法摆脱的形象并不属于她的父亲,而是那位在痛苦中被描绘出来的、“来自泰晤士河以北”的外祖父——某个超乎寻常、愚昧无知的情郎,既是一个年迈的诗人,又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她已经蓄势待发,要去会会动物园里的这位深夜来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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