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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落的技艺,折断的脖颈

“好了,出来吧。”卡斯伯特说。令他讶异的是,在对海鸥之类的东西唱完赞歌之后,企鹅们仍旧拒绝现身。动物园里其他地方再一次传来反常的噪声。他知道的时间正在飞快地流逝。
“如果你们现在不出来,”他含糊地说道,“我还会回来。”
和大部分围栏不同,企鹅池,在现代主义风格的深坑处又下陷了二十英尺,无法直接用剪线钳剪开。他也没办法扔下去一根绳子或者撬开一扇门。他无法判断企鹅是如何被放进池子里去的,感觉唯一可行的方法将某种又长又平的厚木板,向下倾斜着搭在池子里一个螺旋形坡道上。可那又能怎样呢?他不仅需要亲自走上厚木板,一手抓一只企鹅,还需要运用说服力。他能利用什么把企鹅引诱出来呢?他又没有来自爱尔兰海或者别的地方的腌鱼。
他仔细研读了一下小小的信息指示牌。上面写着:“濒临灭绝的黑脚企鹅唯一的自然栖息地位于南非海岸附近。人类收获并食用企鹅蛋是该种族在野外绝迹的最大原因。”
“来自南非的企鹅,”他心想,“多么神奇啊!”
卡斯伯特想到一个主意,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这些附庸风雅的畜类,计划肯定奏效。这个计划简单明了:他要指责企鹅的势利,让它们感到难为情。
“该死的鸟中精英!”他说道。
“不,”企鹅们答道,“永远不会的。我们是……艺术家。”
“艺术家?哦——呵——呵!这还真是很不寻常,不是吗?”他装腔作势地说出了这个词,仿佛它就是一个肮脏而油腻的污点。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静静的水池,看着毫无光彩的一层绿色烟雾被困在白色的僵硬墙壁之间,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企鹅们肯定在生闷气。毫无疑问,它们随时都会出来。
等了一会儿,他又补充道:“好了,快点儿过来吧。为自己辩护。现身吧——艺术家们!”
还是什么都没有。一丝微弱的躁动回声都没有。
“要是你们不出来,会让世界被毁灭的,胆小鬼。”
伊玛戈的海鸥,你们的歌会给我们自由。
这句诗将卡斯伯特从思绪中惊醒。他看着其中一个斜坡。是企鹅!仿佛打开了开关一般,一切变得如此清晰。他吃惊地发现,六只企鹅跳起了康茄舞。它们看起来和他想象中不一样——并非都是身强力壮、身穿整齐燕尾服、黑白两色的高大生物,而是挺着杂色的肚皮,有着条纹图案弯喙的娇小物种。
“太棒了!”他说,“哦,我就知道你们会来。不管怎么说,你们其中的几个是会来的。”他奋力一跳,扒住了宽如搁架的水池边缘——对于大部分孩子来说都太高了,这也是报纸评论中批评得比较凶的一个问题——靠肚子保持着平衡。他的双脚已经离地,从这个角度可以预估,他很有可能摔到右手边的一组服务楼梯上去。楼梯通往水池平台的最底层,也就是孵化箱所在的地方。他能想象自己从那里把企鹅一只只扯出来,(轻轻地)丢到墙的另一边去。
可这样做会不会伤害到企鹅呢?它们看上去是那么矮小、那么脆弱。更多的企鹅出现在斜坡上。它们似乎正在参与某种预备队列,仿佛什么严重的不适正将它们从自己的巢穴中驱逐出来。此时此刻,刚一遭人煽动,它们便不得不离开巢穴,准备——准备做什么呢?卡斯伯特并不清楚。禽类与酒鬼、雕塑与死亡之间的某种对峙?
“来吧,过来吧。”他说。
他再一次感到沮丧和踌躇。他想方设法地尝试将企鹅引诱了出来,付出的努力似乎有了成果,可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他只看到了一个解决方法。他把剪线钳放在地上,爬上了企鹅池的池壁。他不得不粗暴地撑起身体,害自己差点儿跌到水池里去。起身片刻,他蹒跚着从一边走到另一边,试图找回平衡,紧跟着四肢着地,终于跌落下去,如同房顶上的某个喝醉了酒又恐高的未成年人。他爬向了服务梯。
“不要试图触碰我们,”企鹅们突然开了口,“没有伊玛戈之鸥,我们哪儿也不去。”
这一切令卡斯伯特感到心烦意乱。也许企鹅就是一群势利眼。
他踢了踢腿,又摇晃着腿向下试探,双脚摸索着梯子,最终落在了一片小小的方形平台上。
“走开,”企鹅们说,“我们依据秘密计划行事,没有伊玛戈之鸥哪儿也不去。”
卡斯伯特吸了吸口腔壁上的黏液,朝着水池吐了口痰。
“胡说八道。”他说。
这种行为的效果立竿见影,康茄舞队伍中爆发了一连串啾啾的鸣叫声。他第一次注意到,池畔立着好几个小木屋,如同红色的出租滑翔车小屋,距离池水几英尺。无论如何,它们都不符合企鹅池明快的风格,看上去就像是几间被草草固定在一起的茅舍。
“那里有什么?”他大声问道。
他刚向下迈了几步,立刻又开始前后摇晃,差一点儿就径直从楼梯上滚了下去。他紧紧地扒住其中一座宽大螺旋形斜坡的边缘,整个身体朝斜坡所在的方向重重地撞了过去,几乎坠落在了斜坡上,斜坡的角仿佛猛地戳进了他的体侧。
“哎哟,上帝啊。”他喊了起来,“噢!”他需要爬到斜坡上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设法把一条肥大的腿搭在了斜坡上,紧接着是自己肉滚滚的肚子,然后是另一条肥大的腿。刚开始,他并没有试图站起身来,只觉得斜坡上布满了鱼的黏液。此时此刻,上面正挤满了小企鹅。他心想,要是我放手,就会滑进企鹅的地狱中去,摔上一跤就有可能砸晕十几只企鹅,像打保龄球一样。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缓缓逼近,先是半边屁股,然后是一只脚,接着是手掌根,之后是另外半边屁股,如此这般,谨慎行事。距离他最近的企鹅就在不到一米的地方。它们转过身来,开始迈着摇摆的步伐从他身边走开,推搡着彼此。突然间,它们嘎嘎叫着沿着斜坡滑了下去,先是个别几只,然后三三两两,就这样熟练地一路飞速移动着。好几只企鹅都僵硬地从斜坡上轻轻跳了下去,伴着扑通扑通的水花声一头栽进了水池中。
“哦,见鬼,等等啊!我会给你们找来那些该死的鸥的。”卡斯伯特说着开始匆忙地摇摆,朝着两座斜坡的交叉地带前进——一不小心,他就会再摔一大跤。这对于卡斯伯特来说是常有的事,他要保护的人和物里,自己总是排在最后一位。
“我会找到它们的,好吧!我能向你们承诺的就这么多。我还会找到我那个聪明的哥哥德莱斯坦。他会把一切查个水落石出的。你们现在得动起来了,离开动物园,明白吗?那个美国家伙,艾普怀特,他计划把你们全都消灭,明白吗?”
在伊玛戈之鸥归来的时候。
“你们这群蠢货!”
紧跟着,卡斯伯特又问道:“这些名叫伊玛戈的该死玩意儿对你们做了什么?他妈的!”挫折感正如一把锋利的刀,切开他的胸膛。
他试图站起来,却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不出几秒钟的工夫,他的双脚就因无法抓住身下光滑的混凝土斜坡而失控,害得他就像俗话里所说的那样,飞快地摔了个“底儿朝天”。他似乎站起来了几英寸,紧接着二十二英石的身体又重重地坠了下去,发出了穿云裂石般的响声。卡斯伯特被弹了起来。再一次撞到斜坡上时,他知道某种奇怪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仍在朝着池水俯冲,几乎是在滑翔。
他这一跤的力道是如此强劲,以至于其中一座斜坡都折断了。卡斯伯特向下坠去,横冲直撞。仅仅几秒钟,鲁贝金的美妙“DNA链”便永远地断开了,产生了一种新的突变。这仿佛标记出了一个新纪元——一切艺术都是破碎、不完美而自由的——而卡斯伯特则在扮演无知的情境画家的角色。在狠狠地拍向水面、沉入水中之后,约莫半分钟后,他感觉自己被固定在了一个平静的悬浮状态中。他无法呼吸,失去了时间感、地域感和方位感,觉得心情愉快。他心想,我现在就可以去赴死,也不会害怕了。他回想起了许多年前淹没在道尔斯小溪中时,那只水獭看着他的脸对他说过的话。嘎勾嘎嘛噶咩嘟。水獭语在他的脑海中回响,如同一支优美的亡歌。动物们会自行离开动物园的。但外星人和他们的加利福尼亚代理人怎么办?他在水下摇了摇头,说着“不——”,冒着泡泡的脸上挂着严肃表情。又咸又苦的鸟尿味道终于涌进了他的鼻孔和嘴巴。他慌了,仰起头,躬身钻出了水面,咳嗽着游到池畔,扑通作响地爬上了演出平台。他在那里躺了几分钟,想要养精蓄锐,却只是茫然地紧盯着企鹅。
企鹅们惊慌失措,此刻正挤在水池对面,保卫着红色的巢箱。那些用胡乱涂抹的木头搭成的巨大丑陋物件被加在这件建筑杰作之中,好让这里能够更适于居住。实际上,箱子里共有四颗成活的企鹅蛋(还有两颗无精蛋)。
卡斯伯特起身,向前坐了坐,伸展开双腿,好控干裤子和鞋子里的水。几个月以来,他从未像现在这么清醒过。他想要站起身欢呼。这一切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爆裂的水池,从蛰伏状态中被惊起的企鹅。
紧接着,他注意到水中漂浮着的一个深色的东西。嘿,那是什么玩意儿?随着一阵恐惧涌上心头,他意识到那是一只企鹅,嘴巴没在水里,正以一种怪诞的姿势漂浮在水中,身边的那圈池水还泛着粉红色。这只动物太倒霉了——被坠落的斜坡猛地打昏了过去。
卡斯伯特潜入水中,用双手抱住了这只企鹅。
“哦,该死的,上帝啊。”他尖叫起来,“哦,见鬼,见鬼,见鬼!”他抡起一只手臂,疯狂地划起了水;另一只手臂则抱着受伤的企鹅——它比他预料中的更轻、更暖。他惊慌地回到演出平台上,把企鹅轻轻地放了下来。鲜血布满了他的手臂。企鹅的脖子已经完全瘫软了下来,脑袋与身体呈一个大大的钝角,喙也已经张开。
“哦,仁慈的耶稣。”卡斯伯特哭着,用手抚摩了它。他确定,它已经死了。“我就是个浑蛋。”说罢,他从企鹅的身边向后退去,咬紧牙关,四肢着地,跪了下来。之后,他站起身,然后又坐下,蹬着腿,双手捂脸,整张脸用力地钻进指尖间,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还甩动起了双臂,用冰冷的手指揉搓着自己。他歪歪扭扭地向上伸出手,嘴里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如同一棵老树正将自己身上的树皮刮下。
“这是一个错误!”他哭闹着,“对不起,伙计们!”
此时此刻,企鹅们在用箱子堆出来的临时群栖地周围组成了一个斑驳的黑白色密集方阵,几只还前后摇晃着脑袋,紧绷着鸟喙,营造出了一种剑拔弩张的氛围。卡斯伯特起身说道:“我会找到伊玛戈之鸥的,无赖们。我会为你们找到它们的,等着瞧。”
企鹅们唱起了一首喧闹、节奏明快的歌——那噪声和卡斯伯特听过的任何一种都不同,像是咔嚓作响的生锈卡祖笛拼凑起来的音调,一直抓着同一个音符不放。一个正经又悦耳、愤恨又天真的音符。现在卡斯伯特看清楚了,就在中间那个巢箱里面,正窝着一个娇小的、毛茸茸的东西。只有一种可能,那是一只小企鹅。它小得如同一只麻雀,身上是纯粹的烟灰色。
“哦,上帝。”卡斯伯特说,“哦,保佑你们大家。”
“找到伊玛戈之鸥,”它们告诉卡斯伯特,“找到我们的朋友。但你永远也不会得到原谅。”
卡斯伯特清了清嗓子哼唧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该死。”此刻,他并不介意,只是心里难受得要命。要是能够帮上企鹅的忙,他义不容辞。这是他欠它们的。
“我会找到一个方法,把你们的鸥弄来的。”他举起食指,夸张地摇了摇,像个小小的墨索里尼。“见鬼,该死的鸥!”
可他并非信心十足。
“永远无法原谅,”它们重申道,“你是企鹅的敌人。永远。”
“没关系。”他回答,“我还是会帮助你们的。我确信小德也会和我一起这么做的。等着瞧吧。”
哦,卡斯伯特自己也许无法直接认出那些伊玛戈之鸥,不过他可以调查一番。
“至于从哪里开始找,伙计们,我有几个想法。”他说。
比方说,透过他芬斯伯里公园那间公寓高大的窗户,之前他偶尔能够看到一些灰背海鸥。借着从泰晤士河口一路吹来的东风,这些鸟儿会在与他眼睛齐平的高度飘浮。他发现,在寻找被人丢弃的薯角方面,它们表现非常出色。由于芬斯伯里公园中遍布这样的薯角,它们始终十分忙碌,不过再忙也是能够抽空回答某个疯子提出的一两个问题的。
“下次我看到它们的时候会问问看。”他自言自语,“你们中有谁知道我在哪儿能找到你们的伊玛戈同胞吗?”
他曾数次看到海鸥放肆地俯冲下来,他相信它们一定会从一个贫民小孩或是一位女士的木制薯片叉上抢夺辣味薯片。卡斯伯特觉得它们应该是些让人烦恼的东西,不是吗?并非如此,伊玛戈之鸥应该更大一些,它们不会在北伦敦的领空里飞翔的。
那它们在晚上出现过吗?他从未在晚上见到过海鸥——它们自身的白色似乎与夜晚相悖。可他还是决定密切留意一下。如果企鹅那么惧怕它们,毫无疑问,此时此刻它们肯定就在上面的某个地方注视着。
卡斯伯特退了几步,回到了水池的楼梯上,拍了拍大腿一侧:“笨蛋!”海鸥问题的解决方案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去世已久的建筑师,那个泰克顿,就像被人从多佛悬崖上推下来的一大堆白色水泥,碎成了无数块,飞翔着——海鸥。那就是伊玛戈之鸥——企鹅的“祖先”。它们从毫无价值的杂志折页中升起来。它们升起自尚未建成的梦想城市,升起自一个男人悲伤的心灵——他最大的建筑成就却并非如他所愿,是为了工人而建,反倒是为了几只无家可归、被人拿出来当作华丽展品的企鹅。如果说泰克顿没能为这些鸟提供一个舒适的住处,他至少试着真心地、深沉地取悦了大众,尽管做得并不完美。
卡斯伯特对着动物园上方漆黑的天空喊道:“我会找到它们的——或是它!”
这个愧疚的仆人,这个罪犯,这个对那些被困在错误的半球、无法飞翔却有心灵感应的鸟儿着迷的男人,离开了企鹅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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