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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英镑的护身符

卡斯伯特还逗留在动物园外。婴儿车归还队伍仍在缓慢移动,靠近队首的地方,那个男人正在把两个一直在胡乱踢腿、留着姜黄色头发的女儿放回各自的婴儿车,一个警察握住了其中一辆的扶手,将它扶稳。女孩们坐进去,对警官眨了眨眼,其中一个还摸了摸他稳若磐石的手。带着警卫队辅警红袖标的警官抬起头,朝着正向队首靠近的卡斯伯特皱起了眉头。辅警远不及警卫队队员那么充满敌意,但若是面对引起自己注意的贫民,他们会毫不犹豫地给警卫队队员发送信息。
站在队伍里,卡斯伯特努力想象他正和自己虚构的家庭站在一起,却只能设想出长着猫头鹰风筝般空白脸孔的模糊人影。丽贝卡就在那里,不过眼下她又老了一些,已经一百零一岁了,有些遥不可及。令卡斯伯特绝望的是,财产权起义之后,一家精神病院刚开门她就仓促地搬了进去。和住在里面的大部分人一样,她不愿接待访客,也没有发出什么告知信息。她就这么把自己隔绝了起来,连续数小时戴着尼克萨尔帽。
他最后一次见到丽贝卡还是在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中期,在她搬进精神病院之前。那一次很稀奇,他竟然坐上了一辆从伦敦出发的列车,前往她曾在赫默尔亨普斯特德的家。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早期,他搬回伦敦时曾告诉所有人,自己要去“找一找我的哥哥”,可那时的他时常精神错乱,以至于无法理解该如何回到伦敦,甚至是什么时候、为什么要回伦敦。他从大英博物馆的纪念品商店里给丽贝卡买了一份奇怪的礼物。
他认为大英博物馆就是一处圣地,里面塞了太多令人着迷的护身符和天使制作的小艺术品,以及必定能够治愈那些身陷危难之人的神圣纪念碑。在其中一次到访这里的过程中,他在纪念品商店里发现了一枚微不足道的十英镑锌镍旧硬币,是安得利苞状币的复制品,在游客看来样子足够真实,可以做成一个方便携带的钥匙链。他用大拇指摩擦着硬币正面的君士坦丁大帝图像,然后又摸了摸正在哺育两个男孩的母狼。最终,在二零二四年一个相对宁静的夏日里,他把它包裹在一张巨大的悬铃树树叶里塞进口袋,带去赫默尔亨普斯特德送给丽贝卡。
当时,丽贝卡和来自苏格兰的一位胖乎乎的中年女校长露易丝合住在一间半独立式的双人公寓里。
他、丽贝卡和露易丝在客厅里坐了下来,共同度过了一段尴尬的下午茶时光。浑身散发着尿臊味和弗洛特酸味的卡斯伯特大口地咽下茶水,吃了一把又一把黏糊糊的三角形厚片邓迪蛋糕;两个女人问他是否需要新的衣服和鞋子,还递给他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她们所在的教会募集的一百五十英镑。时值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大改造刚刚搞垮了英格兰银行,而暴力的财产权起义正处于上风,在这种背景下,这样的举动太过慷慨,令卡斯伯特觉得自己不配收下这笔钱。他已经酩酊大醉,没有半点断瘾症状,头脑却还算清楚。
“我不需要这个。”他回答。
露易丝翻了个白眼。“不,你需要!”她告诉卡斯伯特。他不太了解露易丝,却欣赏她朝气蓬勃的个性。她比丽贝卡至少年轻二十岁,留着一头灰白的爆炸短发,脖子两旁盘旋着一对金色的云朵耳环。
“她是对的。”丽贝卡说,“别像个傻乎乎的呆子一样。”
丽贝卡拥抱他时,他如此恋恋不舍。要知道,他通常是无法应对拥抱的。当时的她只有七十几岁,风韵犹存,身材娇小,有一对慵懒的蓝色眼睛,手臂和脖子上还长着漂亮的杏仁色雀斑。她的喘息声格外响亮,有些太过于女性化了。终身未嫁的她从未出柜,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微妙而无法言说的性感。在卡斯伯特看来,这就是朴实的人类温情。
“我什么都不需要。”他说,留下了信封,连打开都没打开。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安得利苞状币的钥匙链,摊开用来包裹这枚护身符的悬铃树树叶,把它递给了丽贝卡。丽贝卡过于客气地细细端详着它。卡斯伯特将自己多年前在新闻节目中看到这种硬币的经历讲给她听。
“哦,我能看出它非常特别。”
露易丝挑起了眉毛:“这是某种……做旧的东西之类的吗?真漂亮。”
“它能保你平安。”他说,“你收好。”他看着露易丝的云朵耳环。
“我能不能……摸摸其中的一只?”
“你可以试试。”露易丝答道,“不过它们都是错觉。是光。纯粹是光。”
卡斯伯特把手伸向露易丝的耳朵下方。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
“真好!”他说。
丽贝卡问道:“你说你是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电视节目里听说这种苞状币的。那时候你住在汉兹沃斯?”
“呃。你知道,这全都和德莱斯坦有关。”
“德莱斯坦?”丽贝卡边问边看了看面带忧虑对着卡斯伯特微笑的露易丝。
“读读它的铭文。上面写着‘嘎勾嘎嘛噶咩嘟’。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说罢,他的双臂剧烈颤动起来,“水獭就是这么说话的。我在道尔斯小溪听到的就是这句话,在德莱斯坦和我几乎被淹死的时候,不是吗?我听到水下的那只动物这样说来着,不是吗?念一下这句‘嘎勾嘎嘛噶咩嘟’,每次,动物们都能听到你说话。”
在表弟说这些话的过程中,丽贝卡一直都在握着他颤抖的手。
“怎么了,小贝?”他问道。
“跟你没关系。我只不过是稍稍叹了口气。”她看着手掌中的安得利苞状币,微微哼了一声,“好了,卡迪,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出什么事了,亲爱的?你在伦敦有地方睡觉吗?”
“没事。它能带来好运,帮我们找到德莱斯坦。我相信他就在伦敦的某个地方。”
“哦,卡迪。听着,恐怕你的哥哥已经去世了。”丽贝卡的手被露易丝温柔地牵了起来。丽贝卡已经绝望却温和地向自己的表弟解释过太多次,德莱斯坦在道尔斯小溪遭遇了什么,如今只能依赖于重申。
“他没有。”卡斯伯特回答,“你不该那么说,他去了伦敦大学学院,这你是知道的。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
“卡迪,”丽贝卡说,“你才是那个聪明绝顶的人。你才是那个拿着优等生奖学金去了伦敦的人。你一直想象哥哥就在自己身旁,我们也不忍心总是反驳你,但你得明白,我最亲爱的。你得明白。求你了,卡迪。那个可怜的孩子……他已经死了,一九六八年就死了,卡迪,我们都很爱他。在此之后你想象出来的任何一个德莱斯坦,都是你自己而已。是你,我亲爱的。你就是一直被自己称为小德的那个人。”
“没有人爱他,除了外祖母和我,也许还有你。”
“我相信你的爸爸妈妈也试过去爱他。”
“胡说八道。”他告诉丽贝卡,“你是个很好的女孩,但你错了,小贝。我会找到他的。”
丽贝卡坚持要卡斯伯特留下那枚安得利纪念币。他拒绝了,但她最终还是把它塞进了他的裤子口袋里。他心软了。
“你比我们更需要它。”丽贝卡说。
“可我已经有一枚了——在我的心里。”他说。
几个月之后,他听说丽贝卡和露易丝分手了,其中一部分原因是丽贝卡无法调和自己的性取向与对教会的忠诚。没过几天,她就逃去了一家精神病院。卡斯伯特再也没有见过她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但他喜欢想象当尼克萨尔帽将要把她的灵魂榨干时,她的手里仍旧握着那枚硬币。
如今,他去哪儿都要把它揣在口袋里。除了他的精神疾病,这就是他唯一的不动产。
 
卡斯伯特从动物园门外的队伍中跳了出来,笨拙地站到一旁。眼下,他已经引来了不少负面的关注。如果警卫队队员用“三眼”对着他的脸扫描一次,他的人生就彻底完了。他知道这些,却没有他本应了解的那么清楚。不过他已经逐渐明白了,他必须离开这片区域,不然就有遭到监禁或是被切除脑白质的风险。
一直排在卡斯伯特身后的那个男人戴着老款的矩形头戴式眼镜(角膜阅读器的前身),似乎不情愿挪动到卡斯伯特站过的那个空隙。于是卡斯伯特走得更远了些。那个男人挑起眉毛,补上了那个位置。
“谢谢,贫民!”他说道,“哈!”
之前的那个红臂章警卫队辅警揉搓着手指朝他走来。卡斯伯特把视线从他的身上移开,好像那是一团火似的。
“求你了,别,别,别这样。”卡斯伯特低声自言自语,“我真得走了。”
在另外一些中产阶级的陌生人之间,一个脸上画了豹纹的小男孩正歇斯底里地哭喊。豹纹画得很是精妙,以至于男孩看起来十足是一只猫科动物幼崽。他正在用拳头猛捶一个男人的膝盖。他的父亲?叔叔?男孩的眼泪夹杂着黄色和黑色的颜料流到了眼睛下方,让他违心地流露出了自己的人性。他的拳头又肥又软,那个男人看上去并没有怎么留意,只是露出了稍纵即逝的得意假笑。卡斯伯特感到一种冲动,想要走上前去与这个漫不经心的男人攀谈,向他说明暴力意味着什么。这样的冲动鼓舞着他敏捷地钻过人群,远离了警察。他感觉驾轻就熟,无声无息,仿佛他并不是完成了第一步计划后刚刚离开动物园,仿佛警察认出的只不过是一个在孩子和善良的家长周围徘徊的普通流浪汉。
然而动物们注意到了他,尤其是狮子。它们再次对他开口,恳求他留下。
“你不能再拖延这项严肃的任务了。”狮子阿尔福尔抱怨起来,“不行。除非你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弱者。你现在不能走。”
“我今晚就回来,我保证。”他回答,“一言为定。”
狮子们愤怒地咆哮起来,以示回应。猴子们也在尖叫。羚羊引吭嘶吼,山猫痛苦地哀鸣,威胁称若是自己被丢下,就要逃出动物园。
留下!它们全都在恳求。
“好了,闭嘴!”他请求道,声音嘹亮,引来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这个双手脏兮兮、令人恼火的贫民正在自言自语。
他快步离开了那个区域,小跑着奔向卡姆登镇车站。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看到警卫队辅警已经回到了那条队伍附近。一直徘徊的辅警激怒了卡斯伯特,却也让他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来势汹汹的满足感。在他的记忆中,这样的感觉从未如此强烈过。
他大声地告诉所有野兽:“再见,动物们,再见!”
你会回来吗?众多生物问道。
“哦,我会的。”他喘着粗气,“很快。这一次,真正的英格兰王子会披挂着毛皮再次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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