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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君王

  “她仿佛一座鬼屋。身体并不为她所有,先人时常透过她的双目向外窥视,那样子煞是骇人。”

  ——《爱之屋的女士》

  安洁拉·卡特

  1

  “要我说,”小个子男人对影子说,“你多少算个怪物。对吗?”

  这是一间苏格兰北海岸小镇的旅店酒吧。除了女招待以外,只有他们俩。影子原本独坐一隅,喝着杯中的淡啤酒,那人却径自走上来,坐在他桌边。夏日将尽,影子觉得万事万物都那么清冷、琐碎而潮湿。他在面前摊开一本小小的《本地徒步观光指南》,正研究明天的路线—沿海岸一路前往愤怒角。

  他把书合上。

  “我是美国人,”影子说,“你想说的是这意思吧。”

  小个子把头一歪,夸张地挤了挤眼。他头发铁灰,脸色灰白,连外套也是灰的,活像个小镇律师。“哦,没准就是这意思。”他说。影子刚到这儿没多久,还听不太懂苏格兰腔,无论是卷舌音和颤音,还是许许多多古怪字眼,都让他一头雾水。但此人说话他听得真真切切:小个子讲起话来脆生生的,每个字眼都特别标准。跟他比起来,影子觉得自己像是含了满嘴燕麦粥。

  小个子抿了口酒说:“合着你是美国人。床伴过剩,钞票过剩,漫游欲过剩。嗯?你在平台上干?”

  “什么?”

  “石油人?在大采油平台上干活。我们这儿时不时会来几个吃石油饭的。”

  “不。我不在平台上干。”

  小个子从衣袋里掏出烟斗和小刀,把残余的烟丝刮干净,倒在烟灰缸里。“你知道,得克萨斯有石油,”他顿了顿,仿佛准备透露天大的秘密,“得克萨斯属于美国。”

  “对。”影子说。

  他本想说两句得州人认为得克萨斯只属于得克萨斯共和国之类,却又怕过后还得费口舌解释清楚,就再没多话。

  影子离开美国已经快两年。世贸双塔倒塌后,他便上路了。影子有时对自己说,最后回不回去全没所谓—有时他几乎信以为真。两天前,影子登陆苏格兰本土,从奥克尼群岛坐渡船抵达瑟索,又乘巴士来到眼下这座小镇。

  小个子继续讲道:“话说有那么个得克萨斯石油人,他到了阿伯丁,在酒馆里跟个老伙计聊了起来,就跟咱俩差不多。他们聊着聊着,得州人忽然说道,在得克萨斯啊,我早上起来钻进汽车—我就不学他的口音了,你别介意—我一拧钥匙打着火,一脚踩下加速器—你们管那东西叫……”

  “油门。”影子提示说。

  “对。我家那块地儿大呀,我一大早踩上油门,到了饭点儿还没开到边呢。那个聪明的老苏格兰人只颔首称是,说:哦,我过去也有这么辆破车。”

  小个子粗声大气地呵呵直笑,以示笑话到此结束。影子面露微笑,点了点头,以示他明白这是个笑话。

  “你喝的是什么?淡啤酒?再来杯一样的,亲爱的珍妮。我要拉加维林纯麦威士忌。”小个子从袋子里拿出烟草塞进烟斗,“知道吗?苏格兰比美国大。”

  那天傍晚影子刚下楼时,酒吧里一个客人也没有,只有瘦削的女招待一边读报一边抽烟。影子下来是为了坐在火炉旁暖暖身子。他的房间很冷,卧室墙上的暖气片比房间更冷。他没料到会有伴儿。

  “不,”影子乐意偶尔帮人捧个哏,“我不知道。你怎么算的?”

  “全是因为分形原理,”小个子说,“你看起来越小,没展开的部分就越多。开车穿越美国的时间跟穿越苏格兰差不多,只要你找对法子。好比说,你看着地图,海岸线都是实实在在的线条。但等你真沿着海岸走起来,路可就长了。我前几天晚上在电视里看了个节目,说的就是这事儿。很精彩。”

  “不错。”影子说。

  小个子点起打火机,咬着烟斗猛抽几口,直到烟草完全点燃。他把打火机、烟草包和小刀全都放回上衣口袋。

  “总之,总之,”小个子说,“我估摸着,你整个周末都要待在这儿了吧。”

  “对,”影子说,“你给……你是旅店的人吗?”

  “不,不。说实话,你刚来的时候,我就站在大厅里。我听见你跟前台的戈登说话了。”

  影子点点头。他本以为自己登记时,前台再没旁人。有可能这位小个子刚巧经过。不过……这番话有点不对劲。一切都不对劲。

  女招待珍妮把他们的酒放在吧台上。“五镑二十便士。”她说着拿起报纸,又埋头读起来。小个子走到吧台边,放下钱,把酒拿了回来。

  “你打算在苏格兰待多久?”小个子问道。

  影子耸耸肩:“我想在这儿多见识见识。溜达溜达,瞧瞧风景。也许一周。也许一个月。”

  珍妮把报纸放下。“这儿是世界尽头,鸟不拉屎,”她欢快地说,“你该找些有意思的去处。”

  “这你可就说错了,”小个子言道,“你眼光不对,才觉得这儿鸟不拉屎。看见那张地图了吗,女士?”他指了指吧台对面墙上挂的苏格兰北部地图,只见图上沾了不少苍蝇屎,“知道错在哪儿吗?”

  “不知道。”

  “上下颠倒了,”那人得意扬扬地说,“北方在上。意思是跟所有人说世界尽头就在这儿,往前再没别的去处。但是你瞧,根本不是这么回事。那不是苏格兰北部,而是维京世界最南端。你知道苏格兰从北数第二个郡叫什么吗?”

  影子瞧向地图,但距离太远看不清楚。他摇了摇头。

  “萨瑟兰郡!”小个子气势汹汹地说,“萨瑟兰,这词儿意思是‘南地’。在其他人看是北,对维京人却是南。”

  女招待珍妮走到他们桌前。“我出去一会儿,”她说,“如果我回来前两位还想点点儿什么,那就招呼前台。”她往火炉里添了根木柴,然后走出酒吧,去往大厅。

  “你是历史学家吗?”影子问道。

  “所有历史学家里数我最好,”小个子说,“你可能是个怪物,但人很有趣。这我必须承认。”

  “我不是怪物。”影子说。

  “哈,怪物通常都这么说,”小个子言道,“我过去是专科医生,在圣安德鲁执业,现在转作全科了。哦,也不算‘现在’。我半退了。也就每周去看两天门诊,免得手生。”

  “为什么说我是怪物?”影子问道。

  “因为,”小个子说着举起威士忌酒杯,其气势不容反驳,“我也算个怪物。物以类聚。咱都是怪物,对吧?荣耀的怪物,蹒跚走过非理性泥沼……”他抿了口威士忌,继续说,“跟我说,你这么个大块头,可曾看过场子?‘抱歉,伙计,恐怕你今晚不能进来,私人聚会,还是赶紧走人吧’,这种活儿?”

  “没有。”影子说。

  “肯定有类似的吧?”

  “嗯。”影子说。他替一位古神干过保镖,那件事发生在另一个国度。

  “你,呃,请原谅我这么问,也别会错意,你需要钱吗?”

  “所有人都需要钱。但我还能对付。”这话并不全对。实际上,每当影子需要钱的时候,这个世界总能搞些歪门邪道给他钞票。

  “那你想不想挣点零花钱?帮人看看场子?纯粹小菜一碟,手到擒来。”

  “迪斯科舞厅?”

  “不全对。一场私人聚会。他们在附近租了所挺大的老宅子,夏末之际从各地聚集过来。就像去年,所有人都享受着昔日的好时光,搞了露天香槟酒会什么的。结果出了点麻烦。一群坏胚子,把大家的周末毁了。”

  “本地人?”

  “我想不是。”

  “政治纠纷?”影子问道。他可不想卷进本地政治事务。

  “不沾边。就是群游手好闲的蠢货。总之,他们可能今年不会再来。没准跑到荒郊野外抗议国际化资本主义去了。但为了保险起见,宅子里那群伙计要我找个能唬住人的帮手。你是个大块头,正合适。”

  “给多少钱?”影子问。

  “要是真出了什么事,你打起架来成吗?”小个子问。

  影子没多话。小个子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然后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染黑的牙齿:“一千五百镑,就干周末三天。价钱公道,而且是现金。你都不用去报税。”

  “这周末?”影子问。

  “周五上午开始。挺大的老宅子,有一部分过去用作城堡。愤怒角西边。”

  “我再想想。”影子说。

  “如果你肯干,”灰头灰脸的小个子说,“就能在具有历史意义的宅院中度过美妙的周末。而且我敢保证,你会遇到许多有趣的人。完美的假日兼职,对不对?我要是年轻几岁就好了。哦,当然了,还得长高一大截。”

  影子说:“好吧。”话刚出口,他就开始琢磨自己会不会后悔。

  “爽快人。到时候再跟你细说。”小个子站起身,从影子旁边走过,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他离开房间,把影子独自留在酒吧里。

  2

  影子已经旅行了十八个月。他徒步横穿欧洲,又去了北非。他采过橄榄,开过卡车,捕过沙丁鱼,还在路边卖过酒。几个月前,他最终搭便车回到挪威首都奥斯陆—他三十五年前的出生地。

  他也不清楚自己在找什么,只知道尚未寻获。虽说有几次,在高地之上,或是悬崖飞瀑之间,他坚信目标距自己只有咫尺之遥,就藏在花岗岩后面,或是最近的松林里。

  总之,这段旅程只能算差强人意。影子抵达卑尔根后,有个摩托艇船长问他是否愿意跟自己搭伴,把船开到戛纳去会船主。影子答应了。

  他们从卑尔根出发,途经设得兰群岛,去往奥克尼郡,在斯特罗姆内斯的一家小客栈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们刚刚出港,引擎就彻底报废了,摩托艇被拖回码头。

  船长比琼,也是他唯一的伙伴,待在码头跟保险公司交涉,还得应付船主怒气冲天的电话。影子觉得没必要久留,便搭渡轮前往苏格兰北海岸的瑟索。

  他睡得不好。夜里梦到了高速公路,梦到进入一座城市的霓虹光圈,城里人都讲英语。梦中的城市有时在中西部,有时在佛罗里达,也曾出现在东海岸,或是西部。

  下了渡轮后,他买了本徒步观光手册,拿了张巴士时刻表,随即动身上路。

  女招待珍妮回到酒吧后,拿起一块布来,开始擦擦抹抹。只见她一头金发几近银白,在脑袋后面绑了个发髻。

  “这附近的人都怎么消遣?”影子问。

  “喝酒,等死,”珍妮说,“或是去南方。基本上就这些了。”

  “真的?”

  “哦,想想看。这地方除了羊和山,什么都没有。我们是吃游客饭的,但你这种人从来不够多。挺可悲的,是吧?”影子耸耸肩。

  “你是从纽约来的?”她问。

  “打芝加哥出发。但我是从挪威过来的。”

  “你会说挪威语?”

  “一点点。”

  “那有个人你该见见,”珍妮突然说道,她随即看了看手表,“有个人是从挪威来的,很长时间了。跟我来。”

  她放下抹布,关掉酒吧的灯,走到门边,又说了一遍:“跟我来。”

  “这样也行?”影子问道。

  “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女招待说,“这是个自由国度,对吧?”

  “我想是吧。”

  珍妮用铜钥匙把门锁好。他们走进前台大厅。“在这等会儿,”她说着走进一扇标有“非工作人员请勿入内”的房门,几分钟后走出来时,穿了件棕色长大衣,“好了。来吧。”

  他们来到街上。“那么,这里算是村子,还是小镇?”影子问道。

  “这儿是座见鬼的孤坟,”珍妮说,“这条路。跟我来。”

  他们走上一条窄路。月亮很大,棕里透黄。这里还看不到海面,但影子能听见波涛。“你叫珍妮?”他说。

  “对。你呢?”

  “影子。”

  “是真名?”

  “大家都这么叫。”

  “那就跟我来吧,影子。”她说。

  到了山顶,两人停下脚步。他们来到村庄边缘,前面有座灰石砌就的村舍。珍妮把栅栏门打开,领着影子走上通向正门的小径。他探手拂过路旁一丛灌木,空气中充满薰衣草花香。屋里没有半点光亮。

  “这是谁家?”影子问道,“好像没人。”

  “别担心,”珍妮说,“主人这就到。”

  她推开没上锁的前门,两人走进去。珍妮打开门边的电灯开关。村舍的大部分空间被用作客厅兼厨房。一道窄小的楼梯通往二层,影子估计上面是阁楼卧室。松木餐桌上放了台CD机。

  “这是你家。”影子说。

  “家,甜蜜的家,”珍妮答道,“咖啡,还是喝别的?”

  “都不用。”影子说。他不知道珍妮在打什么主意。女招待几乎没怎么正眼看他,甚至连个微笑也没有。

  “我没听错吧?加斯克尔医生要你帮忙照管周末的聚会?”

  “我想是吧。”

  “那你明天和周五打算做什么?”

  “徒步观光,”影子说,“我买了本书。有些徒步游览路线很漂亮。”

  “有些是很美,但有些不靠谱。”珍妮对他说,“虽说是夏天,但还能看见残雪,在阴影里。阴影里的事物能保存很久。”

  “我会小心的。”影子对她说。

  “那是维京人的说法,”珍妮说着笑了一下,她脱掉外衣,扔在淡紫色沙发上,“也许你会在路上碰到我。我也喜欢到处走走。”她扯开脑袋后面的发髻,淡黄色的头发铺洒下来,比影子料想的长很多。

  “你一个人住?”

  珍妮从桌上的烟盒里拿出一支烟,用火柴点燃。“问这个干吗?”珍妮说,“你不是打算留下过夜吧?”

  影子摇摇头。

  “旅馆就在山脚下,”她说,“不会走错路的。多谢你陪我走回家。”

  影子道过晚安,走出房间,穿过溢满薰衣草香气的夜幕,走上山中小径。他在路上驻足片刻,凝视海面上的圆月,有些摸不着头脑。他顺原路下山,回到旅店。珍妮说得对,不会走错路的。影子上了楼梯,用挂在短棍上的钥匙打开房门,走了进去。屋里比楼道还冷。

  他脱掉靴子,往床上一躺,在黑暗中伸开手脚。

  3

  死人指甲打造的海船,穿透层层迷雾,在惊涛骇浪间激荡沉浮。

  甲板上有些影影绰绰的人形,条条大汉都如山岗、屋宇般壮硕。影子凑到近前,看清了他们的面目:个个都身量极高,气度不凡。他们似乎毫不在意海船颠簸,全守在甲板上,仿佛木雕泥塑。

  其中一人趋前几步,探过一只巨掌拉住影子的手,帮他走上灰蒙蒙的甲板。

  “欢迎来到这诅咒之地。”那人用粗哑低沉的声音说道。

  “万岁!”甲板上的众人高喊起来,“万岁,携日者!万岁,博德!”

  影子在出生证明上的名字是博德尔·莫恩。但他只是摇摇头,对众人说:“我不是他。你们等的不是我。”

  “我们在这儿等死,”声音粗哑的人说,他没有放开影子的手。

  尘世与幽冥之间,浓雾地带寒冷刺骨。海浪在灰船船首撞得粉身碎骨,影子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带我们回去,”握住他手的人说,“带我们回去,不然就放我们走。”

  影子说:“我不知道怎么办。”

  闻听此言,甲板上众人放声哭号。有些用矛柄捶打甲板,有些用剑身敲击皮盾中心的铜盘,发出有节奏的喧嚣,悲痛的哭叫也渐渐变成狂暴嘹亮的呼号……

  一只海鸥在清晨的天空中鸣叫。卧房窗叶半夜被风吹开,此时正随气流拍打窗棂。影子发现自己身处窄小的旅店房间,还躺在床上。周身上下潮乎乎的,也许是汗水。

  又一个夏末时节的清冷日子,由此拉开序幕。

  旅店为他准备了一个塑料餐盒,装了几块鸡肉三明治,一个白煮蛋,一包奶酪洋葱片和一枚苹果。前台的戈登把餐盒交给他,问他什么时候回来,说如果他没能按时回来,过几个钟头后他们就叫救援队。戈登还想知道影子的手机号。

  影子没有手机。

  他徒步离开旅店,直奔海岸走去。风景很棒,跟影子空虚的心胸中那种荒芜之美遥相呼应。他本以为苏格兰该是柔美的所在,到处都是石楠丛生的平缓丘陵,但到了北海岸,却尽是尖锐突兀的景象,就连淡蓝色天宇中飞掠而过的灰云也不例外。仿佛大地的脊骨在这里展露。他按照书里的路线行进,穿过生满灌木的草场,经过水花四溅的小溪,爬上怪石嶙峋的山坡,又从对面走下去。

  有时他会想象自己静止不动,世界则在身下挪移,他只是用双脚把大地推向后方。

  影子没料到这条路线如此累人。他本打算一点钟吃饭,但到中午时分就已双腿酸软,只想休息片刻。影子沿路走到一座小山旁,那里有块巨石,恰可挡风,他蜷起身子开始吃午饭。遥遥放眼望去,大西洋就在前方。

  影子原以为附近再没旁人。

  忽然有人问:“能把苹果给我吗?”

  是珍妮,旅店的女招待。一头金白色秀发在脑袋四周随风飘摆。

  “嗨,珍妮。”影子打个招呼,把苹果递了过去。她从棕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刀,坐在影子身旁。“谢了。”她说。

  “听你的口音,”影子说,“肯定是很小就从挪威搬过来了。我是说,你说话跟本地人没什么两样。”

  “我说过我是挪威来的吗?”

  “哦,不是吗?”

  珍妮切下一片苹果,很讲究地吃起来,用刀尖戳着,光用牙咬,连嘴唇都不碰。她瞟了影子一眼:“那是很久以前了。”

  “跟家人一起来的?”

  珍妮耸耸肩,仿佛答案尽在不言中。

  “那你喜欢这儿吗?”

  女招待看着他,摇了摇头:“我感觉就像个山鬼。”

  他在挪威听说过这种妖精:“是不是跟山怪差不多?”

  “不。她们是山中精灵,这倒跟山怪差不多。但她们生活在森林里,而且美艳动人。跟我一样。”说到这里,她露齿一笑,仿佛很清楚自己太苍白,太阴沉,也太干瘦,根本谈不上漂亮,“她们常与农夫相爱。”

  “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珍妮说,“但事实如此。有时农夫能发觉跟自己说话的是个山鬼,因为她身后垂了条牛尾巴;甚至更可怕,从后面看什么也没有,只剩个空空荡荡的壳子。于是农夫赶忙念着祷文跑开,逃回农庄或是妈妈身边。”

  “但也有时候,那些农夫并不逃跑。他们把刀子从她肩头丢过,或是面露微笑,将她娶回家中。山鬼的尾巴会随之脱落。但她仍比人类女子强壮得多,而且日夜思念山林中的故乡。她永远不会真正开心,也永远不能变成人。”

  “那然后呢?”影子问,“她会随农夫一起衰老死去吗?”

  珍妮已经把苹果切得只剩个核。她一抖手腕,把苹果核扔下山去。“等男人死了……我想她会回到山林中去。”她凝视着山坡,“有个故事,讲的就是一只山鬼,娶了她的农夫待她不好,老冲她大喊大叫,也不帮忙干农活,天天跑去村里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才气哼哼地回家,有时还会打她。”

  “话说有天早上,她在农舍里刚生好火,男人就跑进来冲她嚷嚷,说因为早饭没准备好,他气得要死;还说她什么都干不好,真不知道当初为何要娶她回家。山鬼听了一阵儿,什么也没说,只是弯下腰,从火炉旁拿起拨火棍,是个黑黢黢、沉甸甸的铁家伙。山鬼拿着拨火棍,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它弯成一圈,圆得跟她的婚戒一个样儿。她大气都没出一口,半滴汗都没流,只是随手一弯,就跟你弯芦苇条似的。她男人看在眼里,脸白得像张纸,再没提什么早餐。他见山鬼有这般本事,知道过去五年里她随时可以把自己弯成个圈。农夫到死都没再动她一个指头,也没口吐一句恶言。影子先生—大家都这么叫你,你来说说,既然她有这能耐,为何当初会容忍男人打她?为什么她要嫁给这种货色?你说说看。”

  “也许,”影子说,“也许她寂寞。”

  珍妮在牛仔裤上把刀刃擦干净。

  “加斯克尔医生一直说你是个怪物,”她讲道,“这是真的吗?”

  “我不觉得。”影子说。

  “可惜,”她说,“你知道哪儿能找到怪物,对吧?”

  “你知道。”

  “当然。怪物罢了,‘今天晚上拿你当晚饭’,他们就会说这个。对了,我想让你看点东西。”她站起身,把影子领到山顶,“就在那儿,看见了吗?那座山的远坡,直坠峡谷那边,刚好可以看见你周末兼职的宅子。能看见吗,就在那儿?”

  “看不到。”

  “看啊。我给你指呢。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珍妮凑到他跟前,抬起手指向远方一道山脊。影子看到太阳下的一点波光,他估摸着该是个湖—或者说海子,他换了个词,毕竟这里是苏格兰。再往上看,有一片灰色物什从山坡上露出头来。影子原以为那是片岩层,但它形状过于规整,只可能是建筑物。

  “那就是城堡?”

  “我不会叫它城堡。顶多是所山谷里的大宅子。”

  “你参加过那里的聚会吗?”

  “他们不邀请本地人,”珍妮说,“他们更不会请我。反正,你不该接这活儿,推了才好。”

  “他们开价不错。”影子说。

  珍妮碰了碰他,这还是头一回。苍白的手指放在他黑黢黢的手背上。“对怪物来说,钱有什么用?”她微笑着问。要是影子说此时此刻他没觉得珍妮美丽,那纯属骗人。

  片刻之后,女招待把手拿开,又退后两步。“那么?”她说,“你不打算继续溜达了吗?再过不了多久,你就得转头往回走了。每年这个季节,天黑得很快。”

  她站到一旁,看着影子扛起帆布背包,迈步走下山去。到了山脚下,影子回身望去。珍妮还注视着他。影子挥了挥手,她也依样回应。

  等他再次回头,珍妮已经不见了。

  影子搭小渡轮越过狭海峡,来到海角,一路走去灯塔,然后搭巴士返回渡口。

  等他回到旅店,已是夜里八点。影子只觉筋疲力尽,但又心满意足。傍晚前下了场雨,他躲进一座快散架的茅屋,读了张五年前的报纸,任由雨水敲打顶棚。半小时后,雨停了,影子很庆幸自己有双好靴子,因为土地都变成了泥潭。

  他饿得要命,径直走进旅馆餐厅。屋里空无一人。影子问:“有人在吗?”

  一位上了年纪的妇人出现在厨房和餐厅间的门洞里:“嗯?”

  “还供应晚餐吗?”

  “有,”她不以为意地打量着影子,从泥泞的靴子一路看向蓬乱的头发,“你是住店的?”

  “对。我在十一号房。”

  “哦……用餐前最好先换身衣服吧,”她说,“还有其他客人呢。”

  “这么说还有饭吃。”

  “嗯。”

  影子上楼回到房间,把背包扔在床上,脱了靴子。他换上运动鞋,用梳子捋了捋头发,随即走下楼去。

  餐厅里不再空空荡荡。两个人坐在角落,方方面面都大相径庭。一位是小个子女人,眼瞅着年近六十,背有点驼,但动作利落。另一位则是青年男子,块头很大,显得笨手笨脚,头几乎全秃了。影子估摸着他们是母子二人。

  他拣了张靠中间的桌子坐下。

  上年纪的女招待端着餐盘走了进来,给那对母子上了两碗汤。男人开始朝汤碗吹气,想把它弄凉。老妇人用汤勺狠狠敲了下他的手背。“别这样。”她说着用调羹把汤舀进嘴里,啧啧有声地吃起来。

  光头男人垂头丧气地环顾四周,正好迎上影子的目光。影子冲他点点头。男人叹了口气,转回头面对那碗热腾腾的汤。

  影子毫无兴致地看了眼菜单。他想点餐,但女招待又不知去向了。

  一条灰影闪了进来。加斯克尔医生站在餐厅门口,往里张望了两眼,随即迈步进来,走到影子桌前。

  “不介意我跟你坐一桌吧?”

  “当然,请坐。”

  老人坐在影子对面:“今天过得不错?”

  “很不错。我走了一大圈。”

  “正是开胃的好法子。那么,明天一大早他们会派车来接你。带上你的东西。他们会把你带到老宅去,给你介绍一下基本情况。”

  “那钱呢?”影子问。

  “他们会处理的。先付一半,干完活儿再付另一半。还有什么问题吗?”

  女招待站在墙角看他们,丝毫没有上来招呼的意思。“有。我想在这儿要点吃的,怎么办?”

  “你想吃什么?我推荐羊排。是本地羊羔。”

  “听起来不错。”

  加斯克尔高声说道:“打扰一下,莫拉。很抱歉麻烦你,能给我们一人一份羊排吗?”

  女招待瘪着嘴走回厨房。

  “多谢。”影子说。

  “不足挂齿。还有什么要我帮忙吗?”

  “有。这些来参加聚会的人。他们干吗不自己雇保安?为何找我?”

  “他们会的,自不必说,”加斯克尔言道,“他们有自己的人。但从当地找个能人也很好。”

  “这当地能人是外国游客也无所谓?”

  “正是如此。”

  莫拉端上两碗汤,放在影子和医生跟前。“随餐附送的。”她说。汤非常烫,尝起来有点像番茄罐头加醋。影子饿得够呛,所以都快把汤吃完了,才发现自己并不爱吃。

  “你说我是个怪物。”影子对灰头灰脸的男人说。

  “我说过?”

  “你说过。”

  “哦,这地界有很多怪物。”他朝坐在角落那对母子摆了摆头。老妇人拿起餐巾,在水杯里蘸了一下,使劲擦起粘在儿子嘴角和下巴上的猩红汤汁。年轻人一脸尴尬。“这里地处偏远。我们很少能上电视新闻,除非有什么背包客和攀岩者失踪,或是饿死。大家差不多都忘了,这儿还住着我们这些人。”

  羊排上了桌,配菜还有煮过头的土豆,没煮熟的萝卜,还有种湿乎乎的棕色玩意儿,影子揣测它生前可能是菠菜。他取过餐刀开始切羊排。医生则直接用手拿起来,放进嘴里大嚼。

  “你进去过。”医生说道。

  “进去?”

  “局子。你进过局子。”这话并非问句。

  “对。”

  “所以你知道如何干架。如果情非得已,也下得去手伤人。”

  影子说:“如果你需要能伤人的,恐怕我不是合适人选。”

  小个子咧开油腻腻的灰嘴唇,露齿一笑:“那还用说。我只是随便问问,问问也不犯法。顺便说一句,那人也是个怪物。”他用几乎吃完的羊排指了指房间对面。光头男人正用勺子吃某种白布丁。“还有他妈妈。”

  “我看他俩倒不像,”影子说。

  “我是逗你玩呢。本地冷笑话。他们应该在村口竖个警示牌才对。警告,有疯狂老医生出没,三句话离不开怪物。敬请迁就老人。我说的话,你半句不用当真。”烟草熏黑的牙齿再度闪现,老人用餐巾擦了擦嘴和手,“莫拉,这边埋单。这位年轻人的账算我的。”

  “好的,加斯克尔医生。”

  “别忘了,”医生对影子说,“明早八点一刻,大厅见。别迟到。他们都是大忙人。如果你没露面,他们可不会等,一周末一千五百镑的肥差可就泡汤了。如果他们开心,没准还有红包。”

  影子决定到酒吧去喝杯餐后咖啡。那里好歹有个壁炉。他希望炉火能驱走骨头里的寒气。

  前台的戈登在吧台后面值班。“珍妮今晚放假?”影子问道。

  “什么?不,她只是来帮忙的。我们这儿忙的时候,她会过来帮把手。”

  “我能往壁炉里多添根柴吗?”

  “请便。”

  影子记起奥斯卡·王尔德说过:倘若苏格兰人如此对待夏天,他们便不配拥有夏日。

  光头青年走进酒吧。他冲影子紧张地点头示意。影子也颔首还礼。凡是影子能看见的地方,年轻人都没长毛发,连眉毛和睫毛也没有。这让他看起来像个发育不良的大婴儿。影子揣测这会不会是某种疾病抑或化学疗法的副作用。他浑身散发着湿气。

  “我听见他说话了,”光头青年结结巴巴地说,“他说我是个怪物,还说我妈妈也是。我有双好耳朵,很少听漏什么。”

  他确实有双好耳朵,粉扑扑的有些透明,从脑袋两侧支棱起来,好似大鱼的双鳍。

  “你的耳朵确实不错。”影子说。

  “你在拿我开涮?”光头愤愤不平地说,似乎随时准备开打。影子体形魁伟,但他只比影子矮一点。

  “如果我没把‘开涮’的意思理解错的话,那就不是。”

  年轻人点点头。“很好。”他说着吞了口唾沫,面露踌躇之色。影子还在想自己要不要客套两句,缓和气氛,但光头继续言道:“这不是我的错。他们发出那么多噪声。我是说,人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图个安静,干吗自个儿吵吵?还有人的问题。跑到这儿来的人多得要命。你们干吗不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别再他妈的瞎吵吵?”

  年轻人的妈妈从门口冒了出来。她冲影子紧张地笑了笑,随后快步走向儿子,揪住他的袖子。“行啦,”她说,“别无缘无故乱发脾气,没什么大不了的。”她抬头望向影子,动作好像只鸟,似乎有意和解,“真抱歉。我敢保证他不是有意的。”老太太鞋底上沾了一截手纸,自己却浑然不觉。

  “没事儿,”影子说,“很高兴认识你们。”

  老太太点点头。“那就都没事儿啦。”她说。年轻人似乎松了口气。影子暗想,他怕他妈妈。

  “来吧,小宝。”老妇人对儿子说了一句,揪着他的袖子,带他朝门外走去。

  光头忽然停下脚步,执拗地转过头来。“你告诉他们,”光头说,“别—瞎—吵—吵。”

  “我会跟他们说的。”影子言道。

  “主要是,我什么都能听见。”

  “别担心。”影子答道。

  “他其实是个好孩子。”光头男人的母亲说道。她抓着儿子的衣袖,带他走进过道,鞋底还拖着那截手纸。

  影子快步走出酒吧。“抱歉。”他说。

  男人和他母亲转回头来。

  “您鞋底下沾了东西。”影子说。

  老妇人低头看去,然后用另一只鞋踩住手纸,把脚抬起来,将纸扯脱。她冲影子赞许地点点头,转身离去。

  影子走到前台:“戈登,你有像样的本地地图吗?”

  “像陆地测量局做的那种?当然有。我替你拿到休息室去。”

  影子走回酒吧,喝完了咖啡。戈登拿来一张地图,其详尽程度让影子颇为叹服,似乎每条羊肠小道都描绘其上。他仔细察看地图,沿着今天走过的路线找去,发现了自己停下来吃午餐的小山。他将手指向西南方划去。

  “这附近什么城堡都没有吗?”

  “恐怕是没有。往东走能找到几座。我有本苏格兰城堡指南,可以借给你瞧瞧……”

  “不,不用了。没事儿。那附近有什么大宅子吗?那种会被人称作城堡,或是大庄园的地方?”

  “嗯,有家愤怒角酒店,就在这边。”戈登在地图上指出酒店的位置,“我们这儿实在乏善可陈。用专业术语说,论起居住人口,那个词是怎么说的来着,对,要说‘人口密度’,这里是片沙漠。怕是没有任何名胜古迹。也没什么步行游览的好地方。”

  影子谢过戈登,又向他订了明天的叫早服务。他本希望在地图上找到从山头望见的宅院,但也许是他看错了地方。这种事也有先例。

  隔壁的情侣打了一整夜—要么就是做了一整夜。影子分不清,但他每次正要坠入梦乡时,都会被叫喊声惊醒。

  事后回想起来,他永远说不清这件事是真是幻,不知道她是真的来找过自己,还是那晚做的头一个梦。无论现实还是梦境,床头的收音机闹钟显示午夜将至时,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影子站起身,开口问道:“谁啊?”

  “珍妮。”

  他把门打开。走廊的灯光晃得他眯起眼睛。

  珍妮裹着那件棕大衣,犹犹豫豫地抬头望着他。

  “有事吗?”影子问。

  “你明天就要去宅子了。”

  “对。”

  “我想还是过来道个别,”珍妮说道,“免得之后没机会碰面。如果你不回旅店,直接上路去别处,此后永难再见。”

  “哦,那么再见了。”影子说。

  女招待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瞧着他睡觉时穿的T恤和拳击短裤,他没穿鞋袜的双脚,随后又端详起他的面庞。“你知道我住哪儿,”珍妮最终说道,“若是用得着我,就叫我一声。”

  她探出食指,温柔地碰了碰影子的双唇。手指很凉。接着,她退后一步,走回过道,就站在那里,面对着他,没有要走的意思。

  影子把房门关上,听到她的脚步声沿过道渐行渐远。他爬回床上。

  毫无疑问,接下来那些梦境并非现实。他梦到了自己的人生,各种片段纠结在一起:他在监狱里,自学硬币戏法,不断提醒自己对妻子的爱可以帮他熬过这一关。接着劳拉死了,他出狱了,给一名自称叫星期三的老骗子当保镖。之后的梦里竟是些神祇:被遗忘的上古诸神,无人爱戴,遭人遗弃;还有新神,稍纵即逝的存在,被人欺骗,神乱心慌。各种荒诞情景交织起来,一副翻绳变成一张蛛网,继而化作线阵,最终成了一团铺天盖地的乱麻……

  在梦中,他死在树上。

  在梦中,他又死而复生。

  再往后,只余无边黑暗。

  4

  床头的电话七点钟准时发出尖叫。影子洗了澡,刮了胡子,换了衣服,把所有东西装进背包。他下楼到餐厅吃过早饭:咸乎乎的麦片粥,软塌塌的培根,以及油汪汪的煎蛋。咖啡倒是好得出奇。

  八点十分他来到大厅等待。

  八点十四,有个身穿鹿皮大衣的人走进来,嘴里叼着根手卷烟。那人高兴地伸过手来。“你肯定是莫恩先生,”他说,“我叫史密斯,由我带你到大宅去。”那人的手结实有力,“你个头可真不小。”

  言下之意是,“但你不是我的对手”,影子听得明明白白。

  影子说:“很多人都这么说。你不是苏格兰人。”

  “当然不是,哥们。就这周过来待两天,确保事儿不出乱子。我是个伦敦佬。”那张刀削脸露齿一笑。影子估计对方有四十多岁。“走吧,上车去。路上我可以带你兜兜风。这是你的包吗?”

  影子拿起背包走向车子,那是辆沾满泥污的路虎,引擎还在转。他把包丢到后面,爬上副驾驶座。史密斯最后抽了口几乎只剩下白纸卷的烟,从驾驶座旁的窗户把烟头扔到路上。

  他们驾车开出小镇。

  “你的名字该怎么念?”史密斯问道,“博德,鲍德,还是别的什么?有的词儿,拼法和读音就是不一样。”

  “影子,”影子说,“大家都叫我影子。”

  “好。”

  两人沉默片刻。

  “那么,”史密斯说,“影子。我说,这场周末聚会的事,老加斯克尔跟你讲了多少?”

  “一点点。”

  “嗯,好吧,其实最重要的规矩就一条。无论发生什么事儿,都不要外传。明白吗?不管你看到什么,都只是人们在找乐子,就算你认出了什么人,也对谁都不能讲。听明白了吗?”

  “我谁也不认识。”影子说。

  “这就对了。咱们在这儿,只是要保证大家高高兴兴的,不被外人打扰。他们为了这美妙的周末,可是不远万里跑过来的。”

  “明白。”影子说道。

  他们来到海角的渡口。史密斯把路虎停在道旁,拿起他们的包,把车门锁好。

  对面渡口边停着辆一模一样的路虎。史密斯打开车门,把两个包扔到后座上,沿着煤渣路向前开去。

  他们没到灯塔就拐出大道,开上泥泞土路,这条道很快变成了羊群走的小道。两人谁都没说话。有几次,影子必须下车去开挡羊的栅栏门,等到路虎驶过去,再将门关好。

  在田里和矮石墙上停着几只渡鸦,大个黑鸟用充满敌意的目光盯着影子。

  “你进过监狱?”史密斯突然问。

  “什么?”

  “监狱。局子。班房。诸如此类的烂词儿,表示糟糕的食物,没有夜生活,简陋的厕所设施,以及非常有限的旅游机会。”

  “对。”

  “你不怎么讲话,对吗?”

  “我想这该算是种美德。”

  “我明白。只是随便聊聊。太安静了,我就发毛。你喜欢这儿?”

  “还不错。我也就刚来了几天。”

  “这儿让我神经紧张。太荒了。我在西伯利亚待过,那地方都比这儿强。你去过伦敦吗?没有?等你什么时候到南方去,我带你转转。酒吧很棒,食物很赞。还有你们美国人喜欢的名胜古迹。交通确实糟透了。至少在这儿,咱们还能开车。没有他妈的红绿灯。摄政路走到头有个红绿灯。我发誓,一个红灯能让你等上五分钟,然后也就十秒的绿灯。顶多过去两辆车。太鸡巴扯淡了。据说这就叫进步发展的代价。你说呢?”

  “对,”影子说,“我想没错。”

  此时周围早没了路,他们两侧是两座高高的丘陵,只得沿灌木丛生的山谷颠簸而行。“参加你们聚会的客人,”影子说,“他们也是坐路虎来吗?”

  “不。我们有直升机。他们今晚会准时参加晚宴。直接飞过来,周一早上再飞回去。”

  “就像住在岛上。”

  “我倒希望是住在岛上。那就不会有白痴本地佬找麻烦了,对吗?谁也不会抱怨隔壁岛上传来的噪声。”

  “你的聚会噪声很大?”

  “不是我的聚会,伙计。我只是个润滑油,保证一切顺顺当当的。不过,你说得没错。他们要是真闹起来,确实声儿挺大。”

  草木茂密的峡谷变成一条羊肠小路,又很快变成一条车道,几乎径直朝山上延伸。再拐过一个急转弯,影子见过那宅子赫然出现在前方。昨天吃午饭的时候,珍妮指给他看过。

  他刚一打眼,就看出房子很有些年头了。其中有些部分尤其老旧:侧楼有堵墙是用灰岩和石块砌成的,显得结实厚重。它向前伸展,与另一堵红砖墙相接。深灰色瓦盖构成的屋顶,盖住了整栋建筑,以及两旁侧楼。宅子门口有条砂石车道,直通山下一片小湖。影子下了路虎,端详着大宅,渺小感油然而生。他有种回家的感觉,这可不是好事儿。

  车道上已经停了好几辆四驱车。“车钥匙都挂在食品室,你有需要就去拿。一会儿路过时我指给你。”

  经过一扇大木门,他们来到中庭,院子里铺了些石板。中央有座小喷泉,还有一小片草地。参差破败的绿地被灰石板团团围住。

  “周六晚上的活动就在这儿举行,”史密斯说,“我带你去看看住处。”

  他们从一个不起眼的旁门走进较小的侧楼,经过放钥匙的屋子,每把钥匙都挂在钩子上,还别了纸标签。他们又走过一个摆满空架子的房间,下到一条脏兮兮的走廊,上了几段楼梯。楼梯上没铺地毯,墙上也只抹了白灰。(“哦,这是仆人区,明白吧?他们可不会在这上面花一分钱。”)宅子里很冷,影子倒是开始习惯了,这地方屋里总比外边冷。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兴许是大英建筑风格中不传之秘。

  史密斯把影子领到最上层,带他来到一个黑沉沉的房间。屋里有个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衣橱,一张铁架单人床—影子一眼就知道肯定太小,还有样式古老的脸盆架,以及一扇可以俯瞰内院的小窗。

  “厕所在走廊尽头,”史密斯说,“仆人的浴室在下面一层。两间,一男一女,没有淋浴。这栋侧楼的热水供应非常严格,不好意思了。你的制服挂在衣橱里。最好先试试,看是否合身,没什么问题就脱下来,等今晚客人来了再穿。干洗设备也很有限。咱们就跟在火星上差不多。如果你要找我,可以去厨房。一般阿贾在工作的时候,那地方还算暖和。一直到最底下,左转再右转,迷路了就喊两嗓子。没人吩咐的话,别去另一翼。”

  他说完便走出门去。

  影子试了试黑色燕尾服,白色礼服衬衫和黑领带。柜子里还有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全都合适,好像是量身定做的。影子把整套制服都放回衣柜挂好。

  他下了楼,发现史密斯站在楼梯间的平台上,拿着小巧的银色手机,怒气冲冲地狠戳。“他妈的没信号。这东西响了两声,我打回去居然没信号。这鬼地方,简直是他娘的石器时代。你的制服如何?没问题?”

  “没。”

  “好小子。能用一个字绝不用俩,嗯?我认识些死人都比你话多。”

  “真的?”

  “没那回事。就是打个比方。来吧。想吃点午餐吗?”

  “当然。谢谢。”

  “好。跟我来。这地方有点绕,但你很快就能摸着门道了。”

  他们在空荡荡的大厨房用餐,影子和史密斯在涂了磁漆的马口铁盘子里堆满食物,硬皮白面包加半透明的橙色熏鲑鱼片,还有味道很重的奶酪片,外加甜味浓茶。影子发现,阿贾是指一个大金属盒,兼作烤箱和热水器之用。史密斯打开它侧面众多小门中的一个,铲进几锹煤。

  “其他食物放在哪儿?还有,服务生和厨子呢?”影子问道,“不可能光咱俩啊。”

  “问得好。所有这些正从爱丁堡运来。像时钟一样精确。食物和工作人员三点到达,马上拆包准备。客人差不多六点到。自助晚宴八点开始。聊天为主,吃点东西,乐一乐,没什么太麻烦的。明天七点到中午供应早餐。客人们下午会去散步观光。庭院里加好篝火堆,晚上都点起来,所有人来个周六北地狂欢夜,希望别打扰到咱们邻居。周日上午,咱们干什么都得轻手轻脚,以免惊扰到宿醉的客人们。周日下午直升机就来了,咱们给各位送行。你收钱,我送你回旅馆。你要想换换口味,我也可载你一起去伦敦。怎么样?”

  “妙不可言,”影子说,“周六晚上可能出现的那票人呢?”

  “就是来煞风景的。当地人最爱扫大家的兴。”

  “什么当地人?”影子问,“方圆几里地,除了羊什么都没有。”

  “当地人。他们到处都是,”史密斯说,“你只是看不见而已。他们都爱藏着,跟索尼·比恩那家子似的。”

  影子说:“我好像听说过他。这名字很耳熟……”

  “他可是历史名人。”史密斯喝了一大口茶,往椅背上一靠。“那还是,嗯,六百多年前,维京人已经滚回斯堪的纳维亚去了—不过他们也可能是混血啊改宗啊,直接变成了苏格兰人;不过伊丽莎白女王还没驾崩,詹姆士还没从苏格兰跑来夺取王权。就是中间的这段时间。”他又灌了口茶,“是这样的。旅人在苏格兰不断失踪。那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我是说,当年你要是出个远门,还真不一定保准能回家。有时得过上好几个月,才有人意识到你再也回不来了。他们会把罪过归在野狼和天气头上,决定日后出行都要搭帮结伴,而且只在夏天。

  “但有个旅人,他和几位同伴骑马经过某处山谷,突然有一帮一伙儿的小孩打山上奔下来,树顶跳下来,地底下钻出来;手里还拿着匕首、短刀、骨棒和粗棍。他们把那几个旅人从马上揪下来,扑上去一一结果。只有那老头儿,骑得比别人慢一点,侥幸逃了回去。就他一个,但一个就够了,不是吗?他赶到最近的村子,哭哭叫叫地发警报。村民和士兵组织起来,带着狗回到事发地点。

  “他们花了好些天寻找匪徒的藏身处,几乎快放弃了。结果在海边的一处岩洞口,狗群叫了起来。他们钻进洞去。

  “结果地下真有好大一片洞窟群。在最深最大的洞穴里,住着老索尼·比恩和他那一大家子。尸首都挂在钩子上熏制慢烤。胳膊、大腿,以及手脚,男的、女的、小孩的,什么都有。一排排挂在洞里,跟肉干似的。还有些四肢用盐水浸渍,活像咸牛肉。金银钱币堆成了堆,还有手表、戒指、佩剑、手枪和衣服。财富多到难以想象,因为他们一分都不花,只是藏在洞里,不断吃喝,不断繁殖,传承仇恨。

  “他在洞里生活了好些年,是这小王国的君王。老索尼和他老婆,还有他们的儿女和第三代,有些孙子辈的其实也是他们的孩子。乱伦之家。”

  “这是真的?”

  “我听说是。都有法庭记录的。他们把那家子带到利斯接受审判。法庭裁决很有意思,他们认定索尼·比恩恶行累累,已经从人类中除名。所以法庭判定他是动物,既没有绞刑也没有斩首,就生起好大一堆火,把比恩扔进去活活烧死。”

  “他家人呢?”

  “我不记得了。可能把那些小孩也烧死了,也可能没有。不过多半是烧了。这地界对付怪物可从不手软。”

  史密斯在水槽里洗好了餐盘和茶杯,放到架子上晾干。两人出门来到庭院。史密斯熟练地给自己卷了支烟,舔了下烟纸,用手指捋直,掏出Zippo打火机点燃:“让我看看,今晚的事,还有什么得吩咐你的?哦,基本规则很简单:有人跟你说话,你再开口—你的话,这应该没什么问题,对吧?”

  影子没搭腔。

  “对了。如果有客人问你要什么东西,就尽量找给他们,有什么疑问直接找我。不过客人说什么,你就干什么,只要别耽误手头的工作,或是违反基本原则。”

  “什么原则?”

  “不要—搞—醉美人儿。肯定有不少年轻女士喝下半瓶红酒,便头脑发热,想找点野乐子。如果出了这种事,你就当个周刊记者。”

  “我没听懂。”

  “跟报上常写的似的,‘我们的记者借故抽身离开’。懂吗?你可以看,但不能摸。明白了?”

  “明白。”

  “聪明,一点就透。”

  影子发现自己开始喜欢史密斯了。他告诫自己,喜欢这种人绝非明智之举。他原先碰到过类似的人,没有良心,不择手段。他们讨人喜欢,但又极度危险。

  下午晚些时候,运兵机似的直升机带来不少仆人。他们拆包非常利索,成箱的红酒、食物,以及各种篮子器皿很快便收拾好了。还有些箱子里装满了餐巾和台布。厨子、侍者、女招待和侍女都有。

  但首先从直升机下来的,是安保人员。一个个块头很足,戴着耳机。影子敢打包票,他们外套下面都藏着枪。这些人一个个向史密斯报到,后者派他们去检查大宅和周遭各处。影子也上去帮忙,把塞满蔬菜的箱子从直升机搬进厨房。他搬东西的分量至少是别人的两倍。不过,他再次从史密斯身旁走过时,不禁停下脚步问道:“你带来这么多保安,还出钱请我做什么?”

  史密斯殷勤地笑了笑:“听着,孩子。这次来的宾客中,有些人要按赎金衡量,得比你我这辈子见过的钱都多。他们必须保证保护万全。绑架是常有的事。他们总有几个对头。全是因为那些小子守在周围,有些事才不会发生。但让他们对付本地的怪人,就跟用地雷防止别人进你家院子差不多,明白吗?”

  “嗯。”影子说完又回到直升机旁,拿起一个标着迷你茄字样,里面塞满小黑茄子的箱子,放在另外一箱子洋白菜上面,然后同时抱起两个箱子,往厨房走去。他深知自己听到的肯定不是实话。史密斯的回答合情合理,甚至很有说服力,可惜还是谎言。他没道理待在这里,即便有也不是别人对他说的那一套。

  影子思前想后,试图搞清这帮人为何要雇他。同时希望自己没在面上表露出来。影子喜欢把事儿藏在心中,那里要安全得多。

  5

  傍晚将至,天空正泛起粉色。又有数架直升机降落,二十来位时髦人物钻了出来。有几个面带微笑,甚至在开怀大笑。他们大多三四十岁的样子。影子一位都不认得。

  史密斯游刃有余地招呼各位客人,熟络地逐个欢迎:“对,从那边穿过去,往左转,在主厅稍候片刻。壁炉烧得可旺了。会有人带您到房间去。您的行李将提前送到。如果没到请知会我一声,不过应该没问题。您好啊,夫人,您看上去美极了—要我叫人帮您拿手包吗?期待明天的节目?谁不是呢。”

  影子站在一旁,看得心悦诚服。史密斯把每位宾客都招呼得妥妥帖帖,将恭顺和亲密、友善和伦敦式魅力完美地融合起来,连口音都随着谈话对象不断改变。

  有位留黑短发的女士,样貌美若天仙,影子帮她拎包进门,她嫣然一笑。“醉美人儿,”史密斯趁他路过嘟囔了一句,“不要碰。”

  最后走下直升机的是个壮实男子,影子估计他六十出头。男人走到史密斯面前,拄着一根廉价木手杖,压低声音说了两句。史密斯同样轻声作答。

  他是管事的,影子心想。他们的肢体语言将地位表露无遗。史密斯收敛笑容,也收起甜言蜜语。他正向上司汇报,低声细语,不带半句废话,把老人该知道的所有情况一一讲清。

  史密斯冲影子钩钩手指,他快步走了上去。

  “影子,”史密斯说,“这位是爱丽丝先生。”

  爱丽丝先生伸出胳膊,用粉扑扑的胖手握了握影子黑黝黝的大手。“很高兴认识你。”他说,“听过不少你的事。”

  “很高兴认识你。”影子说。

  “好了,”爱丽丝先生说,“去忙你的吧。”

  史密斯冲影子点点头,示意让他退下。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影子对史密斯说,“我想趁天还没黑,在附近转转。估摸下本地人会从哪儿来。”

  “别走太远。”史密斯说道。他拿起爱丽丝先生的手提箱,将长者领进大宅。

  影子沿宅院外围转了一圈。他被算计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但知道自己没猜错。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干吗要请个流浪汉当保安,又带来一帮子专业安保人员?根本没道理,更奇怪的是史密斯还特地把他引见给爱丽丝先生,而之前那二十多人根本就没把他放在眼里。

  屋前是一堵矮石墙。屋后有座快赶上小山的丘陵,山前有道缓坡直通小湖。近处的一侧是他们今天早上经过的车道。影子走到另一边,找到个像是菜园的地方,高高的石墙外面便是荒野。他走下台阶,穿过菜园去检查石墙。

  “你在摸地形?”有位穿黑色燕尾服的保安问道。影子方才没看见他,这多半意味着保安对自己的工作很在行。和大多数随从一样,他说话也带爱尔兰口音。

  “就随便看看。”

  “提前摸清地形,很明智。你不用操心这边。往前一百码有条直通海子的小河,过了河再往前,几十米内都是湿滑岩石,一路向下延伸。很不好走。”

  “哦。那些当地人,就是跑来抗议的家伙,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那我可不知道了。”

  “我该到那边去看一眼,”影子说,“瞧瞧能否找到进出的门道。”

  “要是我的话,”保安说,“就不会那么干。那地方滑不溜丢。你跑去转悠一圈,脚下一打滑,就得跌在岩石上落进海子。要真是那样,他们连你的尸首都找不到。”

  “我明白了。”影子说。他真的明白了。

  影子继续在大宅周围溜达。他留心观察,又发现五名保安,但肯定还有其他没瞧见的。

  透过主楼的法式落地窗,他能看到一间木墙大宴会厅,宾客围坐桌旁,全都有说有笑。

  影子走回仆人住的侧楼。每道菜撤下来后,盘子都堆在餐柜上,工作人员自己动手,往纸碟里堆满食物。史密斯坐在一张木桌旁,吃着满满一盘沙拉和嫩牛肉。

  “那边有鱼子酱,”他对影子说,“金牌奥西特拉,顶级货色,非常少见。过去都是聚会管理层留着自己享用的。我对那玩意儿没兴趣,你想吃就去拿。”

  影子出于礼貌,舀了点鱼子酱放在盘中。他取了些个头很小的白煮蛋,外加鸡肉和意面,坐到史密斯身旁吃了起来。

  “我搞不清你说的本地人会从哪儿来,”影子说,“你的人已经把车道封了。要是有人想到这儿来,只能从海子上走。”

  “你把周围摸得很透啊?”

  “对。”影子说。

  “碰见我手下了?”

  “嗯。”

  “觉得如何?”

  “是我就不会招惹他们。”

  史密斯露出得意的笑容:“像你这种大块头?你能照顾好自己。”

  “他们都是杀手。”影子只是说出事实。

  “他们没必要不杀人,”史密斯的笑容消失了,“你干吗不回房间歇会儿?我需要你的时候会去喊你的。”

  “成,”影子说,“如果你不需要我,那这个周末可太轻松了。”

  史密斯盯着他说:“不会少了你的票子。”

  影子爬上后楼梯,走过顶层的长廊,回到房间。聚会的喧闹声从外面传来,他走到小窗前向下张望。对面的法式落地窗大敞着,宾客们一个个衣着华贵,戴着手套,拿着酒杯,散落在内院各处。他能依稀听到只言片语,但都混沌不清;声音虽说明明白白,但词句却琢磨不透。偶尔能有几句话从一片呢喃声中挣脱出来。有个男人说:“我对他讲,像你这样的法官,我不承认,我卖……”还有个女人说:“那是头怪物,亲爱的。彻头彻尾的怪物。哦,你还能怎么办?”另一位女士接口道:“哦,如果这话能用到我男朋友身上就好了!”哄笑声随之响起。

  他有两个选择。他可以留下,也可以尝试溜走。

  “我留下。”影子大声说道。

  6

  一夜噩梦连连。

  头一个梦里,影子回到了美国,站在街灯底下。他走上几段台阶,推开一扇玻璃门,走进餐车饭馆,就是那种早先真是餐车的小馆子。他听到有个老人在唱歌,声音沙哑低沉,用的是英国名曲《我的邦妮在海那边》的调子。

  “阿爷专把套儿卖,

  水手堆里卖得快。

  戳个小洞再出手,

  得儿喂呀咿儿呦。

  阿姥专管打黑胎,

  财源滚滚上门来。”

  影子走过整节餐车。尽头的一张桌旁,坐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他手里抓着啤酒瓶,正在哼唱:“上门来呀上门来,财源滚滚上门来。”他瞥见影子走过来,咧开嘴露出大大的笑容,用啤酒瓶朝桌子对面比画了一下。“坐下,坐下。”他说。

  影子坐在曾经自称星期三的老人对面。

  “又碰上什么麻烦了?”星期三问道。两年前他就去世了—或者说,两年前他就进入了对他们这种生灵来说最接近死亡的状态,“我很想给你来瓶啤酒,不过这地方服务糟透了。”

  影子说不用了,他不想喝酒。

  “怎么回事?”星期三挠着胡子,开口问道。

  “我在苏格兰一所大宅子里,来了一伙富得流油的家伙,他们似乎图谋不轨。我有麻烦了,而且还不知道是什么麻烦。照我看肯定不是小事儿。”

  星期三灌了一大口酒。“富人不一样,孩子。”他顿了顿才说。

  “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看,”星期三说,“首先,他们凡人终有一死。这个你就不用操心。”

  “别跟我胡扯了。”

  “但你不是凡人,”星期三说,“你死在树上,影子。你死了,又复活。”

  “那又如何?我都不记得是怎么活过来的了。如果他们这次把我宰了,我还是得死啊。”

  星期三喝干啤酒,用瓶子朝周遭比画了一圈,仿佛在用它指挥隐形的管弦乐队。老人又唱了起来:

  “兄弟传教是好手,

  罪人堆里度女流。

  收你大钱五块整,

  就能度个红发妞。

  得儿喂呀咿儿呦,

  财源滚滚有赚头。”

  “你根本帮不上忙。”影子说。餐车化作一节列车车厢,吭哧吭哧地在雪夜中行驶。

  星期三放下酒瓶,直勾勾地盯着影子,用的是那只真眼睛,而非玻璃球。“那是规矩,”他说,“如果他们以为你是英雄,那就大错特错了。等你死后,不会变成贝奥武甫、珀尔修斯或者罗摩之类英雄。整套规则都不一样。是象棋,而非跳棋。是围棋,而非象棋。明白吗?”

  “完全摸不着头脑。”影子沮丧地说。

  有些人在大宅过道里醉醺醺地走动,他们大声吵嚷,互相嘘来嘘去,跌跌撞撞嘻嘻哈哈地走过。

  影子不知道他们是用人,还是从对面侧楼游荡过来的鬼魂。梦境随即卷土重来……

  这次他回到了昨天避雨的村舍。地板上有具尸体:是个男孩,顶多五岁。赤身裸体,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一道强光闪现,有个人穿过影子,仿佛他根本不存在。那人把男孩的双臂重新摆好。又是一道强光。

  影子明白那人正在拍照。是加斯克尔医生,旅馆酒吧里的灰发小个子。

  加斯克尔从衣袋里取出个白纸包,把手伸进去掏出点东西扔进嘴里。

  “彩色什锦糖,”他对倒在石板地上的男孩说,“好吃,好吃。你最喜欢的。”

  他面露微笑,蹲下身,又冲死去的男孩拍了张照。

  影子穿过村舍的石墙,像风一样从石头缝里钻出来。他飘向海边。浪花拍打岩石,影子在水面上飘荡,穿过灰蒙蒙的海洋,随着波浪起起伏伏,朝死者指甲打造的海船飞去。

  那船很远,在海上漂泊,影子掠过水面,仿佛浓云投下的阴影。

  船很大。影子原先没意识到它居然这般巨大。一只手探下来,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海上拉进船里。

  “带我们回去,”那声音如海涛轰鸣,显得急迫凶狠,“要么带我们回去,要么放我们走。”胡须浓密的脸上仅剩一只独眼烁烁放光。

  “扣留你们的不是我。”

  站在船上的都是巨人。一众体大如山的男人,由暗影和浪花凝成,乃是迷梦与水沫的生灵。

  其中一位满面红髯,比旁人更加庞大,他走上前来。“我们无法上岸,”他声如洪钟,“我们也无法离开。”

  “回家去。”影子说。

  “我们随子民来到这片南国,”独眼汉子说,“但他们离弃了我们,寻了更温驯的神祇,将我们从心中抹去,把我们放逐。”

  “回家去。”影子又说。

  “已经太久了,”红胡子说。影子看到他身旁的铁锤,认出了他的身份。“已经流了太多鲜血。你是我们的血脉,博德。给我们自由。”

  影子本想说自己不是他们的血脉,不是任何人的血脉,但身上的薄毯滑落在地,他的双脚暴露在外,缥缈的月光洒满顶楼房间。

  大宅里静悄悄的。山岭间传来一阵嚎叫,影子打了个哆嗦。

  他躺在窄小的床上,把时间想象成某种可以积聚的东西,揣测着是否在某些地方时间厚重浓稠,在某些地方沉淀淤积—城市,他心想,肯定充满时间:所有那些人烟稠密的地方,人们聚集起来,随身带来时间。如果此言非虚,影子默想着,那必定还有另一种地方。人迹罕至的所在,大地苦苦等待,韧性十足,对山峦来说千年不过一瞬,如云烟过眼,白驹过隙。在那里,时间如同人烟一样稀薄。

  “他们要杀你。”女招待珍妮轻声说道。

  影子此刻正坐在她旁边,身下是丘陵,头顶是月光。“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他问,“我只是个小人物。”

  “他们就是如此对待怪物的,”她说,“他们必须这样做。他们一直这样做。”

  影子朝她伸出手,但珍妮一扭身子,背对着他。从后面看,她是个空壳。珍妮转回身来,好跟他面对面。“快走吧。”她轻声说。

  “你可以来找我。”影子说。

  “我办不到,”她说,“有些东西挡在道上。路途艰险,还有人守卫。但你可以呼唤我。倘若你召唤,我就会去。”

  天光破晓,山脚下的沼泽地里冒出一团蚊蚋。珍妮用尾巴驱赶它们,但收效甚微。铺天盖地的蚊群涌向影子,他喘口气都会吸进很多,鼻孔和嘴巴全被刺痒的小爬虫糊满,在黑暗中几乎窒息……

  他把自己扯回床上,扯回躯壳和现实人生,扯回清醒的世界。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在胸膛中怦怦直跳。

  7

  早餐是腌鱼、烤马铃薯、摊鸡蛋、吐司、两根拇指粗细的短香肠,还有几片又黑又圆的东西,影子也不认识。

  “那是什么?”他问。

  “黑布丁。”坐在旁边的人答道。他是一名保安,边吃饭边读昨天的《太阳报》。“猪血加香草。他们把血熬到凝起来,加入香草,结成这种黑乎乎的玩意儿。”那人往吐司上加了些鸡蛋,用手拿着吃起来,“鬼知道。俗话怎么说来着,‘香肠和法律,都别管是怎么来的’?差不多这个意思。”

  影子没碰黑布丁,只把其他食物一扫而光。

  桌上有壶货真价实的咖啡,他喝了一杯,又浓又烫,正好帮他提神醒脑。

  史密斯走了进来:“影子老伙计,我能耽误你五分钟吗?”

  “你付钱,你说了算。”影子言道。他们迈步来到走廊。

  “爱丽丝先生找你,”史密斯说,“就说两句话。”他们从白灰刷墙的用人侧楼走到木板墙的敞亮老宅,沿宽阔的木楼梯拾阶而上,进入好大一间图书馆。屋里没人。

  “他马上就到,”史密斯说,“我去知会一声。”

  为了防范老鼠、尘灰和闲人,书籍都被锁在书橱里,柜门上加装了玻璃和铁丝网。墙上挂着张油画,画的是头雄鹿。影子走过去细瞧。雄鹿趾高气昂,显得不可一世;在它身后,是浓雾弥漫的山谷。

  “山谷君王,”爱丽丝先生拄着拐杖,缓步走进房间,“维多利亚时期临摹品最多的画作。这幅不是原画,却是十九世纪五十年代后期兰西尔照着自己的原作临摹的。我很喜欢,虽说心里明白不该这样。特拉法加广场的石狮子也是他的作品,兰西尔。同一个家伙。”

  爱丽丝先生走到凸窗前,影子跟了上去。他们身下的庭院里,仆人们正在码放桌椅。另有一群人在庭院中央的池塘边,用原木和木柴搭建篝火堆。影子认出那是参加聚会的宾客。

  “他们干吗不让用人们搭火堆?”影子问道。

  “那还有什么乐趣?”爱丽丝先生说,“你会让用人跑到荒郊野外去,用一个下午替你打野鸡吗?搭火堆别有一番乐趣,你把木头拖过来,放到合适的位置,感觉很特别。反正他们是这么跟我说的。我也没亲自试过。”老人转身离开窗子。“请坐吧。”他说,“老抬着头看你,我脖子都快抽筋了。”

  影子坐了下来。

  “我听说了很多你的事,”爱丽丝先生说,“早就想见见你了。听他们说,你是个很聪明的年轻人,喜欢四处走动。他们是这么说的。”

  “所以你并非随便雇个游客,防止邻居搅了你的聚会?”

  “哦,对也不对。当然了,我们有几个别的人选。只不过你最适合这份工作。我发觉了你的身份……啊哈,你真是诸神赐下的礼物啊,你说呢?”

  “我不知道。真的?”

  “当然。你要知道,这聚会历史悠久,能追溯到上千年前。每年一场,从未中断。每年都会有场搏斗,我们的人对他们的人。我们的人总能获胜。今年,我们的人是你。”

  “他们……”影子问道,“他们是谁?你又是谁?”

  “我觉得……”爱丽丝先生说,“我该算你的东家。”他沉默片刻,用木杖敲了敲木地板,“很久以来,他们总是输。我们赢。我们是骑士,他们是恶龙;我们是巨人杀手,他们是巨人。我们是人,他们是怪物。我们每次都赢。如今,他们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位置。今晚的节目,就是为了让他们加深印象。今晚,你是在为人类而战。咱们不能让他们占上风。半点都不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加斯克尔医生说我是怪物。”影子言道。

  “加斯克尔医生?”爱丽丝先生说,“你的朋友?”

  “不是,”影子说,“他替你工作,或是替为你工作的人。我想他残害幼童,还给他们拍照。”

  爱丽丝先生的手杖掉在地上。他笨手笨脚地弯腰捡了起来,这才说:“哦,我不认为你是怪物,影子。我觉得你是位英雄。”

  不,影子说,你觉得我是怪物。但你觉得我是你的怪物。

  “总之,今晚好好干,”爱丽丝先生说,“我知道,你没问题,想要什么好处只管提。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有些人成了电影明星,或是名人阔佬?你肯定想过,他根本平平无奇。他这些本事,我究竟哪一点做不到?你看,有时候答案就是,他有我这样的人帮忙。”

  “你是神吗?”影子问道。

  爱丽丝先生哈哈大笑,声音深沉而洪亮:“问得好,莫恩先生。根本不是。我只是个斯特里汉姆区的小子,算是混得还不错。”

  “我要跟谁打?”影子问。

  “你今晚就会见到,”爱丽丝先生说,“现在嘛,有些东西要从阁楼运下去。你干吗不去帮史密斯一把?对你这种大块头来说,肯定是小菜一碟。”

  拜见到此结束,史密斯走进房间,就跟事先设计好了似的。

  “我刚还讲到,”爱丽丝先生说,“咱们这位伙计可以帮你把东西从阁楼拿下来。”

  “太好了,”史密斯说,“来吧,影子。咱们上楼去。”

  他俩穿过大宅,走上黑黢黢的木楼梯,来到一扇加了挂锁的门前。史密斯把门打开,走进晦暗的木阁楼,角落里堆得高高的东西好像是……

  “鼓?”影子说。

  “是鼓,”史密斯答道,它们由木头和动物皮革制成,每面鼓大小都不相同,“好了,搬下去吧。”

  他们把鼓运到楼下。史密斯每次只能抬一面,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仿佛是什么宝藏。影子一次可以拿两个。

  “今晚究竟会出什么状况?”他们搬到三四趟时,影子忍不住问道。

  “哦,”史密斯说,“据我了解,多数情况,你最好自己摸清。随遇而安吧。”

  “你和爱丽丝先生呢。你们扮演什么角色?”

  史密斯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两人把鼓放在大厅楼梯底下。有几个人正在炉火前聊天。

  他俩又上楼去,走到宾客们听不见的地方,史密斯才说:“今天下午晚些时候,爱丽丝先生就上路了。我会留下。”

  “他要走?他不参加聚会吗?”

  史密斯一脸不快。“他是主人,但……”讲到这儿,他把嘴闭上。影子明白。史密斯不想多谈自己的雇主。他们继续搬鼓下楼。搬完以后,两人又开始运很重的皮革袋。

  “里面是什么东西?”影子问。

  “鼓槌,”史密斯说,“下面那群人,他们来自古老的家族,历史非常悠久。他们知道谁是老板,但你仍然没法混进他们的圈子。明白吗?今晚的聚会只有他们在场。他们不想让爱丽丝先生留下。听懂了吗?”

  影子听懂了。他只希望史密斯没跟自己提过爱丽丝先生。凡听过先生的人,史密斯都不会留活口。

  但他只说了句:“鼓槌真重啊。”

  8

  下午晚些时候,小型直升机带走了爱丽丝先生。工作人员则乘路虎离开。史密斯开走了最后一辆。只有影子留在大宅,陪那些衣着精美、笑容可掬的宾客。

  他们露骨地盯着影子,仿佛他是一头专供赏玩的笼中困兽,但谁也没跟他说话。

  那位黑发女子,就是刚到时冲影子微笑的女士,给他拿来食物:一份几乎全生的牛排。她是用盘子端上来的,但没备刀叉,似乎想让他直接用手拿,用牙咬。影子饥肠辘辘,也就直接上手了。

  “我不是你们的英雄。”影子对客人们说。但所有人都刻意避开他的目光。没人跟他说话,至少不是直接跟他说。影子觉得自己像头野兽。

  过不多时,暮色低垂。他们把影子领到内院锈迹斑斑的喷泉旁,用枪逼着他,扒光了他的衣服。几个女人将某种浓稠的黄色油膏涂在他身上,继而揉搓进去。

  他们将一柄匕首放在影子身前的草地上,摆摆枪口示意他拿起来。影子捡起匕首,刀柄由黑色金属打造,表面粗糙,很好抓握。刀刃看起来锋利无比。

  宾客们推开阻隔内院和外界的宏伟大门。其中两个男人点燃两堆高耸的篝火,木柴噼啪作响,照亮了院落。

  他们打开皮囊,每人取出一根刻有花纹的黑杖子,形状像是粗头棍,疙疙瘩瘩的,分量不轻。影子忽然想起索尼·比恩家那群孩子,手持人类腿骨做成的棍棒一拥而上……

  宾客们在庭院边缘围成一圈,开始用棍子敲鼓。

  刚开始很慢很轻,深沉脉动的敲击声仿佛心跳咚咚。接着,他们越敲越重,奏出怪异的韵律,断续的节拍交融反复,越来越响,直到充盈影子的全副心神和整个世界。他只觉得火苗也在随鼓声节拍摇曳。

  片刻之后,吼声从院外传来。

  那嚎叫中饱含苦痛烦扰,压过鼓声在山谷回荡,乃是充满痛苦、失落和仇恨的哀鸣。

  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冲进大门,它抱着脑袋,捂住双耳,好似要阻断鼓声。

  火光将它照亮。

  此时此刻,它变得巨大无比,比影子还大,身上同样不着一缕,光秃秃地没长毛发,还直往下滴水。

  它把双手从耳畔放下,恶狠狠地环视四周,面目扭曲,显得古怪疯狂。“停下!”它高声叫道,“别再弄这噪声!”

  衣着光鲜的宾客把鼓敲得更重更快,声响塞满了影子的头脑和胸膛。

  怪物大步走到庭院中央。它盯着影子。“你,”它说,“我跟你说过。我跟你说过这些噪声。”它随即仰头长啸,低沉嘶哑的啸声中纠结着仇恨和挑衅的意味。

  它朝影子凑近两步,看到那柄匕首,蓦然停下。“来战!”它吼道,“战要战得公平!别拿寒铁!来战啊!”

  “我不想跟你打。”影子说着把匕首扔在草地上,摊开双手以示没拿武器。

  “太迟了,”光秃秃的非人怪物说道,“想罢手已经太迟了。”

  它合身扑向影子。

  影子后来回想起这场战斗,只能记起些零碎片段。他记得被捶倒在地,慌忙滚开避过攻击。他记得鼓声咚咚,还有那些鼓手脸上的表情:一个个饥渴地瞪大眼睛,望向两堆篝火之间,注视在火光中搏杀的两人。

  他们扭成一团,相互捶打。

  怪物跟影子缠斗不休,咸咸的泪水顺着它的脸颊流淌。影子觉得,他俩势均力敌。

  怪物抡圆了胳膊,砸在影子脸上。一股血腥味在他嘴里蔓延。影子感到怒气在心中攀升,仿佛仇恨凝成的猩红烈焰。

  他甩开腿,钩住怪物的膝盖窝。那东西向后跌倒,影子的拳头紧追上去捶在它的腹部。怪物在疼痛和愤怒中厉声嘶嚎。

  影子瞟了一眼周围的宾客,只见他们脸上明明白白写着嗜血的欲望。

  一股冷风袭来,是海风。影子隐约觉得许多硕大阴影在天宇显现,那是他在死人指甲打造的海船上见到的巨人。他们俯视着他,正是这场战斗将他们禁锢在船上,不能登陆,也不能离去。

  这是场古老的战斗,比爱丽丝先生所知的还要古老。怪兽的利爪划过他胸膛时,影子心里还转着这个念头。这是人类对抗怪物的战斗,与时光一样古老。这是忒修斯与牛头人的战斗,是贝奥武甫与格伦德尔的战斗,是每个英雄的战斗。他们都曾站在火光与阴影之间,擦去刀剑上怪兽的血迹。

  篝火烧得正旺,鼓声震天动地,跳脱跃动的声响犹如上千颗心脏的搏动。

  怪兽猛扑过来,影子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滑了一跤,摔倒在地。怪物的十指箍住影子的脖颈,用力挤压。影子觉得整个世界渐渐变得稀薄,变得遥远。

  他攥紧拳头,捏住青草,用力拉扯,手指挖得很深,连泥带草揪起一大把。他将这坨泥土摔在怪物脸上,令它暂时目盲。

  他挺身而起,压在怪兽身上,用膝盖狠顶它的腹股沟,怪物像个婴儿似的蜷成一团,不住抽咽,连连怪叫。

  影子发觉鼓声停了,他抬头看去。

  宾客们已经把鼓放到一旁。

  那些男男女女围成一圈,朝他聚拢过来,手里还拎着鼓槌,但却拿得好像棍棒。他们谁都不看影子,只盯着倒在地上的怪物,高举黑色粗棍,在两团火光照耀下朝它逼近。

  影子喊道:“住手!”

  第一棍砸在怪物头上。它惨叫一声,身子扭来扭去,抬起胳膊试图抵挡接下来的攻击。

  影子扑到怪物跟前,用身子将它护住。冲他微笑的黑发女子抡起棍子,毫不留情地砸在他肩头,第二棍来自一个男人,将他的腿都打麻了,第三下正中侧腹。

  他们要把我俩都杀了,影子心想,先是他,然后是我。他们会这么干。他们一直都是这么干的。他又想到,珍妮说她会来,只要我唤她。

  影子轻声念道:“珍妮?”

  没人答话。整个世界变得异常缓慢。一根棍子正向下砸来,目标是他的右手。影子勉强滚开,眼见沉重的木棒砸进草皮。

  “珍妮,”他又叫了一声,在脑海中描画出她金白的秀发,瘦削的脸庞和特别的笑容,“我召唤你。快来。求你了。”

  一阵凉风拂面。

  黑发女子高举棍棒,瞄准影子面门向下一挥,动作又快又狠。

  这下没打中。一只小手托住粗重的棍子,仿佛那不过是根嫩枝。

  金发在冷风中飘飞。影子说不清她的穿着打扮。

  珍妮看着他。影子觉得她似乎有些失望。

  有个男人抡起棍子,砸向她后脑勺,他永远没能砸实。珍妮转回身……

  一阵撕扯声响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自身扯成两半……

  篝火突然炸开。至少表面如此。燃烧的木柴飞得满院都是,甚至掉进了屋里。人们在热风中惊声尖叫。

  影子摇摇晃晃爬起身。

  怪物还躺在地上,浑身血迹斑斑,四肢扭曲瘫软。影子不知道它是死是活。他抬起怪物,扛在肩头上,带着它步履蹒跚地走出庭院。

  他挣扎着走上前庭的砂石路面,大木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谁也别想出来。影子一步一步走下山坡,朝海子前进。

  他在水边停下脚步,双膝跪倒,将光秃秃的汉子放在草地上,尽可能动作始终轻柔。

  他听到巨大的坍塌声从身后传来,不禁回头朝山上望去。

  大宅在燃烧。

  “他还好吗?”有女人问道。

  影子转回身,看到怪物的妈妈,蹚着及膝深的湖水朝岸边走来。

  “我不知道,”影子说,“他受伤了。”

  “你们都受伤了,”她说,“你浑身青一块紫一块。”

  “是啊。”影子说。

  “不过,”她说,“好歹他还活着。这次还算不错。”

  老妇人走到湖畔,坐在岸边,把儿子的头放在腿上。她从手袋里掏出包面巾,取出一张,啐了口唾沫,用力擦拭儿子的脸,想把血迹抹去。

  山上的宅子发出阵阵轰鸣。影子没想到一栋燃烧的房屋能发出这么大声响。

  老妇人抬头望天,嗓子眼里发出咯咯声,她随即摇了摇头:“你知道,你把他们放进来了。他们被禁锢了那么久。如今,你把他们放进来了。”

  “那算好事吗?”影子问道。

  “我不知道,亲爱的。”小个儿夫人说着又摇摇头。她冲儿子低声哼唱,仿佛他还是婴儿,同时蘸着唾沫帮他擦拭伤口。

  影子赤裸裸地站在海子边上,但大屋燃烧的热浪温暖着他的身躯。他注视明镜般的水面,水上有火光倒影。泛黄的月亮正爬上天空。

  痛觉苏醒了。明天会疼得更厉害。

  脚步声从身后草地上传来,影子抬头看去。

  “嗨,史密斯。”影子说。

  史密斯低头看着他们仨。

  “影子,”他摇着头说,“影子,影子,影子,影子,影子。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抱歉。”影子说。

  “这会让爱丽丝先生很难看,”史密斯说,“那些人都是他的客人。”

  “他们是畜生。”影子说。

  “就算是吧,”史密斯说,“那也是重要又多金的畜生。还有不少孤儿寡母什么的需要安抚。爱丽丝先生肯定很不开心。”他说这话,就像是法官在宣判死刑。

  “你在威胁他吗?”老妇人问道。

  “我从不威胁别人。”史密斯平静地说。

  老妇人笑道:“啊,好吧,我跟你就不一样了。如果你或是你那个狗娘养的肥老板敢伤害这位年轻人,那你俩可没有好日子过。”她又笑了笑,露出满嘴尖牙,影子只觉后脖梗上汗毛倒竖。“有些事比死更可怕,”老妇人说,“而且我对此了若指掌。我不年轻了,也不爱吹牛闲扯。所以如果我是你,”她不屑地哼了一声,“就会好好照顾这小伙子。”

  老妇人单手拎起儿子,就像拎着个洋娃娃,另一只手只攥着个小手包。

  她冲影子点点头,转身走进平静无波的黑水。母子俩很快便没入水面,消失不见。

  “操。”史密斯嘟囔了一句。

  影子默不作声。

  史密斯在衣袋里翻了几下,掏出烟草包,给自己卷了支香烟,用打火机点燃。“好吧。”他说。

  “好吧?”影子问道。

  “咱们最好把你拾掇干净,找点衣服来。要不然你会冻死的。你也听见她刚才怎么说了。”

  9

  那天晚上回到旅店,他们给影子准备了最好的房间。而且,影子刚回来不到一小时,前台的戈登就给他拿来一个新背包,一盒新衣服,甚至包括新靴子。他什么也没问。

  衣服上面放着个大信封。

  影子撕开信封。那里面装着他的护照,边缘略微烧焦。还有他的皮夹和一些钱:几卷崭新的五十镑大钞,用猴皮筋扎好。

  财源滚滚上门来,他毫无快意地想。影子试着回忆这首歌是打哪儿听来的,但没成功。

  他在浴缸里泡了很久,以此缓解疼痛,随后上床睡觉。

  第二天早上,影子穿好衣服,走上旅馆旁的小径。这条路攀上丘陵,直通村外。他很清楚,山顶上有间村舍,花园里种着薰衣草,屋里有个剥皮松木制成的厨房台面,还有张紫沙发。但他到处都找遍了,也没看到山上的村舍,那里除了青草和一株山楂树,再无其他痕迹。

  影子呼唤她的名字,但没听到回音,只有海面吹来的凉风,带来第一缕冬天的气息。

  然而,等他回到旅馆房间,却见珍妮等在里面。她坐在床上,身穿那件棕色旧大衣,正无所事事地检查指甲。影子打开房门走进来时,她连头都没抬。

  “你好,珍妮。”

  “你好。”她的声音非常平静。

  “谢了,”影子说,“你救了我的命。”

  “你呼唤,”她只是说,“我就来。”

  “有什么问题吗?”

  珍妮看了他一眼。“我本可能是你的人,”话音未落,泪花已经在她眼中闪现,“我还以为你会爱上我。也许,迟早有一天。”

  “嗯,也许咱们可以试试看。咱们明天一起去走走吧,可惜走不了多远。我身体状况一团糟。”

  她摇摇头。

  影子觉得,最奇怪的是此时的珍妮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人类:她显出了原形,变回野物,森林里的生灵。女孩大衣下的尾巴在床上甩来甩去。她美得不可方物,影子发觉自己想将她占为己有,非常想。

  “作为山鬼,哪怕是远离故乡的山鬼,”珍妮说,“若你不甘寂寞,只得爱上男人,那才叫麻烦。”

  “那就爱我吧。跟我在一起,”影子说,“求你了。”

  “你,”她最终哀声言道,“却不是人。”

  她站起身。

  “不过一切都在变。也许我现在可以回家去了。过了一千年,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记得挪威语。”

  珍妮用她那两只可以折弯铁棍、碾碎岩石的小手握住影子的手,极轻柔地捏了两下,随即消失无踪。

  影子又在旅馆待了一天,然后搭巴士去瑟索,又乘火车从瑟索前往因弗内斯。

  他在车上打了个盹,但没做梦。

  等他醒来,旁边的座位上多了个男人。那人有张刀削脸,正在读平装小说。他看到影子醒了,便把书合上。影子看了眼封面,是让·科克托的《存在之难》。

  “好看吗?”影子问。

  “嗯,还不错,”史密斯说,“都是散文。本来说是写给自个儿看的,作为读者难免觉得他动不动就一脸无辜地抬起头来嘀咕一句‘这就是我’,看着很装逼。不过我喜欢《美女与野兽》。每次看那片子都觉得比读这些散文更难感到作者意志的存在。”

  “封面上都写了。”影子说。

  “什么意思?”

  “让·科克托存在之难。”

  史密斯挠了挠鼻梁。

  “给,”他递给影子一份《苏格兰人报》,“第九版。”

  第九版末尾处有则小报道:退休医生自杀身亡。人们在加斯克尔的车里发现了他的尸体。那车停在海滨大道旁一处野餐地点。他吞了不知多少种止疼片,用一瓶拉加维林威士忌灌了下去。

  “爱丽丝先生最讨厌有人骗他,”史密斯说,“尤其是雇来的帮手。”

  “这跟那场火有关系吗?”影子问。

  “什么火?”

  “哦,好吧。”

  “接下来几个月里,要是那些大人物没有连遭噩运,那才叫见鬼了呢。汽车相撞。火车出轨。没准还得掉下一两架飞机。愁断肝肠的孤儿寡母和男友们。真让人揪心。”

  影子点点头。

  “你知道,”史密斯说,“爱丽丝先生非常关心你的健康。他操心。我也操心。”

  “哦?”

  “那还用说。我是指,万一你在英国有个三长两短。过马路时看错了方向,或是在下等酒吧露了钱财。谁知道呢。问题是,如果你有什么好歹,那个叫什么来着,格伦德尔的老娘难保不会错意。”

  “所以?”

  “所以我们觉得你也该离开英国了。对大家都好,不是吗?”

  影子沉默片刻。列车开始减速。

  “好吧。”他说。

  “我到站了,”史密斯说,“这就得下车去。我们会安排好机票,当然是头等舱,你想去哪儿都行。单程的。你只需要告诉我想去什么地方。”

  影子揉搓着脸颊上的瘀青。这份疼痛几乎有抚慰功效。

  列车彻底停稳。这是个小站,周围似乎荒无人烟。日光清冷,有辆黑色大轿车停在车站旁。车窗上了色,影子看不到里面的情况。

  史密斯先生推开火车车窗,把手探出去打开车门,迈步走到月台上。他透过敞开的窗口回头望向影子。“如何?”

  “我想,”影子说,“我会再在英国逛几个礼拜。你只好祈祷我过马路时不会看错方向。”

  “然后呢?”

  影子突然想到了答案。也许他早就知道。

  “芝加哥。”他对史密斯说。火车猛地一晃,开始离站。他说完这话,觉得自己骤然苍老了许多。但永远拖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再度开口,这次声音极轻,只有自己能听见:“估摸着,我也该回家了。”

  过不多时,天空开始落雨。滂沱大雨敲打着车窗,模糊了整个世界,只剩绿色和灰色的斑痕。隆隆雷鸣伴随影子一路南行。震雷滚滚,狂风呼啸,闪电在空中投下巨大的阴影。有了它们的陪伴,影子慢慢觉得不那么孤单。

  (马骁 译)

  后记

  我要向本书中所有篇目首印本的诸位编辑致谢,尤其是詹妮弗·布雷(Jennifer Brehl),简·莫佩斯(Jane Morpeth),我在美国和英国的编辑。感谢他们的无私协助和惊人耐心。我还要感谢我可怕的经纪人,梅瑞丽·海菲茨(Merrilee Heifetz),以及她遍布全球的黑道弟兄。

  此刻,我又突然想到,脆弱易碎之物往往坚韧顽强,出乎我们意料,这是它们最奇特的地方。小时候,我们常用鸡蛋做实验,测试其耐受力。事实证明,每枚蛋都是一座小小的花岗岩堡垒。也有人说,蝴蝶恰到好处地拍翼,能在大洋彼岸引起飓风。人会心碎,可心肌也是人类全身最强韧的肌肉,一分钟七十次心跳,一生如是,无止无息。即使是梦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也极难消灭,常伴左右。

  蝴蝶,禽蛋,人心,梦境,乃至芸芸众生……故事和它们一样,易碎而脆弱,所有内容不过二十六个字母和标点符号的集合罢了。口耳相传的故事更加难以捉摸,靠意念与声音维系,抽象虚无,看不见,摸不着,一旦说完便消失。这恐怕是万物中最容易失落的吧?可是,有些简单的小故事,说冒险,说英雄,其中有怪物,有奇迹……说故事的人不在了,故事诞生的国度消亡了,只有它们流传下来。

  当然,这本集子里的故事绝不会达到如此高度。只是我想给它们安个家,收在一起供人阅读,不致遗忘于世。希望诸位开卷愉快。

  尼尔·盖曼

  2006年,开春第一天

  (张秋早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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