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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21

21

卢克跟着那颗星星走了顶多三十秒,一进入森林,它就不见了。他停下脚步,隔着森林最外围交错的树枝,依稀可见身后的异能研究所。

只需要走一英里,他对自己说,哪怕你略微偏离路线,也肯定能找到它,因为莫琳告诉埃弗里说它很显眼。总之足够显眼,因此你只需要慢慢走。你是右撇子,这意味着你的右侧肌肉比较发达,因此你要做一些补偿性调整,但不能太多,否则你会向左侧偏离路线。你要一直计数,一英里应该在两千到两千五百步之间。当然了,这只是估算,具体步数取决于地形。还有,你要注意,别被树枝戳进眼睛,你身上的窟窿已经够多的了。

卢克开始向前走。还好他不需要穿过灌木丛,这些树的树龄很大,因此投下了浓密的阴影,地上铺着厚厚一层不利于灌木生长的松针半腐层。每当他不得不绕过一棵老树时(应该是松树,但在黑暗中谁能说清呢),他就尽量重新确定方向,继续笔直地向前走,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这个笔直现在主要是假设性的了。这就好像一个巨大的房间里摆满了几乎看不见的东西,而你必须从这一头走到另一头。

他的左侧忽然有什么东西发出咕噜一声,那东西随即跑开,折断了一根树枝,又撞得几根树枝哗哗响。卢克这个生长在城市的少年被吓得不敢动弹。是鹿吗?天哪,假如是熊怎么办?鹿会跑掉,但熊说不定饿了,想吃夜宵。它也许受到血腥味的吸引,正在悄无声息地靠近他。鲜血浸透了卢克的颈部和T恤的右肩部位。

那个声音消失了,只剩下蟋蟀的吟唱,还有猫头鹰偶尔的咕咕叫声。听见那东西弄出的响动时,他已经走了八百步。他继续向前走,盲人似的举着双臂,在脑海里计着步数。一千……一千二……前方是一棵树,怪物一样的大树,最低的树枝也比他的头顶高很多,高得他根本看不见,绕过去……一千四……一千五……

他被一棵倒伏的树绊倒在地,一截树枝插进他左腿上部,他疼得闷哼了一声。他在松针半腐层上躺了一会儿,调整呼吸,他不禁希望(最荒谬、最致命的愿望)自己还在异能研究所的卧室里。那个房间里有他需要的一切,所有东西都井井有条,没有不知大小的动物在树林里乱跑。那是个安全的地方。

“对,但很快就不安全了。”他低声说。他爬起来,揉着牛仔裤上的新洞和里面皮肤上的新裂伤。还好他们没有狗,他心想。他回忆起一部老黑白监狱片,被铁链锁在一起的两名囚犯奔向自由,一群猎犬紧追不舍。哦,对了,那两位老兄在沼泽里,身边还有鳄鱼出没。

看见了吗,卢克?他仿佛听见卡丽莎的声音。一切都好,继续走吧。走直线,尽你所能走直线。

走到两千步,卢克开始在前方寻找从树枝间透进来的灯光。总有几盏灯亮着,莫琳告诉埃弗里,但黄色的那盏是最亮的。两千五百步,他开始感到焦虑。三千五百步,他确定自己走偏了,而且偏了不止一星半点。

都怪绊倒我的那棵树,他心想。那棵该死的树。爬起来的时候,我肯定走错了方向。我说不定正在朝加拿大走呢。就算研究所那帮人没抓到我,我也会死在树林里。

但往回走是不可能的(就算他想回去,他也不可能按照他来时的路线往回走),于是卢克继续前进,双手在前方挥动,以免树枝在其他部位划出新的伤口。他的耳朵在抽痛。

他不再计步数了,但等他在树枝间看见一团暗淡的橘黄色灯光时,他肯定走了五千步左右——远远超过两英里。卢克刚开始还以为那是幻觉或一个光点,估计其他光点马上就会蜂拥而至。他又走了十几步,这方面的担忧烟消云散。橘黄色的灯光变得更加清晰,还有两盏灯,但是比它暗淡很多。它们肯定是电灯。他觉得比较亮的那盏是高压钠灯,就是大型停车场用的那种。罗尔夫的父亲有一次带卢克和罗尔夫去南谷AMC影院看电影,说这种照明灯应该能够减少抢劫和车辆撬窃事件的发生。

卢克迫不及待地想向前飞奔,但他按捺住了冲动。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就是再次被一棵倒伏的树绊倒,或者踩进地坑扭断脚踝。前方的灯光越来越多,但他一直盯着最先出现的那盏灯。大熊座没能坚持太久,但他现在有了一颗更好的指路明星。见到它之后大约过了十分钟,卢克来到了树林的边缘。前方有方圆五十码左右的开阔地,然后是另一道铁丝网。这道铁丝网顶上带刺,而且每隔三十英尺左右就竖着一根灯柱,上面装有运动感应器,莫琳跟埃弗里说,告诉卢克别靠近它们。就算她不说,卢克也能猜到。

铁丝网外是几个小屋,非常小。用卢克父亲的话说,就是猫在里面都活动不开。小屋顶多有三个房间,甚至可能只有两个,外形完全相同。埃弗里说莫琳称之为“居住村”,但卢克觉得它更像军营。每四个房屋围成一个方形,方形中央是一片草坪。有几个屋子亮着灯,多半是卫生间的长明灯,免得屋主起夜时绊倒。

房屋之间有一条街道,街道尽头是一座比较大的建筑物。建筑物两侧各有一个小停车场,里面停满了轿车和皮卡。卢克估计总共有三四十辆。他记得自己思考过异能研究所的员工把车停在哪儿。现在他知道了,但饮食如何补给依然是个谜。比较大的建筑物前方有根柱子,钠灯安装在它的顶上,照亮了两台加油机。卢克觉得那儿多半是个商店之类的地方,就像军营里的福利社。

现在他越来越明白了。工作人员会轮休,莫琳用一个星期的假期回了趟佛蒙特,但大多数人就待在这儿。他们不当班的时候,就住在这些简陋的小房子里。排班表肯定是错开的,这样他们就可以共用宿舍。若是需要娱乐,他们就开上自己的车去最近的小镇,也就是著名的丹尼森河湾镇。

当地人肯定很好奇这些人在森林里干什么,会向他们打听,他们肯定有一套说辞来应付当地人。卢克不知道那会是个什么故事(此刻他也根本不在乎),但肯定相当可信,否则不可能这么多年还没被揭穿。

他顺着铁丝网走,寻找一条围巾。

卢克开始走,铁丝网和村子在他的左边,森林在他的右边。他再次克制住奔跑的冲动,尤其是当他能看得更清楚时。他们和莫琳的交流必须尽量简短,一部分是因为时间久了可能会引起怀疑,另一部分是因为卢克担心埃弗里浮夸的捏鼻子表演会被看穿。因此,他不知道围巾系在什么地方,他担心自己会看漏。

结果他的担心是多余的。莫琳把围巾系在一根低垂的树枝上,树枝来自一棵高大的松树,松树耸立于铁丝网向左远离森林的转弯处。卢克取下围巾系在腰上,他不想留下这么明显的标记,因为很快就会有人来追他了。不知道西格斯比夫人和斯塔克豪斯再过多久就会发现,随即意识到是谁帮助卢克逃跑的,很可能用不了多久。

莫琳,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他心想。别让他们拷打你。假如你企图隐瞒,他们肯定会折磨你,而你年纪太大,身体太弱,禁不起水箱的折磨。

可能是福利社的建筑物前的明亮灯光离他已经很远了,卢克不得不仔细搜寻,这才找到了那条通往森林深处的古老小路,这条路大概是伐木工在几十年前使用的。一片浓密的蓝莓树丛遮住了小路的起点,尽管他必须抓紧时间,但还是停下来采了两把浆果塞进嘴里。它们甜美多汁,散发着监狱外自由的味道。

一旦找到这条老路,他就不太会迷失方向了,哪怕在黑暗中也一样。砍掉大树的地方长出了茂盛的灌木,往日的车辙变成了两道草垫。脚下有些掉落的树枝需要跨过(或被它们绊倒),但你不可能再走回森林里了。

他又开始计步数,大概数到四千步后他终于放弃。地势偶尔升高,但大体而言是一路向下。他遇到了几次倒伏的树木交错而成的陷阱,还有一次钻进了浓密的灌木丛,他担心老路会在这儿结束,但等他钻过去,发现道路还在延伸。他无法确定过去了多少时间,也许一小时,更有可能是两小时。他只能确定此刻依然是夜间,尽管漆黑的森林很吓人,对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来说更是如此,但他依然希望黑暗能够永远持续下去。实际上当然不可能。一年中的这个季节,四点左右天空就会开始悄然发白。

他来到另一段坡道的顶端,停下来休息了一小会儿。他是站着休息的。他不认为自己坐下可能会睡着,但这种可能性让他害怕。在肾上腺素的作用下,他不顾刮伤,挣扎着从铁丝网底下爬出来,然后穿过森林来到村子,但肾上腺素早已耗尽。他后背、腿部和耳垂的伤口都不再流血了,但这些部位全在抽痛和刺痛,疼得最厉害的是耳朵。他试着摸了摸耳垂,不禁咬紧牙关,倒吸一口凉气,他连忙缩回手指,但在此之前他已经摸到了边缘参差不齐的一团血痂。

我毁了自己的身体,他心想。割掉的耳垂再也长不回来了。

“狗娘养的,是你们逼我的,”他悄声说,“是你们逼我的。”

他不敢坐下,于是弯腰抱住膝盖,他经常看见莫琳做这个姿势。这对他割伤的后背、刺痛的臀部和损毁的耳垂当然毫无用处,但能稍微舒展一下他疲惫的肌肉。他直起腰,准备向前走,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他听见从前方传来某种微弱的声音。某种流动的声音,就像风吹过松林,但他所在的这段坡道上连一丝气流都没有。

千万别是我的幻觉,他心想。希望这是真的。

卢克又走了五百步——这次他数得很清楚,确定那就是流水的声音。山路变得越来越宽、越来越陡峭,最后他不得不侧着身子走路,并抓住旁边的树枝,以免跌倒滑下去。两侧的树木终于消失,他停下了脚步。这里的树木不但被砍倒,连残桩都被挖掉了,因此产生的林间空地现在长满了灌木。前方底下是黑色如丝绸般的宽阔河面,河中水流平缓,波纹间甚至倒映着天空中的星光。他想象多年前的伐木工,他们在二战前来到北方的这片森林中劳作,用福特、国际收割机公司的旧卡车,甚至马队把原木拖到此处。这片空地是他们的中转场。他们在这里卸下原木,让它们滚进丹尼森河,原木顺流而下,前往州南部的工业城镇。

卢克开始走下最后一段陡坡,他酸痛的双腿颤抖不已。最后这两百英尺也是最陡峭的一段路,原木在多年前把山坡磨得只剩下了岩床。他坐在地上向下滑,时不时抓住身旁的灌木以降低速度,最终,他落在了怪石嶙峋的河岸上,震得他牙齿直打架,脚下三四英尺处就是河面。正如莫琳承诺过的,在一块落满松针的绿色油布底下,一艘老旧得已经裂开的划艇露出了一角。划艇系在一截参差不齐的树桩上。

莫琳怎么会知道这个地方?是别人告诉她的吗?似乎不怎么可信,尤其是当这个男孩的生命完全取决于那艘老朽的划艇时。也许是她在生病以前,独自散步时发现的;也许是她和另外几个人,比如与她交好的两名食堂女工,从她们居住的半军事化的居住村来到这儿野餐——三明治、可乐或葡萄酒——时发现的。无所谓,重要的是船就在底下。

卢克滑进河里,河水浸没了他的小腿肚。他弯腰,掬起两捧水送进嘴里。河水冰凉,似乎比蓝莓还甜。口渴得到缓解后,他试着解开把小船系在树桩上的绳结,但绳结过于复杂,时间正在飞逝。最后他用小刀割断了绳索,这害得他的右手又开始出血。更糟糕的是河水立刻带走了小船。

他向小船扑了过去,抓住船头,把小船拽了回来。他的两个手掌都在流血了。他想掀开油布,但他刚松开船头,水流就又开始带着小船离开。他暗骂自己,居然没想到先掀开油布。这儿没有河滩,他无法让小船搁浅,最后他做了自己唯一能做的事情:上半身翻过船舷,钻到散发着鱼腥味的油布底下,然后抓住划艇中部裂开的船凳,把下半身也拽上船。他落在划艇内的积水里,身子底下是个带棱角的长东西。和缓的水流已经带着小船首尾颠倒着向下游而去。

何等了不起的大冒险,卢克心想。是啊,没错,我这场冒险真是够厉害的。

他在油布底下坐起来。油布在他四周翻腾,散发出更加强烈的鱼腥味。他用流血的双手又推又划,直到油布从船舷掉出去。刚开始它漂浮在划艇旁,最后沉了下去。在他身子底下那个有棱角的东西其实是船桨。与小船不一样,它看上去较新。莫琳为他系了围巾,也为他准备了这支船桨吗?以她现在的身体状态,卢克不确定她能不能走完这条古老的伐木工小路,更别说走下那段陡峭的斜坡了。假如真的是她,那她起码配得上一首英雄史诗。她做这一切仅仅是因为卢克在网上帮她搜索了一些资料,要不是她病得那么严重,她自己应该也能查到。卢克不知道该怎么看待这样的事情,更别说理解了。他只知道船桨就在面前,他必须使用船桨,无论他是否疲惫,双手是否在流血。

至少他会划船。尽管他在城市里长大,但明尼苏达州是千湖之地,卢克和爷爷(他喜欢自称“曼凯托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坏种”)一起钓过许多次鱼。卢克坐在船凳上,先用船桨掉转船头。等他面对下游的方向后,他划到河水中央,河面在此处宽约八十码,然后他放下船桨,脱掉运动鞋,将鞋放在船尾的座位上晾干。船尾座位上有几个已经褪色的黑漆大字,他凑近查看,发现写的是“海军监狱号”,他不由得微笑起来。卢克向后躺下,用胳膊肘撑住身体,仰望漫天星光,努力说服自己这不是做梦——他真的逃出来了。

电喇叭在他左侧背后的某处响了两声。他扭头望去,看见一盏明亮的车头灯在树木间闪烁,刚开始它与小船齐头并进,但很快就超过了他。树木非常茂盛,他看不见车头和它牵引的列车,但他能听见火车行驶的隆隆声和钢轮摩擦钢轨的难听尖啸。这一幕终于让他确信:这不是在他脑海里上演的、细节丰富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幻想大戏,他也没有在西楼的床上睡觉。那是一列真正的火车,很可能正前往丹尼森河湾镇。他坐在一艘真正的小船上,这条和缓的美丽大河带着他向南而去。他头顶是真正的星辰。西格斯比的走狗很快就会来追捕他,但——

“我绝对不会去后半区,绝对不会。”

他把一只手伸出“海军监狱号”的船舷,手指放进水里,看着四道小小的尾迹落入身后的黑暗中。他以前在他祖父的铝合金钓鱼快艇(二冲程发动机在船尾突突地运转)上这么做过许多次,但那一闪而逝的波纹从未让他这么心潮澎湃过,哪怕在他还只有四岁,一切在他眼中都那么新鲜和迷人的时候。仿佛天启一般,他懂得了一个道理:你只有被囚禁过,才能完全理解自由。

“我宁死也不会让他们带我回去。”

他知道这是真的,他最后可能会被带回去,但他也知道此刻自己依然是自由的。卢克·埃利斯向天空举起伤痕累累的双手,感觉自由的空气从滴着水的手指间穿过,他开始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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