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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20

20

卢克在笔记本电脑上玩了几盘游戏后去刷了牙,脱得只剩短裤,再爬上床。他关掉灯,伸手去摸床垫底下。要是莫琳没有用一块抹布包住那把刀(不像食堂提供的塑料餐具,这把刀摸起来像是一把水果刀,它有锋利的刀刃),它很可能会割破他的手指。此外还有一样东西,他凭触觉就能分辨出来,天晓得他在来这儿之前使用过多少个。那是一个U盘。他在黑暗中探出身子,把两样东西塞进长裤的口袋。

然后他开始等待。孩子们在走廊里跑来跑去,也许是在玩捉迷藏,也许只是在胡闹。最近孩子越来越多,这种事每晚都会发生。他们大呼小叫,哈哈大笑,还有人夸张地用嘘声命令大家保持安静,然后又是一阵大笑。他们在释放压力,释放恐惧。今晚叫得最大声的是史蒂维·惠普尔,卢克猜测史蒂维喝了葡萄酒或烈性柠檬水。没有严厉的大人要求他们闭嘴,此处的负责人对执行噪声禁令或强制宵禁毫无兴趣。

卢克这一侧的楼终于安静下来。现在只剩下心脏剧烈跳动和大脑疯狂运转的声音,他最后一次回顾莫琳列出的任务表。

出去后朝着蹦床走,他提醒自己。万不得已就用刀,然后向右稍微拐个弯。

前提是他能出去。

他发现自己有八成的决心,而恐惧只有两成,为此他感觉松了一口气。尽管这种恐惧没有什么道理,但卢克觉得这是自然反应。他很清楚决心的驱动力是什么,那是一个简单又无情的事实:这是你的机会,是你唯一的机会,你必须利用好这个机会。

外面的走廊陷入了寂静,大约半小时后,卢克爬下床,拿起电视机上的塑料冰桶。他为监视者编造了一个故事——当然了,那得此刻真有人在那儿盯着监视器,而不是在楼下某处的监控室玩单人纸牌。

这个故事说的是一个孩子早早上床,出于某些原因醒来,也许是想小便,也许是做了噩梦。总而言之,这个孩子在半梦半醒中,身穿内衣走到走廊。积灰玻璃罩里的摄像头会拍到他去制冰机取冰块,他回来时不但拎着一桶冰,还拿上了铲子。他们会以为这个孩子睡意蒙眬,忘记了铲子还拿在手里。等明天早晨他发现铲子被扔在自己的桌上或卫生间水槽里,会抓耳挠腮地琢磨这是从哪儿来的。

卢克回到房间里,拿了几块冰放在杯子里,然后去卫生间的水龙头接了一杯水,他喝掉半杯后感觉很清凉,他的嘴巴和喉咙都很干。他把铲子留在马桶的水箱上,然后回到床上。他辗转反侧,自言自语。故事里的孩子或许在想念他的小跟屁虫,也许这就是他睡不着的原因,也许没人在监视或监听,但他无法确定,因此他必须这么表演。

最后他打开台灯,穿上衣服。他走进卫生间,卫生间里没有监控摄像头(理论上没有),然后他把铲子插在裤腰前面,用明尼苏达双城队的T恤遮住它。假如这儿有监控摄像头,假如有人正在看,那他此刻就暴露了。对此他无计可施,只能继续表演他编造的故事。

他走出房间,沿着走廊走向休息室。史蒂维·惠普尔和一个新来的孩子在地上熟睡,两人周围扔着六个撒旦威士忌的空瓶。这些小酒瓶代表许多代币,史蒂维和新朋友醒来时会带着宿醉的头痛并且发现口袋空空如也。

卢克跨过史蒂维,走进食堂。只有沙拉吧的日光灯亮着,这个地方看上去不但阴郁还有点吓人。他从几乎永远不会空的果盘上抓了个苹果,他咬了一口,回到休息室里,他希望没人在看,就算有人在看,也能理解和认可他表演的哑剧:这个孩子半夜醒来,去制冰机取冰,舒舒服服地喝了一杯冰水,但之后他更加清醒了,于是去食堂找东西吃。然后这个孩子心想:哎,为什么不去操场待一会儿,呼吸点新鲜空气呢?他绝对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卡丽莎说她和艾莉丝好几次夜里出去看过星星——这儿没有光污染遮蔽天空,星星亮得出奇。她说,偶尔也有孩子会在夜里去操场上亲热。他希望今晚没人在操场上看星星或耳鬓厮磨。

确实没有,今晚没有月亮,操场上很暗,各种运动器材变成了带棱角的黑影。比较小的孩子若是没有一两个同伴,往往会害怕黑暗;比较大的孩子其实也害怕,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卢克在操场上溜达,等待不怎么熟悉的夜班护工出现,问他在操场上干什么,T恤底下还藏着一把铲子。你不会是企图逃跑吧?那就太他妈缺心眼了!

“缺心眼,”卢克嘟囔道,背靠着铁丝网坐下,“那就是我,一个真正的缺心眼的人。”

他等着他们出现,但没人来找他。耳畔只有蟋蟀的吟唱和猫头鹰的咕咕叫。操场上有监控摄像头,但真的有人在看画面吗?他知道这儿肯定有安保人员,但他也知道他们很懒散,并且很快就会知道他们到底有多懒散了。

他撩起T恤,取出铲子。在他的想象中,他会用右手在背后挖土,等这条胳膊累了就换左手。但在现实中,这么做其实不太行得通。铲子屡次刮到铁丝网底部,发出的响声在寂静中犹如惊雷,而他也看得出自己的进展非常缓慢。

简直是疯了,他心想。

卢克抛开他对监控摄像头的担忧,转身跪在地上,开始在铁丝网底下挖掘,并左一把右一把地抛撒砾石。时间似乎变得无比漫长,他觉得几小时过去了。监控室(他从未见过,但能够栩栩如生地想象出来)里会不会有人开始想,失眠的孩子为什么还没从操场上回来?他会不会派人来查看?要是摄像头有夜视功能,卢克小子,你说结果会怎么样?

他拼命挖,他能感觉到汗水开始润湿面部,值夜班的虫子蜂拥而至。他继续挖,能闻到自己腋下的汗味,他的心跳快得像在飞奔。他觉得有人站在他背后,但等他扭头望去,却只见到星空映衬下的篮球架。

他在铁丝网底下挖出了一条沟,很浅。但他来到异能研究所前本来就很瘦,这段时间体重又掉了不少,也许……

但等他趴下,企图从底下钻出去的时候,铁丝网挡住了他。还差得远呢。

回去吧,回去上床睡觉,免得被他们发现你企图逃跑,对你做一些恐怖的事情。

但那不是选择,而是怯懦。他们本来就要对我做一些恐怖的事情:影片、头疼、斯塔西光……最后,汇入蜂群。

他继续挖,开始喘息,前后挖,左右挖,铁丝网底部和地面之间的沟逐渐扩大。他们太愚蠢了,居然没有用水泥铺平铁丝网内外的地面;他们太愚蠢了,居然没有给铁丝网通电,哪怕是低压电。但他们确实没有这么做,否则他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了。

他再次趴下,尝试钻出去,而铁丝网底部再次挡住了他,但他快要成功了。卢克起身,跪在地上继续挖,他的动作越来越快,左一下,右一下,向前送,向后收,来回使劲。忽然间咔嚓一声,铲子的握柄断了。卢克扔下握柄,继续挖,他能感觉到铲子的边缘嵌进了手掌。他停下来看了一眼,发现双手在流血。

这次一定能行,必须行。

但还是……差……一点。

于是他爬起来继续挖土,左一铲,右一铲。鲜血顺着手指往下流,汗水使头发粘在额头上,蚊子在他的耳畔唱歌。他放下铲子,趴下,再次尝试从铁丝网底下钻出去。铁丝网的尖头戳开他的T恤,划破他的皮肤,他的肩也开始流血了。他不管不顾,继续往外钻。

钻到一半,他卡住了。他盯着砾石地面看,他喘息时鼻孔喷出的气流吹起尘土,形成一个个小旋涡。他必须退回去继续挖土——稍微再深一点就行了。然而,当他想退回操场这一侧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回不去了。不是被挡住,而是被卡住了。等明天早晨太阳升起,他依然会被困在这该死的铁丝网底下,就像一只落入陷阱的兔子。

光点开始浮现,红的、绿的、紫的,它们从眼前一两英寸外、被他挖开的泥土中升起。它们扑向他,陡然分开,重新聚拢,旋转,搏动。幽闭恐惧的感觉捏住了他的心脏,攥紧了他的脑袋。他的双手在搏动和震响。

卢克伸出手,将手指插进泥土,使出所有的力气向前拉身体。一瞬间,光点不仅充满他的视野,还充满他的整个大脑,他迷失在它们彩色的光线之中。铁丝网底部似乎抬起了一点点,也许这纯粹是他的想象,但他不这么认为,他听见铁丝网发出了嘎吱声。

也许这是针剂和水箱的功劳,我现在是心动显性者了,他心想。就像乔治。

但这并不重要,此刻唯一重要的是他又能够继续前进了。

光点渐渐消退。就算刚才铁丝网底部真的抬起来了,此刻也已落了回来。金属尖头不但刮伤了他的肩,也刮破了他的臀部和大腿。一时间他陷入巨大的痛苦,不得不停下,铁丝网贪婪地抓住他,不肯放他离开,他转动头部,脸颊贴在泥土里的鹅卵石上,他看见一片树丛。树丛似乎触手可及。他伸长手臂,又爬出去一点。他再次伸长手臂,抓住了一棵灌木。他用力一拉,灌木开始松动,但还没等他把灌木从土里完全拔出来,他发现自己又能动了,他抬起臀部,用双脚推身体。铁丝网底部一个突出的尖头和他吻别,在他的腿肚子上划出一道热辣辣的印子,他蠕动着从铁丝网的另一侧爬了出来。

他爬出来了。

卢克起身跪在地上,发疯般地扭头望去,他以为自己会看见所有照明灯同时亮起——不光是休息室里的,走廊和食堂也会亮如白昼,他会在灯光中看见奔跑的身影:护工从腰间拔出电棒,然后开到最大功率。

但是没有人。

他站起来,开始盲目地奔跑,在恐慌中他忘记了至关重要的下一步——确定方向。要不是因为他踩在一块锋利的石头上,左脚踝处一阵灼烧般的剧痛使他意识到自己在最后那拼死一挣中弄掉了运动鞋,他很可能会在恢复理智前跑进森林,彻底迷失方向。

卢克回到铁丝网旁,弯腰捡起运动鞋穿上。他的后背和臀部只是有点刺痛,但小腿上最后的划伤比较深,疼得仿佛被烙铁烧灼着。他的心率逐渐降低,头脑变得清醒。埃弗里是如此转述莫琳提议的第二步的:出去后朝蹦床走,然后背对着蹦床,向右迈不大不小的一步。那就是你的方向。你只需要走一英里左右,不一定要走直线,因为你的目标相当显眼,但最好还是尽量走直线。那天夜里晚些时候,埃弗里在床上说,也许卢克可以利用星星引路,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好了,出发吧。但他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他抬起手,摸着嵌在右耳耳垂中的小圆环。他记得有人说过(也许是艾莉丝,也许是海伦),植入这东西并不疼,因为她早就打过耳洞。但耳环是可以拿下来的,卢克见过他母亲这么做。但这个这东西是固定在耳朵上的。

求你了,上帝,别逼我用刀子。

卢克鼓起勇气,把指甲插进追踪器弧形上沿的底下,然后用力一拽。他的耳垂被拉长了——疼,很疼,但追踪器纹丝不动。他松开手,做了两次深呼吸(沉浸水箱的记忆又回来了),又拽了一下。这次他更用力,疼痛也更剧烈,但追踪器依然纹丝不动,而时间正在流逝。从这个陌生的角度望去,宿舍区的西楼显得很陌生,此刻它依然黑暗而寂静,但这还能持续多久呢?

他想再拽一次,但那只是在拖延不可避免的结局。莫琳早就知道,因此才给了他一把水果刀。他从口袋里掏出小刀(他动作很小心,免得把U盘带出来),在微弱的星光中将它举到眼前。他用拇指尖试了试刀刃,然后抬起左手向下拉耳垂,他尽可能拉长耳垂,可实际上拉不了多长。

他犹豫了片刻,花了几秒钟才完全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在铁丝网外呼吸自由的空气了。猫头鹰再次睡意盎然地咕咕叫,他看见萤火虫在黑暗中飞舞,尽管身处绝境,他依然注意到了它们的美丽。

别磨蹭了,他对自己说,就当你在切牛排。无论多疼也别叫,你绝对不能出声。

卢克把刀刃贴在耳垂顶部的外沿,就这么呆站了仿佛永恒般的几秒钟。然后他放下了小刀。

我做不到。

你必须这么做。

但我做不到。

唉,上帝啊,我必须这么做。

他再次把刀刃贴在毫无保护的柔软的肉上,只留给自己一丁点时间祈祷——他祈祷刀刃足够锋利,能一下完成任务,然后向下一划。

刀刃确实很锋利,但他最后一瞬间的力道不够,耳垂没有被干脆地割掉,还有一小截软骨没断。刚开始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感觉到温暖的血顺着颈部侧面向下流。随即疼痛袭来,感觉就像一只品脱[1]瓶那么大的黄蜂叮了他一下,向他注射毒液。卢克咬牙吸气,抓住悬着的耳垂,像剥鸡腿皮似的把它揪了下来。他低头细看,知道自己已经弄掉了那该死的追踪器,但他必须用眼睛看清楚。他需要百分之百地确认。对,成功了。

卢克找到与蹦床平行的位置,转身背对着蹦床,然后向右走了一步——他希望这是不大不小的一步。前方是缅因州北部的幽暗森林,绵延了不知道多少英里。他抬起头,找到大熊座,拐角上的一颗星位于正前方。你跟着那颗星星走,他对自己说,这就是你必须做的事情。他不需要一直走到天亮,莫琳告诉过埃弗里,他只需要走一英里左右,然后就是下一步了。不要理会肩胛骨上的疼痛,也不要理会小腿上更剧烈的疼痛,更不要理会像凡·高一样被割的耳朵上剧烈的疼痛。不要理会你颤抖的手臂和腿,走起来就是了。但首先……

他把攥成拳头的右手收到肩膀后,将嵌着追踪器的血肉扔过铁丝网。他听见(或者想象自己听见)耳垂啪嗒一声落在所谓篮球场的沥青地上。让他们去那儿找我吧。

他开始向前走,双眼只盯着天空中的那颗星星。

注释:

[1]1品脱(美)约合0.4732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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