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冬
「妳会留下来吧?」道斯问。她们一走进令牌居的门厅，整栋房子就发出叹息，彷佛感应到她们的悲伤。它知道吗?它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达令顿永远不会回来?
「当然。」她很感激道斯希望她留下。她不想独自一人，但也不想为了室友而摆出开朗的假象。现在她没有力气伪装。她依然无法克制地想要抓住一丝希望。「或许我们弄错了。说不定是桑铎搞砸了。」
道斯打开灯。「他花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规画。这次的仪式没有问题。」
「哼，搞不好是他故意犯错。有可能他根本不想让达令顿回来。」她知道这只是毫无根据的猜忌，但她能做的只有这个。「如果他真的帮忙掩盖塔拉的命案，绝不会希望达令顿那种英勇骑士来调查，我好应付多了。」
「可是妳已经很英勇了，亚丽丝。」
「比较有能力的英勇骑士。桑铎中止仪式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的舌头是石头做的──他用那句咒语让铃安静下来。」
「其他的呢?」
道斯解开围巾，把大衣挂在勾子上。
她背对着亚丽丝说：「聆听空屋的寂静。这里不欢迎任何人。」
达令顿竟然永远被禁止回到黑榆庄，光是想就让人难以忍受。亚丽丝揉揉疲惫双眼。「骷髅会脏卜的那天晚上，我真的听到有个人──有个东西──用力敲门想闯进来，而且发生在塔拉遇害的同时。那个声音和今晚的很像。说不定是达令顿，说不定他看到塔拉遭到杀害，所以想警告我。如果他──」
道斯已经开始摇头了，她松松扎在后颈的包头散开。「妳也听到他们的解释了。那个……那个东西吃了他。」她的肩膀颤抖，亚丽丝领悟到她又哭了，道斯紧抓着挂在墙上的外套，彷佛要是少了这个支撑，她就会瘫倒。「他死了。」这句话有如副歌，在悲伤结束之前，她们必须一直重复。
亚丽丝按住道斯的手臂。「道斯──」
但道斯站直，用力吸一下鼻子，抹掉眼眶中的泪水。「不过桑铎错了。理论上，被地狱兽吃掉不一定会死。只是人类办不到。」
「那么，什么可以不死?」
「恶魔。」
凭他们给的薪水，我们没必要冒险。
道斯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将落在脸上的头发往后拨，重新扎好包头。「妳觉得桑铎到了以后会想喝咖啡吗?」她问，从起居室地板上拿起耳机。「我想工作一下。」
「进度如何?」
「我的论文?」道斯缓缓眨眼，低头看手中的耳机，彷佛纳闷自己怎么会拿着。「我不知道。」
「我来叫披萨。」亚丽丝说。「我要先洗澡。我们两个都好臭。」
「我开瓶红酒。」
楼梯走到一半时，亚丽丝听见有人敲门。一瞬间，她以为是桑铎院长来了。但他为什么敲门?她加入忘川会这半年来，橘街这栋房子从来没有人敲门。
「道斯──」但她来不及说完。
「让我进来。」一个男人说，宏亮愤怒的声音穿透门板。
亚丽丝的脚自己动了起来，到了门口她才惊觉不对。使役。
「道斯，不要开!」她大喊。但道斯已经开锁了。
门锁发出喀答一声，然后门猛地往内打开。道斯被甩到楼梯柱上，耳机从手中飞出去。她的头撞上柱子，亚丽丝听到响亮的喀啦一声。
亚丽丝没有停下来思考。她捡起道斯的耳机戴上，用双手紧紧压住，然后转身往楼上跑。她回头看了一眼，布雷克・齐利──俊美的布雷克・齐利，羊毛大衣的肩膀处沾染白雪，感觉彷佛从时尚杂志走出来。他从道斯身上跨过，视线锁定亚丽丝。
道斯不会有事，她告诉自己。她一定不会有事。要是控制不住自己，就没办法帮她。
布雷克用了星光粉之类的东西。刚才隔着门亚丽丝就感觉到那股力量。因为魔法的影响，道斯才会开门。
她往库房狂奔，拿出手机拨打透纳的号码，然后用力一拍藏书室旁边墙上的老旧音响控制面板，希望这次系统会乖乖听话。或许令牌居想和她并肩作战，因为走道上传来音乐声，非常响亮、非常清晰，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达令顿在的时候，系统会播放珀赛尔或普罗高菲夫的古典曲目。但现在系统播放的是道斯最后一次听的歌──莫里西的吉他颤音响彻令牌居，要不是亚丽丝太害怕，一定会笑出来。
因为她戴着耳机，所以听不清歌词，她自己的呼吸声也非常大声。她冲进库房，打开一个又一个抽屉。道斯在楼下流血。透纳远水救不了近火。亚丽丝不愿意思考布雷克打算对她做什么，又会命令她做什么。是因为之前她做的事，所以他要来报仇?难道他查出她的身分，而且一路跟踪她来这里?还是因为塔拉的事，所以他才找上门?亚丽丝太专注调查秘密社团，没有想到近在眼前的另一个嫌犯──内心腐败的俊美男孩，不喜欢听别人说不。
她需要武器，但她的敌人是配备超级魅力的活生生人类，库房里没有适合的武器。
亚丽丝回头一看，布雷克已经来到她身后了。他说话，幸好音乐很大声，她听不见。她从抽屉里随便拿起重物就扔，甚至不知道那些飞向他的东西是否价值连城。一个星盘、一个闪亮的镇纸，一片海洋锁在里面。
布雷克挥手拍开那些东西，一把抓住她的后颈。因为打长曲棍球与虚荣心，他非常壮。他扯下耳机。亚丽丝用尽全力尖叫，同时用指甲抓他的脸。布雷克痛呼，她逃到走道上。她曾经和怪物肉搏，她赢了，但不是靠自己。她必须出去，离开结界，这样就能借用诺斯的力量，或是找其他灰影帮忙。
房子彷佛在嗡鸣，传达焦虑的心情。陌生人进来了、杀人凶手进来了。电灯闪烁，发出爆裂声响，音响系统的杂音变大。
「冷静。」亚丽丝对房子说，她不停奔跑，冲向楼梯。「你太老了，不能这么激动。」
但房子继续嗡鸣、震动。
布雷克从后面扑倒她。亚丽丝重重撞上地板。「不要动。」他在她耳边柔声说。
亚丽丝感觉四肢死锁。她不只是停止动作──她很高兴能够为他服务，甚至感到激动。她绝对不能动，要像雕像一样静止。
「道斯!」她大喊。
「安静。」布雷克说。
亚丽丝紧闭嘴巴。她很乐意能够为他做这件事。这是他应得的，他想要的都该得到。
布雷克将她翻过来，矗立站在她身边。他不可思议地高大，他的金色乱发后面能看见格子天花板。
「妳毁了我的人生。」他说。他举起脚，靴子落在她的胸口。「妳毁了我。」她的头脑有个部分在尖叫，快逃，推开他，想想办法。但那个声音太遥远，无法抵抗强烈的服从意念。可以听从他的命令，她好开心，非常开心。
布雷克的靴子往下重压，亚丽丝感觉肋骨弯曲。他很高大，整整两百磅的肌肉，所有重量感觉都集中在她的心脏下方。房子歇斯底里疯狂震动，彷佛能够感觉到她的骨头哭喊。亚丽丝听到某个地方有张桌子倒了，盘子从架子上跌落。令牌居代替她恐惧吶喊。
「妳凭什么那么做?」他说。「回答我。」
他给予许可。
「梅西和之前那些被你糟蹋的女生。」亚丽丝不齿唾骂，即使如此，她的心却在哀求他再给一个命令，再给她一次机会取悦他。「她们给我权利惩罚你。」
布雷克抬起靴子，用力往下踩。剧痛爆炸，亚丽丝尖叫。
于此同时，屋内的灯光全部熄灭。音响也随之关闭，音乐消失，四周黑暗、寂静，彷佛令牌居就此死去。
在寂静中，她听见布雷克吼叫。他的左手握拳，好像要打她。但从窗户照进来的路灯映在一个银色的东西上。刀。
「妳可以安静吗?」他问。「跟我说妳可以安静。」
「我可以安静。」亚丽丝说。
布雷克嘻笑，那种高亢的嘻笑，和她在影片中听到的一样。「塔拉也这么说。」
「她说了什么?」亚丽丝低语。「她做了什么让你这么生气?」
布雷克弯下腰。他的脸庞依然俊美，立体的线条几乎像天使。「她自以为比其他女生高级。不过，所有人都只能从布雷克这里得到一样的东西。」
难道他蠢到把梅瑞提魔药用在塔拉身上?她是不是发现他拿去做什么了?现在这些重要吗?亚丽丝快死了。到了最后，她还是像塔拉一样傻，一样无法保护自己。
「亚丽丝?」楼下某处传来桑铎院长的声音。
「不要上来!」她大叫。「快报警!他有──」
「给我闭嘴!」布雷克收回脚，用力踢她的侧腰。亚丽丝安静下来。
反正已经太迟了。桑铎出现在楼梯顶，表情迷惑。从她躺着的地方，亚丽丝看到他察觉她躺在地上，布雷克站在旁边，手里拿着刀。
桑铎往前冲，但他太慢了。
「停!」布雷克大喊。
院长整个人定住，差点摔倒。
布雷克转向亚丽丝，露出笑容。「他是妳的朋友?要不要我让他摔下楼梯?」
亚丽丝没有出声。他要求她安静，她只想让他高兴，但她的心智像骡子一样狂踢她的头颅。今晚他们全都会死。
「过来。」布雷克说。桑铎迫不及待地往前大步走，脚步轻快。布雷克对亚丽丝一撇头。「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只要能帮你，我什么都愿意。」桑铎说，语气彷佛邀请前程似锦的新生去他的办公室。
布雷克递上刀。「刺她。刺她的心脏。」
「我的荣幸。」桑铎接过刀，跨骑在亚丽丝身上。
敞开的门吹进一股冷风，亚丽丝发烫的脸感觉到了。她无法言语，无法抵抗，无法逃跑。她可以看见桑铎身后的大门顶端，以及外面的红砖小径。亚丽丝想起达令顿第一次带她来这里的那天。她想起达令顿的口哨，她想起那群胡狼，灵兽猎犬，为忘川会成员效力。
吾等乃牧者。
亚丽丝一手按着地面，感觉到掌心下冰凉光滑的木地板。求求你，她默默向令牌居哀求。我是忘川会儿女，坏蛋已经上门来了。
桑铎高举持刀的那只手。亚丽丝张嘴──她没有要说话，不，她没有要说话──孤注一掷在绝望中吹响口哨。派猎犬来吧。
胡狼从前门冲进来，龇牙咧嘴、呼嗥吠叫。牠们冲上楼梯，爪子发出哒哒声响，脚掌打滑。太迟了。
「快。」布雷克说。
桑铎往下挥刀。有个东西跑过来，将他从亚丽丝身上撞开。走道上突然挤满胡狼，咆哮着从她身上踩过。其中一只撞上布雷克。胡狼的重量让亚丽丝无法呼吸，牠们踩到她断裂的骨头，她大声惨叫。
牠们因为亢奋与嗜血而狂乱，开始吠叫乱咬。亚丽丝不知道如何控制牠们，她从来没必要知道。牠们毛皮发亮、牙龈漆黑、口冒白沫。她努力想站起来，往旁边躲开。她感觉一张嘴咬住她的侧腰，长长尖牙陷入肉里，她惨叫。
桑铎大喊一串她听不懂的文字，亚丽丝感觉咬住她的那张嘴松开，温热鲜血从身体涌出。她眼前发黑。
胡狼退却离开，在楼梯上彼此推挤。她看到桑铎的大腿被胡狼咬穿，露出的白色骨头看起来很像块根。他的腿血流如注。他喘着气掏口袋，想要找到手机，但动作很迟缓。
「桑铎院长?」她气喘吁吁地问。
他的头软软垂在肩上，手机脱手落在地毯上。
布雷克爬向她。他也在流血，她看到他的二头肌和大腿都被咬伤。
他撑起身体压在她身上，整个人贴着她，动作彷佛是她的情人一样。他的那只手依然握拳。他打她，一次、又一次。另一手抓住她的头发。
「去吃屎。」他对着她的脸颊低语。他坐起来，一手抓住她的头发，将她的头往地上砸。她眼冒金星。他再次拉起她的头，拽着她的头发，将她的下巴往后拉起。「去吃屎，去死。」
亚丽丝听到湿漉沉重的声响，怀疑是她的头颅裂开了。接着布雷克往前倒，压在她身上。她推他，乱抓他的胸口，他实在太重了，她好不容易才把他从身上推开。她伸手摸摸后脑。没有流血，没有伤口。
但布雷克就不是这样了。他完美的脸庞一侧凹陷，鲜血淋漓。他的头被打凹了。道斯站在他旁边，哭得很惨。她手中紧握着一个大理石半胸像，亥伦・宾汉三世，忘川会的守护圣人，他严肃的侧脸沾上鲜血与碎骨。
道斯松手，雕像滑落，掉在地板上往旁边滚。她转身背对亚丽丝，跪下呕吐。
布雷克・齐利注视天花板，双眼无神。他外套上的雪融化了，羊毛反光，感觉像是更高级的布料。他的模样有如战败的王子。
胡狼走下楼梯，从令牌居大门离开之后就消失了。亚丽丝很想知道牠们去了哪里，平常狩猎什么东西。
远处传来声响，可能是警笛，也可能是迷失的生物在黑夜中嗥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