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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冬

  忘川会肯定有处理谋杀案的程序,一连串她应该遵守的步骤,且达令顿一定知道的步骤。

  他八成会要她请道斯帮忙。 然而,亚丽丝和道斯一直没有熟起来,顶多只是客气地装作对方不存在。 道斯热爱光鲜亮丽的达令顿,所有人都爱他。 似乎只有他能够自在和她交谈,道斯每次都很别扭,那种感觉总是挂在她身上,就像她常穿的运动衫,尺寸过大,看不出究竟是什么颜色。 亚丽丝十分确定,那天在罗森菲尔馆发生的事,道斯认为是她的错,虽然道斯没有说出口,但她的沉默多了一种之前没有的恨意,关橱柜门时很大声,而且经常用猜忌的眼神偷看她。 除非绝对必要,否则亚丽丝不想和道斯说话。

  如此一来,只剩下查询忘川会藏书室这个办法了。 不然也可以干脆抛下这所有鸟事,她虽然这么想,但还是乖乖走上橘街豪宅的台阶。 再过一个星期,达令顿应该就会回到这个屋檐下。 举行新月仪式之后,他一定会回来,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准备用他神奇的头脑解开塔拉. 哈钦司谋杀案的谜团。 不过,说不定他会先处理其他问题。

  令牌居没有钥匙。 达令顿第一次带她来的那天,把她介绍给大门认识,现在每次她进来,门就会发出哀怨叹息。 达令顿和她一起来的时候,门总是发出愉悦声响。 至少门没有放出胡狼攻击她。 自从第一次来的那天早上被吓坏之后,亚丽丝再也没有看过那群灵兽猎犬,不过,每次她接近这栋房子就会想起那群胡狼,好奇牠们睡在哪里、会不会肚子饿。 灵兽需要吃东西吗?

  理论上,道斯星期五休假,但几乎随时都能看到她抱着笔电窝在一楼的起居室角落,因此要避开她很简单。 亚丽丝溜进门厅、钻进厨房,找到道斯昨晚准备的三明治,用湿布盖着放在冷藏室顶层。 她狼吞虎咽吃光,觉得好像在做贼,但这种感觉反而让柔软白面包、小黄瓜圆片,以及莳萝调味的熏鲑鱼,全都变得更美味。

  忘川会于一八八八年买下橘街的这栋豪宅,那时约翰. 安德森刚刚搬出去没多久,据说是为了逃离女鬼,他父亲杀死的卖烟女一直阴魂不散。 从那之后,令牌居换过许多伪装,一般住家、圣玛丽修女会经营的学校、律师事务所,现在则是永远等待整修的住家。 但无论换过多少名目,其实始终是忘川会总部。

  二楼的走道上放着一个书柜,旁边有个古董写字桌,花瓶里插着干燥绣球花,这就是藏书室的入口。 旁边的木饰板里藏着一个老旧面板,理论上是用来控制音响系统的,实际上只有一半的时间能用,有时候播放出来的音乐如此细微遥远,反而让屋里显得更凄凉。

  亚丽丝从书柜第三层拿起阿贝马雷之书。 这本书乍看之下只是普通的账簿,脏兮兮的布质封面,但她翻开时,书页发出电流霹啪声响。 她敢发誓,真的有一股轻微的电流窜过她。 这本书会保留上一次查询残留的印象,亚丽丝翻到前一页,看到达令顿潦草的笔迹写下罗森菲尔馆平面图,日期是十二月十日。 那天晚上之后,便再也没有人看过丹尼尔. 阿令顿。

  亚丽丝从写字桌上拿起笔,写下日期以及「忘川会程序。 命案」。 她将书放在两本书中间,分别是《史多佛在耶鲁》以及《新英格兰烹饪大全卷二》。 她从来没看过卷一。

  房子唉声叹气表达不满,书柜轻微震动。 亚丽丝很想知道,道斯是不是太专心写论文,所以没察觉,还是她正在望着天花板,猜测亚丽丝又在搞什么鬼。

  书柜停止震动,亚丽丝抓住右边一拉。 书柜像门一样打开,里面是一个两层楼高的圆形大厅,四周全部摆满书架。 虽然现在是下午,但上方玻璃穹顶外的天空却呈现刚进入暮色时分的朦胧蓝色。 空气感觉有些潮湿,她闻到橙花的香气。

  忘川会空间有限,因此,他们向滚动条钥匙会借用魔法,将藏书室转移到另一个空间,当时执行这项计划的理查德. 阿贝马雷还只是但丁。 在阿贝马雷之书写下关键词,放回书架上,藏书室就会很贴心地从忘川会藏书中找出所有相关数据,只要打开密门就能看见。 这些书其实收藏在格林威治一座庄园的地窖,绝大多数的主题都是奥秘学、纽哈芬与新英格兰的历史。 这里藏有十五世纪知名宗教裁判官海因里希. 克雷默所写的《女巫之槌》,不只有初版,还有五十二种译本。 另外还有十五世纪炼金术大师帕拉塞尔苏斯的作品全集、英格兰神秘学家阿莱斯特. 克劳利与弗朗西斯. 培根的秘密日记、从位于伊朗恰克恰克的琐罗亚斯德教拜火圣殿取得的咒语书、美式足球传奇人物卡尔文. 西尔的签名照、威廉. 巴克利的作品《耶鲁神与人》的初版,还附上写在Yakee Doodle连锁餐厅餐巾纸上的咒文,可以显现书中隐藏的章节。 不过这里绝对找不到《傲慢与偏见》,冷战历史相关的作品也全都在探讨艾森豪威尔主义演讲词使用了多少错误的魔法。

  藏书室本身也很任性。 要是查询条件不够精确,或是找不到查询的书,书柜就会不停抖动,最后释放高热,并且发出尖锐疯狂的呜咽,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拿出阿贝马雷之书,对着书页轻声念诵一段安抚咒文,同时轻抚书脊。 空间转移魔法也需要定期维护,每六年就必须进行一系列繁复的仪式。

  达令顿第一次带她来看藏书室并且解说使用方式时,亚丽丝问:「要是忘记维护会怎样?」

  「一九二八年发生过一次。」

  「结果呢?」

  「所有藏书同时全部挤进令牌居的藏书室,地板坍塌,压死了当时的眼目确斯特. 凡斯。」

  「老天,好惨。」

  「难说。」 达令顿沉思着说。 「被一堆书压到窒息,这种死法感觉很适合研究助理。」

  亚丽丝每次来藏书室都小心翼翼,书柜晃动的时候绝不靠近。 她完全可以想象,未来的达令顿拿她当笑料,嘲弄无知的银河. 史坦被暴走的知识一拳击中下颚而死。

  她把包包放在藏书室中央的圆桌上,木桌面上镶嵌着星座图,她看不出是哪个星座。 亚丽丝觉得很奇怪,书本的气味永远一样。 拜内克图书馆空调书库与展示柜中的古老文件,史特林图书馆的研究室,忘川会的魔法藏书室。 这些地方的气味都和她小时候常去的阅览室一模一样,虽然那里只有日光灯管和廉价平装书,那时她几乎是住在那里。

  书架上没有几本书。 几本老旧厚重的纽哈芬历史、一本感觉很新的平装书,书名叫作《纽哈芬骚动! 》,感觉应该是观光纪念品店卖的东西。 亚丽丝研究了一分钟,才发现其中一个书架塞满了同一本单薄小书的无数版本──《忘川人生:第九会之程序与规范》,早期是精装本,但随着时间过去,忘川会逐渐放弃装模作样,开始注意预算,装订方式也变成用钉书针简单固定。

  亚丽丝拿起最新的版本,封面上盖着一九八七年的日期戳记。 没有目录,只有歪歪的影印书页,边缘偶尔出现注记,里面夹着一张票根,是英国摇滚乐团Squeeze在纽哈芬体育馆举行的演唱会。 体育馆早已拆除,原本预计建造公寓大楼和小区大学校园,但最后都没有实现。 亚丽丝曾经看到一个青少年灰影,他穿着R. E. M.乐团的T恤,在体育馆原址改建的停车场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彷佛还在努力设法弄到门票。

  关于「命案」的段落短得令人沮丧:

  倘若发生与会墓社团相关的暴力死亡事件,则必须召开研议会,由院长、大学校长、忘川会现任会员、现任百夫长、忘川会信托基金理事长出席讨论,共同研拟处理办法(请见「会议程序」)。

  亚丽丝翻到「会议程序」,却只看到忘川会餐厅的平面图、座位顺序表、提醒眼目做会议纪录的备忘录,以及建议菜单。 显然会议中必须提供轻食,但不主动供应酒类。 甚至还有一篇食谱,菜色叫薄荷水果冰沙。

  「真是帮了大忙啊,各位。」 亚丽丝嘀咕。 在他们眼中,杀人似乎只是一种失礼的行为。 她不知道研议会是什么鬼东西,不过,显然参加的都是大人物,她一点也不想召开。 她真的应该联络校长,邀请他来吃冷肉拼盘? 桑铎叫她安心休息,他没有说要召开研议会。 为什么? 因为今年是经费年,因为塔拉. 哈钦司是市区的人,因为没有证据显示秘密社团涉案。 所以就算了吧。

  亚丽丝走出藏书室,关上门,再次翻开阿贝马雷之书。 这次书页飘出雪茄味,她听见餐具敲击的声音。 这就是忘川会对谋杀的记忆──没有鲜血、没有痛苦,只有一群人聚集在餐桌边,畅饮薄荷水果冰沙。 她迟疑片刻,思考该用什么关键词才正确,然后她写下新的查询要求:如何和死人说话。

  她将书放回去,书柜剧烈震动。 这次当她进入藏书室,书架上塞满了书。

  *

  她很难不觉得达令顿此刻就站在身后探头看,满怀热忱的学者努力克制自己,不干预她笨拙的搜寻。

  妳第一次看见他们是什么时候? 亚丽丝没有对达令顿撒谎,她真的想不起来第一次看到幽灵是什么时候,她脑中甚至不认为他们是幽灵。 泳池边那个嘴唇发青的比基尼女孩; 学校铁丝网栅栏外那个裸男,懒洋洋地抚弄下体,看着她班上的同学打躲避球; In-N-Out汉堡店的卡座里,那两个穿染血T恤的男生,他们从不点餐。 她称他们为「安静东西」,只要她不理他们,他们就不会来纠缠她。

  她十二岁那年,在戈立塔市的一间厕所里,一切都改变了。

  那时候,她已经知道不可以跟别人说她看到什么,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到了要上国中的时候,她要求妈妈不要称呼她银河,改用亚丽丝这个名字,学校的数据也填写这个名字。 在以前的学校,所有人都知道她是那个神经兮兮的同学,经常自言自语,明明没有东西却吓一跳; 她没有爸爸,而且长得也不像妈妈。 一位辅导老师认为她有过动症,另一位认为她需要规律睡眠。 而副校长则把她妈妈拉到一边,悄悄说亚丽丝可能有点迟缓。 「有些毛病不能靠心理治疗或吃药解决,妳懂吧? 有些孩子就是无法达到平均水平,但教室里依然有他们的位子。」

  新学校、新开始,她要把握机会将自己塑造成正常人。

  亚丽丝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说出她想改名字,妈妈说:「妳不该因为与众不同而觉得丢脸,银河这个名字不是随便乱取的。」

  亚丽丝没有反驳。 她读过的书、看过的电视节目都说与众不同没什么不好。 与众不同非常棒! 只是没有人像她这么不同。 更何况,她环顾小小的公寓,家里到处是补梦网、丝巾、精灵在月光下跳舞的图画,她永远不会真的和别人一样。

  「说不定只要努力就可以做到。」

  「好吧。」 米拉说。 「我尊重妳的决定。」 她将女儿拉进怀中,在前额印上一个吻。 「不过,妳永远是我的小星星。」

  亚丽丝大笑着扭动挣脱,因为安心与期待而几乎有点头晕,她接着开始思考该如何说服妈妈买新牛仔裤给她。

  七年级开始了,亚丽丝觉得新名字似乎有魔力。 尽管依旧有些问题无法解决,她的球鞋还是和大家不一样,发饰也不对,午餐的菜色仍旧很怪。 新名字无法让她变成金发、长高,也无法让眉毛变细,她必须勤奋地拔,两边眉毛才不会结合成同一阵线。 白人同学依然认为她是墨西哥人,墨西哥同学依然认为她是白人。 不过她的课堂表现还不错,而且中午有人陪她吃饭。 她交了一个朋友,叫作梅根,她会邀请亚丽丝去她家看电影、吃早餐谷片,谷片的名字感觉甜滋滋的,因加了人工色素而显得鲜艳亮眼。

  去戈立塔校外教学的那天早上,萝莎莉老师叫大家分成两个人一组,梅根握住亚丽丝的手,亚丽丝感到深深的感激,担心会因为太激动而呕出老师发的蓝莓小玛芬。 整个早上,她们端着宝丽龙杯喝热可可,在校车的绿色塑料皮座位上挤在一起。 她们两个的妈妈都喜欢佛利伍麦克乐团,因此当收音机播放起〈Go Your Own Way〉时,她们跟着一起唱,几乎是大吼大叫,笑到喘不过气,寇迪. 摩根摀着耳朵大声叫她们闭嘴。

  去蝴蝶保护区的车程几乎花了三个小时,每一分钟都让亚丽丝感到回味无穷。 蝴蝶园本身没什么特别:一条灰尘很重的小径穿过漂亮的尤加利树林,导览员讲解帝王斑蝶的进食习惯与迁徙模式。 亚丽丝看到一个苗条的女人在园区游荡,她的一条手臂只剩一条筋还连着身体,亚丽丝急忙转过头,刚好看到树梢升起一大片橘色翅膀,大批帝王斑蝶飞起。 靠近入口的地方有野餐桌,她和梅根并肩坐在那里吃午餐。 上车前,大家都去上厕所。 厕所是两栋低矮建筑,水泥地湿答答,梅根与亚丽丝进去时都差点吐了。

  「算了吧。」 梅根说,「我可以憋到回学校。」

  但亚丽丝非上不可。 她选了最干净的隔间,在马桶座上仔细铺好一圈卫生纸,然后脱掉牛仔短裤,她吓得呆住了。 她呆望许久,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 血几乎干了,颜色非常深,她几乎无法理解那是血。 她的月经来了。 不是应该会痛吗? 梅根暑假的时候来了,经常和她分享对棉条和卫生棉的看法,以及止痛药有多重要。

  幸好血没有渗透到短裤上。 不过,她要如何撑过回学校的车程?

  「梅根!」 她大喊。 但就算刚才厕所有人,现在也全都出去了。 亚丽丝感到越来越惊慌。 她必须在大家上车坐好之前去找老师,她一定知道该怎么办。

  亚丽丝将卫生纸在手上缠了几圈,做成临时衬垫放在脏掉的内裤上,然后穿上短裤匆忙走出隔间。

  她惊呼一声。 外面有个男人,他的脸上有很多瘀血。 她意识到那是幽灵而松了一口气。 在女厕遇到死掉的男人,比遇到活着的好多了。 她握紧拳头,硬是穿过他的身体。 她最讨厌穿过他们。 有时候她会看到记忆一闪而过,但这次她只感到一股寒意。 她快步走向洗手台,急忙洗好手。 亚丽丝感觉得到他还在,但她小心避免在镜子里对上他的视线。

  她感觉有个东西碰到后腰。

  下一瞬间,她的脸被按在镜子上。 她的臗部压在陶瓷洗手台边缘,她感觉到冰冷的手指拉扯裤腰。

  亚丽丝尖叫,她抬脚踢,感觉到真实的肌肉与骨头,拉她裤腰的手松开。 她想往后推离开洗手台,却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蓝色发夹滑落,她看到抓住她的那个男人──那个东西。 你不能做这种事,她想着。 你不能碰到我。 不可能,不允许。 安静东西从来不会碰到她。

  紧接着她的脸被压在水泥地板上。 她感觉臀部被往后拉,内裤被扯下来,有个东西抵着她,想要进入她。 她看到一只蝴蝶躺在洗手台下面的积水里,一只翅膀狂乱拍动,彷佛在对她招手。 她不停尖叫、尖叫。

  梅根和萝莎莉老师发现她的时候,她趴在公厕地上,皱成一团的短裤拉到脚踝,内裤拉到膝盖,鲜血染红她的大腿,双腿之间夹着被血浸透的一团卫生纸。 她哭泣、挣扎,臀部翘在半空中,不停发抖。 没有别人在。

  萝莎莉老师在她身边说:「亚丽丝! 亲爱的!」 那个企图进入她的东西消失了。 她始终不知道他为什么停止,为什么逃跑,只知道她死命抓着老师活生生、有温度、带着熏衣草肥皂香味的身体。

  萝莎莉老师叫梅根先出去。 她帮亚丽丝擦干眼泪,然后帮她清理。 她的皮包里有卫生棉条,她教亚丽丝怎么用。 亚丽丝听从她的指示,依然不停颤抖、哭泣。 她不想碰下面那里,她不愿意去想刚才那个东西企图进去。 回程的路上,萝莎莉老师和她坐在一起,给了她一盒果汁。 亚丽丝听着同学笑闹歌唱,但她不敢回头。 她怕看见梅根。

  回学校的漫长车程,在保健室等候的漫长过程,她只想要妈妈,只想被妈妈抱在怀里,只想让妈妈带她回家,回到安全的公寓,裹着毯子躺在沙发上看卡通。 妈妈终于来了,压低声音和校长、辅导老师、萝莎莉老师谈了很久,走廊上已经没有学生了,大家都走了。 米拉带她走过回音很大的寂静校舍前往停车场,亚丽丝好希望自己还是小宝宝,可以让妈妈抱着走。

  回到家之后,亚丽丝尽快洗澡。 她感觉太脆弱、太赤裸。 万一那个东西又跑来怎么办? 万一其他东西跑来找她怎么办? 要怎么阻止他,阻止那些东西,不让他们找到她? 她看过他们穿墙。 她要去哪里才能再次感到安全?

  她让水继续流,偷溜去厨房翻杂物抽屉。 她听到妈妈在卧房小声讲电话。

  「学校的人认为她可能曾经遭到侵犯。」 米拉说,她在哭。 「因为过去的创伤,所以现在才会出现这种行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基督教青年会有个游泳老师,他总是怪怪的,而且亚丽丝一直不喜欢去游泳池。 说不定出过什么事?」

  亚丽丝讨厌游泳池,因为那里有个年纪很小的安静东西,他的一边脑袋凹进去,很喜欢在生锈的矮墩附近走来走去,那里原本有座跳台。

  她胡乱翻找抽屉,终于发现一把红色小折迭刀。 她带着刀回浴室,放在肥皂碟上。 她不知道拿来对付安静东西有没有用,但至少可以让她安心一点。 她匆匆洗好澡、擦干、换上睡衣,走进客厅蜷起身体,窝在沙发上,湿发包着毛巾。 她妈妈一定听到水声停了,因为不久之后她从房间出来。

  「嗨,宝贝。」 她轻声说,眼睛很红。 「妳饿不饿?」

  亚丽丝注视电视屏幕。 「可以吃真正的披萨吗?」

  「我可以在家做给妳吃。 妳不喜欢杏仁干酪吗?」

  亚丽丝没有说话。 几分钟后,她听到妈妈打电话去阿米其披萨店叫外送。 她们边吃边看电视,米拉假装没有偷看亚丽丝。

  亚丽丝吃到胃痛,然后继续吃。 时间太晚,没有卡通了,播出的节目变成太开朗的情境喜剧,主角有的是少年巫师、有的是住在顶级饭店的双胞胎,学校里每个人都假装嫌这些节目幼稚。 这些人是谁? 亚丽丝想着。 这些快乐、疯狂、有趣的人,他们是谁? 他们怎么可以那样毫无恐惧?

  妈妈小口咬着饼皮边缘,然后终于拿起遥控器按下静音。

  「宝贝。」 她说。 「银河。」

  「亚丽丝。」

  「亚丽丝,可以和我谈谈吗? 可以谈一下今天发生的事吗?」

  亚丽丝感觉笑声凝聚成硬球,从喉咙推挤上来,弄得她很痛。 等到那颗球冒出来,她会哭还是笑? 可以谈一下今天发生的事吗? 她该说什么? 有个鬼想强暴我? 说不定他得逞了? 她不确定到什么程度才算得逞,进去多深才算数。 无所谓,反正没有人会相信。

  亚丽丝紧握着睡衣口袋里的小刀,她的心跳突然加速。 她能说什么? 救救我。 保护我。 问题是没有人能保护她,没有人能看见伤害她的那些东西。

  他们甚至可能不是真的,这才是最严重的问题。 万一只是她的想象呢? 说不定她只是疯了,然后呢? 她好想放声尖叫,永远不要停。

  「宝贝?」 妈妈的眼睛再次涨满泪水。 「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总之不是妳的错。 妳知道吧? 妳──」

  「我不要去上学。」

  「银河──」

  「妈妈。」 亚丽丝转身抓住妈妈的手腕,她需要妈妈认真听。 「妈妈,不要逼我去。」

  米拉想要抱住亚丽丝。 「噢,我的小星星。」

  这时亚丽丝真的放声尖叫。 她猛踢妈妈,不让她接近。 「妳是个该死的废物。」 她一次又一次尖叫,最后妈妈哭了出来,亚丽丝回房间锁上门,因为羞耻而觉得想吐。

  米拉哀求亚丽丝,企图用垃圾食物和电视时间收买她,终于她下了最后通牒:「妳如果不去看心理医生,就回去上学。」

  于是接下来的星期一,亚丽丝回去上学。 没有人跟她说话,没有人正眼看她,她发现体育馆的置物柜被人抹上意大利面酱,她知道梅根说出去了。

  亚丽丝有了个新绰号,血腥玛丽。 她独自吃午餐。 无论是实验课或校外教学,再也没有人选她搭档,每次都得由老师指派。 亚丽丝太急着想挽回梅根,于是告诉她那天真正发生的事,努力想解释。 她知道这样做很蠢,在滔滔不绝诉说她看到那些东西的当下,她已经看到梅根渐渐后退,眼神越来越疏远,食指缠绕着一绺光亮的棕色长鬈发。 梅根越是退缩、越是沉默,亚丽丝就越是讲个不停,彷佛那些话里藏着密码、钥匙,能够让她多少找回失去的友谊。

  最后梅根只说了一句:「好喔,我要走了。」 然后她做了亚丽丝早就猜到她会做的事:全部说出去。

  因此,当莎拉. 麦金尼求亚丽丝去「三个男孩」餐厅和她碰面,一起去找她奶奶的鬼魂说话,亚丽丝其实知道很可能只是整人、恶作剧。 尽管如此,她还是去了。 依然怀抱希望,结果却一个人坐在美食街强忍泪水。

  就是那一天,在「棍子热狗」上班的茉绪从柜台看过来,觉得她很可怜。 茉绪念十二年级,头发染黑,尸体一样惨白的手上带着数不清的银戒指。 她太清楚女生有多坏心,于是邀请亚丽丝去购物中心停车场和她的朋友一起玩。

  亚丽丝不知道该做什么,于是她只是呆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 那些人一起抽大麻烟,互相传来传去,茉绪的男友传给她。

  「她才十二岁耶!」 茉绪说。

  「我看得出来她心情不好。 而且她很酷,对吧?」

  亚丽丝在学校看过比较年长的孩子抽大麻和香烟。 她和梅根玩过抽假烟,所以她至少知道抽大麻的时候不可以像抽烟那样呼出来。

  她含住大麻烟吸了一口,尽可能憋住,然后大声猛烈咳嗽。

  茉绪和她的朋友鼓掌欢呼。

  「看吧?」 茉绪的男友说。 「这孩子很酷,而且很漂亮。」

  「少变态了。」 茉绪说。 「她只是个孩子。」

  「我又没说想上她。 妳叫什么名字?」

  「亚丽丝。」

  茉绪的男友伸出一只手,他的两只手腕上都戴着真皮手环,前臂上长着许多黑毛。 他完全不像和她同年的男生。

  她和他握手,他对她眨眨一只眼睛。 「很高兴认识妳,亚丽丝。 我是里恩。」

  几个小时后,她爬上床,感觉困倦又强大。 她发现自从吸进第一口大麻之后,就再也没有看到幽灵。

  *

  亚丽丝学会关键在于平衡。 酒精有用,鸦片类止痛药也有用,能让注意力涣散的东西都有用。 烦宁最棒,一切变得朦朦胧胧,她感觉像裹在棉花里。 安非他命类的快速丸千万不能碰,聪明药更是如此,但最可怕的是类似摇头丸的莫利。 亚丽丝有一次吃到莫利,她不但看到灰影,甚至能感受他们的心情,他们的悲伤与饥渴从四面八方向她涌来。 蝴蝶园区公厕那样的事件再也没有发生过,安静东西再也无法碰到她,但她不知道为什么。 依然到处都可以看到他们。

  最美好的一件事,则是和这群新朋友在一起,大家都很嗨,就算她突然惊慌害怕也没有人会觉得怪,他们只觉得超好笑。 她是那群人当中年纪最小的,是他们的吉祥物,当她和看不见的东西说话,他们总是大笑。 茉绪说梅根那样的女生是「金发婊」、「变种萌」,她说她们全都是「可悲的小鱼,只会在主流社会喝自己的尿」。 她说超羡慕亚丽丝的黑发,当亚丽丝说到处是幽灵、他们企图闯入活人的世界时,茉绪只是摇头说:「妳应该写下来,亚丽丝。 我说真的。」

  亚丽丝留级一年,然后被停学。 她偷妈妈皮包里的钱,然后偷拿家里的小东西变卖,最后,她偷走了外公遗留的犹太逾越节银圣杯。 米拉哭泣吼骂,立下新的家规。 但亚丽丝一项都没遵守,她因为让妈妈伤心而感到内疚,但又因为自己的内疚而愤怒。 这一切让她厌倦疲累,最后她干脆不回家了。

  亚丽丝满十五岁那年,妈妈用光最后的积蓄,送她去迷途少年铁血矫正中心。 那时候茉绪早已离开了,去念艺术学院,就算放假回家也不会再找亚丽丝、里恩和其他人一起混。 有一次,亚丽丝在美妆店碰巧遇到她,她来买染发剂,依然是黑色。 茉绪问她学校的状况,她只是大笑,茉绪不停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 亚丽丝说。 「妳救了我。」

  茉绪的表情如此悲伤、羞耻,亚丽丝只好逃出美妆店。 那天晚上她回家,想要看看妈妈、睡在自己的床上。 但半夜她惊醒,因为有两个男人用手电筒照她的眼睛,然后把她拖出房间,她妈妈在旁边哭着说:「对不起,宝贝。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显然那是个适合道歉的好日子。

  他们用束带绑住她的手,把她扔上一辆休旅车,她穿着睡衣、没穿鞋。 他们对她大吼大叫,说她不孝,伤透了妈妈的心,她要去爱达荷州学习正当生活,受点教训。 幸好里恩教过亚丽丝如何挣脱束带,她只试了两次就成功。 她悄悄打开后座门,逃进两栋公寓之间的小巷,前座那两个大块头惊觉亚丽丝不见时,她早已跑远了。 她走了好几英里,去到里恩打工的三一冰淇淋店。 他下班之后,他们把亚丽丝长满水泡的脚放进一桶泡泡糖冰淇淋,嗑药之后在仓库地上做爱。

  她在星期五餐厅打工,然后换到一家墨西哥餐厅,那里的老板会把客人没吃完的豆子回收再利用,接着是雷射卷标店、Mail Boxes Etc.快递公司。 有一天下午,她站在寄件柜台后面,一个留着栗色长鬈发的漂亮女生和妈妈一起进来,要寄一堆牛皮纸信封。 亚丽丝看了整整一分钟才认出那个女生是梅根。 她穿着紫红围裙站在那里,看着梅根和另一个店员聊天,亚丽丝突然觉得自己变成了安静东西,多年前她早已死在那间公厕里,从那之后,大家的视线都会直接穿透她,她只是一直嗑药嗑太嗨所以没察觉。 这时梅根回过头,那慌乱紧张的眼神让亚丽丝回归肉体。 妳看得见我,她想。 妳希望没看见,但妳看见了。

  许多年就这样过去了。 有时候亚丽丝会抬起头,想要戒毒,想要重拾书本、重新上学、回去找妈妈。 她梦想着干净的床单,有人帮她盖被子。 然后她瞥见一个重机骑士,一边脸颊的皮全部磨光,血肉模糊的脸上黏着碎石子,还有那个穿睡袍的老太太,她总是站在电器行前面,没有人看得见她。 于是她又继续嗑药。 只要她看不见他们,他们就看不见她。

  她就这样沉沦下去,幸好海莉出现了。 金黄灿烂的海莉,里恩以为她会讨厌海莉,甚至希望她讨厌她,但她反而爱上她──直到在原爆点的那一夜,所有事情天翻地覆; 直到那天早上她在医院醒来,看到桑铎院长在她的病房里。

  他从公文包拿出几份文件,以及以前她还愿意上学时写的一篇作文。 她没有印象了,但题目是「我的一天」。 顶端有个大大的红色F,评语则是:要妳写作文,妳给我写小说。

  桑铎直挺挺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问她:「这篇作文里写的那些东西,妳还看得见吗?」

  奥理略会举行仪式的那个晚上,灰影受到鲜血与渴望所吸引,一拥而上扑向防御圈,凝聚成形,当时这所有往事瞬间涌上心头。 入学之前她几乎失去一切,但她设法撑了过来,只要能得到一点点帮助──例如,暑假在贝尔邦教授的办公室学习如何泡一壶完美好茶,以此作为第一步──她应该可以再撑久一点。 只要让塔拉. 哈钦司安息就没问题了。

  亚丽丝离开忘川会藏书室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她的头脑感觉麻麻的。 她第一次查询时失误了,忘记限定只要英文数据,即使当她重新设定条件,依然出现一大堆看不懂的东西。 大量学术论文与专题著作,难度太高,她难以解读。 如此一来反而简单,亚丽丝能理解的仪式只有那几个,这大大缩小了范围; 再去掉那些需要特殊行星排列、春分秋分、十月大晴天的仪式,那个需要用到「勇猛年轻绅士包皮」的仪式也不行,另外一个仪式要用的东西没那么可怕,但也很难取得:一百只金鹗鸟的羽毛。

  「达成使命的满足感。」 这是她妈妈很爱讲的一句话。 「辛苦的工作试炼灵魂、优秀的工作滋养灵魂!」 亚丽丝不确定她刚才的那番努力算不算「优秀」的工作,不过至少比什么都不做要来得好。 她将内容影印一份──因为在藏书室里不能用手机,就连拍照也不行──关上藏书室之后,她强迫自己下楼去起居室。

  「嗨,道斯。」 亚丽丝局促不安地说。 没有回应。 「帕梅拉。」

  她像平常一样,坐在平台钢琴边的地板上,整个人缩成一团,嘴里含着荧光笔。 她的笔电放在一旁,四周堆着一迭迭书本和一排排提示卡,亚丽丝猜那些卡片可能是她的论文章节标题。

  「嗨。」 她再试一次,「我需要妳陪我去做件事。」

  道斯将从厄琉息斯到安波利放到拟仿与马车轮下面。

  「我很忙。」 她咬着荧光笔含糊地说。

  「我需要妳陪我去一趟太平间。」

  道斯终于抬起头,眉头纠结,不停眨眼睛,彷佛被太阳炫到张不开。 别人和她说话时,她总是有点心不在焉,彷佛随时会找到突破的关键,让她能完成已经撰写六年的论文。

  她把荧光笔从嘴里拿出来,随手在皱巴巴的运动衫上擦擦,那件衣服随着光线感觉不同,可能是藏青色也可能是灰色。 她的红发扎成包头,亚丽丝看到她的下巴有块红红的痕迹,看来快冒痘痘了。

  「为什么?」 道斯问。

  「塔拉. 哈钦司。」

  「桑铎院长要妳去的吗?」

  「我需要更多数据。」 亚丽丝说。 「为了写报告。」 对于这样的难题,亲爱的道斯应该很能感同身受。

  「那妳应该打电话给百夫长。」

  「透纳不肯跟我说话。」

  道斯伸出手指轻抚一张提示卡边缘。 异教的圣经解析:乔瑟夫斯与捣蛋鬼神话对愚者牌的影响。 她的指甲全都咬得光秃秃。

  「他们不是要起诉她的男友吗?」 道斯问,拉扯松掉的袖子。 「这件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没有。 不过案发当时是星期四晚上,我认为应该要确认。 这不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吗?」

  亚丽丝没有说出,达令顿一定会去调查,不过意思到了。

  道斯不自在地动了动。 「可是万一透纳警探──」

  「透纳滚去肏他自己吧。」 亚丽丝说。 她累了,她没吃晚餐。 她已经为塔拉. 哈钦司浪费了好几个小时,眼看还要继续浪费下去。

  道斯咬着下唇,彷佛认真思索他要怎么肏自己。 「我不知道耶。」

  「妳有车吗?」

  「没有。 达令顿有,他还在的时候。 可恶。」 一瞬间,他和她们在一起,耀眼而干练。 道斯站起来,打开背包拉链,取出一串钥匙。 她站在昏暗的光线下,把钥匙放在掌心掂量。 「我不知道耶。」 她重复。

  这个回答可能代表一百件不同的事。 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我不知道能不能信任妳。 我不知道如何完成论文。 我不知道是不是妳抢走了我们璀璨耀眼、前途不可限量的完美男孩。

  「我们要怎么进去?」 道斯问。

  「我会想办法。」

  「进去之后呢?」

  亚丽丝把刚才在藏书室抄写的资料交给她。 「这些东西我们都有吧?」

  道斯浏览一下内容,她一脸惊讶地说:「这个很不错。」

  不要道歉,好好工作就好。

  道斯咬着下唇。 她的嘴唇毫无颜色,她整个人都是这样。 或许论文吸干了她的生命。 「难道不能叫车吗?」

  「我们说不定得匆忙离开。」

  道斯叹息,伸手拿起连帽大衣。 「我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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