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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去年秋季

  他先带她去认识最小的社团──奥理略会。达令顿认为大型魔法还是等到学期中再说,他知道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因为当他走下令牌居的楼梯,看到亚丽丝直挺挺坐在丝绒沙发上,疯狂咬指甲。道斯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全心全意专注阅读《希腊麦锡尼文字与世界》,降噪耳机戴得很牢。

  「准备好了吗?」他问。

  亚丽丝站起来,双手在牛仔裤上抹了抹。他要求她一一列出该带哪些保护用品,她一样都没有遗漏,达令顿非常满意。

  「再见,道斯。」他说着,从衣帽架取下他们的大衣。「我们不会太晚回来。」

  道斯将耳机拉到脖子上。「今天有烟熏鲑鱼鸡蛋莳萝三明治。」

  「我可以问一下──」

  「还有鸡蛋柠檬汤。」

  「我很想说妳是天使,不过,妳比天使有意思多了。」

  道斯咂咂舌头。「那不是秋天该喝的汤。」

  「现在才刚入秋而已,而且没有比这个更营养的汤了。」此外,喝过灵视魔药之后,真的很难让身体暖起来。

  道斯微笑,回头继续读书。她喜欢别人称赞她的烹饪技术,几乎不亚于认同她的学术成就。

  接触皮肤的空气感觉爽朗冰凉,他们离开橘街,往回走向绿原和校园。新英格兰的春季来得很慢,但秋天却来得又快又猛。前一刻还穿着纯棉衣物大汗淋漓,下一刻天空就变成冰冷的珐琅蓝,让人冷得发抖。

  「奥理略会的资料妳记住了吗?」

  亚丽丝吁一口气。「一九一◯年成立,使用教室作为会所,位在薛菲尔──史特林──史特拉斯科纳楼──」

  「省省力气吧,大家都叫那里三S楼。」

  「三S楼。从一九三二年大楼翻修开始直到现在。」

  「差不多在同一段时间,骷髅会将他们的手术室改建成密室。」达令顿补充。

  「他们的什么?」

  「等妳第一次监督脏卜就会懂了。不过呢,我认为最好把训练重心放在妳的第一次监督工作上。」奥理略会的人热情大方,作为亚丽丝.史坦初试啼声的场合比较保险,比骷髅会合适多了。「大学将那几间教室送给奥理略会,回报他们提供的服务。」

  「什么服务?」

  「妳说呢,史坦?」

  「呃,他们的专长是字卜、文字魔法。所以应该与合约有关?」

  「一九一◯年收购萨契姆树林。那片土地非常大,学校希望未来不会有任何争议。那块地后来成为科学丘。还有呢?」

  「大家不把他们当一回事。」

  「大家?」

  「忘川会。」她更正。「其他社团。因为他们没有真正的会墓。」

  「不过我们和那些人不一样,史坦。我们不是势利眼。」

  「达令顿,你明明就是势利眼。」

  「呃,至少不是那种势利眼。我们真正在乎的只有两件事:他们的魔法有没有用?会不会有危险?」

  「有用吗?」亚丽丝问。「危险吗?」

  「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有时候。奥理略会专精于无法推翻的合约、约束誓言、真正一听就会睡着的故事。一九八九年,一位富豪在游艇的舱房陷入昏迷,身边放着一本《耶鲁神与人》,如果有人想到要拿去比对,就会发现这一本很特别,多了一篇导读──奥理略会写的。妳或许会有兴趣知道一下,英国首相丘吉尔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厌倦这一切』。」

  「难道说,奥理略会暗杀了丘吉尔?」

  「只是猜测而已。但有一件事我很确定,果林街墓园里的亡者之所以乖乖待在坟墓里,一半以上是因为奥理略会员写的墓志铭。」

  「感觉很厉害呀。」

  「那是以前的事了,那时候他们还被视为拥有会墓的社团。因为工会与大学的合约协商破局,奥理略会被踢出教室。虽然表面上的理由是放任未成年人饮酒,但实际上是耶鲁认为奥理略会在最初的合约上动了手脚。他们失去了三S楼的四◯五教室,从那之后,他们的魔法就一直很不稳定。现在他们顶多只能偶尔撰写保密合约或施行灵感法术,我们今晚要监督的就是这种法术。」

  他们经过伍德布里吉行政大楼,以及滚动条钥匙会耀眼的金黄花格窗。滚动条钥匙会的成员自称「锁匠」,他们取消了下一次的仪式。不过,忘川会依然不得闲──书蛇会很乐意接手这个时段──但达令顿纳闷钥匙会的人到底在搞什么鬼。据说他们的魔法越来越弱,传送门经常出问题,甚至根本无法开启。说不定只是谣言──界幕八会最爱搞神秘、互相较劲,经常传一些小心眼的八卦中伤别人。尽管如此,达令顿打算利用这次取消仪式为借口,弄清楚滚动条钥匙会到底怎么回事,说不定出了什么乱子,他不想害他的但丁被拖下水。

  「既然奥理略会不危险,我们为什么要去?」亚丽丝问。

  「保护仪式不受干扰。这种仪式很容易吸引大量灰影。」

  「为什么?」

  「因为仪式中会血流成河。」亚丽丝的脚步变慢。「妳该不会看到血就头晕吧?要是看到一点血就受不了,妳绝对撑不过一学期。」

  话刚说完,达令顿立刻开始自责。亚丽丝在加州那场屠杀中死里逃生,她当然会害怕。这个女生见识过真正的恐怖,而不是达令顿早已习惯的血腥舞台剧。

  「我不会有问题。」她说,但她双手握拳,紧抓着包包的背带。

  他们走进高起的冷调拜内克广场,图书馆窗户闪闪发光,有如大块琥珀。

  「不用担心。」他承诺。「这里的环境控制得很好,而且只是简单的咒文仪式。今晚我们基本上只是去看门。」

  「好。」

  但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好。

  他们推动图书馆的旋转门,走进挑高的拱顶大厅。设计这栋大楼的建筑师是戈登.邦沙夫特[13],他的构想是盒子里的盒子。无人坐镇的保全柜台后面是一整面玻璃墙,直达天花板,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每一层楼摆满书本的书架。那里才是真正的图书馆,由纸张与羊皮纸构成的心脏;外层建筑只是入口、防护,一层假皮。四边的大窗户都可以看到外面空无一人的广场。

  距离保全柜台不远的地方放着一张长桌,和所有展示柜保持安全距离,图书馆的珍藏放在柜子里旋转展示。古腾堡圣经安放在专属的小玻璃方块里,灯光从上方照亮,每天都会翻页。老天,他好喜欢这个地方。

  奥理略会的人已经换上牙白色长袍,聚集在长桌边紧张地交谈。光是那亢奋的能量已经足够吸引灰影。现任会长乔许.齐林斯基离开其他人,快步过来迎接他们。达令顿认识他,他们一起参加过几次美国研究的研讨会。他留着庞克头,喜欢穿宽松吊带裤,非常爱讲话。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性跟在他身后,她是今晚的帝王──获选来督导仪式的校友。达令顿记得她,去年奥理略会举行了一场仪式,帮她的公寓管理委员会撰写住户规约。

  「艾美莉雅。」他努力想起她的名字。「真高兴再次见到妳。」

  她微笑,然后看亚丽丝一眼。「这是新的你?」他大一入会的时候,大家也这样问米歇尔.阿拉梅丁。

  「我来介绍一下,我们的新但丁。亚丽丝来自洛杉矶。」

  「不错喔。」齐林斯基说。「妳认识电影明星吗?」

  「我曾经在奥利佛.史东的泳池里裸泳──这样算吗?」

  「他本人在场吗?」

  「不在。」

  齐林斯基似乎真心感到失望。

  「我们午夜十二点准时开始。」艾美莉雅说。

  时间很充裕,他们可以在仪式用的长桌外围画好防御圈。

  「举行这种仪式时,不能完全将灰影隔绝在外。」达令顿解释,他带着亚丽丝绕着长桌走一圈,确认要在哪里画防御圈。「这种魔法需要保持与界幕的通道。好了,告诉我第一步要做什么?」

  他之前给了她功课,熟读几段《富勒结界术》,以及一篇滚动条钥匙会早期所写的传送魔法短论文。

  「准备骨粉或坟土,或任何可以画出防御圈的念死之物。」

  「很好。」达令顿说。「今晚用这个。」他交给她一根粉笔,这是压缩骨灰做成的。「画符文会比较精准。要在东南西北各留一个通道。」

  「然后呢?」

  「然后我们要守住门。灰影会捣乱仪式,我们不希望这样的魔法流窜出去。魔法需要强烈的意念。这次的仪式一旦开始,就会寻求鲜血,万一挣脱这张桌子流窜出去,真的可能会把坐在下一条街读书的法学院好学生切成两半。虽然世界上少一个律师没什么不好,但我听说律师笑话已经过时了。因此,万一有灰影企图闯入,妳有两个选择:用坟土洒他们或以死亡真言驱赶。」灰影痛恨任何会联想到死亡、消逝的东西──悼词、挽歌、描述哀恸或失去生命的诗歌,出色的葬仪社广告词有时也能派上用场。

  「不能一起用吗?」亚丽丝问。

  「真的不需要。除非绝对必要,否则不要浪费魔力。」

  她似乎心存疑虑。她的焦虑令他感到意外。亚丽丝.史坦或许欠缺优雅、没受教育,但她一直表现得很有胆量──除了看到蛾的时候。他之前明明见识过她的坚强意志,现在跑去哪里了?为什么她的恐惧令他如此失望?

  正当他们快要画完防御圈时,一个年轻人从旋转门进来,围巾几乎遮住眼睛。「今晚的贵宾。」达令顿悄悄说。

  「他是谁?」

  「查布.雅罗曼,少年得志的天才作家。或者该说曾经是。长大之后一事无成的少年天才,德文想必有个专门词汇。」

  「你应该很清楚那种滋味,达令顿。」

  「太失礼啰,史坦。我还有几年的时间。查布.雅罗曼在耶鲁念大三的时候写了一本小说,出版的时候他还没毕业,接下来几年,他一直是纽约文学圈的宠儿。」

  「那本书很好看?」

  「不算难看。」达令顿说。「忧伤、疯狂、青涩恋情,成长小说常见的套路,故事背景是查布他叔叔快倒闭的乳品工厂。不过文笔确实厉害。」

  「他来这里教写作?」

  「他来这里是因为《微处之王》出版之后已经过了将近八年,查布.雅罗曼再也没有写出任何东西。」达令顿看到查布对帝王打手势。「要开始了。」

  奥理略会的成员整齐排成两列,隔着长桌面对面。他们身穿白色斗篷,有点像唱诗班的制服,尖尖的袖子非常长,几乎碰到桌面。乔许.齐林斯基站在一头,帝王站在另一头。他们戴上处理古老手稿用的白手套,在长桌上展开一个滚动条。

  「羊皮纸。」达令顿说,「以山羊皮制成,浸泡过接骨木花汁。这是献给缪思女神的礼物,但女神还要其他东西。来吧。」他领着亚丽丝回到他们第一个画好的符文那里。「妳负责守南边和东边的通道。除非绝对必要,否则不要站在两个符文中间。如果看到灰影接近,过去挡住他的路,然后洒坟土或说死亡真言。我负责守北边和西边。」

  「怎么守?」她的语气紧张尖锐。「你又看不见他们。」

  达令顿从口袋里拿出装着魔药的小试管。不能再拖延了,他拆开蜡封、拔掉软木塞,趁自保的本能还来不及干预,一口喝光里面的东西。

  达令顿一直无法习惯。他怀疑以后应该也不可能习惯──恶心反胃,强烈的苦味飙过他柔软的味蕾,窜上头脑。

  「妈的。」他作呕。

  亚丽丝愣了一下。「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听到你说粗话。」

  寒意震撼他全身,他尽可能控制不断肆虐身体的颤抖。「我、我认、认为脏、脏话和恋爱告白一样,最好少说,只有真心的时候才、才能说。」

  「达令顿……你的牙齿在打颤,这样真的正常吗?」

  他想点头,不过他已经在点头了──其实是痉挛。

  喝下魔药的感觉就像脑袋被扔进冰天雪地,彷佛踏进漫长黑暗的严冬。米歇尔曾经如此形容:「就像屁眼被塞进冰柱。」

  「只是范围更大一点。」那时候达令顿勉强开了个玩笑,但其实他抖得太痛苦,很想干脆昏倒算了。最糟的不是苦味或发抖,而是那种彷佛和恐怖的东西擦身而过的感觉。当时他不确定那种感觉是什么,几个月后,他在九五州际公路上开车,一辆联结车往他的车道甩过来,只差一点点就会撞上他的车。大量肾上腺素狂飙,口中充满像咬碎阿司匹林的苦味,他瞬间想起亥伦子弹的味道。

  每次服用都像这样──永远会这样,直到他的肝脏终于再也无法负荷毒性。人类不能一次又一次偷偷接近死亡,把脚趾伸进去试探。迟早有一天会被抓住脚踝拖下去。

  唉。如果真的发生了,忘川会将找人捐肝给他,早有前例。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像银河.史坦一样天赋异禀。

  颤抖终于停了,短暂的瞬间,世界变得朦胧,彷佛隔着厚厚一层蜘蛛网看拜内克图书馆的金黄光辉。这就是一层层的界幕。

  当界幕揭开之后,他眼前恢复清晰。拜内克图书馆熟悉的柱子,穿着斗篷的奥理略会成员,亚丽丝忧心忡忡的脸,一切全部恢复正常──只是,现在他看到一个穿着千鸟纹外套的老人,站在古腾堡圣经展示柜旁,然后悠哉地漫步参观詹姆斯.鲍德温[14]纪念展示品。

  「那个……那个应该是──」他及时制止自己,没有说出弗雷德里克.普罗科什[15]的名字。名字很亲密,要是说出来,很可能会与亡者产生连结。「他写过一本很有名的小说,书名是《亚洲之旅》,写作时他一直待在史特林图书馆,固定用同一张桌子。不知道查布是不是他的书迷。」普罗科什号称是无法了解的神秘人,就连最亲近的朋友也觉得他是个谜,然而他死去之后,却在大学的图书馆瞎晃。或许魔药如此伤身、如此难喝是件好事。否则达令顿一定会每天下午都喝,只为了能一窥这样的画面。但现在该工作了。「送他离开,史坦,但不要看他的眼睛。」

  亚丽丝转转肩膀,动作有如准备登场的拳击手,她走向普罗科什,眼睛看着另一边。她从包包拿出装坟土的试管。

  「妳在等什么?」

  「我打不开盖子。」

  普罗科什原本在看展示柜,这时抬起头,朝亚丽丝飘过来。

  「那就说出死亡真言,史坦。」

  亚丽丝后退一步,依然手忙脚乱想拔起盖子。

  「他不能伤害妳。」达令顿说,过去挡在普罗科什与防御圈开口之间。仪式还没开始,不过最好保持干净。达令顿不太愿意亲自驱赶这个灰影,他已经知道太多关于这个幽灵的事,将他逐回界幕后方,说不定会造成他们之间的连结。「快呀,史坦。」

  亚丽丝紧闭双眼,大喊:「鼓起勇气!人皆有死!」

  普罗科什厌恶地颤抖,举起一只手彷佛想赶走亚丽丝。他穿过图书馆的玻璃墙逃跑。死亡真言的内容包罗万象,其实什么都可以,只要能让灰影想起他们最害怕的事──永远无法回头的生死过渡、没有留下功绩的人生、幽冥世界的空虚。达令顿教了亚丽丝最简单的一句要她背起来,这句话出自于在希腊塞萨利发现的古希腊奥菲斯教铭板。

  「看吧?」达令顿说。「多简单。」他看看奥理略会的那些人,其中几个因为亚丽丝慷慨激昂的语气而偷笑。「不过,其实不必那么大声。」

  但亚丽丝似乎不在意那些人的眼光。她的眼睛发亮,注视刚才普罗科什站着的地方。「简单!」她蹙眉看着手中的坟土。「多简单。」

  「至少欢呼一下嘛,史坦。不要剥夺我训斥妳的乐趣。」她没有回答,于是他说:「快来吧,他们已经开始了。」

  查布.雅罗曼站在桌首。他已经脱掉了衬衫打赤膊,他的肤色苍白,胸口狭窄,手臂紧靠着身体两侧,有如收起的翅膀。过去三年来,达令顿看过无数男男女女站在桌首。有些是奥理略会的成员,有些只是付了信托基金会所要求的大笔费用。他们来这里说出他们的心愿,提出他们的要求,希望会发生神奇的事。他们各自有不同的需求,奥理略会依据他们的要求选择仪式场地:无法撼动的婚前协议可以在法学院门口撰写。如果要判断真伪,则会在大学的美术馆举行,选在班杰明.韦斯特的画作《西赛罗发现阿基米得墓》前方,这位画家虽然贫穷又遭人诈骗,但可以利用他精明的双眼辨别真假。土地与房屋交易则选在东岩顶端,遥望下方灯火通明的市区。奥理略会的魔法或许比其他社团弱,但易于移动,也更加务实。

  今晚的咒文以拉丁文念诵,轻柔的咒文传遍拜内克图书馆,往上飘送,经过中央四方玻璃墙中一个又一个的书架。达令顿漫不经心地听着,同时仔细观察防御圈四周,并且留意亚丽丝的状况。她很紧绷,他认为这是好现象,至少她在意这份工作。

  咒文改变,从拉丁文变成简单易懂的意大利文,从古典到现代。查布的声音最大,恳切哀求,在石壁间回荡,达令顿感觉得到他有多焦急。他必须够焦急,才能忍受即将发生的事。

  查布伸出双臂。站在他两边的奥理略会成员拔出刀,念诵咒文的同时,他们在他的手臂上割出两道很长的伤口,从手腕到手肘。

  血流一开始很慢,凝聚在红色伤口表面,有如睁开的眼睛。

  查布双手按住面前的纸张边缘,鲜血流到上面,染红白纸。那张纸彷佛喜欢上血的滋味,血流越来越快,有如爬上滚动条的浪潮,同时查布继续以意大利文念诵。

  一如达令顿所料,许多灰影纷纷出现,穿透墙壁,受到鲜血与希望所吸引。

  当鲜血浪潮终于抵达羊皮纸底端,奥理略会众各自垂下袖子,让尖角轻触浸透鲜血的纸张。查布的血彷佛往上爬上衣袖,同时诵念咒语的音量加大──现在已经不只是一种语言了,而是所有的语言,从书本中汲取的文字,四面八方,甚至是藏在楼下环境控制保险库里的珍本书。千千万万本。回忆录、童书、明信片与菜单、诗歌与游记,柔和圆润的意大利文被高亢锐利的英文刺穿,抑扬顿挫的德文夹杂着几许广东话。

  奥理略会员集体同时将双手往吸饱鲜血的羊皮纸上一拍,炸开有如轰雷的巨响,他们的掌心扩散出黑色,一波新的血潮变成墨水,流回桌上,沿着羊皮纸蜿蜒流向查布的双手。墨水进入体内时,他放声尖叫,墨水形成的字迹盘绕他的双臂,一行接一行、一字接一字,重复覆盖,他的皮肤整个变黑,墨水继续缓慢往上绕圈,爬上他的手肘。他因为剧痛而哭泣、颤抖、哀号──但双手始终牢牢按着纸张。

  墨水继续往上爬,攀上拱起的肩膀、颈子,缠绕胸口,同时进入他的心脏与头部。

  这是仪式最容易出差错的时候,奥理略会员无暇自保,灰影激动亢奋。大量灰影穿透墙壁与密闭窗,速度越来越快,他们绕着防御圈,寻找亚丽丝与达令顿留下的开口,查布.雅罗曼的渴望以及鲜血浓浓的铁锈味强烈吸引他们。无论刚才亚丽丝为什么害怕,现在她已经乐在其中了,对着灰影狂洒坟土,多余的浮夸动作让她看起来像职业摔角选手,拚命想炒热气氛,鼓动看不见的观众。达令顿确定她没问题之后,专注守着自己的两个开口,对接近的灰影洒骨粉,如果有灰影企图闯关,他就小声念诵死亡真言。他最喜欢的奥菲斯教诗歌开头第一句就是:噢,未熟之果的灵魂呀,但内容太长,不值得费那种功夫。

  他听见亚丽丝闷哼,于是回头察看,以为她在表演什么特别高难度的驱鬼花招。没想到却看见她倒在地上,手脚并用慌张后退,眼神满是惊恐──灰影直接走进防御圈。他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南边开口的符文糊掉了。亚丽丝玩得太开心,不小心踩到防御圈,造成南边出现破口。原本只是让魔法流动的小门,现在却变成一个大洞,幽灵可以畅行无阻。灰影涌上,他们全神专注在鲜血与渴望的诱惑上,越来越接近一无所知的奥理略会员。

  达令顿急忙扑过去挡住,喊出他所知道最简短、残酷的死亡真言:「无人哭泣!」他大喊。「无人彰显,无人哀歌!」一些灰影停下脚步,一些甚至转身逃跑。「无人哭泣,无人彰显,无人哀歌!」他重复。但大批灰影形成一股冲力,数量惊人,却只有他和亚丽丝看得见,他们的服装横跨许多时代,有些年轻,有些老迈,有些受伤残废,有些完好无缺。

  万一他们到了长桌那里,仪式就会受到干扰。雅罗曼肯定会死,很可能一半的奥理略会员也会跟着没命。魔法将疯狂流窜。

  不过,拜内克虽然是文字的宝库,但也收藏了无数象征人生终结的物品。小说家桑顿.怀尔德的死亡面具、诗人艾兹拉.庞德的牙齿、数百位作家所写的挽歌。达令顿寻找可以用的字句……诗人哈特.克莱恩悼念作家梅尔维尔、班.琼生悼亡儿、罗伯特.刘易斯.史蒂文森的《安魂曲》。他的头脑慌张地寻找可以抓住的东西。随便开个头。什么都好。

  「混沌白骨,吟唱吾歌,

  行至风吹枯骨之处。」

  老天,他的任务是驱赶超自然灵体耶,怎么会选诗人杰克.佛雷描述骷髅做爱的诗?

  几个灰影退却,但他需要更强而有力的东西。

  古罗马诗人贺拉斯。

  「寒冬将至,

  下海之水击岩而碎,

  吾等依然畅饮夏季醇酒。」

  这下他们放慢速度,有些甚至摀住耳朵。

  「看啊,雪白冬风中,」他高喊。「白日悬若蔷薇。垂向伸长的手。速速摘取,转瞬即逝!」

  他举起双手挡在身体前面,彷佛能推开灰影。为什么他想不起来那首诗的第一句?因为他觉得没意思。未来不可知,何苦费心寻思?

  「寒冬将至!」他重复。达令顿成功将闯入缺口的灰影赶出去,但他拿出粉笔的同时,看到了图书馆玻璃墙外的恐怖画面。大群灰影聚集──透过玻璃墙,他看到灰影排山倒海而来,包围整栋建筑。他无法及时修复防御圈。

  亚丽丝依然倒在地上,全身剧烈颤抖,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他也清楚看出她在发抖。万一魔法窜出,他们两个会最先死。

  「鼓起勇气。」她不断重复。「鼓起勇气。」

  「这样不够!」

  灰影向图书馆扑来。

  「Mors vincit omnia!」达令顿大喊,用上忘川会所有印刷品上都有的格言。帝王与奥理略会员全部都往这里看,只有查布.雅罗曼依然深陷在仪式的痛苦当中,听不见现在已经进入防御圈内的喧闹。

  这时一个声音穿透空气,高亢颤抖,不是说话,而是歌唱……「Pariome mi madre en una noche oscura。」

  亚丽丝在唱歌,因为啜泣而走音。「Ponime por nombre niña y sin fortuna。」

  母亲在黑夜生下我,将我取名为不幸之女。

  西班牙文,但不太一样。可能是某种方言。

  「Ya crecen las yerbas y dan armarillo triste mi corazón vive con suspiro。」

  他没听过这首歌,但歌词似乎让灰影放慢脚步。

  草叶生长枯黄。

  我沉重的心跳动叹息。

  「继续!」达令顿说。

  「剩下的我不会唱!」亚丽丝大喊。灰影逼近。

  「随便说点什么,史坦!我们需要更多死亡真言。」

  「Quien no sabe de mar no sabe de mal!」这次她不是用唱的,而是大喊,一次又一次。

  不识海者不知苦。

  外面的整排灰影停下脚步回头张望,他们后面有东西在动。

  「继续!」他对她说。

  「Quien no sabe de mar no sabe de mal!」

  那是一道波浪,非常巨大,从广场涌来,但不知起源何处。怎么会这样?她说的甚至不是死亡真言。不识海者不知苦。达令顿甚至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灰影大浪涌起,达令顿想起味吉尔的诗句──真正的味吉尔。《牧歌集》里的句子。「令万物化做汪洋!」他高喊。波浪变得更高,遮住后面的建筑与远方的天空。「永别了,森林!吾将跃下参天山峰,投身波涛;收下吧,此即为吾临终之礼!」

  大浪崩溃,灰影四散跌落在广场的石板上。达令顿透过玻璃看见他们,在月光下有如漂流的大冰块。

  达令顿急忙重新画好防御符文,洒上好几堆坟土作为加强。

  「妳刚才说的是什么?」他问。

  亚丽丝望着外面坠落的灰影,脸颊上依然挂着泪水。「我……那只是我外婆以前常说的话。」

  拉迪诺语。她说的那种语言混合了西班牙语和希伯来语,还有一些他不太确定的语言。死亡的语言。算她走运,他们两个都一样。

  他对她伸出一只手。「妳没事吧?」他问。她握住他的手,手掌冰冷汗湿,她站起来。

  「嗯。」她说,但依然在发抖。「我没事。对不起,我──」

  「回令牌居之后再说,还有,拜托妳,等我们出去之后再道歉。」

  齐林斯基大步走来,帝王紧跟在后。仪式结束了,他们的表情十分气愤,他们的打扮很像三K党的人出去闹事却忘记戴头套。「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艾美莉雅问。「你们大吼大叫,差点搞砸我们的仪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达令顿转身看他们,挡住糊掉的符文不让他们看见,然后模仿爷爷权威的架势。「我才想问你们呢!」齐林斯基猛然停下脚步,他双手垂落,袖子──现在恢复洁白了──轻轻甩了一下。「什么?」

  「你们以前举行过这种仪式吗?」

  「当然有,你明明知道!」艾美莉雅气冲冲地说。

  「和这次一模一样?」

  「当然不是!因为需求不同,每次的仪式都会有些差异。每个故事都不一样。」

  达令顿知道这样做很冒险,但还是决定先发制人,绝不能让他们以为忘川会是一群外行人。「哼,我不知道查布想写什么新小说,不过他召来大批幽灵,差点害死你们所有人。」

  齐林斯基瞪大眼睛。「刚才这里有灰影?」

  「像军队一样多。」

  「可是她在尖叫──」

  「你们害我的但丁和我本人陷入险境。」达令顿说。「我要向桑铎院长报告。奥理略会不该擅自玩弄──」

  「不、不,拜托。」齐林斯基举起双手,彷佛想灭火。「拜托。这是我们这批新人第一次举行仪式,难免会出点小状况。我们正在努力争取重新使用三S楼的教室。」

  「她很可能会受伤。」达令顿的语气充满贵族派头的愤慨。「甚至丧命。」

  「今年是经费年,对吧?」艾美莉雅说。「我们……我们保证,数字会很漂亮。」

  「妳想收买我?」

  「不是!怎么会呢?只是协商,取得共识。」

  「快给我滚出去。算你们运气好,图书馆的收藏没有受到永久损伤。」

  帝王与齐林斯基匆忙离开,亚丽丝悄悄说:「谢谢。」

  达令顿气愤地看她一眼,但弯腰开始清除防御圈。「我是为了忘川会才那么做,不是为了妳。」

  *

  他们把剩下的防御圈擦掉,确认奥理略会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查布的手臂妥善包扎,生命迹象也很稳定。他的嘴唇、牙齿、牙龈依然有墨迹,耳朵和内侧眼角都在滴墨。他的样子很恐怖,但他满脸笑容,不断自言自语,已经拿出笔记本在快速书写。在故事完全写出来之前,他会一直这样。

  回令牌居的路上,达令顿与亚丽丝都一言不发,气氛很紧绷。夜晚感觉更冷了,不只是因为时间,也是因为灵视魔药的影响。平常魔法结束时他都会感到一丝惆怅,但今晚他巴不得界幕快点关闭。

  进行仪式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亚丽丝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她违反了他所立下最基本的规则。绝不能碰到防御圈。守好符文。难道是他不够严格?太急于让她安心?

  他们进入令牌居,门口的灯光闪烁,彷佛房子感应到他们的心情。道斯还在壁炉前,他们离开之后她似乎没动过。她抬头看一眼,然后彷佛缩进运动上衣深处,继续埋头研究索引卡,不理会人类的冲突。

  达令顿脱下大衣挂在门边,然后往厨房走去,没有停下来看亚丽丝有没有跟上。他打开炉火加热道斯准备好的汤,从冰箱拿出装三明治的托盘用力往桌上一放,发出响亮的声音。一瓶希哈红酒已经醒好了,他帮自己倒一杯,然后坐下看着亚丽丝。她颓丧地坐在厨房餐桌边,深色眼眸注视着黑白地砖。

  他强迫自己喝完那杯红酒,又倒了一杯,才终于开口说:「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她喃喃说,声音几乎听不见。

  「这个答案不够好。如果连几个灰影都应付不来,妳对我们而言等于毫无用处。」

  「他们又没有朝你去。」

  「当然有。我也负责守两个开口,记得吗?」

  她搓搓手臂。「我只是还没准备好,下次会进步。」

  「下次的状况又会不一样。再下次、再下次也是。现在有六个社团使用魔法,每个的仪式都不一样。」

  「不是因为仪式。」

  「是因为血?」

  「不是。有个灰影抓我,你没说会发生那种事。我──」

  达令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妳说有灰影碰到妳?」

  「不只一个。我──」

  「不可能。这种事──」他放下酒杯,双手扒一下头发。「很罕见,非常罕见。偶尔会发生,如果现场有血,或是灵魂特别激动的时候。所以真正的闹鬼事件很稀有。」

  她的语气生硬、疏远。「有可能。」

  或许吧。除非她撒谎。「下次妳必须准备周全。这次妳没有准备好──」

  「是谁的错?」

  达令顿挺直背脊。「妳说什么?我给了妳两周的时间赶上进度。为了让妳容易消化,我还做好摘要寄给妳。」

  「可是之前的那些年呢?」亚丽丝站起来,把椅子推回去。她大步走进早餐室,黑发反射灯光,全身散发强烈能量。房子发出呜咽警告。她的心情不是难过、不是羞耻,而是愤怒。「那时候你们在哪里?」她质问。「你们这些忘川会的聪明人,你们的咒语、粉笔、书本在哪里?幽灵跟我回家的时候,你们在哪里?他们闯进我的教室、我的卧房,连我洗澡的时候都会跑进浴缸,那些时候,你们在哪里?桑铎说你们追踪我很多年,从我小时候开始。难道就不能派个人来教我怎么摆脱他们?为什么不告诉我,原来只要说几个神奇的字,就能赶走他们?」

  「灰影不会害人,只是因为仪式才会──」

  亚丽丝一把抓起达令顿的杯子用力往墙上砸,玻璃与红酒四散飞溅。「他们绝对会害人。你说得好像一副很懂的样子,好像你是专家。」她双手往桌上一拍,弯腰逼近他。「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能做什么。」

  「妳闹够了吗?还是要再砸一个杯子?」

  「为什么不帮我?」亚丽丝的语气几乎是咆哮。

  「我帮妳了。妳原本差点被埋在像大海一样的灰影里,妳应该记得吧?」

  「我说的不是你。」亚丽丝挥舞手臂,比比整栋房子。「桑铎,忘川会,谁都好。」她双手摀住脸。「鼓起勇气。人皆有死。如果小时候我就知道这些话,我的人生会有多大的改变,你知道吗?这么短的两句话就能改变一切。但没有人在乎。等到你们需要利用我了,才终于愿意教我。」

  达令顿不愿意承认他做错了,他不愿意承认忘川会做错了。吾等乃牧者。然而他们却让亚丽丝独自面对狼群。她说得没错,他们不在乎。对于忘川会而言,她只是一个从远处研究、观察的对象。

  他告诉自己,他给了她一个机会,这个女孩莫名其妙被冲上他的海岸,但他决心要公平对待她。然而,他没有纠正自己的谬误,认定她每次面临选择都选错,就这样一路误入歧途。他完全没想过她可能是被驱赶而走上那条路。

  许久之后,他说:「多砸一点东西会让妳好过一点吗?」

  她呼吸粗重。「或许。」

  达令顿站起来,打开一个橱柜,然后又一个、再一个,里面每一层都摆着高级餐具,Lenox瓷器、Waterford水晶杯、Limoges餐盘──玻璃杯、盘子、水壶、托盘、奶油碟、酱汁碗、价值上万的水晶与瓷器。他取下一个玻璃杯,装满红酒之后递给亚丽丝。

  「妳想从哪里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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