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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冬

  在体育馆前面死掉的人是谁?和道斯通完电话之后,亚丽丝回头再次穿过广场。潘恩.惠特尼体育馆,她入学至今只去过一次。那次是梅西硬拉着她去学骚莎舞,老师是个白人女生,瘦瘦的身体塞进黑色紧身裤,一直叫她旋转、旋转、旋转。

  达令顿鼓励她去用免费的重训设备,「增进心肺功能。」

  「为什么?」亚丽丝问。

  「为了让自己更进步。」

  只有达令顿才能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不过呢,话说回来,他每天早晨跑六英里,体格完美,不管走到哪里都光彩照人。每次他来范德比宿舍,感觉就像有人在地板上通电;萝伦、梅西,就连总是板着脸不说话的安娜也一样,她们会坐直一点,眼睛发亮,稍微有点慌张,有如仪态优美的松鼠。亚丽丝很希望自己不受影响──那张好看的脸、健美的身材,无论在哪里都像主人一样自在的态度。他有个习惯的小动作:漫不经心地伸手将前额的棕发往后拨,让人好想伸手帮他拨。但她内心对达令顿有一份清醒的警惕,让他的魅力大打折扣。说到底,他是个穿高级大衣的有钱少爷,就算不是故意的,也能整死她。

  第一次去令牌居那天,他放出胡狼吓她。胡狼耶。他吹一下口哨,发出尖锐的声音,一群胡狼就从豪宅旁边的灌木丛冲出来,龇牙咧嘴、高声怪叫。亚丽丝尖叫。她转身想逃跑,但双腿打结跌倒在草地上,差点撞上低矮的铁栏杆被尖端刺穿。不过,和里恩在一起,让她早早学会要观察现场权力最大的那个人。每个房间、每栋房子、每次交易,掌权的人都不一样,用心观察,找出能做重大决定的人,绝不会吃亏。此刻的老大是达令顿,而达令顿似乎并不害怕,他只是觉得很有意思。

  胡狼逼近她,口水直流、露出利齿、拱起背脊。

  牠们的样子像狐狸,也很像好莱坞丘陵上到处乱跑的郊狼,甚至有点像猎犬。

  吾等乃牧者。

  「达令顿。」她强迫自己装出沉着的语气。「把你的臭狗叫回去。」

  他念了一串她听不懂的字,那群胡狼跑回灌木丛里,刚才的凶猛气势完全消失,脚步轻快,互相咬来咬去玩耍。他对她伸出一只优美的手,而且竟然还有脸对她笑。亚丽丝心中那个凡奈斯区的女孩很想一把拍开,并用手指刺他的气管,给他一点教训。但她强迫自己握住他的手,让他拉她站起来。这只是开头,这一天非常漫长。

  亚丽丝好不容易回到宿舍,萝伦憋了整整六十秒,然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妳表哥有女朋友吗?」

  她们围坐在新买的茶几旁,锁上塑料小螺丝,想尽办法让桌脚不要晃动。安娜不知跑去哪里,萝伦叫了披萨。窗户开着,一丝微风刚开始吹起,黄昏到来。亚丽丝多想从中庭看她自己──一个开心的女孩、正常的女孩,身边的人都有光明未来,而且她们认定她也有光明未来。她一直想抓住那种感觉,把它留在自己身边。

  「这个嘛……我不知道耶。」有太多让她难以招架的事,她实在没有闲暇好奇这些。

  「他身上飘着钞票香。」梅西说。

  萝伦用六角扳手扔她。「俗气。」

  「拜托不要打我表哥的主意。」亚丽丝说,因为这是这种女生会说的话。「我不想弄得鸡飞狗跳。」

  这个夜晚,寒风到处找漏洞想钻进她的大衣。亚丽丝想起当时那个女孩,在金黄灯光下和好友围坐在一起,这是她印象中最后一个平静的时刻。虽然只过了短短五个月,但感觉远远不只。

  她往左转,经过公共餐厅南侧的一排白色柱子,虽然这栋楼早已改名叫舒瓦兹曼中心,但大家还是习惯叫公共餐厅。舒瓦兹曼是骷髅会员,也是一九六九年毕业的校友,他经营的私募股权基金公司恶名昭彰,但非常成功,名称是黑石集团。公共餐厅之所以改名,是因为他捐了一亿五千万美金给学校。这笔钱除了作为礼物,也算是道歉,因为他未获准许便施行法术,魔法乱窜,刚好那天耶鲁和达特茅斯学院有场足球比赛,登场表演的「耶鲁精准行进乐团」受魔法影响,导致成员出现怪异行为,甚至癫痫发作。

  亚丽丝想起手术室里的那两个灰影,嘴巴大张。那只是一次例行的脏卜仪式,不该出问题才对,但肯定有问题,即使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现在她还得处理杀人案?她知道达令顿和道斯一直留意纽哈芬地区的凶杀案,因为必须确认是不是超自然力量所引起,是不是魔法社团太想实验,不顾仪式的界线。

  在她前方,一群灰影聚集在法学院的屋顶上,有如一锅流动的稀粥,扩散、盘旋,很像倒进咖啡的牛奶,受到恐惧与野心所吸引。右手边,书蛇会的雪白会墓高耸矗立;所有会墓当中,这栋最像地下墓穴。「希腊山形墙、爱奥尼柱式。太平凡的设计。」达令顿如是说。他的欣赏保留给其他会所:滚动条钥匙会的摩尔式屏风与涡卷装饰、手稿会方正的中世纪线条。但书蛇会外面的栏杆总是让亚丽丝忍不住多看两眼:黑铁柱上缠着蛇。「那是墨丘利的标志,他是商业之神。」达令顿说。

  也是小偷之神,就连亚丽丝也知道。墨丘利是罗马神话的信差。

  前方就是果林街墓园,亚丽丝看到一群灰影聚集在靠近入口的一座坟边。很可能有人留下饼干给过世的亲戚,也可能是来朝圣的粉丝在艺术家或建筑师的坟前留下甜食。不过,墓园的其他地方都没有灰影,夜晚的墓园通常都是这样。白天,灰影会受到悼客眼泪的咸味或花朵的香味吸引,那些活人留给死者的礼物。她学到,他们喜欢任何让他们联想到生命的东西。兄弟会派对上翻倒的啤酒、喧闹的欢腾;考试期间的图书馆,充满焦虑、咖啡、打开的糖果罐、甜滋滋的可乐;宿舍里活灵活现的八卦传言、喘息的情侣、塞满腐败食物的小冰箱、学生在床上翻来覆去,梦中充满性爱与恐怖。我应该在宿舍才对,亚丽丝想着,在满是污垢的浴室洗澡,而不是大半夜从墓园外走过。

  墓园大门的风格很像埃及殿堂,粗大的柱子上刻着莲花,柱基刻着一行大字:死者将复活。达令顿说那个句号是英文中含意最深远的标点符号,这又成为亚丽丝不得不去查的数据,是另一个需要解读的密码。原来这句话引用自圣经:

  我如今把一件奥秘的事告诉你们:我们不是都要睡觉,乃是都要改变,就在一霎时,眨眼之间,号筒末次吹响的时候。因号筒要响,死者将复活成为不朽坏的,我们也要改变。

  「不朽坏的。」当她看到这个词,终于明白达令顿为什么笑。死者将复活,但至于不朽坏这部分,果林街墓园无法保证。在纽哈芬,最好不要期待保证。

  潘恩.惠特尼体育馆前的场面,让亚丽丝想起刚才的手术室。警用探照灯照亮雪地,围观群众的影子落在地上,形成漆黑的线条。黑白对比的画面原本或许很美,有如版画,但黄色警用封锁线,加上停在十字路口的巡逻车警示灯懒洋洋转动红蓝光线,破坏了效果。所有活动似乎都集中在中央那块三角形的孤立路面。

  亚丽丝看到法医处的面包车,车身两侧的拉门打开。穿制服的警察站在四周,还有几个穿蓝夹克的人,她猜应该是鉴识人员,因为电视上都这样演。虽然时间很晚了,还是有学生从宿舍跑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和里恩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让她对警察心怀警戒。她还小的时候,他很喜欢叫她去送货,因为那些穿制服的人──无论是校警或市警──绝不会拦查绑两条辫子、只是来高中部找姐姐的肉肉小女生。但她长大之后,逐渐失去了属于健全世界的那种外型。

  她学会就算身上没有毒品,也要小心避开警察。有些警察好像能在她身上嗅出麻烦的味道。但现在她光明正大走向他们,带着手套的手摸摸头发,她只是另一个学生。

  百夫长不难找。亚丽丝之前见过埃布尔.透纳警探,不多不少只有一次。当时他笑容可掬、彬彬有礼,她立刻看出他不只讨厌她,也讨厌达令顿,以及忘川会的一切。她不知道他怎么会被选上担任百夫长,负责警察局长与忘川会之间的联系,但他显然不想做。

  他站在路上,和另一名警探与一名警员讲话。他是黑人,比那两个人高半个头,发型是低渐层平头。他穿着笔挺的藏青色西装,外面的风衣很可能是名牌Burberry的正品,整个人散发出强烈的企图心。太称头,她外婆一定会这样嫌弃他。Quien se prestado se vestio,en medio de la calle se quito(装模作样爱打扮的人,最后一定会露出丑陋真面目)。爱丝翠雅.史坦不信任英俊的男人,尤其是衣着光鲜亮丽的那种。

  亚丽丝在封锁线外晃来晃去。确实如道斯所说,百夫长已经在现场了,但亚丽丝不知道该如何让他知道她来了,也不知道等他发现之后她该做什么。秘密社团固定周四与周日集会,任何有实质风险的仪式,都必须有忘川会监察员在场,尽管如此,还是会有人不守规范。或许达令顿「去西班牙」的消息传出去了,所以某个社团的人想趁机玩玩新法术。她认为那些人或许并非存心作恶,但世上的崔普和米兰达可以在无意间制造太多伤害。无论犯了什么错,他们总是能轻易脱身。

  她一接近,旁边的人立刻散开,亚丽丝想起来自己有多臭,但现在她没办法处理。她拿出手机,联络人清单很短。她接受忘川会的工作时换了新手机,一举抹去过去人生中的所有人,因此只有少少几个联络人。三个室友;妈妈,她每天早上都会传一串笑脸图案来,彷佛图释本身也是一种魔法;透纳的号码也在里面,但亚丽丝从来没有传过讯息给他,因为没必要。

  我到了,她输入,然后补上,我是但丁,因为他很可能认为没必要将她加入联络人。

  她看到透纳从口袋拿出手机读讯息。他没有看四周。

  一秒后,她的手机震动。

  我知道。

  亚丽丝等了十分钟、二十分钟。她看着透纳讲完话,然后去找一个穿蓝夹克的女士商量了一下,在一个标注禁止进入的区域附近走来走去,遗体想必在那里。

  一群灰影在体育馆附近游荡。亚丽丝的视线扫过他们,没有停留,几乎没有聚焦。有几个是镇上常见的灰影,经常在附近出没,一个划船选手在佛罗里达礁岛群溺毙,但幽灵回到校园,在训练池边流连;还有一个体格魁梧的男人,一看就知道曾经是美式足球选手。她似乎瞥见鬼新郎,这座城市最恶名昭彰的幽灵,命案迷很爱他,《新英格兰鬼地方》向导书也绝对少不了他。据说他是富二代,家族的工厂距离这里不到一英里,他在办公室枪杀未婚妻之后自杀。她不允许自己的视线停留确认。潘恩.惠特尼体育馆是灰影热爱的地点,这里洋溢汗水与努力,充满饥渴与快速跳动的心脏。

  「妳第一次看到他们是什么时候?」他们第一次见面那天,他放胡狼吓她的那天,达令顿这么问道。他精通七种语言;擅长击剑;练过巴西柔术,会重接电路,经常引用诗或剧本,那些作家亚丽丝连听都没听过。不过,他总是问错问题。

  亚丽丝看看手机,又一个小时白白浪费了。都这个时候了,看来根本不必费事上床睡觉。她知道透纳认为她并不重要,但她不能就这样离开。

  她输入:我的下一通电话会打给桑铎院长。

  亚丽丝只是虚张声势,她几乎有点希望透纳不会上当。如果他不肯跟她说话,她很乐意去跟院长告状──但是会等到文明的时间。她可以先回家爽爽睡两个小时。

  她看着透纳从口袋拿出手机,摇摇头,然后慢吞吞走向她站着的地方。他微微皱起鼻子,但只是说:「史坦小姐,请问有什么在下可以效劳的地方?」

  亚丽丝自己其实也不太清楚,不过刚才等候的时间足够让她想好该如何回答。「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给你添乱。只是上面吩咐我要来。」

  透纳笑了一下,几乎像真的。「史坦小姐,我们都有各自的工作。」

  相信你很希望工作准许你当场扭断我的脖子。「我明白,但今天是星期四。」

  「昨天是星期三、明天是星期五。」

  你就继续装傻吧。亚丽丝很乐意转身离开,但她的报告不能交白卷。「应该有死因吧?」

  「她会死当然有原因。」

  王八蛋。「我的意思是──」

  「我懂妳的意思。现在还无法确定,不过,等我们有进一步了解,我会以书面方式向院长报告。」

  「如果牵涉到社团──」

  「没有理由这么认为。」他的语气活像在开记者会,接着补上一句,「至少目前没有。」

  「今天是星期四。」她重复。虽然社团一周集会两次,但只有星期四可以举行仪式。星期日的活动仅限于「静态研究与调查」,通常都是聚餐,用昂贵餐具吃高级料理,偶尔会请人来演讲,但永远少不了大量酒精。

  「今天晚上妳也去监督那些白痴了?」他的语气依然和善。「所以妳身上的味道像加热过的狗屎?妳和谁在一起?」

  心中爱找碴惹事的那一面让她说出:「你的语气像吃醋的男朋友。」

  「我的语气像警察。快回答。」

  「今晚是骷髅会。」

  他的表情似乎觉得很好笑。「叫他们把杰若尼莫[10]的头骨还回去。」

  「不在他们手上。」亚丽丝老实说。几年前,杰若尼莫的后代控告骷髅会,但一无所获。不过骷髅会确实有他的肝脏和小肠,装在一个玻璃罐里,但她觉得现在不太适合说出这件事。

  「达令顿去哪了?」透纳问。

  「西班牙。」

  「西班牙?」透纳温和友善的表情第一次消失。

  「游学。」

  「他让妳接手负责?」

  「当然。」

  「看来他肯定对妳很有信心。」

  「没错。」亚丽丝秀出最讨喜的笑容,一瞬间还以为透纳警探会报以笑容,因为只有老江湖最了解老江湖。但他没有笑,他一定是习惯小心谨慎太久了。

  「史坦,妳是从哪里来的?」

  「为什么问?」

  「听我说。」他说。「妳感觉像个好孩子──」

  「不。」亚丽丝说。「我不像。」

  透纳扬起一条眉毛,歪头打量她,然后点头,姑且承认这一点。「好吧。」他说。「今晚妳要工作,我也是。妳的责任完成了,妳已经跟我谈过了。妳去找桑铎报告有个女生死在这里──白人女生,就算你们不插手,也已经有很多人瞩目了。我们会尽可能不让这件案子影响到学校和……其他部分。」他挥挥手,彷佛只是随手赶苍蝇,而不是维系百年的古老魔法传统。「妳已经尽了责任,现在可以回家了。妳应该很想回家吧?」

  刚才亚丽丝不是正在想这件事吗?即使如此,她还是感到迟疑,达令顿的批判重重压在心上。「我想回家。但桑铎院长会希望──」

  透纳的面具突然滑落,他累了一整夜,看到她跑来这里所引起的愤怒一下子藏不住了。「她是市区的人,史坦。不关你们的鸟事。」

  她是市区的人。不是学生,与社团无关。放手吧。

  「好吧。」亚丽丝说。「我知道了。」

  透纳微笑,脸颊上出现酒窝,孩子气、很开心,几乎像真心的笑容。「这样就对了。」

  他转身离开,从容回去其他警察那里。

  亚丽丝抬头看看潘恩.惠特尼体育馆,灰色歌德风,很像大教堂。这栋建筑看起来完全不像体育馆,但耶鲁的所有东西都表里不一。妳应该很想回家吧?

  埃布尔.透纳警探了解她,以达令顿永远做不到的方式。

  良好,优秀,出类拔萃,这样的路线让人来到这里。达令顿不懂,那些热忱努力的学生也永远不会懂,就算是远比不上耶鲁的地方,亚丽丝也愿意妥协。达令顿一心追求完美,追求神奇精彩。他不知道平凡人生有多可贵,人有多容易一不小心就远离正常。刚开始只是睡到中午,跷一堂课,跷一天课,被工作开除,又被开除,接着遗忘正常人做事的方法。你失去平凡人生的语言,然后在不知不觉间,就这样踏入另一个国度,再也无法回头。生存在一个地面随时会从脚底消失的状态,再也回不去稳定实在的地方。

  重点不在于亚丽丝看着骷髅会用麦克.雷耶斯的内脏预测期货未来走势,也不在于她曾经目睹长曲棍球队长将自己变成田鼠(他发出尖锐叫声,然后──她敢发誓──挥了一下小小的粉红拳头)。忘川会是亚丽丝回归正常的机会,她不需要出人头地,她甚至不需要太好,只要够好。透纳给了她许可,回家;回去睡觉;回去做真正该做的事,努力不被当,努力撑过这一年。她第一学期的成绩实在太差,以致于被留校察看。

  她是市区的人。

  问题是,社团的人很喜欢拐骗市区的年轻男女当实验品。就是因为这样,忘川会才会存在。至少是很大的一部分原因,而且亚丽丝几乎一生都是市区的人。

  她看一眼法医的面包车,一半停在人行道上。透纳依然背对着她。

  不想被注意的时候,最不该做的事就是表现出漫不经心的样子,于是亚丽丝摆出很清楚知道要去哪里的态度,大步走向面包车,就是一个一心想回宿舍的学生,毕竟已经很晚了。她绕到面包车后方,匆匆往透纳的方向看一眼,然后溜到面包车呈V字型敞开的门前,穿制服的法医转身看她。

  「嗨。」她说。他保持半蹲的姿势,表情警惕,身体挡住后面的东西。亚丽丝随身带着两枚魔法金币,她从大衣内袋取出一枚。「你掉了这个。」

  他看到闪耀的金光,想都没想就伸出手,他的反应一半出于礼仪,一半则是经验培养出的行为。有人给你好东西就要收下。但这也是一种本能,人会受到亮晶晶的物品吸引,就像喜鹊那样。她感觉自己很像童话故事里骗人的坏蛋。

  「应该不是……」他开口说。但他的手指一碰到金币,表情就变得放松,使役魔法生效。

  「给我看遗体。」亚丽丝说,有点担心他会拒绝。她看过达令顿把金币用在一个警卫身上,但自己从来没用过。

  法医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后退进入车子内部,对她伸出手。她跟着上车,迅速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关上车门。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万一驾驶回来就完了,如果透纳过来敲门发现她在这里,站在尸体旁边和法医聊天,这样更惨,她也不确定法术能持续多久。这个法术来自手稿会,他们专精于镜子魔法、魅惑、说服。他们施过法的物品当中,最有名的是一个保险套,成功让一个风流的瑞典大使交出大量机密文件。

  制造这种金币要耗费大量魔力,因此,忘川会严格管制数量,亚丽丝只分配到两个,平常她尽可能不用。为什么现在突然大手大脚地用掉?

  亚丽丝跟随法医走进密闭空间,她看到他的鼻翼翕张,因为她实在太臭,但他的一只手已经放在尸袋的拉链上了,而另一只紧握着那枚金币。他的动作太迅速,彷佛快动作播放,亚丽丝很想叫他先等一下,不过她错过了时机,他已经把尸袋打开了,黑色塑料布像果皮一样分开。

  「老天。」亚丽丝轻声说。

  那个女孩的脸彷佛一碰就会碎,浮出无数蓝色血管。她穿着白色细肩带上衣,刀子一次又一次刺入、拔出的地方,那里的衣服破掉皱起。伤口集中在心脏处,犯人下手非常凶猛,她的胸骨略微塌陷,断裂的骨头形成鲜血淋漓的浅坑。亚丽丝突然很后悔没有听从透纳措辞强烈的建议,乖乖回家。这起命案感觉不像仪式出错造成的,应该是私人恩怨。

  酸液涌上喉咙,她吞回去,强迫自己深呼吸。假使这个女生被魔法社团盯上,或是接触过超自然力量,那么她身上应该还留有界幕的气味。但救护车里满是亚丽丝自己身上的臭味,因此她无法分辨。

  「凶手是她的男朋友。」

  亚丽丝看法医一眼。使役魔法会让接受的一方急于讨好。

  「你怎么知道?」

  「透纳说的。他们已经把他抓回去问话了,他有前科。」

  「什么前科?」

  「贩毒、持有毒品。她也一样。」

  她当然也一样。既然男友在贩毒,那个女生一定也是。不过,从小毒贩变成杀人犯,未免跳得太快。有时候,她提醒自己,有时候一点也不算快。

  亚丽丝再看一次那个女生的脸。她一头金发,有点像海莉。

  相似处只是表面,至少外形很像。至于内在呢?割开外表之后,她们全都一样。海莉那样的女孩,亚丽丝那样的女孩,这个女孩那样的女孩,有些人不断逃跑,有些人最终还是被麻烦追上。这个女孩跑得不够快。

  她的双手套着纸袋──是为了保存证物,亚丽丝领悟到。说不定她用指甲抓凶手。

  「她叫什么名字?」其实不重要,但亚丽丝要写报告,所以需要知道。

  「塔拉.哈钦司。」

  亚丽丝输入手机以免忘记。「盖起来吧。」

  她很庆幸不必继续看那具残破的遗体。这起命案虽然残忍丑恶,但不代表塔拉与魔法社团有关。人不需要魔法也能彼此残害。

  「死亡时间?」她问,她觉得似乎应该要知道。

  「十一点左右。因为天气太冷,所以很难准确判定。」

  她抓着面包车的门把,整个人停住。十一点左右。那两个从不曾惹事的灰影张大嘴巴,彷佛想吞噬世界,同时有个东西企图冲撞闯入防御圈,就是在那个时间发生的。会不会那个东西没有成功闯入防御圈,反而找上了塔拉?

  还是说,真的是她男友干的。他吸毒嗨过头,以为用刀刺穿塔拉的心脏也不会怎样?披着人皮的怪物从来没少过,亚丽丝遇到过几个。至于现在,她的「责任完成了」。甚至还多花了一点力气。

  亚丽丝将面包车的门打开一个小缝,张望确认外面没人,然后跳下车。「忘记你见过我。」她对法医说。

  他的脸上流露迷糊困惑。亚丽丝让他继续呆站在塔拉的遗体旁边,自己大步离去,过马路时走在阴暗处,远离警方的灯光。再过一下子,使役魔力就会解除,他清醒之后会纳闷为什么拿着一枚金币。他可能会收进口袋就此遗忘,也可能随手扔进垃圾桶,完全没发现那是真的黄金。

  她回头看看聚集在潘恩.惠特尼体育馆附近的灰影。是她想太多吗?她觉得他们肩膀的姿势有点奇怪,一起挤在门口的感觉也很奇怪。亚丽丝知道不可以太仔细看,然而,在那一闪而逝的瞬间,她敢发誓他们好像很害怕。他们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好怕?

  她脑中响起达令顿的声音:妳第一次看到他们是什么时候?他压低声音,语带犹豫,彷佛不确定能不能问。

  但真正的问题、正确的问题,应该是:妳第一次知道要害怕是什么时候?

  亚丽丝很庆幸他从来没想到要这么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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