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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去年秋季

  丹尼尔.阿令顿,或是达令顿,自诩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从容应对,但假使要用一句话形容亚丽丝.史坦,那绝对会是「出其不意的惊吓」。他心里还有很多其他的形容,但全都不太礼貌,而达令顿总是致力于展现礼貌。如果他是由亲生父母养育──凡事半吊子的父亲、聪明但油嘴滑舌的母亲──或许他的性格会不一样,但养育他的人是爷爷,丹尼尔.泰博.阿令顿三世。爷爷相信只要有纯苏格兰威士忌、大量冰块,加上无懈可击的礼仪,世界上大部分的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爷爷没遇到过银河.史坦。

  九月的第一周,在一个闷出满身汗的难受日子,达令顿去范德比宿舍找亚丽丝。其实他可以等她去位在橘街的令牌居报到,但他大一入学的时候,当时担任味吉尔的学姐,无与伦比的米歇尔.阿拉梅丁亲自驾临位在旧校区的新生宿舍,恭喜他成为耶鲁新生,并且迎接他进入忘川会的神秘世界。达令顿决心要以正确的方式达成所有目标,即使史坦的状况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银河.史坦成为但丁,并非出于他的选择。事实上,光是她的出现,就剥夺了他加入忘川会之后就期待整整三年的乐趣:将他热爱的这份工作交付给新人,打破平凡的世界,让具备资质但一无所知的新生得以一窥堂奥。短短几个月前,他把好几箱新生入会申请书搬进黑榆庄,堆在大客厅里,兴奋得晕头转向。他下定决心要读完这一千八百多份申请书,至少全部浏览一次,再精心挑选出合适人选推荐给忘川校友会。他会秉持公正、开明的态度,慎重考虑,最后挑出二十个人选角逐但丁一职。忘川会将调查这些候选人的身家背景,确认是否有健康疑虑,是否有精神疾病、财务困难,全面审核之后最终选出一人。

  达令顿甚至算好,一天要看多少份申请书才不会影响工作。他白天要整修庄园,下午要去皮博迪博物馆上班。七月的那一天,他进度超前──三二四号申请人:麦肯琪.哈富尔,学测语文科八百分,数学科七百二十分;十一年级选修九个大学先修课程;以英文与法文双语撰写研究巴约挂毯[9]的部落格。他原本认为她是适当的人选,但是她的论文让他改变想法,因为她竟然将自己和伟大诗人爱蜜莉.狄更生相提并论。达令顿刚把她的资料扔进淘汰的那堆,就接到桑铎院长的通知,告诉他们不必继续挑选了。他们定下了人选,校友会一致通过。

  达令顿想要抗议。不,他想砸东西。但他只是整理好眼前的那堆申请书,然后说:「是谁?所有数据都在我手边。」

  「你没有她的档案。她没有提出申请,甚至没有念完高中。」达令顿还来不及表达忿忿不平的心情,桑铎就抢先说:「丹尼尔,她能看见灰影。」

  达令顿愣住,一手依然按着麦肯琪.哈富尔的档案(两年暑假在国际仁人家园当志工)。不只是因为桑铎难得称呼他丹尼尔。她能看见灰影。活人要看见死人只有一个方法:服用灵视魔药。制造那种药水的过程非常复杂,需要完美的调配技术,任何一个小细节都不能出错。他十七岁那年曾经企图自己调制,那时他还没听说过忘川会,只是单纯希望这个世界并不是世人所想的那么简单,还有更多神秘的事物。那次实验让他进了急诊室,眼睛和鼻子整整两天不停流血。

  「她成功调配出魔药?」他感到非常激动,但老实说,也有一丝嫉妒。

  院长沉默许久,久到足以让达令顿关掉爷爷办公桌的灯,走出黑榆庄的后门廊。从这里可以看到一道缓坡,一栋栋房屋往下延伸,经过埃其伍历史区通往耶鲁校园,更远处则是长岛湾。从这里到中央大道这一段的所有土地曾经全部属于黑榆庄,但随着阿令顿家族财力萎缩,逐渐一块块出售。现在黑榆庄只剩下住宅、玫瑰园、森林边缘那片早已毁坏的迷宫──也只剩下他一个人继续照顾、呵护,努力让庄园恢复生机。暮色降临,夏季的夕照时间很长,天色久久不暗,蚊子非常多,萤火虫也忽隐忽现。他看到柯斯莫形状像问号的白色尾巴。这只猫在高高的草丛中潜行,准备抓小动物。

  「不是魔药。」桑铎说。「她天生就能看见。」

  「啊。」达令顿说,曾经是方尖碑喷泉的地方,现在只剩下破损的底座,一只鸫鸟有一搭、没一搭地啄着。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虽然创立忘川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监督耶鲁秘密社团的活动,但他们还有另一项任务:揭露界幕另一边的神秘世界。多年来,他们记录了许多看到幽灵的故事,有些得到证实,而有些只是传闻。也就是说,假使理事会找到一个能看见的女孩,而且让她愿意为他们效力……那么,就这样吧。他应该很乐意和她见面才对。

  但他只想大醉一场。

  「我知道你不高兴,我也一样。」桑铎说。「但你很清楚我们面临的局势。今年对忘川会而言非常重要,我们必须让所有人满意。」忘川会负责监督界幕八会,但也靠他们提供资金。今年要重新投注资金,而秘密社团已经很久没闯祸了,有些人在抱怨,认为不该继续掏腰包资助忘川会。「我把她的资料传给你。她不是……她不是我们预期中的那种但丁,不过,拜托你宽大地接纳她。」

  「当然。」达令顿说,因为绅士就该如此。「我当然会。」

  他尽可能说到做到。即使看过她的档案、看过桑铎院长在加州凡奈斯区的医院病房和她谈话的影片、听到她有如故障木管乐器般沙哑的声音,他依然尽力做到。警方发现她倒在命案现场昏迷不醒,全身赤裸,身边的另一个女孩没能幸运地保住性命,她们都服用了大量的鸦片类止痛药吩坦尼。那些细节悲惨可怜的程度远超乎他的想象,他很想同情她。他的但丁,那个天生可以开启神秘世界的女孩,她是罪犯,滥用药物,高中辍学,完全不在乎他重视的一切。但他仍会努力做到。

  然而,无论他做了多少心理准备,在范德比宿舍客厅见到她时,他依然感到无比震撼。客厅很小,但天花板挑高,三扇大窗户面对马蹄形的中庭,两道小门通往卧房。新生忙着搬进来,环境显得随性凌乱。地上堆满箱子,没有家具,只有一盏摇摇晃晃的立灯和破旧安乐椅,靠在早已无法使用的壁炉前面。一个穿着慢跑短裤的健美金发女生──他猜应该是萝伦(未来可能就读医学院,成绩优秀,在费城就读预备学校时担任草地曲棍球队长)──站在窗台座位前,忙着组装放在上面的一台仿古唱片机,装满唱片的塑料箱则放在旁边。安乐椅很可能也是她的,和其他行李一起装上搬家卡车,从宾州的巴克斯郡运来这里。安娜.布尔(德州亨茨维尔市;科技数学奖学金;合唱团长)坐在地板上,努力组装一个看似书架的东西。这个女生恐怕永远无法融入校园生活,她很可能会加入声乐社团或沉迷教会活动,绝对不可能和其他室友一起跑趴狂欢。

  另外两个女生慢吞吞地从卧室出来,以笨拙的动作合力搬出一张学校发的老旧书桌。

  「一定要把那个放在外面吗?」安娜不满地问。

  「我们需要多一点空间。」穿着印花洋装的女生说,达令顿知道她是梅西.赵(钢琴;数学八百分、文科八百分;探讨法国作家拉伯雷的论文曾经赢得大奖,写过一篇怪异但很有意思的文章,将福克纳小说《声音与愤怒》的一个段落与《坎特伯里故事集》中一个关于梨树的故事作比较,成功吸引了耶鲁和普林斯顿两校英美文学系的注意)。

  银河.史坦(高中辍学,没有同等学力证明,除了死里逃生之外,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成就)从暗暗的卧房走出来,穿着完全不适合夏季的长袖上衣和黑色牛仔裤,细瘦的手臂搬着书桌另一头。桑铎拍的影片画质很差,虽然拍出她柔顺的黑色直发,却没拍到一丝不茍的中分线;虽然拍到她空洞的眼神,却表现不出如墨池般深邃的颜色。她好像营养不良,上衣遮住的锁骨非常明显,有如两个惊叹号。她整个人感觉太过光滑,几乎有种湿漉的感觉,并非掌管水元素的精灵温迪妮,而是捷克童话中牙齿尖锐的水鬼露莎卡。

  说不定她只是需要吃点东西、大睡一觉。

  好吧,史坦。开始吧。

  达令顿敲敲门之后走进客厅,挂起灿烂的大大笑容表示欢迎。两个女生将桌子搬到角落放下。「亚丽丝!妳妈妈叫我来看妳。是我啦,达令顿。」

  一瞬间,她似乎彻底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惊慌,然后她跟着露出笑容。「嗨!我都不认得你了。」

  很好。她能够随机应变。

  「麻烦介绍一下。」萝伦说,眼神充满好奇地打量着他。她从塑料箱里拿出皇后合唱团的《A Day at the Races》专辑。

  他伸出手。「我是达令顿,亚丽丝的表哥。」

  「你也属于强艾学院?」萝伦问。

  达令顿还记得大一新生那种满腔热血的忠诚。入学时,所有新生会被分配到不同的住宿学院,他们几乎每一餐都会在那里吃,二年级搬出旧校区的宿舍后,就会真的住进学院。他们会买学院代表色的围巾,学习学院的欢呼与格言。亚丽丝像达令顿一样属于忘川会,但她被分配到强纳森.艾德华兹学院,这名称来自于十八世纪的宗教运动家,一个很爱用地狱吓唬信徒的牧师

  「我的学院是达文波特。」达令顿说。「可是我没有住在校园里。」其实他很想住进达文波特──餐厅很美,还有青翠的中庭大草坪。但他不希望黑榆庄都没人,而且他省下的住宿费和餐费刚好可以用来整修,去年春天他发现宴会厅漏水。更何况,柯斯莫喜欢有人陪。

  「你有车吗?」萝伦问。

  梅西大笑。「噢,我的天。妳太扯了啦。」

  萝伦耸肩。「不然我们要怎么去Ikea?我们需要沙发。」她会成为这群女生的首领,提议该去哪里跑趴,或在万圣节号召大家玩变装讨酒的游戏。

  「抱歉。」他摆出充满歉意的笑容。「我不能载妳们,至少今天没办法。」其他天也休想。「而且我要偷走亚丽丝。」

  亚丽丝在牛仔裤上抹抹手。「我们正忙着整理。」她的语气有些犹豫,甚至有些盼望。他看到她的腋下已经汗湿了。

  「妳自己答应的。」他眨眨一只眼睛。「妳也知道我妈多喜欢家人聚会。」

  他看出那双彷佛浮着一层油的眼睛流露不服,但她只是说:「好吧。」

  「可以先把买沙发的钱给我们吗?」萝伦问亚丽丝,同时粗鲁地将唱片塞回箱子里。他希望那不是原版。

  「没问题。」亚丽丝说,她转向达令顿。「艾琳阿姨说她会帮我出新沙发的钱,对吧?」

  达令顿的妈妈叫作荷波。他怀疑她可能从来没听过Ikea这个店名。「是吗?」

  亚丽丝双手抱胸。「嗯。」

  达令顿从后口袋拿出皮夹,抽出三张百元钞。他交给亚丽丝,她再交给萝伦。「记得写卡片跟她道谢。」他说。

  「当然啰。」亚丽丝说。「我知道她多重视这种事。」

  他们大步穿过旧校区的草坪,离开红砖塔楼与范德比宿舍屋顶的齿墙。达令顿说:「妳欠我三百元,我不会帮妳出钱买沙发。」

  「你又不是出不起。」亚丽丝冷冷地说。「阿姨很有钱,表哥。」

  「妳需要借口来解释为什么经常和我见面。」

  「少来。你只是在测试我。」

  「测试妳是我的工作。」

  「我以为你的工作是教导我,这两件事不一样吧?」

  至少她不蠢。「算妳有道理。不过,去艾琳阿姨家是个好借口,可以解释为什么妳经常晚归。」

  「晚到什么程度?」

  他听得出她语带担忧,是谨慎还是懒惰?「桑铎院长告诉妳多少?」

  「不多。」她拉拉腹部的衣服,想透气降温。

  「妳为什么穿那种衣服?」他原本不想问,但亚丽丝感觉真的很不舒服──半开襟黑色上衣扣到最高,两边腋下都冒出一圈汗渍──而且非常突兀。她那么会撒谎,应该懂得如何以衣物伪装才对。

  亚丽丝只是斜斜看他一眼。「我非常保守。」

  达令顿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他指着路边两栋一模一样的红砖建筑其中一栋。「这是校园里最老的建筑。」

  「感觉没有很旧呀。」

  「因为非常用心维护,不过有一次差点被拆除。大家认为这栋建筑破坏了旧校区的美感,所以想要拆除。」

  「为什么没拆?」

  「书上说是因为有人发起保存运动,但其实是因为忘川会发现这栋建筑是矿脉。」

  「什么?」

  「灵能矿脉。这栋楼是古老结界法术的一部分,用来保护校园安全。」他们右转,走上一条小径,这条路通往菲尔普斯门,那里有仿中世纪城堡的升降闸门。「以前所有校舍都长那样。小小的红砖建筑,殖民风格,很像哈佛。南北战争之后才建了高墙,现在校园里大部分的建筑像堡垒,有高墙、有栅门,有如戒备森严的城堡。」

  旧校区是最好的例子,高耸的石造宿舍围着阳光普照的大型中庭,欢迎所有人──但天一黑,所有闸门都会关闭。

  「为什么?」亚丽丝问。

  「为了防止暴民闯入。战争结束后回到纽哈芬的那些士兵变得疯疯癫癫,大多数都没有结婚,许多人因为打仗而身心受创。加上当时刚好遇上一波移民潮,爱尔兰人、意大利人、解放的奴隶,所有人都想找制造业的工作。而耶鲁不希望那些人跑来。」

  亚丽丝大笑。

  「哪里好笑?」他问。

  她回头看宿舍一眼。「梅西是华人,我们隔壁房有一个从尼日利亚来的女生,加上我这个小杂种。最后我们还不是全进来了?」

  「这过程非常漫长缓慢。」小杂种这个词有如危险的诱饵。他观察她的黑发、黑眸,略带橄榄色调的肌肤。她感觉像希腊人,或墨西哥人,或白人。「妳母亲是犹太人,数据里没有提到父亲,不过我猜妳应该有吧?」

  「从来没见过。」

  感觉有很多内幕,但他不打算追问。「每个人都有想要保持空白的地方。」他们抵达菲尔普斯门,这座回音很大的拱门通往学院街,离开相对安全的旧校区。他不想分心,他们要去很多地方,而且要讲解的事情也很多。他们走在石板小径上,他说:「这是纽哈芬绿原。以前刚开始殖民者到来的时候,他们在这里建造了聚会所。他们打算将这座城建造成新伊甸园,位在两条河中间,就像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那样。」

  亚丽丝蹙眉。「为什么有那么多教堂?」

  绿原周围有三座教堂,两座是几乎一模一样的联邦风格建筑,另一座则是精美的歌德复兴式建筑。

  「这个城市几乎每个路口都有一座教堂,至少以前是这样。现在有一些教堂关闭了,因为没人去。」

  「你去吗?」她问。

  「妳去吗?」

  「不去。」

  「嗯,我去。」他说。「这是我们家的传统。」他看到她的眼神流露批判,但他不想解释。周日上教堂、周一忙开工,这是阿令顿家的作风。达令顿十三岁那年曾经企图反抗,他说只要能留在家睡觉,他愿意承受上帝的怒火。爷爷虽然高龄八十了,还是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拽下床。「我不管你信不信。」他说。「那些工人信上帝,他们期待我们也信,所以你快点给我去换衣服,乖乖去教堂坐好,否则我会打得你屁股开花。」那天达令顿乖乖去了。后来爷爷虽然过世了,但他还是每星期都去。

  「纽哈芬市的第一座教堂和第一座墓园都建在绿原,这里蕴含非常强大的灵力。」

  「嗯……对极了。」

  他察觉她的肩膀放松了,脚步也不一样。刚才她好像随时准备要出拳揍人。

  达令顿尽可能不表现得太激动。「妳看到什么?」她没有回答。「我知道妳的能力。忘川会的人都知道。」

  亚丽丝的眼神依然疏远,几乎是淡漠。「这里什么都没有,只是这样而已。墓园那一类的地方很少有那些东西。」

  那一类的地方。达令顿看看四周,但他只能看到大家都看得到的东西:学生、法院的员工、查普街上那排店铺的店员,大家都趁午休时间出来享受阳光。

  这几条石板小路将绿原切得四分五裂,他知道这是一群共济会成员的设计,当时墓园要迁去几条街外的新址,他们就用这个图案安抚、降服死者。他知道从高处俯瞰,可以看出他们的罗盘线──也有人说是五角星──他知道珊蒂飓风肆虐后,林肯橡树倒下,露出缠在树根里的一副枯骨。当初墓园搬迁到果林街时,有些遗体没有迁葬,这就是其中之一。在他眼中这座城市不一样,因为他知道这些事,这些知识并非信手拈来,而是出自于爱。然而,就算有再多爱,他依然看不见灰影,除非服用大金碗调制的灵视魔药。他哆嗦一下,每次服用都很危险,他的身体说不定再也无法承受,一颗肾会直接衰竭。

  「在这里看不到很正常。」他说。「虽然他们会受到墓园里的一些东西吸引,但基本上他们不会靠近。」

  现在她终于认真听他说话了。她的眼眸闪耀真正的好奇,先前她的眼神一直只有谨慎防备,此刻第一次出现其他神情。「为什么?」

  「灰影热爱生命,以及能让他们回想起活着的感觉的所有东西。盐、糖、汗水;打架、性交;眼泪、鲜血;人类的各种喜怒哀乐。」

  「盐不是能赶走他们吗?」

  达令顿扬起一条眉毛。「妳在电视上看到的?」

  「如果我说是在古书里看到的,你会比较满意吗?」

  「老实说,会。」

  「真可惜。」

  「盐有净化的力量。」他说,他们走过殿堂街,「所以可以用来驱魔──虽然非常遗憾,但我个人还没机会真的遇上恶魔。不过如果是灰影,用盐画圈只会引他们过来,就像盐块吸引鹿那样。」

  「什么东西才能赶走他们?」

  这句话的每个字都表明她需要知道这件事,原来这就是她好奇的原因。

  「骨粉、坟土、火葬之后剩下的骨灰。Momento Mori。」他看她一眼。「妳懂拉丁文吗?」她摇头,可想而知。「念死之物。他们讨厌会联想到死亡的东西。如果想让灰影无法进入房间,就挂上霍尔拜因的版画《死神之舞》。」他只是开玩笑,但他看得出来,他说的每个字她都认真记住。达令顿感觉到一阵内疚,这让他心里很不舒服。他只顾着羡慕这个女孩的能力,完全没想到永远无法将幽灵隔绝在外是什么感受。「我可以帮妳的卧房布下结界。」他想赎罪。「如果妳觉得整间宿舍都需要,那也没问题。」

  「你可以做到?」

  「嗯。」他说。「我也可以教妳怎么做。」

  「告诉我其他事。」亚丽丝说。离开阴凉的宿舍在外面走动,让她的鼻子和前额满是汗水,人中也积了一层汗。她的上衣很快就会湿透,达令顿看得出来她觉得很尴尬,因为她刻意把手臂夹紧身体。

  「妳有没有读《忘川人生》?」

  「有。」

  「真的?」

  「大略翻了一下。」

  「认真读。」他说。「我列了一张数据清单,有助于让妳赶上进度。大部分都是纽哈芬历史,以及我们自己整理的秘密社团历史。」

  亚丽丝用力摇头。「我想要知道的是,把我找来这里……加入你们,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什么都不做,什么都要做。加入忘川会是一份大礼,但对她而言也是这样吗?有待观察,无法断定。

  他们离开绿原,他发现她的肩膀重新紧张起来,虽然他还是看不出有什么好紧张的。他们走过挤满银行的榆树街,对面以红色为主调的凯巴比安地毯店规模虽小,但一百多年来在纽哈芬一直生意兴隆,真的很不可思议。他们左转走上橘街。离开校园才几个路口而已,但感觉却彷佛相距几英里。热闹繁忙的学生生活消失了,踏进市区彷佛等于坠落悬崖。街头新旧交杂:略显风霜的连栋住宅、荒凉的停车场、精心修复的音乐厅、占地广大的住宅署高楼。

  达令顿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于是亚丽丝接着问:「为什么是这里?这里有什么吸引他们的东西?」

  最简单的回答是天晓得?但达令顿知道,这么说会让他和忘川会都显得很不可靠。

  「十八世纪早期,魔法从旧世界来到新世界,术士离开欧洲,带着魔法来到美洲。他们需要找个地方保存他们的知识,让魔法延续下去。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在纽哈芬行得通,他们试过其他地方。」达令顿有些得意地说。「剑桥、普林斯顿。但只有在纽哈芬才顺利捕捉到魔法的力量,并且维持、生根。有些人认为是因为这里的界幕比较薄,容易穿透。妳应该看得出来为什么忘川会乐于让妳加入。」至少忘川会的部分成员啦。「说不定妳能给我们答案。有些灰影从大学成立之前就在这里了。」

  「那些术士认为教大学生用魔法是明智的选择?」

  「超自然接触会对人体造成损害,年纪越大越难承受。因此,每年秘密社团都会补充新血,招收新会员。魔法是一门迅速消逝的艺术,纽哈芬是世上少数依然能让魔法活起来的地方。」

  她没有说话。她怕了吗?很好。或许这样一来,她就会乖乖读他指定的书籍,而不是只有大略翻一下。

  「目前耶鲁有超过一百个社团,但大部分不用我们管。他们只是聚会吃饭,分享人生故事,做些小区公益活动。古八会才是重点,界幕八会。这些社团长年拥有会墓。」

  「会墓?」

  「我敢说妳应该已经看过其中几栋了。其实只是会所,但感觉像陵墓。」

  「为什么其他社团不用我们管?」她问。

  「我们只管魔法,而魔法有地缘关系。界幕八会各自以一种魔法支系为根基,致力于那方面的研究,每个社团的会墓都建造在能量节点上。只有贝吉里斯会例外,没有人在乎他们。」贝吉里斯会的创始人有感于纽哈芬的魔法气氛日渐浓厚,作为反制而创立了这个社团,他们认为其他魔法社团都是胡搞瞎搞、迷信无知的半吊子。他们致力于研究新科技,相信科学才是真正的魔法。一九二九年股市崩盘,他们不靠脏卜术就成功撑过,之后持续勉强维持,直到一九八七年再次崩盘,他们才彻底消失。事实证明,真正的魔法就是魔法。

  「能量节点。」亚丽丝重复。「校园里到处都有……那个……能量节……」

  「能量节点。妳可以想象魔法是一条河,节点就是流量比较大的地方,能够让社团的仪式成功运行。我们查出纽哈芬市一共有十二个,其中八个上面建造了会墓,其他几个则是已经有既存建筑了,例如火车站,所以不可能建造会墓。多年来,少数社团失去了会墓,就算他们再努力研究,一旦与灵力失去连结,就很难有所成就。」

  「你的意思是,一百多年来,一直有人在玩魔法,可是从来没人发现?」

  「古八会的校友当中,有许多是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他们都是实际操纵政府的人,掌握国家财富,塑造文化。从联合国到美国国会、《纽约时报》、世界银行,全都在他们的掌握中。几乎每年的棒球世界大赛都被他们动过手脚,六次橄榄球超级杯和奥斯卡奖也是,还有至少一次的总统大选。好几百个网站致力于破解他们与各种神秘组织的关系,像是共济会、光明会、毕德堡集团──没完没了。」

  「如果他们不是躲在巨大陵墓里集会,而是在丹尼斯家庭餐厅办活动,或许就不会有这种烦恼了。」

  他们抵达令牌居,也就是忘川会的会所。这是一栋三层楼红砖豪宅,装饰着彩绘玻璃。一八八二年,约翰.安德森斥资重金建造,但只住了短短一年多就搬走了。他对外宣称是因为受不了纽哈芬市的重税,忘川会则记录了截然不同的故事,涉及他父亲与一个卖烟女的幽灵。令牌居不像黑榆庄那样占地广大,这是一栋市区住宅,两边的邻居距离很近,虽然高耸但外观看不出气派。

  「他们一点也不烦恼。」达令顿说。「他们欢迎所有阴谋论,任由那些戴锡箔帽的人妄加猜测。」

  「因为他们喜欢神秘感?」

  「因为他们实际做的事更恶劣。」达令顿推开黑色铸铁闸门,看到老宅的门廊微微变直了一点,彷佛满怀期待。「妳先请。」

  闸门一关上,黑暗吞没他们。豪宅下方某处传来尖锐饥饿的嗥叫。银河.史坦刚才问加入忘川会要做什么,现在该让她见识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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