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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塔玛斯靠着椅背,单腿跷在垫子上,观看米哈利大摆宴席,吸引几乎半个城市的民众来吃为时已晚的早餐。广场上人满为患,远处的街道也挤满了排队的人。有些人在等待的同时观看杂耍表演,广场中央附近搭起了一座高台,台上的戏班子表演着低俗喜剧,成千上万人围在那里吃燕麦粥。今天是庆典的最后一日,人们不遗余力地寻欢作乐。

  一柄大阳伞为塔玛斯抵挡上午的阳光。他坐在上议院门前的台阶上,感觉比前几个月好多了,尤其是一个钟头前刚吃完米哈利留给他的一篮子面包卷。

  “你的腿伤没有好全,应该躺在床上。”温斯拉弗夫人说,“你真的觉得自己能出门吗?”

  塔玛斯看了看她,发现她面色苍白,原话奉还也未尝不可。

  “当然了,夫人,我感觉前所未有的好。”说的可能是大话,但他的腿伤确实好多了。他能感到伤口逐渐恢复,力量慢慢回归。他知道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但无所谓,没什么大不了的。自从妻子去世后,他头一次有重获新生的感觉。

  温斯拉弗夫人的情绪似乎也不错。近来她和巴拉特准将的绯闻闹得沸沸扬扬,但她依然勇敢地面对公众。她不负责庆典——米哈利全权接管——不过至少到场了。

  “你觉得所有人都会来吗?”她问。

  塔玛斯望着人群。“依我看全城的人都来了,夫人。”

  “我是说议会。”她调皮地打了一下塔玛斯的胳膊。

  “里卡德六点半就到了,”塔玛斯说,“带他的工人搬运食物和酒水。”并受到严密的暗中监视,直到埃达迈带回铁板钉钉的罪证,或者还他清白。无论这位工会老大知不知道刺杀埃达迈的事情,反正目前瞧不出一点迹象。

  “是吗?”她似乎大吃一惊,“难以置信。”

  “昂德奥斯也在外边呢,冲着他的职员大喊大叫。”塔玛斯说,“奥莱姆说他一个钟头前看到了太监。我没见着查理蒙德的影子。那儿——”他伸手一指,“是校长。”

  塔玛斯看着普赖姆·莱克托挤过人群,脸上的胎记看起来比寻常更黑了。校长经过餐桌时目光在食物上游荡,但脑子里似乎在琢磨什么大事。面对塔玛斯那帮卫兵的凌厉目光,他略一停顿便钻到了大阳伞底下,还冲温斯拉弗夫人扶了扶帽檐。

  “坐?”塔玛斯对一名卫兵打了个手势。

  “麻烦了。”普赖姆说。椅子送来之前,他观望着宴席的场面,然后坐在塔玛斯身边。“你看样子精神不错。”

  “是吗?”塔玛斯说,“我刚才说话几乎没超过两个字。”

  普赖姆清了清嗓子。“我能感觉到,你的状态就像个认定自己能成为每位教授的宠儿的一年级新生。真有些惹人讨厌。”普赖姆又四处张望,他一直盯着餐桌,目送帮厨们端上盆盆罐罐。

  塔玛斯斜睨了校长一眼。“你感觉不到吗?”他说,“不光是我,整座城市都是。这个……样子。”他摆手示意宴席,上万人狼吞虎咽着米哈利做的食物,别的什么都不在乎。“富翁和穷人,贵族和平民,济济一堂。我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场面。”

  普赖姆望着宴席,神色肃穆。“你应该不相信吧,”他说,“关于这位大厨自称为神的流言?”他的目光落向一罐燕麦粥。

  塔玛斯犹豫片刻,试图解读普赖姆的意思。感觉有点奇怪。尽管语气生硬,但听上去普赖姆好像希望塔玛斯作出肯定的答复。

  “哈。神?不可能。他是强大的赋能者。或许有点神经质,但他不是坏人。”塔玛斯说,“不过,话说回来……”他神秘兮兮地伸出指头,贴在鼻翼处。“神是什么样子的呢?神又会做什么呢?如果我有幸见到,又如何能认出神呢?”他摇摇头,看到普赖姆恼火的样子,哈哈一笑,“米哈利天赋异禀,非常强大,但我认为他不是神。你觉得呢?你或许是最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你手边有九国的每一段历史,其中有没有提到亚多姆?”

  “我很久以前就意识到克雷西米尔永远不会回来。”普赖姆说完陷入了沉默,塔玛斯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道校长多大年纪。

  “那个亚多姆……”塔玛斯又提起话头。

  “他热爱他做的食物,”普赖姆说,“所以他才成为厨师们的守护圣徒。他块头很大,身强力壮,还——”他目送米哈利的一个女帮厨经过,单手托着的大盘子堆满了填馅的水鸟,“非常受女人欢迎。他有四百多个妻子,也爱她们每一个人。这点毫不夸张。”

  “四百多个?”塔玛斯惊道,“我连一个都应付不来。”他的喉咙哽住了,只好咳嗽了两声。“说得好像你认识他。”

  普赖姆一言不发。

  “说得好像米哈利是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这里存在太多问题。”普赖姆说,“世上已有千百年不存在神了。克雷西米尔离开了,继续探索宇宙之旅,诺威和布鲁德不久后也踏上了同样的道路。他们其他的兄弟姐妹也随之而去,或者悄无声息地消失。传闻中只有一两个神留了下来……”他闭上嘴巴。

  塔玛斯和温斯拉弗夫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好奇。

  “你还好吗?”塔玛斯问。

  普赖姆看了他一眼。“你相信我说的吗,”他说,“如果我告诉你米哈利是一个天赋非凡的巫师?”

  “这毫无疑问。但他不是尊权者,而是赋能者。”

  普赖姆哼了一声。“是赋能者才怪。如果我要说的是‘世上最强大的巫师’呢?或者我说,一切神明都是强大无比的巫师呢?”

  “你在做假设吗?”塔玛斯半信半疑地问道。

  “有史以来最强大的巫师,如何?”

  “你在开玩笑。”

  “我在提问而已。”普赖姆厉声说。

  “是又如何?”

  “逻辑学的困境在于,”普赖姆说,“有时候你被迫相信自己的假设,即使你并不愿意。当你的感知力指向米哈利时,你感觉到了什么?”

  “赋能者,我说了,他有柔光。目前看来,力量不如尊权者。”

  “你确定吗?”

  塔玛斯叹了口气,睁开第三只眼,望向米哈利。人群之中必然少不了赋能者,但米哈利犹如鹤立鸡群。某种特质使他与众不同,但他的光芒并不强烈。

  “确定。”塔玛斯说。他端详着普赖姆,老人冲米哈利皱眉头。“你认为不可能,对吧?不相信他真是神?”

  普赖姆闭上双眼,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塔玛斯以为老人在打盹的时候,老人忽然睁开眼睛。

  “太多问题。”他又说。

  “你提到‘其他的神’,”塔玛斯说,“我以为克雷西米尔是唯一的神。”

  普赖姆转过头去,望着一个认真负责的职员滚动一桶麦酒,又小心翼翼地将其挪下台阶。“这不完全准确。”普赖姆说。

  “教条里讲的,”塔玛斯说,“查理蒙德不久前提醒过我。”

  “教会的教条不能代表其所言皆为实情。”

  “好吧,”塔玛斯说,“任何受过教育的人……”在普赖姆的瞪视下,他闭上嘴巴。

  “受过教育的人,”普赖姆说,“呸。曾经有过十位神,而不是一位真神和九位圣徒。克雷西米尔先一步降临,然后请求他的兄弟姐妹帮忙创建九国。”

  “有十位神?”塔玛斯问道,他搜肠刮肚地回忆当年的历史课。“我记得凯兹把克雷西米尔当成守护神。那么谁排在第十位?”

  普赖姆摇头。“你问错了。你应该问:如果米哈利是神,他为何现在降临世间?”

  南派克山位于上议院后方,目不可及,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个方向。塔玛斯想起了波和塔涅尔的警告:古老的巫师企图召唤旧神。这简直是天方夜谭,堪比故事书里的情节,这是持续数月的斗争造成的压力、引发的恐惧。不过塔玛斯记得,第一次警告发生于危机之初。他抓了抓伤腿,疼痛突如其来,原以为早已消失的感觉回归了。

  “你听说过克雷西米尔的誓言吗?”塔玛斯突然发问。

  “当然听过。”普赖姆说。

  “当然听过?你知道?可我听说那是王党的内部秘密,只有国王和尊权者知道。”

  “没错。”普赖姆用手帕擦了擦额头。

  塔玛斯正打算多问两句,忽然听见一声尖叫。

  第二声、第三声尖叫接踵而至。很快,零星的叫喊变成了喧嚣,恐慌的情绪在人群中急剧蔓延。人们纷纷离席,抛开手边的食物,希望知道骚乱来自何方。

  “怎么回事?”塔玛斯抓过拐杖,挣扎着起身,“快去查明情况,”他命令一名卫兵。“进去。”他对普赖姆说,“卫兵,送温斯拉弗夫人进去。”塔玛斯看见米哈利爬上一张桌子,张望骚乱发生的方向,尽管腆着肚子,动作却相当灵活。

  “冷静!”米哈利大喊,他的声音以惊人的穿透力扩散开去,“诸位,请回到座位。”人们停了下来,坐立不安,不知所措。那些排队的人也犹豫不决,既不愿意放弃目前的位置,又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人人都记得选举日那天大开杀戒的骑兵。

  塔玛斯没能发现什么,骚乱似乎来自宴席的最远端。有的人在跑,与那些企图凑上前围观的人相互推搡着。

  “手枪给我。”塔玛斯说。他发现普赖姆站了起来,抻着脖子张望,温斯拉弗夫人及其保镖候在上议院的门边。

  “进去,”塔玛斯又说,“我可不希望你被吓昏了头的暴民误伤。”

  普赖姆不予理会。

  “随你的便吧。”塔玛斯吼道,他从卫兵手里接过一把决斗手枪,检查过枪膛里的子弹,目光投向人群。

  “那边。”普赖姆伸手一指。

  塔玛斯看到几百步开外的一个人,人群如潮水般从他面前退散。他手里好像捏着什么东西。塔玛斯咬开一包火药,迷醉状态陡然降临时,他的身体晃了晃。他轻轻地呼吸了几次,挺起胸膛,锐利的目光射向对方。

  那人的装束与理发师无异:白衬衫、黑裤子,外罩白围裙——围裙上沾满了血。他脚边有一具尸体,是一个金发披肩的女人。他在围裙上擦了擦剃刀,冲向周围的人群。

  “黑街理发师,”塔玛斯一字一顿地说,“到底是……”

  惨叫声此起彼伏。塔玛斯循声望去,发现杀手竟有几十人。他们冲进宴席,掀翻碗盘,杀死无辜的男女老少,剃刀飞舞,犹如画师挥毫创作一幅血腥的大作。

  “拿起武器!”塔玛斯大吼。他一枪命中了百步之遥外一个理发师的眉心,巫术都用不上。“你会装弹吗?”塔玛斯说着,把手枪交到普赖姆手里。“子弹!”一名卫兵放下枪,递来一大把弹丸和又一包火药。塔玛斯把一颗弹丸弹到空中,随即引燃火药。一个理发师当即毙命,又一个也随之倒地。

  “你还要手枪干什么用呢?”普赖姆说着,递上了装填好的手枪。

  “更有准头。”这位学者的装弹速度令塔玛斯吃了一惊。人群蠕动着,听见枪声的他们,犹如受惊的兽群一样四散奔逃。塔玛斯岿然不动,他发现很多人都望向上议院敞开的大门。

  “关上大门。”他吩咐卫兵,然后抬起手枪,“确认温斯拉弗夫人进去了。”

  “那边!”普赖姆喊道。老人推着塔玛斯的手枪,移向米哈利。塔玛斯看见理发师在大厨附近的人群中现身。塔玛斯扣动扳机,对方一头栽倒。

  “诺威的霜趾啊!”塔玛斯骂道,“萨伯恩应该料理好那些理发师。米哈利!快跑!”

  大厨听不见。他仍然站在桌上,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似乎没注意到不远处死掉的理发师。

  “又来了一个,”普赖姆指着说,“他们冲着米哈利去了。”

  “为什么?”塔玛斯边说边把手枪递给普赖姆,又弹起一颗弹丸。弹丸擦过一个理发师的肩膀,飞进人群,随即有个人痛苦地捂着腰部。塔玛斯直皱眉头。“距离太远了,没有趁手的武器我帮不了他。”他在口袋里摸索弹丸。没了。“见鬼。管他是神还是疯子,他恐怕得自求多福了。快给我送弹药来!”

  “不。”普赖姆缓缓摇头,“我们不能丢下他不管。”

  “我们什么办法都没有。我们过不去。”人群的移动速度并不快,似乎米哈利的大声疾呼有那么一点效果,但也不能彻底安抚愈演愈烈的恐慌情绪。

  “我们必须试一试。”普赖姆说,“来,带上你的卫兵。”他拽着塔玛斯的胳膊。

  温斯拉弗夫人出现在另一边。塔玛斯差点骂出声来。“夫人,你得进去!”

  “我绝不抛开我的士兵独自逃命。”温斯拉弗夫人说着,握紧拳头,“给我一把步枪。我们杀出一条血路,救那个厨子和——”

  普赖姆猛吸一口气,吓了塔玛斯一跳。“是他。睁开你的第三只眼!”

  “你怎么……”塔玛斯不用睁开第三只眼。他感到巫力如潮汐汹涌,席卷而来。

  “亚多姆,”普赖姆说,“他卸下了伪装。”

  “他在做什么?”塔玛斯呆若木鸡,不知所措。他从未体验过这种巫术。如果说尊权者的魔法是烛火,那么此刻他正身处铁匠的熔炉。

  “他在酝酿法术!”

  “我不明白。”

  “酝酿!巫师需要花时间施放巫术,撷取他方的灵光。他不是要摧城拔寨、横扫千军,他整整一周都在运筹!这些食物,这些人,他们都是其中一环。他在城市里编织灵光之网。如果理发师得逞,他辛苦打造的一切将付诸东流!”

  “你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没时间了!”普赖姆放开塔玛斯的胳膊。人群涌向他们,塔玛斯的一名卫兵被掀翻在地,幸好有人及时施以援手,否则难逃踩踏。人群犹如一头翻滚的巨兽,虽有卫兵保护,塔玛斯一行仍然被推开了。目前的局面军队也控制不了。

  “我们必须进去,长官。”奥莱姆握着步枪,出现在塔玛斯身边。意外发生时,他在宴席当中。

  塔玛斯的目光在奥莱姆和普赖姆之间来回跳跃。他们应该撤退,等待恐慌情绪自行消退,然后再解决理发师的事情。反正理发师铁定完蛋了。他退了一步,抓住拐杖。普赖姆到底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酝酿法术?塔玛斯能感觉到。“闩上大门。我不希望这帮暴民进去。”

  “长官?”

  “我们到米哈利那边去。”

  “那是自杀啊,长官。”

  “列队!”

  他的保镖站到他身边。上议院里的士兵也来了。不一会儿,他有了三十人。面对失控的千军万马,三十人聊胜于无。

  “夫人,你应该进去。”塔玛斯最后说了一次。

  温斯拉弗夫人手里多了一把步枪,看样子她知道如何使用。她的眼神无所畏惧,塔玛斯顿时产生了敬佩之情。

  “不要用刺刀,弟兄们,”塔玛斯下令,“用枪托推。普赖姆呢?”

  “那边。”奥莱姆说。

  塔玛斯回头一望。普赖姆在保护圈外,汹涌而来的人群距离他身前仅有咫尺之遥。“带他过来!”塔玛斯厉声说,“老家伙简直是找死。”

  一名士兵立刻冲向校长,但他刚刚抓到普赖姆的衣服,老人便以惊人的力量挣脱了。在他前方的人群之中,米哈利仍站在桌上,但已不再叫喊,默不作声地扫视着底下的人群,面沉如水。尽管冲突激烈,却无人接近他十步之内。

  直到一个理发师强行冲了进去。

  “我的手枪,”塔玛斯说,“快!”

  又一个理发师跌跌撞撞地挤出人群,打破了米哈利周围的平静。他摇摇头,似乎有所疑惑,然后与第三个理发师面面相觑。他们准备对米哈利下手。

  “上家伙!”塔玛斯大喊。

  那名士兵没能把普赖姆拖进上议院。塔玛斯瞥见了老校长的动作——普赖姆双肩一沉,缓缓地从兜里掏出一对绣有红金色符文的白手套,戴在手上。

  塔玛斯定睛一看,大吃一惊。戴眼镜的大学校长,身宽体胖的历史学究,竟然是尊权者?塔玛斯从不知道?普赖姆仿佛在空中弹奏乐器。半空中传来一声巨响,人群一分为二,让开了可供一辆马车通行的空地。无形的力量劈开人群,有些人胡乱扑打,好像面对着一堵看不见的墙,其他人则被挤成一团,犹如触礁的舟船。

  “派兵过去。”普赖姆回头说。

  塔玛斯犹豫了。“上。”须臾后他下达了命令,同时一瘸一拐地走向校长,从士兵手里夺过步枪,瞄准了一个理发师。他只能开一枪,没有多余的火药包了。距离太远,不能让子弹绕弯,士兵们也来不及赶到。他考虑的时间不到一秒钟,便瞄准块头最大、五官最凶恶的理发师,扣动扳机。

  理发师陡然消失了。子弹穿过一团红雾,击中了一个女人的肩膀。塔玛斯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他竖起枪管,仔细一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又望向米哈利。

  第二个理发师停止了动作,看到同伴化成的那团雾气,惊得嘴唇微张。红雾散去,如同烟斗被强风吹灭。第三个理发师举起剃刀,冲向米哈利。塔玛斯似乎听见“嘭”的一声轻响,此人也不见了,衣物和剃刀一同不见。什么都不剩,只有红雾,很快也随风飘散。第二个理发师转身逃跑,“嘭”的一声——确实有这声音——他消失了。一时间,“嘭嘭”声不绝于耳,塔玛斯连连摇头。有人发出尖叫。

  广场上几乎空了。米哈利独自站在桌上,抱着胳膊,神色肃穆地扫视周围。人群一哄而散,涌进大街小巷,食物撒得到处都是,桌椅七歪八倒,盘子、碗和杯子随地乱扔。一口锅被打翻,燕麦粥缓缓地流到地上,旁边的尸体一动不动地躺着。一个女人发出痛苦的呻吟。

  “去救她。”塔玛斯指着女人命令一名士兵。

  在他身后,上议院的大门打开,士兵们蜂拥而出。

  “出什么事了,长官?”维罗拉跑到他身边。

  “黑街理发师,”塔玛斯啐了一口,“埃达迈和萨伯恩没有完成任务。”

  “他们人呢?”

  “我射中了两个。他们……”塔玛斯闭上嘴巴。中弹的理发师不见了。他眨了眨眼,他们先前所在的地方是不是有红雾?“我看到了不少,他们肯定混在人群当中逃跑了。”他与奥莱姆擦肩而过,蹒跚着下了台阶,来到校长身边。普赖姆双手插在兜里,惊慌地盯着空荡荡的广场。

  “你到底是什么人?”塔玛斯问。他双手发抖,几分钟前席卷全身的巫力消失了,不知所踪。巫力当然来自米哈利,但校长呢?他一直都是尊权者吗?塔玛斯早该看出来的。

  普赖姆抽出双手,指头在肚子上轮流敲打。他已经摘掉了尊权者手套。

  “你是他们的一员,”塔玛斯知道普赖姆不会回答他的问题,“普瑞德伊。和朱利恩一样。”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塔玛斯感觉恐惧在肠胃里翻江倒海。“哪儿都别去。”塔玛斯向米哈利走去。

  大厨爬下桌子,挨个摆好椅子。他停在一口泼洒出燕麦粥的大锅前,轻轻地抚着边沿,皱起眉头。

  塔玛斯在离米哈利十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燕麦粥在他眼前消失了,就像雨水落到阳光暴晒的砖块上蒸发了一样。米哈利弯下腰,双手把着锅的两边,毫不费力地将其抬起——这锅至少重达二十石——放到原先所在的三脚铁架上。

  塔玛斯睁开第三只眼,对抗着强烈的眩晕感。世界五颜六色。在塔玛斯看来,燕麦粥之前所在的地面呈现一块块粉红色,围绕着米哈利旋转的色彩犹如是盛大节日的飘带,但完全没有触及大厨。

  米哈利跌坐在椅子里,手肘搁着膝盖,手掌托着下巴。他看到了塔玛斯。

  “谢谢你来找我。”米哈利说。

  “我离得太远,帮不上大忙。”塔玛斯说。

  米哈利无力地笑笑。“那也要感谢。这副肉身脆弱得很。”

  “他们毁了你的宴席。”塔玛斯说。

  “人们会回来的。”米哈利抬手擦了擦额头。一个帮厨来到他身边,轻抚他的背部。米哈利一把拉近帮厨,亲了亲她的前额。“而且会来得更多,”他叹息着说,“他们没有毁掉我的心血,只不过耽搁了一点点,但没有毁掉。”

  “普赖姆说你在酝酿法术。”塔玛斯说。

  米哈利的目光越过塔玛斯的肩膀,投向校长。“观察力很敏锐。”他抓着女帮厨的胳膊,过了好一会儿,又将其赶开。“我记起你了,”普赖姆走过来时,他说,“好久不见。”

  “一千四百年,可能还不止,”普赖姆说,“真的是你?我刚才还不相信……我不愿相信。”他颤抖着吸了口气。“我以为时间过得太久了,久到克雷西米尔不可能回来。我以为现在已是变革的时代。我以为罗扎利娅所有的担忧纯属杞人忧天,朱利恩仍旧活在过去。我以为只有我们了。”

  “我的子民从来都不孤单。”米哈利说,“其他的家伙可能离开了,但我没有。”

  “你对那些理发师做了什么?”塔玛斯问。

  米哈利神色不悦。“他们不存在了。”他声音低沉,似乎做了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我当时失态了,”他说,“我不喜欢……”他顿了顿,哑着嗓子说,“他们感觉不到痛苦。我不喜欢伤人。”

  塔玛斯盯着大厨半晌说不出话,脑子里有无数疑问,但就是开不了口。

  “长官,”奥莱姆来到他身边,“我们找不到理发师。都不见了。”

  塔玛斯说:“你们找不到的。”他深吸一口气。“他是神,奥莱姆,真实的、有血有肉的神。”这个事实并不令人高兴,他头疼欲裂,肚子绞痛。“这可不好。”

  奥莱姆盯着米哈利,好像要下什么决心似的。“为什么?我是说,如果他是神,有什么不好的?”

  塔玛斯抬头看天。舒服的天气,暖和但不炎热,微风徐徐,阳光晒着脸庞,惬意极了。“因为,”塔玛斯说,“米哈利不是唯一的神。还有克雷西米尔。也就是说,克雷西米尔可以被召唤回来。也就是说,克雷西米尔会来找我的麻烦。也就是说,波的警告不是无稽之谈。这可不好。”他感到有人来了,一只大手按着他的肩膀。米哈利。

  “何止不好,”米哈利说,“如果他仅仅针对你,我表示遗憾,但……”

  塔玛斯感到难受,伤腿又开始抽搐。他挪动了一下,刺痛感忽然袭来,令他差点吐了。“什么意思?”

  “他要摧毁整个国家,”米哈利说,“男女老少,甚至植物和动物。他要夷平一切。”

  “为什么?”

  “我的兄弟不是一位……仁慈的神,”米哈利说,“等他回来,他会觉得从头开始更容易。”

  塔玛斯握紧拳头。神。他如何应付这种情况?他能做什么呢?“那他怎么不动手?”

  米哈利望向南派克山。“我的兄弟,他踏上了一趟遥远的旅程,我认为他并不想回来。但他会受到召唤,有人希望实现这一目标,有人则在尽力阻止。”米哈利对塔玛斯说,“你想改变那边发生的事,可惜为时已晚。我将与他对抗,以保护亚卓,而你要清理门户。”

  “叛徒。”塔玛斯低声说。

  “如果还有这种妨碍——”他摆手示意周围,“如果还有这般滋扰……”

  “可我不知道谁是叛徒。”塔玛斯说。

  “他也许知道。”奥莱姆指着广场对面说。塔玛斯一扭头,看到萨伯恩和埃达迈狂奔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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