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塔玛斯蓦然惊醒，他的衣服浸透了汗水，身体滚烫，呼吸不畅。他看到了窗外的太阳——此时已是上午十点多钟。
“长官。”奥莱姆招呼道。保镖立在床边，一手端着一碗燕麦粥，一手拿着一份报纸。他明显休息过了，虽然塔玛斯不知道人如何做到从不睡觉。奥莱姆的眼神活力四射，脸上的皱纹也平复了些。他放下早餐，扶塔玛斯坐起身。“来自米哈利的祝贺。”奥莱姆说着，把碗放在桌上。
塔玛斯摇摇头，驱散残存的睡意，只感到意识模糊，思维缓慢。手术之后已有五天，巴拉特准将也死了五天，塔玛斯那条该死的伤腿却疼得越发厉害，只要一动就抽搐。
“您想在阳台上读报吗?”奥莱姆问，“彼得里克医生说新鲜空气有助于您康复。”
塔玛斯望着窗外灿烂的阳光，又看向那条腿。要疼痛，还是要憋在屋里一整天?“好吧。”
奥莱姆扶他站起来，递来拐杖，他们缓步挪到阳台上。奥莱姆回头进去搬椅子，塔玛斯步履蹒跚地来到栏杆前。“今天好吵。”他咕哝着，探头张望。广场上聚集着很多人，仔细一看，他发现整个地方人满为患。自从当初处决国王那血腥的一幕过后，他就没见过这么多人。
“奥莱姆!”他惊讶地扭头，保镖正好回来。
“长官?”奥莱姆笑得颇为得意，嘴里叼着一根香烟，手提一把椅子。塔玛斯一点儿也不喜欢。
“这到底怎么回事?”塔玛斯指着底下的广场问。
奥莱姆伸长脖子一看。“噢，是的，米哈利干的。”
底下的广场摆了几十张——不，几百张——桌子，以及配套的椅子。桌子周围坐满了人，还有数不清的人站着，等待下一轮上桌的机会。排队的人则更多，男女老少都有。队伍顺着殉道者大道排得老长，末尾还拐了弯。塔玛斯忍着疼痛探头张望，寻找队伍的起始。
队伍的起始就在他们的正下方，若干方形长桌——塔玛斯认得它们来自上议院——沿着墙壁摆了一排，上面堆满了食物。面包成山，汤桶如池，肉在火上烤得冒油。这比国王宴席上的食物还要丰盛。
塔玛斯扭头吩咐奥莱姆。“不要一脸傻笑，扶我下楼。”
虽然花了好一会儿，但塔玛斯还是在奥莱姆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来到了上议院前门。他停下脚步，早前居高临下只见人群黑压压的一片，从这里望去人数似乎又翻了一倍。他呆立在台阶上，目不转睛。
“借过，长官。”
塔玛斯慢吞吞地让开路。一队士兵搬着一张议事厅的桌子经过他身边，后面的办事员们搬着椅子，然后是端着一碗汤的厨子，那碗大得惊人。塔玛斯所见之处，人们要么在吃，要么在等，要么在帮忙。这里有账务官、士兵和市民，还有船员和码头工人。好像所有人都来了。
“你应该为这事儿负责吧?”
塔玛斯扭头看到了昂德奥斯。大司库怒不可遏，眼镜架在鼻梁上，一本旧账簿抱在胸前，嘴唇紧抿，眉头缀满汗珠。他涨红了脸大喊：“他们都不听我的话，都不回去干活!他们说米哈利要他们帮忙，然后就不理我了!”
塔玛斯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在人群中寻找那个既高且胖的大厨。
“这些食物从哪里来的?”昂德奥斯说，“谁付的钱?”他捧起账本，猛地一拍。“没有记录!没有收据，一枚卡纳都没有弄错，结果你看!我不明白，你说他有做菜的天赋，但这也太荒唐了!没有免费的午餐，塔玛斯，这一定有什么代价!”
不知不觉间，塔玛斯跛着脚离开了昂德奥斯，渐行渐远，大司库的声音被周围的谈话声淹没。他扫视着人群，只见商人和女帮厨同席而坐，小贵族与船员、街头流浪儿共享美食。塔玛斯打了个踉跄，有人一把将他扶住，帮他站稳。塔玛斯回头望着奥莱姆。“我……我不明白。”
奥莱姆一言不发。
广场对面，貂牙塔的大门敞开，囚车驶了出来，加入长长的面包车队，等着装货，然后送到远处的城区。塔玛斯看见了蓝色军装——士兵们正在带领车队前进。“是谁允许他们这么干的?”塔玛斯指着貂牙塔问。
“抱歉，”一个异常洪亮的声音说，“是你啊。”米哈利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站在塔玛斯身边，双手插在围裙兜里，笑容灿烂。
“我?”塔玛斯问。
“是啊，”米哈利回答，又羞怯地补充道，“反正我是这么告诉他们的。你大可不必担心，到时候他们都会回去。我让你的一个火药魔法师负责面包车队，维罗拉，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塔玛斯说：“温斯拉弗夫人呢?她应该来负责庆典的事情。”
“长官，”奥莱姆说，“夫人暂时隐退休息了，由米哈利接手。”
塔玛斯一时语塞，他环顾四周，对米哈利说：“你干了什么?”
米哈利的嘴咧得更大了，塔玛斯好像看见大厨的眼角泛着泪光。“我……很感激。”他说，“感激你解决了与大主教的事，终于接受我作为你们的一员，我很感激。我怀着感激之情，倾听了都城的心意，我知道亚卓需要什么，陆军元帅。”
“需要什么?”塔玛斯低声说。
“老百姓饿着肚子，”米哈利举起双手，张开胳膊，“老百姓要吃东西。他们需要面包、酒、汤，还有肉。除此之外，他们还需要友谊。”他指着一个小贵族，那是一位身着华服的子爵，正拿着一瓶圣亚多姆庆典特酿，为几个街头流浪儿斟酒。
“他们需要友谊，”米哈利说，“需要爱和手足情谊。”他回望塔玛斯，伸出手来，手掌贴上塔玛斯的脸颊。塔玛斯下意识地想要躲闪，却做不到。
“你把贵族之血喂给他们，”米哈利柔声说道，“他们喝了，但没有饱。他们怀着仇恨之心，愈发饥饿。”他深吸一口气。“你的意愿……怎么说呢，虽不纯粹，但也公道。可是，只有公道永远是不够的。”他放开塔玛斯，转身面对广场，“我要匡正谬误，”他说着挺起胸膛，张开双臂。“我要喂饱全亚卓的人。这便是他们需要的。”
米哈利拦下路过的一个女帮厨，后者正提着一篮子面包向车队走去。“光面包是不够的，”他说，“带上肉、汤和蛋糕。让穷人用银器。让商人用木碗。带上食物到城里的每一处，记得马车要派人保护。”
“你怎么做的?”塔玛斯问。
“我是亚多姆转世，”米哈利说，“亚卓必须团结一心，我的子民要吃饱肚子才能打仗。”
“亚多姆。”塔玛斯嗤之以鼻，但他发现自己没什么底气。
一个身着劳工服的人来到米哈利面前。“先生，”他慢悠悠地说。米哈利闻声回头。“是里卡德·汤布拉派我们过来的，他叫我们来帮您的忙。”
“‘我们’?”米哈利问。
他摆手示意，在他身后的无数劳工已然排到了广场对面，夹杂在餐桌和等待用餐的队伍中间，他们的劳工服上沾满了煤灰、焦痕、面粉和血迹。看样子码头工厂和河畔磨坊的劳工都到场了。他微笑着说：“里卡德·汤布拉临时关闭了工厂，先生，但我们来帮忙还是有薪水拿的。”
“荣耀劳力工会?”米哈利问。
那人点点头。“全部人手，先生。”
米哈利的眼睛睁大了。“好极了!来，你们跟我走。”
米哈利走远了，到处指指点点。塔玛斯一路目送。“真了不起，”他说，“不管他疯不疯。”
奈娜不喜欢米哈利做的食物。
美食逐渐瓦解了她的决心，她能感觉到仇恨一天天消散。她对塔玛斯元帅的关注一天天减少，寻机结束他生命的热情也一天天冷却。她不清楚自己为何这么认定，但就是食物在作祟。
她试着从面包镇买来面包吃，跟米哈利仍在选举广场免费发放的食物相比，口感确实不一样。
奈娜不能等了，今晚必须动手。尽管今晚是奥莱姆当值，但也无可奈何。她喜欢奥莱姆，真心喜欢。这段日子奥莱姆对她很好，比她在艾尔达明西公爵家里遇到的任何人都好。然而阻止塔玛斯继续为祸是当务之急。
于是等所有人都睡觉了，她先为低级军官洗衣服，按照惯例搓洗、煮沸、熨烫，然后把制服送回主人房间。她等到最后才去取陆军元帅的制服。她一贯如此，对陆军元帅特别照顾。
陆军元帅办公室的门口有四名守卫。如今他们都认识她，奈娜甚至知道其中几人的名字，而自从奥莱姆开始追求她，就没人盯着她不放，也没人刁难她了。他们二话不说就放她进去，但奥莱姆不在外边令她有些担心。万一他在里面呢?
陆军元帅的房间漆黑一片。她凭着感觉和记忆，以及渗进阳台窗户的一缕月光前行。幸好奥莱姆不在黑暗之中。她一路来到陆军元帅身边，只见对方躺在床上，轻轻地打着鼾。奈娜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刀，伺机待发。
塔玛斯元帅的额头和脸颊上满是汗水，他咕哝着翻了个身。
她举起手里的刀。
“艾瑞卡!”塔玛斯在睡梦中叫喊。
奈娜一愣。他又翻了个身，依然沉在梦乡中。她深呼吸了好几次，准备下手。
“奈娜。”有人轻呼。
奈娜闭上眼睛。办公室的门拉开了一道缝。“奈娜。”又喊了一声。是奥莱姆。
她把刀收进袖子里，从椅子上拿起陆军元帅的制服，溜出门去。她要搞清楚奥莱姆到底需要什么，以便摆脱纠缠，之后她还要洗衣服和送衣服，还有一次机会。
奥莱姆在门廊处等她。他拉起奈娜的手，在脸颊上亲了一口。其他的卫兵装作没看见。他的嘴唇如此温暖。
“还以为错过你了。”奥莱姆说着，陪她回程。
“怎么会。”她勉强挤出一个热情的微笑。
奥莱姆挽起她的胳膊。“我很高兴，”他说，“因为我没多少休息时间。由于我的天赋，陆军元帅希望我多加班。”
“当然。”她顿了顿，“你应该多留给自己一些时间。”
“我当然想了。但要跟你在一起。”
这可不行。
“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
“你真的想和我在一起吗?”她停下脚步，抽回胳膊，“你为什么看上我，奥莱姆?我不是什么好姑娘。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但你也从未强迫过我。我不理解。”
奥莱姆扬起嘴角。“等时候到了，我用不着强迫你。”
奈娜捶了一下他的肩膀，不知不觉间双颊已然绯红。
他哈哈一笑。“来，”他说，“我有东西给你看。”他又挽起奈娜的胳膊，拐上另一条走廊。“说起来，”他说，“我想知道你从艾尔达明西的宅子消失后去了哪里。”
“是吗?”
“尤其是我们找不到艾尔达明西家那个孩子的时候。”
奈娜膝盖一软，要不是奥莱姆拉着她的胳膊，她势必跌跤。她的心脏在胸中狂跳。
奥莱姆又说：“后来我在街垒看到了你。我不能过去找你，我不能扔下陆军元帅不管，但我让弟兄们带走孩子的时候不要伤害你。”
奈娜感到浑身都在颤抖。奥莱姆知道，他早就知道她是保王派。为何等了这么久才说出来呢?为何她没有跪在断头台上，反而和他在这里闲逛呢?
走廊尽头有一扇门，奥莱姆在一名卫兵身边停下脚步。士兵对他敬礼，他用一根手指碰了碰前额，以示回礼。士兵为他们打开门。
就是这儿了，奈娜心想，她会被关押，被秘密囚禁，等待下一轮斩首。他们会不会把她送去貂牙塔呢?刀还在身上，她可以袭击奥莱姆……但他肯定料到了。最好等他离开，攻击看守的卫兵。
房间里昏暗无光，窗边的桌上有一盏提灯。这里看样子不像牢房，有床、书桌和沙发。一个女仆装束的老妇人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盹。
“进来。”奥莱姆轻声说。
她进了房间。奥莱姆走过去拿起提灯。桌上有什么东西，那是木头做的玩具马。奈娜不由自主地跪在床边。床上有人，睡得很沉，毯子裹到了下巴。
雅各布看起来健康多了。他的头发剪短了，染了色，脸颊饱满，嘴角有微笑的痕迹。
“塔玛斯并非无情之人，不管大多数人怎么想。”奥莱姆说，“他不会杀害无辜的孩子。选举日那天，所有不到十七岁的孩子，他都没有送上断头台。他故意散播流言，说所有贵族的孩子都被秘密勒死，只是为了解释他们的消失。”
奈娜轻抚雅各布的额头。“他们怎么样了?他又会怎样呢?”
“送走了，”奥莱姆说，“有些送去诺威和罗斯威尔，有些去了乡下。”
“等他醒了，我可以见他吗?”
“不行，他不能再见到以前的熟人，他不能带着自己与众不同的想法长大。他会被送到农场生活，在那里他不能养尊处优，但那里既不危险、也不复杂。他也许会娶一个洗衣女。他永远成不了国王。”
奈娜在雅各布身边跪了几分钟，奥莱姆拉走了她。提灯放回原位，卫兵锁上育儿室的门。转过拐角，奈娜把陆军元帅的制服抱在胸前。
奥莱姆背着双手，脸色严肃。“你一定怨恨我们，”他说，“因为我们摧毁了你的世界。我很遗憾。但塔玛斯……我们所有人……我们这样做是为了让普通人也能过上好日子。我们不再是奴隶了。”
“我觉得我以前过得很快活。”奈娜说。
“待遇最好的奴隶，”奥莱姆说，“依然是奴隶。”他沉默了一会儿。“如果你想悄悄离开陆军元帅，我能理解，你曾经服侍的那些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你心里当然不好受。当然，他对此一定会大发雷霆，他说从他在哥拉服役的时候算起，你是第一个把他的衣领弄得这么整齐的。”
“你呢?”奈娜说。
奥莱姆擦燃火柴，点了一根香烟，长叹一声。“你不可能喜欢上知道你秘密的人。陆军元帅赦免了保王派，但军队里的人还是不信任他们。我不会告诉别人。我也不会再打扰你。”
奈娜试图在奥莱姆脸上寻找撒谎的迹象，却没有找到。她毫不怀疑，如果她表示赞同，他将再也不会找她说话了。香烟在他的唇间滚动，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来，目光移向别处。这是给她时间思考。
“你上辈子真的不是绅士?”她问。
“绝对不是。”奥莱姆背对着她说。他的表情依然那么严肃。
奈娜想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改变，塔玛斯依然是个怪物，只要他活着，亚卓时刻都处于危险之中。但奥莱姆揭示了塔玛斯的人性，他有良心。奈娜不能明知道对方良心未泯，还当面取之性命。
她因此对奥莱姆心生怨恨。
“我希望，”她双手交握，藏在身后，不让奥莱姆看到它们在颤抖，“我们以后不要说话了。”
奥莱姆身子一僵。他目光垂落，严肃的神情消失了，悲伤取而代之，然后他挺直脊背。“如你所愿，女士。”
奈娜目送他离开，擦去眼角的泪水。要想成事，她非得狠下心来不可，没有哭哭啼啼的时间。在所有人醒来之前，她还有衣服要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