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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在上议院的地底、比下水道还深的位置,有一座见证过铁王执政的全盛时期的地窖。尊权巫师将异味和黑暗阻拦在外,保持墙壁永不渗水,而在施法者死后法力依然效用不减。地窖宽约五十步,高约十步,白墙上挂满了稀有的织锦——那些识货的行家以为它们早已遗失——室内还有桌椅、用来休憩的沙发、装满罐头食物的板条箱和绫罗帘幕遮掩的水桶。

  就连曼豪奇对他父亲的紧急避难所也一无所知,唯有铁王的少数心腹,包括塔玛斯在内,知道这个地方,以及如何从上议院到达此处。铁王偏执地相信民众有心谋反,他的间谍也随时可能掉转手里的刀子,刺向他的咽喉。自曼豪奇十二世继承王位,这个地方完全被废弃,于是塔玛斯认定在此密商推翻国王的计划最为合适。

  政变开始后,以塔玛斯为首的议会换到正常的地方见面,即上议院四楼,那里适合新政府办公,但塔玛斯仍会在需要安静和独处的时候来到地窖。他的手下都不知他此刻身在何方,连奥莱姆和萨伯恩也不例外。反正他很快就会回去。

  塔玛斯慵懒地坐在椅子里,脱掉了靴子,双脚跷在坐凳上,一碗南瓜汤搁在膝间——那是路过厨房时,米哈利允许他顺走的唯一一道菜——手中捏着一张苏尔科夫山道的微型地图。他轻轻挠了挠猎犬的脑袋,后者时而乖巧地舔舔主人的手,以示安慰。

  他仔细地研究地图。他把尼克劳斯公爵扔进亚德海的事已过去三天,而从苏尔科夫山道——亚卓和凯兹之间狭窄的山中峡谷——赶往亚多佩斯特,如果中途更换马匹、不眠不休,也正好需要跑上三天。不到一个钟头前,塔玛斯收到消息,凯兹的军队正在巴德维尔城外集结,那是凯兹的一座边城,坐落在苏尔科夫山道的另一头。

  尼克劳斯的代表团是幌子,是伊匹利借以开战的托辞。战争准备早已开始,凯兹做好了侵略亚卓的打算。然而他们需要十万人才能打通苏尔科夫山道,那条走廊到处布置着军队和大炮。除非苏尔科夫不是他们的目标。

  他放下地图,把汤碗搁到旁边桌上。皮拉夫低嗥一声。“嘘,”他让猎犬安静,然后又取过一张稍大的地图开始研究,那是亚卓南部的地形。

  如果凯兹的大军不想耗费整个夏天翻山越岭,那么南派克山的隘口是唯一适合的通道。他们会不会走这一步?他们的指挥官有无可能盯上了守卫更少、但也更狭窄的要道,而非强攻苏尔科夫?他又看了一眼亚德海在地图上的最底部,除河口三角洲外,凯兹境内只有一个小港口。凯兹固然有可能从水路进攻,但以其海军实力,在亚德海上无甚威胁可言。塔玛斯叹了口气,叠好地图,背靠椅子。他低头看向赫鲁施,猎犬也歪着脑袋迎接他的目光,呼呼喘气的样子仿佛面带笑容。

  伊匹利到底怎么想的?凯兹的兵力五倍于亚卓,不过亚卓拥有不少优势:工业、军官团、守山人。此外,亚卓控制了所有咽喉要道。

  “我应该带奥莱姆来,”塔玛斯对猎犬说,“有人陪着,我的脑子转得更灵光。”但那样这里就会弥漫着军士的烟味。塔玛斯凑到桌边喝了一勺米哈利做的汤。这种味道前所未有,奶甜中带有一丝黑糖的风味。

  塔玛斯听见房间另一头有响动,就在距离房门不远的地方。通向此处的廊道设置了各种死胡同、假墙、之字路线和陷阱活门,足以障人耳目,甚至使意志坚定的人丧失勇气,所以这响动令塔玛斯有些吃惊。他坐起来穿好了靴子,起身面对房门,扯了扯衣服,抬手禁止赫鲁施出声。

  对方一进门,塔玛斯立刻心跳加速。那是个人,准确地说曾经是人。他身着长长的黑色外套,头戴高礼帽,却依然难掩畸形的样貌。他驼着背,四肢粗壮有力,面容姑且称得上英俊,额头却大得反常。他脸上无毛,细长的金发从脑袋两边耷拉下来。

  “守护者。”塔玛斯语气平静,连自己都感到惊讶。守护者常常作为凯兹尊权者的差役,千百年前凯兹王党创造他们唯有一个目的:杀死火药魔法师。

  塔玛斯没带手枪和步枪。他有佩剑,但用来对付守护者几乎无效。看来,不带保镖就到处乱跑,哪怕在亚卓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极为愚蠢的行为。他翻了翻口袋。没有火药包,连精美的雪茄盒也不在——那里头装着填满火药的假雪茄——全在外套里,而外套挂在房间另一头的衣帽架上,距离守护者咫尺之遥。

  守护者仔细观察一番,确认只有他们二人之后,便摘下帽子,挂到衣帽架上,接着是外套、衬衫和领结,仅剩下黑裤子。最后他脱了鞋,脸上笑意浮现。

  他皮肤底下的肌肉有节奏地蠕动着,时而紧绷时而放松,甚或痉挛似的弹跳,有些部位的肌肉扭曲为球状,有些部位又瘦得皮包骨头,并很快移形换位,变化万端,犹如装满了蛇的丝袋。

  守护者绷紧了挪移不定的肌肉,又松弛开来。“魔法师。”他的嗓音深沉而洪亮。

  “你笑得比哭还难看。”塔玛斯说。他从椅背上提起剑带,拔出剑来,扔开皮鞘。皮拉夫守在他身边,年迈的猎狼犬龇牙咧嘴,低声咆哮。赫鲁施躲到沙发背后,从自以为安全的位置冲守护者吠叫。

  “我一般不会轮到正宗的火药魔法师,”守护者说,“或者如此声名赫赫的名人。平时我只能吃巫师们从凯兹乡下扒拉的下等货。”

  吃?塔玛斯隐隐感到反胃。

  守护者微微一笑。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对面的塔玛斯,只见变异的胳膊长得惊人,足以合抱火药桶。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塔玛斯问,他从椅子边挪开一步,剑举在身侧。皮拉夫挡在塔玛斯和守护者之间,塔玛斯眼前浮现出守护者拧断狗头的画面。“皮拉夫,”他喊道,“回来。”

  猎狼犬不情不愿地退后,为塔玛斯和守护者腾出空间。

  守护者摇摇头,笑容依然挂在脸上。“我不会冒险提供给你任何情报。”他捏响畸形巨手的关节,“在你死之前,我要你知道,你手下的每一个宝贝魔法师都将被追杀和吞食,无论肉体和灵魂。”

  守护者低下脑袋,活像一头准备冲锋的斗牛。两人相距三十步之遥,但那家伙几乎一转眼就冲了过来,顺手抓起坐凳,像扔玩具一样砸向塔玛斯。

  塔玛斯俯身躲开,同时横跨一步,绕到守护者身边,瞄准对方的心脏,一剑猛地刺去。但对方结实的拳头也正好打在他脑袋一侧,令他踉踉跄跄退了老远。

  守护者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瞬间掉转方向,撞了过来,毫不在乎那把正对胸膛的利剑。塔玛斯拼尽全力刺进去,然后纵身一跃,避开守护者硕大的身躯。他沉肩低头,就地一滚,继而站起。

  守护者胸前的两个小孔冒着血,塔玛斯绝对刺中了肺部和胃部,但那家伙依然饥渴地冲他笑着,毫不顾及身上的伤口。没错,守护者的心脏周围有巫力催生的骨壳保护,而尊权巫师的魔法可以让守护者的五脏六腑在早该衰竭时持续运作。

  敌人再次发起进攻,塔玛斯闪向一侧,同时挥剑砍去,斜刺里却见一只大手伸来。他俯身钻过巨臂,从背后攻击,一剑捅进守护者的腋窝,没至剑柄。

  守护者哀号一声,猛地挣开,连带剑柄也脱离了塔玛斯的掌握。他心跳如鼓,双手不由得发抖。

  守护者原地扑打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停住了,只见那硕大的额头下目光幽暗,晶亮的蓝色眼眸布满血丝。他的右臂松垮垮垂在一边,肌肉几乎遮挡了剑柄,而那三掌长的剑刃冲出了胸膛。守护者轻蔑地低头瞧着它,伸过左手,试图把剑拔出来。不过角度不对,他做不到。

  “你胸前长了东西。”塔玛斯说,他也只有嘲讽的力气了。一番恶斗之后,他的肺部正在剧烈灼烧,肌肉阵阵酸痛。他望着房间另一头的外套,感应到兜里的火药包。

  守护者突然扑来,宛如一条扑腾的鱼。塔玛斯慌忙后撤,想要脱离其攻击范围,却终究被揪到了衬衫前襟,旋即被扯过去抱住,脖子距离自己的剑刃——也就是从守护者胸口戳出来的那一截——仅仅一指之遥。他感到灼热恶臭的呼吸喷在脸上,闻到对方浑身散发的愤怒气息。

  塔玛斯挥手打向守护者的眼睛。怪物吼得好似一头受伤的熊,单臂与他肉搏。塔玛斯的胸膛划过剑刃,然后整个人被扔了出去。

  他抓住沙发,拼命爬起来,看准附近的衣帽架飞奔过去。“皮拉夫!上!”

  十石重的猎狼犬立刻冲向守护者。凭借锋利的牙齿和有力的肌肉,皮拉夫从守护者受伤的胳膊那边绕过去,直取喉咙。守护者急忙避让,结果被皮拉夫咬进了胳膊。

  塔玛斯一把将守护者的衣服从架子上扯掉,抓过自己的外套,取出烟盒一瞥,里面有六根卷好的雪茄。他咬断雪茄的一头,把藏在其中的火药全部倒进嘴里,舌头上传来硫磺烧灼的滋味,恶心感接踵而至,那是一次服用太多火药的反应。他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尖利的哀号引得塔玛斯猛然扭头。皮拉夫被甩到了地上,它大声呜咽着,拖着使不上劲的后腿,试图从守护者身边爬开。塔玛斯听得心碎不已,不自禁地让火药迷醉感彻底掌控了身心。

  他大步流星地跨过房间,瞬间赶到。守护者挥动没受伤的胳膊,一拳打来,塔玛斯凌空抓住拳头,引燃一根雪茄,诱发能量,守护者的臂骨顿时断了。

  他抓着守护者脱力的拳头一拧,守护者被迫踮起脚尖。怪物瞪圆了眼睛,嘴巴歪曲,似在无声地惨叫。塔玛斯单手握住剑柄,几度拉拽之下,感到剑刃在怪物体内与骨头反复摩擦,最终他从伤口处拽出剑刃,丢在石头地板上。

  守护者龇牙咧嘴,面带癫狂的笑容,低头撞向塔玛斯。即使身受重创,怪物也绝不后撤。塔玛斯双手握住对方硕大的脑袋,火药迷醉感带来的力量使他得以轻松举起怪物,然后扭转脑袋砸向地面,石头应声碎裂。他又引燃兜里的一根雪茄,操控能量射进守护者的脑门。

  怪物在他脚边瘫软下来,一命呜呼。

  塔玛斯踉跄着走开。他此刻只感到头重脚轻,精疲力竭,浑身是血,甚至分不清有多少是自己的。胸前的伤口很深,急需缝合,因为在火药迷醉感之外,他已隐隐品尝到火辣辣的灼烧感。他的手腕和胳膊疼痛难忍,一把老骨头承受不了之前所释放的能量。他深吸一口气,望向皮拉夫。

  年迈的猎狼犬趴在地毯的一角。赫鲁施从沙发背后的藏匿处现身,来到皮拉夫面前,轻声呜咽着用鼻子蹭它。皮拉夫的背部扭曲得厉害,后腿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向外戳去。当塔玛斯注视它时,它睁开眼睛,可怜巴巴地抬起头。

  “你干得很好,小子。”塔玛斯柔声说。他走向门口,又停下脚步,因为皮拉夫拖着后腿,大声呜咽着试图跟上。塔玛斯的眼睛有点疼。

  他抱着皮拉夫,好一会儿才来到上议院的底层。他在三楼找到正和军官们玩牌的彼得里克医生。所有人都盯着他,他浑身浴血地抱着猎狼犬,赫鲁施亦步亦趋。

  过了一会儿,皮拉夫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彼得里克为它做检查,与此同时士兵们挤在门口,抻着脖子张望。几声呵斥传来,他们纷纷让路,然后奥莱姆出现了。他一看见塔玛斯就惊呆了,满脸通红,双眼圆睁。

  “长官。”奥莱姆说,他颤抖着双手碰了碰塔玛斯,仿佛在确认对方是生是死。他不敢与塔玛斯对视。“我辜负了您。”他说。

  “不是你的错,”塔玛斯说,“你不可能知道。我偷偷离开了。”

  “我应该陪在您左右。”奥莱姆低头看着皮拉夫,“我太抱歉了,长官。克雷西米尔啊,我……”

  “你没辜负我,”塔玛斯斩钉截铁地说,“你不在场。但现在你必须寸步不离。传信使,我要议会成员一小时后全部集合,我不管他们是不是长了翅膀才能飞过来。快去,让他们到上议院的地下室见我。”

  彼得里克医生来了。“我帮不了它什么。这种情况,即使医术高超的兽医也无能为力。”

  “的确。谢谢你,医生。”

  塔玛斯从奥莱姆身上取过一把手枪,走到猎犬身边。他轻轻摩挲着皮拉夫的额头。“没事了,小子。安息吧。”

  枪声回荡,他的心也随之颤抖。他在皮拉夫身边跪了许久,外头一阵骚乱,卫兵们慌慌张张地查找枪声来源。

  塔玛斯起身时随口叫了一名士兵。“去找锤子和钉子来。快。”

  上议院的地下室里,塔玛斯静静地等候,一边盯着守护者支离破碎的尸体。这些家伙极其强大,难以杀死,但凯兹人应该知道,塔玛斯有能力解决一个。今天无非是运气不好,遇袭时身上没有火药。敌人的目的是什么?挑拨离间?在塔玛斯的小圈子里制造混乱?

  如果那是他们的目的,他们成功了。

  议会成员一个接一个地赶到,塔玛斯示意他们在另一头的椅子上就座,对他们的抗议和疑问置之不理,直到全员到齐。这时他双手交握,立在他们面前,染血的衬衫仍未更换。守护者的尸体吊在他身后的墙上,一枚长钉楔进手腕,污血滴落不止,溅在底下的石板上。

  “你们当中有人背叛了我,”塔玛斯说,“我要查明是谁。”

  他说完便离开了,任由他们面对守护者的尸体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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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达迈发现一道阴影落在肩头,感到有人居高临下地靠近,于是他摸上了倚着膝盖的手杖,把茶杯放到铁制咖啡桌上。但他凝视着那道阴影,回想起靴子与鹅卵石撞击的响声,便又放开了手杖。

  “元帅。”埃达迈头也不抬地说。

  塔玛斯在埃达迈的茶杯边扔了一叠报纸,在对面的椅子上落座,举手示意服务生。

  “你怎么知道是我?”

  “军靴,军人的步伐,”埃达迈说着,吮了一口茶水,“十年来我没为军队里的其他人干过活。”

  “也许是副官,被我派来找你的。”

  埃达迈耸耸肩。“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有其独特节奏。您的很好辨认。”

  “厉害。我相信昂德奥斯给的报酬够你还债了吧?”

  塔玛斯知道他债务缠身,埃达迈对此毫不意外。他快速打量了一番陆军元帅:脸上有瘀伤和割伤,看样子经历了一次肉搏,而且形容疲惫,精疲力竭。

  “当然。”埃达迈说。但还不够,他心想。月底之前如果能再接上十来件好活儿,他或许才能够偿还维塔斯大人。“感谢您那么慷慨。”

  “非常值得。”塔玛斯平静地说着,探头张望街上来往的人流。过了一会儿,他移回视线,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面那叠报纸上。

  “我又有活儿派给你。”他说。

  埃达迈掩饰着内心的渴望。“别又是巫师的临终遗言吧?”

  “暂时涉及不到。”塔玛斯谢过送茶的侍者,喝了一大口,似乎注意不到茶水很烫。等喝完,他掏了一把硬币在手里,厌恶地咕哝一声,然后扔了一枚到桌上。

  “查清谁想杀我。”

  他起身离开。埃达迈低头看着硬币,发现正面刻有塔玛斯的半身像。

  埃达迈拿起信封,轻轻敲击桌面。然后他翻开报纸。《亚多佩斯特日报》。“暗杀塔玛斯元帅的阴谋未遂”。

  他盯着信封。他需要接活儿,但这件活儿太危险,这样一来,维塔斯大人便有充足的理由回来勒索他,要求他泄露塔玛斯小圈子的秘密。这会导致他——及他的家人——背负叛国的风险。他原计划叫法耶返回亚多佩斯特,看来现在不行……为时过早。

  他打开信封,发现里面装有一张一万卡纳的支票。另有一张折好的纸片掉了出来,差点被风卷走,他一把将其抓住。

  “‘除我之外只有六个人知道地下室的所在,那里即是刺杀我的现场。’”底下列着名字,全是塔玛斯的议会成员。埃达迈又读了一遍名单,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对收费一万卡纳划不划算不禁产生了怀疑。纸片最后一行只有简单几个字:“需要人身保护”。

  埃达迈把支票和纸片塞进兜里,早知道就不解雇苏史密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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