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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塔玛斯迎风而立,他在六层高的阳台上,俯瞰名为王家大花园的城市广场,人群正在那里聚集。两只猎犬趴在他脚边,对这个日子的重大意义一无所知。他穿着刚刚熨好的深蓝色军礼服,配有金色肩章、金色纽扣——全是火药桶形状——翻领、翻袖、红色天鹅绒披风和黑色皮带。应副官们的强烈要求,他还佩戴了勋章:形状与尺寸各异的金星、银星和紫星,授予者为哥拉(1)的五六位沙阿及九国的国王们。一顶双角帽夹在他胳膊底下。

  太阳刚刚爬上亚多佩斯特的屋顶,不过他估计底下已经聚集了一万五千人,观望着正在搭建一排断头台的劳工们。据说大花园能容纳四十万人,也就是亚多佩斯特的一半人口。

  是否属实,今日可见分晓。

  他的目光越过大花园,投向那座直刺晨间苍穹的高塔。它是曼豪奇的父亲铁王修建,用来关押最危险的敌人,同时震慑民众。他在位六十年,几乎一半时间都在建塔,其颜色正是“铁王”这一称号的来历。貂牙塔是亚多佩斯特最高的建筑,次高的塔仅有其三分之一,但它丑陋不堪,犹如一根来自远古传说的玄武石钉,看起来仿佛早过克雷西米尔的年代。

  此时此刻,貂牙塔里容纳了将近六百位贵族老爷及其夫人和长子,外加五百位不可信赖的朝臣和要员。只要塔玛斯闭上双眼,仿佛就能听到痛苦的哀号,他怀疑那不是幻听。贵族老爷们知道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下场。他们早就知道。

  背后的门打开了,塔玛斯闻声回头。一名士兵走上阳台,他身上的纯蓝制服与塔玛斯的款式相近,银色翻领上佩戴着代表军士身份的三角形金质别针,军龄标缝在胸前,表明他服役了十年之久。此人看起来已过而立,虽然军中禁止蓄须,但他的棕色胡须精心修剪过,头发很短,不及耳朵。塔玛斯冲他点头致意。

  “奥莱姆前来报到,长官。”

  “辛苦了,奥莱姆,”塔玛斯说,“你知道自己担负的职责吗?”

  “保镖,”奥莱姆说,“侍从,跑差。元帅阁下要我干啥就干啥。无意冒犯,长官。”

  “这想必是萨伯恩的原话了?”

  “是的,长官。”

  塔玛斯忍住笑意。这家伙倒也讨人喜欢,就是有点管不住嘴。

  奥莱姆背后升起一缕青烟。

  “士兵,你背后着火了吗?”

  “没有,长官。”奥莱姆说。

  “怎么冒烟了?”

  “是我的香烟,长官。”

  “香烟?”

  “它时髦着呢。烟草可不比鼻烟差,长官,但价钱只有一半。法崔思特的货,我亲手卷的。”

  “你的口气像是在做广告。”塔玛斯感到一丝不悦。

  “我有个表亲做烟草生意,长官。”

  “你为何藏在背后?”

  奥莱姆耸耸肩。“您滴酒不沾,长官,这点军中无人不知。您也受不了烟味。”

  “所以你就藏在背后?”

  “等您转过身我好抽一口,长官。”

  至少他坦诚。“有个军士因为在我帐篷里抽烟,挨了鞭刑。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对你网开一面?”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塔玛斯差点为此丢掉军衔。

  “因为您指望我保护您,长官。”奥莱姆说,“理论上,您不会殴打一个关系您生命安全的人。”

  “我懂了。”塔玛斯说。奥莱姆脸上不见一丝笑意,塔玛斯不由得有些喜欢上了他。

  他们互相打量了一番。塔玛斯的注意力始终被奥莱姆背后的青烟所吸引,气味也跟着飘了过来,不算太难闻,没有大多数雪茄那么刺鼻,但也不如烟斗闻起来那么和缓,好像夹杂着淡淡的薄荷味。

  “这活儿归我了吗,长官?”奥莱姆问。

  “你真的不需要睡觉?”

  奥莱姆点了点额头正中。“我有天赋,长官,血脉相传的天赋。我父亲一里开外就晓得谁是骗子。我的表亲吃得比一百个人还多,也可以好几周不吃不喝。我的特殊天赋呢?我不需要睡觉。我还有第三只眼,您知道确有其事。”

  一般而言,拥有天赋的人在操控巫术的人群中力量最为弱小,不过,其中某些天赋可以非常强大和管用。许多人都会声称自己拥有天赋,但唯有那些能睁开第三只眼的人——能够辨识巫术以及施法者的人——方可算是真正的赋能者。

  “你以前怎么没被发掘出来当保镖?”

  “长官,此话怎讲?”

  “凭你的才能,如果为凯兹的某位公爵提供安全保障,挣的薪水得是军饷的十几倍,或者你也可以加入亚多姆之翼,去海外效力。”

  “啊,”奥莱姆应道,“我晕船。”

  “仅此而已?”

  “为富人当保镖也需要跟随他们出海。我上了船就是废人。”

  “所以只要我不出海,你就可以保护我?”

  “对,长官。”

  塔玛斯又打量了他一会儿。奥莱姆在军中小有名气,人缘也不错——他精通射击、打拳、骑马、玩牌和桌球。他是个典型的士兵。

  “你的档案里记录了一件事。”塔玛斯说,“你曾经打了一位男爵继承人的脸,伤到他的下巴。跟我讲讲这件事。”

  奥莱姆扮了个鬼脸。“公开的说法是,长官,我把他从一辆行驶的马车前推开,救了他的命。我的半数战友可以作证。”

  “用你的拳头推他?”

  “是的。”

  “非公开的说法呢?”

  “那人太混账。他开枪打我的狗,就因为它害他的马受惊了。”

  “如果我因为什么事开枪打你的狗呢?”

  “我也会一拳揍您脸上。”

  “很好。这活儿归你了。”

  “噢,行啊。”看样子奥莱姆松了口气,他藏着的双手终于解放了,并把香烟塞进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浓烟从他的鼻孔里喷出。“很快就散。”

  “噢。我会后悔吗?”

  “当然不会,长官。有人来了。”

  塔玛斯也发现门里有动静。“是时候了。”他走到门前,停下脚步。先前还在打盹的猎犬们爬了起来,挤在塔玛斯腿边。他瞅了奥莱姆一眼。

  “什么事,长官?”

  “你还应该为我开门。”

  “好的。抱歉,长官,我可能需要一点时间适应。”

  “我也一样。”塔玛斯说。

  奥莱姆为塔玛斯拉开门。猎犬鼻子贴地,匆匆赶到前面。尽管大花园人声鼎沸,房间里却近乎悄无声息。之前几天几夜不得安眠,静谧对塔玛斯而言可谓莫大的安慰。

  他身处办公厅——这个超级大房间能把绝大多数住宅容纳其中。它曾归国王所有,为他研究或回顾上议院的决策时提供一处安静的场所。但曼豪奇在位期间,凡是需要稍稍动动脑子的治国事务他就不愿费神,因此大厅始终冷冷清清——根据塔玛斯获得的可靠情报,去年曼豪奇将其借给了最宠爱的情妇使用,而顾问们长时间被蒙在鼓里。

  里卡德·汤布拉俯身在一张摆满了点心的桌上,挑拣着好吃的糖糕。尽管发际线有所后移,他仍旧称得上相貌英俊,顶着一头棕色短发,面颊丰满,因为笑得太多,嘴角生有法令纹。他的衣着价值不菲,以哥拉东部的某种动物毛皮制成,长长的胡子则蓄成法崔思特的样式。一顶帽子和一根手杖倚门而立,同样体现了随性和奢华的品位。

  里卡德控制着亚多佩斯特唯一的工会,在塔玛斯的所有同谋者组成的执政议会之中,元帅只能与他轻松愉快地相处片刻。赫鲁施和皮拉夫冲他嗅嗅,于是各得到一块糖糕。猎犬们叼着食物,退到了靠窗的沙发边。

  塔玛斯叹了口气。他很讨厌别人喂狗,接下来的一周它们都不能正常排便。

  “请自便。”塔玛斯说。

  里卡德咧嘴一笑。“谢谢,我不会客气。”他又塞了一块糖糕到嘴里,边嚼边说,“你做到了,老家伙,难以置信啊,可你真的做到了。”

  “事情还没完,”塔玛斯说,“要行刑,要恢复秩序,除了暴动和保王派,我还要对付凯兹。”

  “同时治理国家。”里卡德接上话头。

  “算我走运,此事可以交给执政议会。”

  里卡德翻个白眼。“你还真是走运。我害怕跟他们共事,实际上,我们需要你来制衡,免得自相残杀。”

  “我深表同意。”昂德奥斯说。

  大司库慢悠悠地进了大厅,一手拄着手杖,另一边腋下夹着厚厚的账本。他径直走来,把账本扔到国王的办公桌上,一屁股坐进椅子里。塔玛斯心有不满,欲言又止。

  昂德奥斯打开账簿,塔玛斯看见一大团灰尘随之扬起。他迈步靠近。那是一本老旧的大册子,封面有金线缝制的字母——一个古德利弗词语,可能和钱有关,塔玛斯心想。书页已经发黑,凑近了即可发现上面有细小的文本——字母和数字堆堆叠叠,密密麻麻,需要放大镜才能辨识清楚。

  “国王的金库完全是空的。”昂德奥斯宣布。他从兜里取出一只放大镜,悬在书页上,随意挑了几组数字细看。

  里卡德猛吸一口气,被糖糕呛得直咳嗽。

  塔玛斯盯着大司库。“这怎么可能?”

  “自从铁王驾崩,我就再没见过它,”昂德奥斯指着大册子说,“它记载了一百年间国王御批的每一笔交易,金额精确到个位数。曼豪奇登基后,账簿落在他的御用账务师手里,他们如实地记录了账目——我只能为他们说这么一句好话了。根据记录,国王的金库一个卡纳都不剩。”

  塔玛斯的双手不自觉地发抖,他只好将其握成拳头。那他该如何发放军饷?如何接济穷人、豢养警力?塔玛斯需要几亿资金——至少也得有几千万才行。

  “税收,”昂德奥斯重重地合上账簿,“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提税。”

  “不行,”塔玛斯说,“你知道那不可能。如果我们推翻曼豪奇之后,立刻变本加厉地收税、严管,不出一年,我们也要人头落地。”

  “为什么我们要提高税收?”身为大主教的查理蒙德踱步而来,拖着长长的紫色法衣。他个头很高,体格强健,岁数已到中年,但并未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失去年轻时的力量。他脸庞方正,有一对匀称的棕色眸子,面颊修得干干净净。他裹着上好的毛皮和丝绸,头戴镶金圆帽,满手戒指上的黄金和宝石换十几座豪宅不在话下——对于克雷西米亚教会的大主教来说,珠光宝气不算稀罕。

  “依我看,你把整个衣橱都搬来了。”里卡德说。

  塔玛斯点头致意。“查理蒙德。”他说。

  大主教吸了口气。“我是圣绳之仆,”他说,“这个头衔虽说令我不堪重负,但你们还用得上。”

  “大主教阁下!”里卡德夸张地摘掉帽子,嘲讽般深鞠了个躬。

  “我不指望你这样的人能理解。”大主教对里卡德说,“我大可找你决斗,谅你也不敢接招。”

  “那种事有人替我做,”里卡德说,他眼中隐隐掠过一丝畏惧。大主教为圣绳效命之前,曾是九国内武艺最高的剑客,据说他后来仍不时找人决斗——无论对方是否为神职人员——并残忍地将对方开膛破肚。

  “地产,”塔玛斯对大司库说,“我们现在等于坐拥亚卓的半数土地,那些贵族及其继承人正要尝到断头台的滋味。昂德奥斯,我希望你能振作精神,消化掉它们。动作不必太快,但必须为我们讨论过的项目提供资金。迫不得已时可以向外国出售,只要能搞到该死的钱。”

  “那些地产我们早有处理计划。”大主教说。

  “是的,不过——”

  “你想重新处理那些地产?”

  塔玛斯叹口气。温斯拉弗夫人也来了,其华贵的礼服堪与大主教的法衣一较高下,使用的布料和珠宝甚至更有过之。她约莫五十岁,高颧骨,腰肢纤细,戴着钻石耳环。作为土生土长的亚卓人,她拥有世上声威最盛的雇佣军团——亚多姆之翼。过去几个月,她的军队悄悄从国外抽身,回到亚卓做政变准备,塔玛斯知道未来极其需要他们的协助。

  一个高大的光头男人紧随其后,穿着连身长袍,此人便是“大老板”亲信的太监。最后抵达的是普赖姆·莱克托——亚多佩斯特大学的校长,年纪和大司库不相上下,体重还要重上十石。他蹒跚着挪向椅子。

  塔玛斯的六位同谋者终于齐聚一堂:五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帮他策划了曼豪奇的垮台,现在将共同决定亚卓的未来。

  “要命啊,塔玛斯,”校长说着,拭去前额的汗水。他左侧脸颊偏下的位置爬满了紫色胎记,从嘴唇延伸到眼睛。他留着胡子,胎记上却不生毛,为这位老学究的样貌增添了极其野蛮的一面。“你一定要挑顶层吗?再过些年,等你那把骨头撑不住,你就会后悔了。”

  “夫人,”塔玛斯冲温斯拉弗夫人点头,然后依次问候校长和太监,“校长阁下。阉人。感谢各位出席。”

  太监溜到角落里,朝窗外张望。他的举止犹如鳗鱼,身上有南方的香料味儿。那位大老板,亚多佩斯特所有罪犯中的最强者,从不亲自参加这些会议,而是派来无名无姓的副手。“我们没得选,”太监说,他嗓音轻柔,就像在教堂里说话的孩子,“你提前行动了。”

  “还有,”查理蒙德毫无必要地提高声调,“他想夺走我们从贵族手里收缴的地产。”

  喧哗声骤起,塔玛斯举手示意大伙儿保持冷静,继而瞪向大主教。“我们不是来瓜分亚卓的,”他厉声道,“我们要将其还给人民。国王的金库空了,不管我们以什么形式统治国家,未来几年对金钱的需求都相当迫切。你的雇佣军将会分得约定的土地,夫人,里卡德的工会可以获得土地的出产。人人有份。”

  “百分之十五归教会。”大主教拨弄着自己的指甲,淡淡地说。

  “滚进深渊吧。”里卡德喝道。

  “我送你一程好了。”大主教说着逼近里卡德,一手伸进长袍。里卡德慌忙退后。

  “查理蒙德!”塔玛斯喊道。

  大主教闻声止步,扭头望向塔玛斯。“教会按惯例抽百分之十五,这是换取我们支持的价码。”

  “价码?”塔玛斯说,“我以为这次政变是教会许可的,因为曼豪奇害得老百姓没饭吃;或者说,是因为曼豪奇找教会征税,以满足后宫的开销?我忘了哪个是真正的原因,反正教会能得到百分之五,知足吧。”

  大主教朝塔玛斯迈了一步。“你好大的胆子。”

  塔玛斯迎上前去,摸向腰间的短剑。“叫阵吧,”塔玛斯说,“我奉陪到底,而且不用手枪。”

  大主教犹豫了,一抹假笑浮现于嘴角。“如果我干掉你,这个国家就会陷入混乱和无序,”他说,“我首先要对我们唯一的神明负责,其次要对国家负责。我会找其他大主教谈谈,尽力而为。”他收回藏在袍子里的双手,将之摊开,以示无意争斗。

  塔玛斯也假惺惺地朝查理蒙德笑笑。“谢了。”他的手依旧按在剑柄上。

  太监开口了。“既然国王的金库没钱,曼豪奇花的是哪里的钱呢?”

  “教会的。”大主教冷哼一声。

  “那是其中一部分。”昂德奥斯纠正,“他从九国的很多银行借来巨额贷款,王室还欠下凯兹国政府将近一亿卡纳。”

  里卡德轻轻吹了声口哨。

  塔玛斯转身面对大司库。“国王的脑袋即将掉进篮子里。你着手处理贵族们的地产时,优先偿还国内银行的债务,有余钱再还盟友。”

  “其中大多是凯兹的债务。”昂德奥斯耸耸肩强调。

  “很好。让他们去死吧。”

  他循着笑声望去。太监仍在窗边,端着一杯冷水,盯着杯底。“你和凯兹的私仇,会导致我们从刽子手变成牺牲品。”太监说。

  “这不是个人恩怨,”塔玛斯厉声说。其实他心里清楚,他糊弄不了谁,他们全都知道他妻子的遭遇,九国上下无人不晓。但他仍然一口否认。“这笔债务说明了曼豪奇为何迫不及待地把亚卓卖给凯兹。”他顿了顿,“你们有没有认真读过《协约》?”

  “他们打算削减工会的权利。”里卡德说。

  “把亚多姆之翼非法化。”温斯拉弗夫人补充。

  “你们有没有读过《协约》中于己无关的部分?”

  坐在后面的校长抬起头。其他人避开了塔玛斯的目光。

  “凯兹会毁掉我们熟悉的亚卓,”塔玛斯说,“我们都会成为凯兹人的奴隶,只保留名义上的独立罢了。在曼豪奇的统治下,百姓挨饿,国家遭殃,而凯兹接管后只会变本加厉。所以我们才要送曼豪奇上断头台。”不,不是因为凯兹把塔玛斯的妻子送上断头台,而曼豪奇不置一词。

  “你打算说点什么吗?”温斯拉弗夫人忽然发问。

  “对谁?”塔玛斯说。

  “对民众。你有必要和人民沟通。他们的君主即将被砍头,他们群龙无首,他们需要知道有人在指引他们,带领他们迎接未来的日子。”

  她的意思是,迎接几乎不可避免的与凯兹的战争。“不,”塔玛斯说,“我今天什么都不会说。另外,我不称王,管理国家是你们六个的事。我负责保卫国家,维护和平,而你们负责建立一个为人民谋求利益的政府。”

  “你最好说点什么,”校长说话时胎记随之抽动,模样相当古怪。“为了维护和平。”

  塔玛斯扫视着他们。“民众现在想要的是鲜血,不是讲话。他们期待了好些年,我感觉得到,你们也感觉得到,所以我们才齐心协力推翻曼豪奇。我给他们鲜血,我让血流成河,多到令他们恶心,令他们窒息。然后我的士兵将引导他们向撒玛连区开进,让他们去那里洗劫贵族的宅邸,强奸贵族的女儿,杀死贵族们的次子和幼子。我要让他们疯癫到不能呼吸。两天后,我才制止暴动,发表声明。我的士兵将一手镇压暴动,一手为穷人提供吃穿用度,届时我将恢复秩序。”

  执政议会的六名成员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温斯拉弗夫人面色苍白,里卡德移步到太监身边,端详着玻璃杯底。塔玛斯给他们时间考虑,让他们想想为了保卫国家,为了讨回公道、恢复秩序,他甘愿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你是个危险人物。”大主教评价。

  “你以为自己有本事操控暴民。”太监说,他的语气充满轻蔑。

  “暴民是操控不了的,”塔玛斯说,“但情绪可以得到释放。我愿意承受后果。如果你们执意反对,那就反对好了,但我明确告诉你们:他们需要鲜血。”

  其他人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塔玛斯接着说:“还有很多其他事情亟待讨论。”

  塔玛斯坐进角落的一把椅子,冷眼旁观同谋们争论未来几个月的行动细节,并不多言。他们必须任命官员、修订法律、支付薪酬,前方的道路漫长而崎岖。他低低地吹了声口哨,召回猎犬,一边旁听一边抚摸着它们的脑袋。

  通向阳台的门打开时,塔玛斯抬起头,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打盹。

  “长官。”奥莱姆说,“时候到了。”

  塔玛斯起身驱散残存的睡意,然后迈步向前,为温斯拉弗夫人拉开门。“您先请,夫人。”

  他们依次来到阳台上。塔玛斯俯视着大花园,眼前的景象令他屏息静气:底下人头攒动,连一块鹅卵石都看不见。人们接踵摩肩,交谈声犹如海浪拍岸,国王的大花园人山人海,人潮甚至淹没了邻近的五条街道。目光所及之处,人头无边无际。

  “长官,”奥莱姆唤道。

  塔玛斯强行移开目光。他曾为自己的无畏而骄傲,但这么大的集会令他自觉渺小。一时间他怀疑自己是疯了,因为谁也控制不了那片沸腾的人海,而同伴们脸上的表情说明,他们也产生了同样的畏惧——就连古板沉闷的昂德奥斯亦无言以对。

  塔玛斯整了整帽子,遮挡住正午的阳光,同时摸了摸脸颊。他发现自己已有两天没有剃须,下巴上胡茬浓密,对于一身戎装的陆军元帅来说难言体面。

  底下的沸腾喧嚣变成了低语。当他注意到每一张面孔都朝向自己时,胸中顿时汹涌澎湃。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人,而且是自愿前来。”塔玛斯咕哝道。“一切都准备就绪了吗?”他问奥莱姆。

  “是的,长官。”

  塔玛斯扫视着周围的屋顶。他手下的火药魔法师们和最好的枪手分布其间,枪口对准人群。塔玛斯努力回想昨夜那个大杀火药魔法师的尊权者。那人饱经风霜,老态龙钟,头发花白,眼角布满鱼尾纹,长袍灰尘味扑鼻。不知她会不会劫法场救国王?在东边地平线隐约可见的天际宫,塔涅尔和雇佣兵们正在追踪她的蛛丝马迹。

  塔玛斯瞟了一眼阳台上的同伴们,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是引尊权者出洞的诱饵,不知会作何感想。他察觉到奥莱姆睁开了第三只眼,在人群中搜寻。

  “发信号。”塔玛斯说。

  奥莱姆举起一对红色信旗,挥了两次。

  伴随着刺耳的啸叫,貂牙塔的大门缓缓打开,方圆半里都能听见。众人的目光离开塔玛斯,宛如巨浪掉头,注意力全都投向大花园的彼端。塔玛斯倾着身子,心脏在胸膛里咚咚作响。

  骑兵们从貂牙塔里涌了出来,在人海中劈波斩浪地前行。塔玛斯看见萨伯恩锃亮的黑脑袋在队伍最前头发号施令。人群被迫后退,通道打开了,一辆囚车随之出现。

  霎时间人潮汹涌,山呼海啸。塔玛斯甚至担心萨伯恩他们会被拉下马。国王能抵达断头台吗?

  士兵们挡住冲动的人群,他们不断推搡暴民,艰难地在广场上前进。终于,国王乘坐的马车来到断头台前,那正好位于塔玛斯的阳台底下。士兵们在马车后排开,在人群中勉强维持刚才强行辟出的那条蛇形通道。塔玛斯吞了吞口水。两排士兵之间,一千多囚犯戴着前后相连的脚镣,鱼贯而行。这支队伍从断头台一直延伸到貂牙塔,他们是众位大贵族及其长子和成群的妻妾。他们凌乱的华服在暴徒眼中一无是处,唾沫和腐臭的食物纷纷从塔玛斯的士兵们头顶飞过。

  “恐怕经历了这么一遭,刽子手都该退休了。”奥莱姆说。

  眼前的景象令塔玛斯心潮难平。数十年谋划的高潮终于来临,他兴奋得全身战栗,又因疑虑而不住发抖。如果他有载入史册的机会,那便是今天了。

  塔玛斯右边的佛劳恩王后大街发生了骚乱。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枪。”他命令道。

  奥莱姆递给塔玛斯一把步枪。

  “火药包。”

  塔玛斯接过火药包,用指头捏开。他把黑火药洒在舌尖,立刻感到一阵酥麻,浑身打了个激灵,不自觉地握紧扶手,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扭曲。他闭上双眼,等再次睁开时,万物都变得鲜明刺目。他可以隔着六层楼之高,看清底下每个人的头发,也可以隔着半里之远,观察佛劳恩王后大街的情况,仿佛就在现场。

  “龙骑兵,”他说,“整整一个连。”

  龙骑兵身着希尔曼卫队的礼服,骑着高头大马,犹如黑云压境。他们旁若无人的架势,吓得妇孺竞相躲闪。剑已出鞘,手枪在手,蹄声隆隆。

  奥莱姆不经提醒就单手举起信旗,在头顶转了一圈,然后笔直地指向佛劳恩王后大街。塔玛斯看见星散在人群中的黑衣人遵循指示的方向行动。他们个个虎背熊腰,不愧是声名远扬的守山人汉子,其任务便是混在人群中伺机行动。佛劳恩王后大街的屋顶上,枪手们掉转枪口,盯上了龙骑兵。塔玛斯瞥了奥莱姆一眼:萨伯恩对他的描述很准确,他敬业、专注,在希尔曼卫队影响到计划成败的关键时刻仍不为所动。

  “除非我下令,否则不准开枪。”塔玛斯说。奥莱姆打出旗语。

  龙骑兵抵达大花园时放慢了步伐。人群过于密集,重达一百四十石的畜生也难以前行。越来越多的人由于无处躲闪,消失在马蹄之下。人们纷纷转身面对龙骑兵。

  希尔曼卫队的战马停止了前进。他们还能怎样呢?踩着民众的脑袋过来?希尔曼卫兵们歇斯底里地鞭笞坐骑,哀号声在他们背后此起彼伏,伤者的朋友和家人愤怒地叫喊着,不顾一切地尝试挽救人命。

  不多久,有一名希尔曼卫兵被拉下战马,消失在人群里。无数双手随即伸向其他人,卫兵们慌张地挥起军刀。枪声响起,人群以出离愤怒的咆哮回应。

  另一名希尔曼卫兵坚持了几分钟,他驾着坐骑转圈,仗剑格挡人群,马蹄胡乱踢打,但很快也落得和战友一样的下场,坠落马下,消失不见。塔玛斯听见有人难以置信地喘了口气,转身发现温斯拉弗夫人快昏倒了。只见一颗脑袋被抛出人海,它仍戴着希尔曼卫队的羽饰高帽,但无疑已经身首分离。它流淌着鲜血和污物,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很快又有几颗脑袋加入这一行列。

  塔玛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都是由于他的所作所为。为了亚卓。为了人民。

  为了艾瑞卡。

  “惨啊,长官。”奥莱姆说。他抽起了香烟,和塔玛斯一同观看,而他的同谋者们就连查理蒙德都转过了视线。

  “是。”塔玛斯说。

  国王和王后被押上断头台。总共六座断头机,一字排开,刽子手们整装待命。曼豪奇和他的妻子站在人群前方,迎接各种腐臭食物。一大块血淋淋的肉砸在王后脸上,在她雪白的肌肤和奶油色睡衣上留下猩红的血印,塔玛斯不禁眨了眨眼。王后当即休克,瘫在台上,曼豪奇却浑然不觉。

  塔玛斯又望向希尔曼卫兵们的脑袋。它们一路在人群中传递,向断头台靠拢。

  国王抬头瞪着塔玛斯,然后在口袋里摸索一番,掏出一张脏兮兮的纸片。他清了清喉咙,开始说话,但塔玛斯怀疑除了刽子手谁也听不清。曼豪奇扯起嗓子高喊,然而喧闹声越来越大,最终他安静下来,下巴垂落,放弃了所有的努力。刽子手拉了拉曼豪奇身上的铁链,眼见国王纹丝不动,刽子手便一把勒住他的后颈,将其拖到断头机前。

  对他俩算得上一点仁慈吧,塔玛斯心想,屠刀落下时,他俩什么都不知道。

  曼豪奇的脑袋落进断头机下方的篮子,血如泉涌,喷溅到最近的旁观者身上——尽管人群被隔离在十步开外。劳工们上前清理的同时,王后被拖到相邻的断头机上,她的脑袋随之滚落,金色发卷犹如波浪。

  “一整天都要耗进去了。”里卡德咕哝道。

  “是的,”塔玛斯说,“还包括明天。我说了,我要给民众足量的鲜血,令他们窒息。”他俯视着断头台底下汇集而成的血池,随着它不断扩散,附近的男女不安地挪动着脚步。“大花园将被血水浸染,石头也将被血水侵蚀得变色。”

  塔玛斯再次扫视人群,然后离开了阳台。尊权者没有到场,这说明至少还有一个敌人没有落网。不对,他纠正自己的想法,并非没有落网,塔涅尔一定能找到她。“等民众饿了,暴乱就会开始,”他没有特定的宣布对象,“明日再行宵禁。在此之前,我建议诸位远离街道为妙。”

  (1) 哥拉:位于九国西面的国家,与九国之间有大海分隔。沙阿是哥拉的统治者的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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