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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这一定是种幻觉,我想。无限递归的白树,每隔五十英尺左右就岔开一段距离,我们沿林中小道艰难跋涉。很快,周围的景象变了,松树更稠密,松针像刷子打在我们身上。我害怕迷失在这重复的树林里,但柯布带我们穿过了杂乱的树枝,来到一片河边空地。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发冷。

  是瑞德朗河,瓦多戈到了——松树、空地、河——我认出这些特征,却不认得这个地方,它和我上次见到的不太一样。这更像是我被钉在半空中的地方。该如何解释这段经历呢?发生在许多年前,却又是遥远的未来;我回忆起冰冷的暴风雪和烧焦冻僵的树,一种不适感铺天盖地而来。我记得皮肤像被化学物质灼烧着,我脱了宇航服,赤裸裸走在寒风里。深刻的麻木感,冰天雪地,河水黑如墨。我被钉在半空中,钉在一个看不见的十字架上。一棵瓦多戈树像独木桥一样横架在汹涌奔流的黑水上,树枝都被劈掉了。

  树边有十几个男人穿着大衣或披着厚厚的毯子。柯布和同伙把我摁在地上,其中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个子高瘦,走路一颠一颠,好像在踮着脚或随时准备逃跑。他的头发是红金色的,在夕阳光下反射如火一般的光晕。和其他胡子拉碴的男人不同,他的脸刮得干干净净,下颌和颧骨凸出,眼窝很深,像是蒙了层阴影。玛丽安说他是什么?魔鬼。派特里克·莫索特告诉玛丽安魔鬼只用眼睛就能把人吞噬。我确信海德克鲁格就是拥有肉体的魔鬼。他像蛇一样扭着身子,嘴巴微微张开,舌头舔着嘴唇,好像通过空气就能尝到我的味道。

  “夏侬·莫斯,”他说,“你和照片里可不太一样。谁打的你?”

  和照片里不一样?我不敢想象自己的脸被打成了什么样。我的舌头能舔到被打裂的牙龈,牙齿之间一直在汩汩冒血。鼻子仿佛垂在脸上,鼻梁应该被打断了,又痛又肿。“柯布。”我说。

  “他把你毁容了。”海德克鲁格说。

  我忽然紧张起来。这片森林和我去过的不是同一片,既不是奈斯特带我来的地方,也不是我和恩乔库、奥康纳找到的那片。这里没有鸟,除我们之外一片寂静,静得古怪。我能看到周围树枝在动,但听不到一点动静。海德克鲁格拔出一把猎刀,刀片是黑色的锯齿状。他走到我身后。不,不,不,我暗暗一惊,他要杀了我。

  “别,”我说,“你不能杀我——我是时空穿越者。”

  柯布摁着我,手上更用力了,他的两只手像铁环一样捆在我胳膊上。海德克鲁格把我的头发绕在他手腕上,向后一拉,我的脖子整个暴露出来。我似乎感觉有刀在我脖子上划了一道,我的脖子像第二张嘴一样咧开。

  “别杀我,”我说,“你不能杀我,我是穿越者。如果你杀了我,整个世界就没了,你的世界就消失了。我是穿越者,我真的——”

  “你以为我们会消失?”海德克鲁格说,“我可不这么认为。我们现在在瓦多戈里。你以为要是杀了你,一切就都没了?”

  “我是NCIS的,你懂的,”我说,“你知道我是谁。夏侬·莫斯。1997年3月。现在是1997年3月。你杀了我,你也会死。”

  “妈的。”柯布骂了一句。海德克鲁格紧紧攥着我的头发,我的头被向后拽着——我的脖子,他要砍我的脖子——但我感觉刀尖顺着头皮划了下来,他松开我,手里抓着一把头发,像只刚剥下皮的兔子。

  “我认识你,”我说,“我知道你是谁。卡尔·海德克鲁格。你就是克拉克斯堡CJIS大楼袭击案的元凶。你杀了上千个人。你杀了派特里克·莫索特和他一家。你连孩子也不放过。”

  “所以你来这儿找我了?”他问,“那不是我,那只是其中一个我。”

  “那是另一个你,”我说,“我调查了你的所有案子,其中一个遇害的律师叫卡拉·杜尔。因为她,我才去找了奈斯特。”

  海德克鲁格把刀插回刀鞘,“德里斯克尔,”他说,“看来你找到了这条线索。”他把割下来的头发塞进一个腰带扣里。让他们知道我是从过去穿越而来的,相当于我给自己判了死刑。海德克鲁格一定知道该怎么对付我,也许他会杀了我,然后和我同归于尽——但曾经有一次自杀的机会摆在他面前,却被他拒绝了。为了活下去,他们选择了叛变。

  “咱们对她来说都是影子,”海德克鲁格对“天秤号”的幸存者说,“都出去吧。我和她单独聊聊。”

  其他人都走了,他们沿河岸走到那棵倒在水面上的瓦多戈树,从树根爬上树干,然后穿过了瑞德朗河。树干上有绳子,可以保持平衡,这棵树就像是座独木桥。他们的身影还没到达对岸,就中途消失了,仿佛钻进了挂在半空的隐形幕布。

  “你是从1997年来的?”海德克鲁格说,“你应该是坐自己的飞船来的吧?我猜是鸬鹚飞船。想想你见过的各种可能,所有未来的可能。你把见到的都跟政府汇报了?”

  “是,我们都这么做。我们想阻止——”

  “你的政府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他说,“他们观察未来,就像观看视频重放,但悲剧还是发生了。为什么?”

  “你为什么连孩子都不放过?”我说,“莫索特的小孩。你为什么要派人把那个科学家,德里斯克尔博士杀了?为什么要研发化学武器,为什么要杀人?”

  “德里斯克尔原本想把那个毁灭了的宇宙带到这个世界来,”海德克鲁格说,“莫索特也是。醒醒吧,夏侬·莫斯。我看到的未来和你一样。你见过了末界。你不是我们的敌人,不该和我们作对。你只是被蒙蔽了眼睛。我们才是阻止末界到来的唯一力量。”

  “是你们把末界带到这里的,是你们!”我说,“它跟着‘天秤号’到来,毁掉了所有未来——”

  “不是我们,”海德克鲁格说,“末界不会传播,不像他们说的那样能穿越时间线。会把末界带到这儿的是NSC,他们才是罪魁祸首。NSC总有一天会派飞船去找那个我们偶然降落的星球。他们迟早会发现那个秘密,然后找到那里,可能就是明年,也可能是一百年、一千年后。他们太贪心了,不可能放过那里。末界会跟着海军的飞船回到地球,它会跟他们回来。这件事发生的概率太大了,所以几乎每个未来世界都毁灭于末界。我们想削弱他们的决心,不管是谁想去找那颗死亡星球,我们都会杀了他。但末界还是越来越近了,这说明他们已经快要成功了。”

  CJIS现场的尸体、莱德卡车里的尸体、NSC的科学家、菲兹尔集团的员工——海德克鲁格几乎把所有可能发现埃斯佩兰斯的人都杀了。

  “我去过的未来世界里,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无辜的人,”我说,“德里斯克尔可能会发现埃斯佩兰斯,所以你杀了他,对吗?你要杀多少人……”

  “打破链条。把所有和末界的联系都毁掉。每个人最大的错误就是对自己的存在深信不疑。我们以为看到的一切代表真实,可实际上大错特错,一切只是深不见底的幻象。我是杀了很多人,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你是穿越者又能代表什么呢?狗屁不是。但是你,你对我们还有用处。你能回到现实世界,毁了会把末界带回地球的工具,让末界从一种必然变成一种可能。这就是我的全部要求,请你把人类的自由意志、其他的未来和活下去的希望给我带回来。为了不让所有未来都毁于末界,把该杀的人都杀了吧。”

  “不,”我说,“我要保护无辜的人。”

  刹那间,我预感海德克鲁格可能会直接杀了我,毕竟他的情绪像夏天的天气一样一会儿一变。但他向我伸出手,拉我站了起来。

  “来,”他打开手铐,扔到地上,“咱们还得走一段,路上不好走。”

  “你要带我去哪儿?”

  “我要保护你。”他说。

  我跟着海德克鲁格穿过这片空地,沿着一排瓦多戈树往前走。我极力控制着想掉头逃跑的欲望,问道:“那些人的分身就是来自这里,对吗?”

  “瓦多戈是条通往很多房间的走廊,”海德克鲁格说,“有些二重身会经过这里。他们也很困惑,就像走进了一面镜子。你说他们是什么?分身?分身是从这里过河的。他们的唯一记忆是在森林里迷路,然后不知怎么到了河对岸,像孩子在噩梦里走丢了。他们穿过这片森林,走到空地,结果眼前又是那条刚刚才过了的河。”

  “其他分身呢?”我问,“你说有些分身会到这儿来,那其他的呢?”

  “其他分身是忽然闪现出来的,”海德克鲁格说,“我们见一个杀一个。他们想占领这里。有时候竟然能得逞。”

  “他们是谁?”

  “是我们,”他说,“我们看见了自己。我们没完没了地剿灭那些叛徒。你也知道这里会发生什么。你见过自己的分身,你必须杀了她,不然她就会先杀了你。然后变成你。”

  面前的瓦多戈树一路蔓延。我往后看了看,是一排一模一样的树无限延伸。玛丽安在这儿迷路了,她蹚过河去,看见另一个自己。世界有分身,生命也有分身。

  “你杀了莫索特一家。”我说。

  “是,用斧头砍死的,”海德克鲁格说,“派特里克·莫索特想毁了我们,所以我们就先动手了。他想背叛我们来申请政府保护,就为了那三十件银器[31],他早晚会把末界引到家门口来。真他妈是个傻子。”

  走到那棵倒下的瓦多戈树旁边,海德克鲁格从搭在树根上的大衣里抽了一件给我。他自己裹了一条军用毯子。

  “世界末日很冷,”他说,“你会看到一些东西,千万别停,继续走。我们会走到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很危险。我也不知道末界到来的时候会发生什么,如果它来了,那这层边界可能就会像蛋黄外面的薄膜,想闯进来是轻而易举的事。”

  我爬上树根,站在树干上,两手拉住绳子。树干是圆的,树皮非常光滑,瓦多戈树更像是石化了的木头而不是粗糙的原木,很不好走。一些地方被河水溅湿了,不管在哪儿下脚都很湿滑。海德克鲁格跟在我后面,离我很近。我像学步的婴儿一样小心迈步,抓紧绳子,一点点往前走。身下就是湍急的河流,河水墨黑。

  你会看到一些东西,海德克鲁格说。已经走了一半路,气温骤降,仿佛从春天迈入严冬。天空沉沉下坠,空气里充满飞旋的雪花和冰碴。我眼前的景象已截然不同,不再是一片绿意,而是冬天的冰天雪地,瓦多戈树上积满白雪。我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走,结冰的树干比之前更滑。像晴朗夜空里忽然出现的星辰一样,我看见四周出现了无数被钉起来的人,头朝下吊着,悬在河面上、悬在远处的森林里。他们的呻吟像一首痛苦的合唱。

  我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幸好手里抓着绳子才不至于被大风吹下树干。海德克鲁格整个人锁在毯子里,红头发上结满了白霜。在我们身后,刚刚离开的那个世界,现在只是一片深蓝。在绿色的森林中隐约能看见一个橙色的小点。我惊恐地尖叫起来。

  “我曾经被吊在这儿,”我大喊着,想从周围密密麻麻的倒吊人里找到自己的身影,“我就在他们中间!”

  海德克鲁格扶着我站起来,“你是怎么活下来的?”他问。

  他的睫毛上挂着几片雪花,冷风把他的眼睛吹得湿漉漉的。他摸着我的胳膊,安慰我。

  “有人救了我,”直到现在,我还不确定当时是不是真的看见了着陆器的灯,“我得救了。但他们救错人了——看那边,她在那儿。那个女人才是我。她才是我。”

  海德克鲁格看了看身后,“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他说,“你现在就在这里。”

  我不知道QTN是什么,我来自一个没有末界的世界——我只是一个可能,是诸多可能之一。我感到眼睛一阵剧痛,范围慢慢扩大,直到瞳孔变成黑暗的深渊。我的身体就像一个看不见底的深渊。

  海德克鲁格半扶半抱,带我过了桥。我们走下树干站到雪地上,他给我披上他的毯子,带着我继续往前走。身边是无尽的倒影,而我的眼睛如万花筒,看到的每个地方都是镜子。我看见我们从天上走下来,从河上走回去;从地面往天上走,从桥的另一边往这边来。每个倒影的远处都有一点橘色。海德克鲁格押着我往前走。瓦多戈树之间的小径开始弯曲,刺骨的寒风仍然吹不散空气里的烟雾,我们仿佛正走向一堆大火,熊熊燃烧的黑烟把天空染成了炭。未燃尽的灰烬打着圈往天上飘,“快点!”海德克鲁格说,他带我穿过弯弯曲曲的林中小路,走进午夜的烟雾中。很快,瓦多戈树开始着火,灰白色的树干被大火包裹,一棵又一棵着火的树像一串燃烧的火把,橘色的火苗在风中摇曳,龙卷风一般的火舌直舔天幕。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的声音几乎盖不过大风的呼啸。

  “这是那艘指甲船。”他说。漫天风雪中,我看见“天秤号”巨大的黑色船体耸立于无尽森林之上。船头被生生撕裂了,船尾——装有发动机控制室、推进装置和勃罗驱动器——着了火,喷出的蓝色火球一闪即逝,好像闪光灯。

  我们加快了脚步,“天秤号”的船体在视线里越来越大,我看见了NSC为抵御风雪设计的加气混凝土圆顶,黑色的圆顶上有几扇窗户,里面灯光昏暗。我想进去,躲到里面暖和暖和,但海德克鲁格还在推着我向前走。

  “他们会杀了你的,”他说,“不管我怎么说,都会杀了你。他们的任务就是杀人,没有例外。那里住着的是哨兵,负责密切监督所有靠近的人,在他们逃进森林之前就一枪射死。我在这儿亲手杀死了自己好几次。”

  我看见飞船周围的雪地里躺着无数尸体,所有冻僵的尸体还保持着死前最后的姿势,他们都是“天秤号”的船员。尸体的衣服和一切装备都被扒了下来。我看见了海德克鲁格的尸体,不止一具,很多很多具。

  瓦多戈树间的小路止于“天秤号”。我们又沿着船身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通往气闸的舷梯。冷风钻进外套,让我动弹不得,“必须爬上去。”海德克鲁格命令道。只要能逃避这种寒冷,让我做什么都行。可我的手一碰到铁栏,立刻像被烧着一样灼痛。我咬牙往上爬,船尾又喷出一团蓝火,照亮了我们,仿佛晴天霹雳,又仿佛五雷轰顶。有那么一瞬间,我看见自己穿着橘色的宇航服,倒吊在黑色的河水上;我看见自己还是十几岁的样子,和考特妮·吉姆在她卧室窗边分享一根香烟。你见过流星花开花时的样子吗?

  “继续爬,”海德克鲁格说,“趁这个机会,快点,爬!”

  我从舷梯上看向森林——飞船被大火包围了,那是森林的地狱之火,风中摇晃的火光就像拍打着的地狱旗帜。我想象着“天秤号”就这样从天上掉下来,毁于船员的叛变,外壳着了火,像一座燃烧的大山坠落到地球。以飞船为圆心,无数小径向瓦多戈森林辐射开去,这些燃烧着的小路围绕一个中心,通往无尽森林的其他地方。无数条小路,很多个房间。我似乎能看到这些小路的尽头,那里熄灭了火光,只剩下烧焦的灰白的树。大雪掺杂了煤烟,地平线一片灰暗,天空黑了下来。这种景象就像燃烧的上帝之眼,而我站的位置正是黑暗的瞳孔——“天秤号”。瓦多戈小径和熊熊火焰在我们周围纠缠翻滚,我在一场席卷世界的飓风风眼里,尖叫。

  海德克鲁格把我拖上最后几节梯子,到了船舱的气闸口。船舱上全是棕色和白色的斑点,好像生了一层铁锈,或者类似铁锈颜色的其他物质。不,这不是锈——这是被画上去的图案。气闸附近涂满了这种颜色,就像一层厚厚的红棕色皮肤。海德克鲁格打开闸门,往里推开。

  “进去。”他的声音在风声里嘶吼。我犹豫了一下,船身的入口像个完美的黑洞,周围有一圈锈色,是黑暗的漩涡中心,准备吞噬一切。“是指甲,”我说,顿时一阵反胃,“和血。”船上的红棕色是雪地里尸体的鲜血,连同他们的头发和指甲,一起被涂在闸门周围。“你们把血涂到了船上。”

  “大地震动,纳迦法的船锚松开了,”海德克鲁格说,“带着死去战士的尸体向众神宣战。”

  指甲船,一艘指甲拼成的船。莫索特的妻子和孩子——他们的手脚指甲被拔掉,带到这儿来。玛丽安·莫索特,和那些死去的分身。到底死了多少人?我一想到这儿就不寒而栗,好像看见一座大山,却发现它是翻滚逼近的巨浪。

  海德克鲁格逼我走进这个黑洞——气闸的闸门。我爬进船舱,但双脚落地的一刹那,整个人飘了起来——我的身体离开地板,旋转上升。是失重的感觉。我碰到天花板,然后向下反弹,这里没有重力。我打着滚往下掉。海德克鲁格关上舱门,我的身体还像个布娃娃似的从舱顶、墙壁和地板上来回反弹,一直到他抓住了我。他和我一样飘在空中。这里没有重力。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他。

  “别出声。”他说。

  我们在引擎室附近,没过多久,我就听到核电事故警报的一长一短的鸣笛声传遍船舱。

  “核反应堆,”我说,“应该是出事了。”

  “那个负责核反应堆的男人想毁了这艘船,但比塔克救了我们,”海德克鲁格的声音被近处的枪响打断了,“就是现在!”他说着把我拉进通往引擎室的门道,这里上下左右都是管道和电线,锅炉状的银色核反应堆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环形粒子对撞机包围了勃罗驱动器,把它和其他装置隔开了。它看着就像人的心脏,掩盖在一层银色里。

  反应堆旁边有一个男人的尸体飘浮在空中,冒着泡的黏稠血液从他腹部的伤口里涌出来,粘连成一长串。我从他制服的胸章上认出这就是专门负责核反应堆和勃罗驱动器的男人。海德克鲁格双眼通红。他刚从工具墙上扯下一把手电筒,核反应堆就开始发出呜呜的轰鸣,船上的灯忽然熄灭,陷入一片黑暗。核电警报还在长鸣,这意味着堆芯开始熔化了。

  “快撤,”海德克鲁格打开了手电筒,“我们时间不多了。比塔克一定会来这儿修理,然后叫莫索特来守着。在莫索特来之前,我们就得离开,千万别让他发现,在这儿不行。”

  “到底怎么了,这是什——”

  海德克鲁格推了我一把,说:“快走。”他带我到了另一个房间。我们像游泳一样穿过通道,海德克鲁格不断用手电筒来回照亮前方。我们经过了轮机室,这间小屋里只有一张办公桌和固定在船舱、舱顶的文件柜。飞船工程部有自己的餐厅,还有一间会议室,桌子四周是几张长凳。再往前是机械师助理的办公室、反应堆实验室、电气部门和一个两侧全是窗户的通道。我从经过的第一扇窗户望出去,想看看那个冰雪和火焰交织的森林,但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尽的黑夜和星辰。

  “我们这是在哪儿?这是哪里?发生了什么?”

  海德克鲁格拉着我,但我扒住窗户,顺着船身前后看了看。原本被几英寸厚的冰层覆盖的船体,现在却形成一层晶莹剔透的外壳,闪着白亮的光,像一层矿物质结晶,或无数条钻石的藤蔓。船尾的外壳最厚,在发动机室的上方,乳白色的结晶堆成了锯齿状,像耀眼的太阳的白光,从船身发散开去。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海德克鲁格用刀柄在我的脊梁骨上捅了一下,说:“快走,灯马上就亮了。”

  他刚刚把我从窗户边拽走,警告声戛然而止,船舱里阴暗的灯光也随之而亮。我们应该是在往船内禁闭室的方向走,我想。我既震惊又困惑,只好乖乖跟在他身后。来到NCIS的办公室,这里的墙上溅满了球形血迹,是血液失重后喷到墙上的形状。

  “这艘船上的NCIS特工出了什么事?他们在哪儿呢?”

  “他们选择和指挥官一伙。”海德克鲁格说。

  他打开禁闭室舱门,NSC特恩飞船的禁闭室比NSC水上船只的大得多。从第一次飞船出航开始,美国宇航局的精神病专家就警告我们小心“太空疯狂”。这里一共有八个牢房,每间房都是一个铁盒子,像上下铺一样紧挨着。海德克鲁格准备把我关进五号间。我踹了他一脚,他反手就是一拳,又打破了我的鼻子,黏稠的血液飘到空气里,我再也不敢反抗了。他踩着我的胸口,一手摸到我的假肢,使劲向上拉,直到我够着自己的腿并把假肢的密封套解开后,他才停手。

  “我怕你会自杀,”他说,“不能让你用这玩意儿伤害自己。”

  他把我关进牢房,离开了禁闭室。这里一点光都没有,我飘浮着,像未出生的胎儿一样看不见东西,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鼻子和牙龈传来的痛意像闪电一样穿过我的身体。在浩瀚的寂静里,我只听见自己的耳鸣声、气息穿过鼻窦,和血珠撞在牢房四壁的声音。

  几个小时过去了。

  我是一个分身——夏侬·莫斯的分身,被人从十字架上解下来,带回现实世界。我现在终于明白了。那个穿着橘色宇航服的女人才是夏侬·莫斯,她才是真实的。我在雪地里见过她。那个女人死了,所以我才在这儿。我来自一个没有末界的未来世界,但我只是那个未来虚构出来的。我活了下来,但那个未来已经消失了,整个都不存在了。我是真实的吗?我只是一个空洞,我的脸是椭圆形的黑洞,身体中空,或者塞满了稻草。但疼痛是真实的,我被打烂了的脸、我的绝望、我的恐怖都是真实的。在美国军舰“威廉·麦金莱号”上,我和奥康纳曾亲眼见过一个士兵在深水发疯,打死了一名军官。我们逮住他,把他关进禁闭室里的牢房。禁闭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被铁笼子约束的感觉和孤独比任何惩罚都更让人崩溃。他像个小孩一样苦苦哀求我们放了他。我现在又想起这个士兵,想起他当时绝望地用指甲刮着墙板。

  我莫名其妙地登上了“天秤号”,这里没有重力。我看见那个负责核反应堆的船员被杀了——为什么会这样?忽然,一点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像是轻轻的敲击声,好像有人用指甲敲了敲桌子,或是老鼠的爪子从金属上爬过。紧接着是爆破声,我听出来了:是小型武器的声音,然后是自动武器开火时咔嗒咔嗒的枪声,船上开始了一场枪战。我不知道海军的人质救援队是不是找到了这个地方,赶来救我了,也许薇薇安侥幸没死,又或者是其他人跟踪我找到了这里。禁闭室外响起一声尖叫,是几个人一起发出的,应该是临死前的最后一声。

  禁闭室的大门开了,一道白光刺入我的眼睛。我眯着眼,看见有个女人飘了进来,她关上门,房间又陷入一片漆黑。是妮可,但这里的妮可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我听见她的脚步声,她尽力不弄出任何动静,气喘吁吁的声音好像在哭,即使在黑暗里我都仿佛看见了她正一下一下地抽泣。她飘到牢房这儿来,离我近了些,等她飘到我的牢房前,我说:“妮可,救我。”

  她吃了一惊,低声说:“谁?”

  “我是NCIS的特工,”我说,“求你放我出去,妮可。”

  “我不认识你,”她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为什么被关在这儿?你是怎么进来的?”

  “放我出去吧!”

  “不行,”她说,“我不能放你——”

  又一阵枪响爆发了,比刚才更激烈。就在禁闭室门口,有东西忽然爆炸了;我还听见子弹在金属的舱壁上反弹,还有几颗撞到了门上。

  “他们真的下手了,”妮可说,“我不敢相信……他们真的把她杀了,不,不——”

  妮可泣不成声,我听见她用手抹掉脸上的泪水,说:“不要,求求你们,不要这样做。”

  “他们把谁杀了?”我问。

  “雷马克。他们杀了她,他们想把每个人都弄死,”妮可说,“雷马克和我们的武器官克洛伊·克劳斯。她们都躲在军官室里。她们已经死了,天啊,她们都死了。”

  是熟悉的感觉——这件事明明已经发生过了。我想起妮可和我在果园谷仓边的忏悔。

  “但你是无辜的,妮可。你没有杀人。”

  “我爱雷马克,他们都知道。我不想因为她而死,”她说,“我一直藏在生命维持系统舱,但他们正挨个检查每个房间,所以我只能跑到这儿来。他们在把所有人一个个杀光。”

  “妮可,冷静点。我需要你的帮助。我认识你,妮可。我知道是你父亲说服雷马克带你上船的,”我说,“当时你们在蒙巴萨设宴接待他们。那是什么时候的事?离现在好多年了吧。”

  “六百八十一年了,”妮可说,“雷马克和‘天秤号’着陆时,我们举行了荣霍仪式[32]来纪念这个时刻。我就是在那儿遇见了我的丈夫,他看见我戴着花环站在果园里。我父亲说服雷马克带我上船……她想让我继续活下去,所以带上了我——”

  “我能救你,妮可。你只需要放我出来。”

  又是一阵枪响。妮可走到我的牢房前,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我认识船上所有人,但我没见过你。”

  “我们在另一个时间见过面,”我说,“我们曾经是很亲密的朋友。当时我叫考特妮·吉姆,我们经常聊天,几乎每晚都聊,在另一个未来里。你告诉我在肯尼亚发生的事。你还提到一片树林,说树的颜色像绿宝石。”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说。

  “放我出去,我能救你。”

  “我不能放你出去。要是他们知道你在船上,也会杀了你。我和你聊天,把你放出来,我也会死。”

  “求你了。”我说,但妮可没有反应。我看见她打开禁闭室大门时闪进来的一道光。她飘了出去,大门关上了。

  又剩我一个人在这儿,时间仿佛消失了。至少过去了几个小时。每隔一会儿就有一粒血珠溅到我身上,我感到绝望了。终于,船上传来一阵巨响,轰隆一声如瀑布直泻而下,穿透了钢板。紧接着是爆炸的声音,比第一次大多了,没过去几秒钟,我就闻到门外飘来了淡淡烟气,像电气着火的刺鼻味道。我被困在这里,尖叫着喊救命,恐怕自己要活活被烧死在这儿。警报灯亮了,是刺眼的红色,震耳欲聋的铃声紧随其来。

  船身忽然倾斜,钢铁碰撞和摩擦的声音沉沉响起。我听见一连串砰砰的响声,像是有人在敲打锅碗瓢盆,又像是空气被人撕裂了。几声刺耳的声音后,整个飞船开始轧轧作响,船身似乎快要扭曲破裂了。禁闭室的舱顶炸出几个蓝色的液体状火球,我在空气里飘着避开那些火球,钻进牢房一角躲了起来。就在此时,舱内忽然有了重力,我狠狠摔在墙上,又滚到天花板和地板上,蓝色的火球开始蔓延至整个牢房。是飞船开始坠落了。我们从天上坠落下去。大概持续了几分钟,但每一分钟都像是永恒的。我在这个铁盒子里来回翻滚,一次次砸到地板上。等混乱结束,我的前额已经摔破了,满脸是血。警报声还在继续。

  我失去了意识,再醒来的时候眼前是纯粹如银河的黑暗。我尽力坐起身来,竖起耳朵听,随着时间流逝,一丝微弱的电流声在我的胸腔里逐渐变强。静电的电流令人不适,它嗡嗡响着,声音越发强烈,直到连我的头发都开始刺痛,阵阵麻木传遍了全身。这种压力很快就变得无法承受,我张开嘴,看见顺着牙缝流出的电流,像蓝色的细线一样飘进空气,顺着我的手指飞跑。一声巨响,一束强光——电流像狠狠打在心脏上的重拳一般击中了我。我再次失去重力,飘浮起来,周围恢复了方才的寂静。

  船舱深处似乎又有什么东西爆炸了。过了一会儿,我听见禁闭室的门开了,门轴发出金属尖锐的摩擦声,但没有一丝亮光。有人走进来了,声音微乎其微。我牢房的锁被解开,牢门打开了。我紧紧贴着后墙,不知道来人是谁,也许是海德克鲁格。那个人用手捂住我的嘴。

  “别出声,”一个声音说道,“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在他们修好电灯前,还剩最后几分钟。”

  我已经恢复了平静,点头同意不出声,但那只手还是紧紧捂着我的嘴。

  “你能看见这个吗?”那声音问道。黑暗里亮起一点磷光似的蓝色,比一粒石子儿大不了多少。我知道这是什么:妮可护身符里的那片外星花瓣。片刻之后,这点蓝色消失了。我点点头,示意看见了。

  “跟着它走。”妮可小声说。

  她松开捂着我嘴的手,那点蓝色的磷火离我几英尺远,在黑暗里上下飘浮,直至消失。我抬手摸了摸牢房的门框,慢慢飘了出去。我顺着禁闭室的天花板往外飘,一不小心就彻底迷失了,只好停了下来。我眼前全是紫色的光斑,这是血液流动映射到瞳孔里的不真实的颜色,那点蓝色磷火又出现了,我立刻跟了上去。

  我没有一点方向感,只能跟着她从洞口爬进去,又爬过一面墙。我终于离开了禁闭室,飘到一个狭窄得多的过道。蓝光又出现了,我迅速朝那个方向赶过去,不弄出一点动静。我撞上一堵铁墙,再想找那点蓝色却再也找不到了。忽然,我听见一声轻微的呼气声。这个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使我猛地抬起头,蓝光就在上面,我朝它伸过手去,把自己拉进一个入口。跟着蓝光继续飘,我很快就飘到那个两侧全是窗户的走廊。窗外船身上亮晶晶的外壳反射着微弱的光线,妮可的脸被这光勾勒得如此清晰。晶体一样的外壳厚厚覆在船上,折射出蔓延无尽的光。眼前的妮可并不是刚才见到的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她是一个年轻的成年女人。她把我带到气闸门口,就是海德克鲁格当初带我上船的地方。

  “休息一会儿,”妮可说,“喘口气。待会儿你得赶紧跑。”

  “什么意思?”

  “我们在另一个未来互相认识,在另一个世界,”她说,“你赶快走吧。他们要来抓你了。”

  “妮可,”我说,“告诉我到底——”

  “我们没有时间了。”

  “你……你一下子变老了。”

  “你已经在那个禁闭室里待了很多年,夏侬。”她说。

  “不可能,”我差点笑了出来。一定是她搞错了,这根本不可能,“我只待了不到一天,最多几个小时。”

  “这个地方,这艘船,是乌洛波罗斯,”妮可说。她伸出手腕,一个她常年戴着的黄铜色手镯,上面刻着钻石图案的鳞片,是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我们在肯尼亚从小就玩这个——这个手镯。你可以把手镯摘下来,送给最好的朋友。”

  “友情手镯。”我说。

  “嗯,”妮可说,“这是一条乌洛波罗斯蛇。”

  她把手镯摘了下来,给我戴上——一圈凉凉的金属。她把蛇尾扣进蛇嘴,镯子的大小刚好合适。妮可让我看了看她的手腕。那个镯子还在她手上。我明明看见她取下来的啊,好像这是什么魔术的戏法。

  “你可以把手镯送给朋友,但它还会一直在你手腕上,”她说,“所以这两个手镯是一对的。”

  “你说过去了很多年,”我还在纠结着,“你老了好几岁。但我几个小时前才看见你,当时你只是个孩子——”

  “你和我印象里的一点也没变。看见你之前,我已经在船上生活了十二年。”妮可说,“派特里克死了,他全家人都死了,你昨晚和奈斯特特工出现在我公寓门口。你和一个叫拜朵的年轻女孩用我在黑水旅馆登记的车牌信息找到了我。”

  “不,我从来没有和奈斯特去过你公寓,”我说,“我根本不在那里。是奈斯特一个人找到你的。那不是我。”

  “奈斯特离开后,咱们俩聊了很久。你看到我家墙上挂了一幅萨尔瓦多·达利的画,是一个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你说,我们已经在几十年后的未来世界见过面了,每天晚上都一起喝酒,”妮可说,“我就是在那时才认出你的。我才想起来咱们见过面,但并不是在未来。我十一年前就见过你,在那场叛乱中。我躲进禁闭室看见一个女人,她说她叫考特妮·吉姆。是你,十一年前,你告诉我你叫考特妮。”

  “没错,我说我叫考特妮。”对我而言仅仅是几个钟头之前,而对于妮可已经过去十一年了。还没发生的事造成了结果,妮可的经历像数字“8”,无限的交叉循环围绕着一个中心:我们在禁闭室遇见,我告诉她我们之前就见过,还说之前我自称考特妮·吉姆。现在这样想:烧焦这棵树的大火也许并不会发生,在未来三百年甚至三千年内都不会发生,恩乔库曾说。早在海德克鲁格把我关进禁闭室前,我在禁闭室里的经历就已经在影响事情发展了。过去的痛苦和童年时期的悲伤如巨浪般袭来。妮可以为我的名字是考特妮。

  “飞船坠毁后,我们都逃进了森林,顺着小路跑,”妮可说,“所有人都跑了。卡尔说在他想到法子之前,我们都该先藏起来,不然会以叛国罪被通缉。一旦被抓到了,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跟他说——”

  “你跟他说你看见了一个NCIS的特工,叫考特妮·吉姆,”我哭着说,“上帝啊……我的上帝!”原来是因为我,海德克鲁格才会杀了考特妮,或者让莫索特、柯布杀了她。他们以为考特妮·吉姆是个特工,他们认错了人。是我害死了考特妮。

  是我害死了考特妮。

  “我告诉他们你的事,”妮可说,“卡尔让莫索特找到考特妮·吉姆,然后杀了她。他找到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

  “求你了,”我说,“求求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他把她杀了?”痛苦几乎让我窒息,“上帝啊,我求求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他因为我杀了考特妮?因为我用了她的名字?”

  妮可说:“没有。莫索特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所以莫索特一家搬进了她的房子里,是她哥哥租给他们的。每次她哥哥来收租,派特都要问问那个死去女孩的情况,他也想知道躲进禁闭室里的人到底是谁。我们以为也许有一天考特妮·吉姆会重新出现。但原来那个人是你。”

  莫索特住在克利特伍德法院街考特妮的房子里,到处打听她的消息。他以为这个叫考特妮·吉姆的特工会在未来某天调查“天秤号”上的叛乱。不是我害死了她——但即使那种是我导致了自己最好的朋友遇害的愧疚消失了,我也仍然无法摆脱令人战栗的悲伤。一瞬间,所有存在都显露出它们的形状、残酷的本质和可怕的嘲讽,我在童年时目睹的死亡竟与一个刚刚浮出水面的、更神秘宏大的命运暗暗契合。一瞬间,当我以为考特妮的死是因为我冒用了她的名字时,所有的悲喜都化为一项我无力看清的宏伟计划的组成部分,在这个循环往复的计划里,所有的行为和后果都有根有据。一瞬间,考特妮的死得到了解释,有了明确的原因。但这个瞬间过后,所有线索的碎片都散开了,没有意义、没有理由。因为考特妮只是死于偶然,只是因为一个个体对另一个个体的最平庸的恶意,没有什么阴谋。宇宙绝非善辈,也并不险恶。宇宙浩瀚无垠,对区区人类的欲望漠不关心。

  “又过去好多年,你在我公寓给我看了你的徽章,说你叫夏侬·莫斯,NCIS的特工,”妮可说,“你说你是从未来穿越来的,说二十年后我们会在一个叫梅滋的酒馆里相遇。你说我们关系很好,是最好的朋友,还说了很多关于我的事,关于我生活的事——”

  “我从来没有和你说过那些,”我说,“那不是我。”

  “然后我答应带你去找瓦多戈,那个狭窄空间,但你让我快逃。让我在FBI逮捕我之前,或海德克鲁格找到我、杀了我之前,跑得远远的。你说你要去找瓦多戈,马上就动身;我听你的话跑了,但你说的我都记得。”

  “你记得,”我说,“你记得在禁闭室见到我的时候,你才十几岁,你记得叛乱发生时见到一个被关在牢里的女人——考特妮·吉姆,十一年前的事了,”我说,“对你而言,已经过去了十一年。是我告诉你我叫考特妮·吉姆的。”

  “我想报答你,夏侬,”妮可说,“你当时让我逃跑,想救我这个朋友一命。你没有逮捕我,只是警告了我。所以现在我也想来救你。谁知道呢?也许二十年后你又出现在酒馆里,嚷着要请我喝一杯。”

  “但救你的人不是我啊!”我说,“那是其他的夏侬·莫斯……我从来没和奈斯特去过你的公寓,我从来没告诉你要逃跑。那是我的一个分身,不是我。”

  “瓦多戈森林里有很多小路,”妮可说,“夏侬,在这里我们都是分身。”

  空气似乎从我的肺里抽出去了,我听到一声叹息。一瞬间我好像看见一个个夏侬·莫斯和妮可·尼永奥如片片花瓣向外绽开,相聚,又分别,我们之间无限的交集。

  “你应该感觉到勃罗驱动器熄火了吧,”妮可说,“它每一次熄火,周围都会冒出一片新的森林,一个新的宇宙。我们必须在它下一次熄火前离开这里,否则就永远走不了了,我们将会一直留在这儿,重复一模一样的对话。快点走吧!”

  “怎么走?”我说。

  “跳!”

  妮可抓住气闸的把手,向内拉开,一阵气流冲了进来。我想找个把手抓着,但手上一滑,我屏住呼吸纵身跃入星辰中——从太空自由落体,无疑是种自杀。天亮了,我落在飞船的舷梯上,冬天的寒气像冰矛刺穿我的身体,森林的火海狂卷着周围的天空。大风把我吹下了几层楼梯,我这才缓过神来,坐稳了身子。妮可走到我身后,扶我走下最后几级,站到雪地里。海德克鲁格拿走了我的假肢,我没法自己站稳。

  “走吧,”她说,“我去分散哨兵的注意力,你快点走吧。”

  妮可跑开了,我看见她的身影没入浓烟和大雪之中。她会死在这里。那些哨兵会杀了她。我想跑,但我只能爬,我的两只手和一条腿在地上匍匐,沿着来的那条小路,艰难地挪进瓦多戈森林。冰碴划破了手掌,膝盖、皮肤都被冻伤了。我身上全是雪花和燃尽的炭灰,让我想起在那片果园里,我穿过一排排的果树身上落满了花瓣和树叶;和那天的经历一样,我听见了远方有一个女人在痛苦地尖叫——她的叫声很快就被火海和狂风卷走了。

  他们要来抓你了,妮可警告过我。我拼命地往前爬,经过了一模一样的树林和一模一样的大火,直到胳膊再没有一丝力气,我才停下来稍微喘口气。我并没有爬出去多远,严寒已经让我疲惫不堪,片刻的休息带来浓浓的困意。我想靠在地上,让大雪把我埋在这儿。我的胳膊颤抖着,手指已经完全冻麻了,胸口的衣服被冰水浸透,皮肤也湿滑无比。我的头发和睫毛冻得发硬,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头。

  如果是别人也许会放弃吧。

  但我选择继续爬,手脚并用像熊一样往前爬。我咳出的痰里带着血,我气喘吁吁但大喊着往前爬:“如果是别人也许会放弃!”我像一只野蛮的动物在地上扭动,灼热的冰霜刺入身体,呼吸和心跳都是冷的,我想:只要能爬过这片森林,就暖和了。我爬到那棵倒下的瓦多戈树旁。看见身后追来了一个男人,他离我还有一段距离,但估计很快就能追上。我爬上树干,爬到一半的位置时,冬天的寒冷就开始融化成春日的温暖。爬到另一头走下来,沐浴在暖洋洋的空气里,竟像泡着滚烫的热水澡。快躲起来,你打不过他,快躲起来,躲起来,我心想。

  我穿过空地往森林里去,爬进常青树丛里,在树下蜷起身子。我盯着那棵倒在水面上的瓦多戈树,等待一个男人从半空中出现,跑过来找我。我全身冻僵、发抖,皮肤上是一块块的红紫,火烧火燎的疼。头发里结的冰开始融化,滴到皮肤上,我想应该继续跑,但我动不了了。跑,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她,她在河对面,一个夏侬·莫斯的分身从河里上了岸。她一定是穿过了这条河,就像玛丽安的分身一样。她留着长发,比我最长的时候还要长。她走到岸边,想把头发里的水拧出来。快跑啊!我想告诉她。我的下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失声了。她穿着深色军装和一件背心,佩戴着能防水的高级假肢。我想知道她是谁。她是夏侬·莫斯,她是我,但她是我的分身,分身的分身。也许她刚从树林里逃出来,也许她试图跟踪海德克鲁格但不慎迷了路。她认识这些松树,这片空地,这条河。如果她朝这个方向看,会看见我被困在这片森林里。她会想起那个穿橘色宇航服的女人,曾经倒在这里,就是现在我所在的地方。

  “跑啊!”我拼命大喊,“他追来了!”

  她顺着声音看过来,看见了我。我们四目相对。

  “跑啊。”我喊道。但已经太晚了。

  柯布忽然出现在桥上。他把皮草大衣脱了,一眼就看见河边的莫斯。她身上没带枪,只有假肢上佩戴的一个黑色刀套。她抽出一把十二英寸长的猎刀,摆好了战斗的姿势。柯布朝她举起了步枪。

  “来啊——来打我啊,”她说,“来啊——”

  柯布扔下步枪,冷笑着举起拳头。莫斯身手矫健,像猫一样扑了上去,她的假肢完全行动自如。柯布往后退了一步,莫斯冲过去刺了几刀,但都被躲开了。她左手一拳打中他的下巴,紧接着用胳膊肘攻击。她划伤柯布的眼睛,但他没费什么力气就把她推开了。柯布一边避开刺刀的攻击,一边向她转过身来,打中她的侧脸,把她打晕了,然后又是一拳。莫斯失去平衡,猛地倒在地上,被宣判出局。目睹这样的画面对我不亚于一种折磨:柯布用膝盖压住她的肩膀,一拳拳重重打在她身上。他们离我只有几英尺远,看得见他对她拳拳入肉,甚至能听到指关节击碎皮肉的声音。夏侬痛苦地呻吟,带着哭腔。直到骨头都被打断了,柯布才站起来,拳头上沾满了血,他朝她吐了口口水。

  我看着莫斯,她的脸废了,一只眼球被打出眼眶,耷拉在脸上。我听见她还有呼吸。她还活着。上帝啊,她还活着。但我躲在这里什么也做不了,眼睁睁地看柯布举起步枪,瞄准她开了火。

  我颤抖不已,泪水止不住地涌出。我看见自己死在自己面前,我向上天祈祷:别往这儿看。别往这儿看。柯布绕着尸体走了一圈,然后走到远处的河边坐了下来。

  就是现在。

  他正盯着河水愣神,想喘口气休息。我看见他的肩膀一起一伏。还有其他人会追来吗?有几个呢?

  就是现在,跑——

  我打了个滚,尽可能不出声地在铺满松针的地上沿瓦多戈树往前爬。很快,周围的森林就变了个样子。我看见那条干涸的河床,顺着它找到薇薇安被杀的地方。但那片空地现在已经空无一人了。

  我爬过空地,找到来时的小路滑了下去,倒在森林公路旁。整整过了一夜,才被一个开着越野车的护林员发现。他停下车,把我抬进车里,用对讲机呼叫帮助。我的最后记忆是上了一辆救护车,然后被送到奥希阿纳万豪酒店的大门口。海军外科医生尽力帮我修复了鼻梁,但在瓦多戈树下时,柯布的拳头已经把鼻梁骨打断了,在做更专业的整形手术前,我的鼻子看上去就是一坨奇形怪状的泥巴。为避免进一步的感染和损伤,牙医用镊子取出了口腔里的牙齿碎片。我的左门牙那留下一个豁口,旁边原本长了颗尖牙的地方,是另一个更大的豁口。手术结束后,我照了照镜子,却没有认出镜子里的那个女人。

  [31]《圣经》里记载,犹大为了三十件银器出卖了耶稣。

  [32]作者为本书创造的概念。一些先进文明知道他们的存在可能取决于一位穿越而来的“观察者”,所以他们的生活哲学中包含“存在是转瞬即逝的幻觉”这一想法。飞船成功归来后,他们会举行庆祝仪式。“荣霍”来源于“Roho”,是一个斯瓦希里语词汇,意为鬼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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