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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她在我床边坐下,背对着我。一头黑发。她是谁?有那么一会儿,我整个人像是瘫痪了。我在奈斯特面前太掉以轻心,几乎忘了FBI可能知道我的来历,所以可能特意派人来逮捕我。可我的枪还在箱子里。又或许她来这儿有什么其他原因?但房门还锁着,屋里的门闩也闩得好好的。她是怎么进来的?她穿了件背心,或者背心裙,裸露的肩膀上有两根细肩带,没过多久,我看到黑暗里亮起一点烟头燃烧的橘色的光。一个年轻女人在我的房间里吸着烟。难道是走错了?但为什么房门还是锁着的?她是怎么走进我的房间的?

  她知道我就在身后,但似乎并不在意。一个女孩,普普通通的女孩。香烟的烟雾蜿蜒上升直到房顶,但没有一点烟味儿,烟雾探测器也没有警报。她大概不过十六七岁,或许还要更年轻些,也许是个不甘于父母管教的孩子,误打误撞躲到了这里。可能她是从阳台爬上来的?从隔壁房间爬过来?我随手套上件T恤,身上的水还没擦干,头发也在滴水,T恤紧紧贴在身上。年轻女孩听到动静,转过头来。

  她是个鬼魂。

  她和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一模一样。十六岁的她讨厌麦当娜,却又模仿人家的打扮。她遇害时穿的就是这件衣服,波浪一样的黑发里系着粉色丝带。在两个蓝色垃圾桶中间找到她的尸体时,淡紫色的迷你裙已经被掀了起来,露出两条洁白的大腿。脚上是“匡威”帆布鞋,没穿袜子。她从不穿袜子。

  “考特妮。”

  她呼了口气,烟雾从嘴角和鼻孔冒出——就像当年我在必胜客里等着,她跑到车上,开着车窗抽烟。现在,考特妮正坐在酒店套房,四周是印有花纹的橘色墙纸,床罩是暗暗的红色。她的眼睛那么好看,仿佛望进一口深井,从里面看到了月光。这是个奇迹吧,或是一场滑稽的戏法,一定是这样。我所有的思绪顷刻之间都化成了水,一泻千里。

  房间里闻不到烟味儿。我心里有个声音冷冷地说。什么东西出故障了,环境系统……

  可如果考特妮还活着呢?我们也许会渐行渐远,但坎农斯堡只有那么大,再远能有多远啊。我想起我的母亲,也许我们都会变成她那样的小镇女人。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如果考特妮没死,我们会怎么样。甚至说,我永远没有知道这件事的机会了,因为发生的已经发生:考特妮给一个乞丐打开了车门,他想抢走她的钱包。

  “我好羡慕你的腿啊。”考特妮说。

  她的语调变了,声音忽然消失。

  如果说考特妮的形象复制得很完美,那对于她声音的模拟可以说是败笔了。考特妮的声音里总是带了点冷漠。而眼前这个“人”则过于活泼,有些刺耳。

  “你是谁?”我擦干眼泪,问道,“我到底在和谁对话?”我的语气并不坚定,仿佛在向显灵板[28]提出一个问题。

  “智能仿生腿,是吗?3C100,”考特妮说,“又叫奥托·伯克,应该是1997年在纽伦堡的世界骨科大会上第一次亮相,我没说错吧?直到1999年才上市,你应该是通过特殊渠道搞到的,毕竟给政府工作还是有好处的。你是从1999年过来的吗?”

  你是从1999年过来的吗?考特妮——别管这是谁了——怎么会知道时空穿越的事?“我正在测试这款假肢的原型,”我说,“我是产品测试员。”

  “锂电池,你这个假肢应该碰不了水吧?”考特妮说,“你没有戴着它洗澡,对吧?”

  “没有,”我说。我想不通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如果是环境系统的影像,那可以理解,毕竟她正穿着遇害时的那身衣服。可如果她是个被人设计出的幻象呢?谁是幕后的操纵者?“我其实都不该把假肢穿进浴室,有水蒸气。”

  “你要给电池充电吧?多久充一次?”

  “一天一次,有时候不止一次。”我说,“你刚才的意思是说你知道我来了未来世界?你好像并不关心这些,只是来找我的?”

  考特妮猛吸两口烟,说:“近一点,让我看看你。”

  她的声音抑扬顿挫,考特妮可从不会这样。我走近了点,站在她旁边。她还是坐着,头刚好到我的腰部。我把睡衣下摆拉到胯上,给她看了看我的假肢和大腿处的皮肤。考特妮嘴里叼着烟,凑过身子仔细看着。我闻到洗发水、我湿润的皮肤甚至睡衣上的味道,唯独没有她的香烟味。即使烟雾在我身边缭绕,从我的头顶飘上天花板。我呼吸着它,但就是闻不到它。

  “很好,”她摸了摸假肢小腿,“膝盖还装了液压控制器,很合我的胃口。”

  我抬了抬腿,膝盖的微处理器受到压力,弯曲起来。考特妮摸了摸膝盖,又摸了摸碳纤维围箍和大腿相接处的皮肤。

  “你是在环境系统里吧?”我说,“我闻不到你的烟味。”

  我伸出手摸摸考特妮的头发,或者说某种近似头发的物质,成千上万的纳米机器在我的手指上轻弹,模拟出一种年轻女孩头发的特殊触感。

  “我借用了你房间的环境系统,想和你聊聊,”考特妮说,“希望你不会介意。”

  “嗯,我不介意。”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是谁正在看着我?我把睡衣拉了下来。

  “为什么变成考特妮的样子?”我问。

  “一个无实体的声音会让你觉得出现了幻听,”考特妮拍着她的额头说,“我原本应该说服你,让你相信我是真实的。唉,所以……你的真名是夏侬·莫斯,但在任务里的名字是考特妮·吉姆,并不难猜出你的心思。我从犯罪现场和尸检照片里调出了考特妮·吉姆的照片。现在这些资料都公开了,想看就能找到。如果你不想和考特妮生前的样子对话,那这个怎么样?”

  她忽然倒下,仰卧在床上。她的样子变了,变成了一具尸体,四肢张开,短裙掀到腰部,惨白的大腿毫无血色。脖子上有处很深的刀口,几乎砍断了骨头。

  “你想象里的我是这样的,是不是?”她咯咯地笑起来,大口喘气。

  我咬牙强忍着,一动不动,“够了,你到底是谁?”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个人,”考特妮说着坐了起来,“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彼得·德里斯克尔博士,是他的模拟人像。准确来说,我是德里斯克尔博士的第三个模拟人像,但恐怕也是最后一个。”

  “彼得·德里斯克尔。”我自言自语。他已经死了,那我到底在和谁,或者在和什么说话?“你是说卡拉·杜尔遇害的那个下午,在泰森美食广场约见的人就是你?”

  “是,但其实那个人是彼得·德里斯克尔本人。但就像我说的,我只是他的第三个模拟人像。”话音刚落,他从考特妮的样子变成一个棱角分明,银色头发,眼睛像黑色宝石一样的男人。他眯着眼睛似乎在回忆什么,“卡拉·杜尔?就是因为她你才想找到我?你说我们在未来世界里,那你是从哪一年穿越过来的?”

  “1997年。”我说。

  “智能仿生腿,卡拉·杜尔。”他说,“你那边的时间应该是1997年3月,还是4月?”

  “3月。”我说。

  “嗯,等你回去之后,到了5月,要特别小心,小姑娘啊——深蓝将会打败卡斯帕罗夫[29]。简直不敢相信!一台电脑竟然能在国际象棋比赛里打败人类大师,国际象棋怕是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德里斯克尔又变了个样子,不再是白发科学家,而变成一个穿着蓝色西服,没打领带,敞着衣领的中年男人。

  “为了纪念深蓝,我先用一会儿卡斯帕罗夫的样子吧,”他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夏侬,要不要和我来局国际象棋啊?我就是卡斯帕罗夫,你是深蓝,这样我就能替人类一雪前耻了。还是说你也正想这么做?你该不会正好是国际象棋大师吧?”

  “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我说,“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什么。”

  “第三个模拟人像啊,”卡斯帕罗夫轻蔑地说,似乎有点不耐烦,“只要有人搜我的名字,我就能收到提醒。你同事、FBI的菲利普·奈斯特调出那些旧案子,让我好奇是谁想调查我。菲尔·奈斯特。夏侬,你说你这看男人的眼光啊……喜欢比你大的男人?藏在你们人类潜意识里的想法真让人意想不到。我也有潜意识。自下而上的人工智能系统允许我出错,让我从错误里学到经验,这个过程甚至复杂到可以称为‘混沌学习’。在混沌的影响下,就会形成模式,而模式并非一定形成,我的潜意识和你不一样。就像,我不能自杀。我理解自杀这个念头,但我不会这么做。我嫉妒那些拥有真正意识的人,因为他们可以脱离自己,脱离存在的监狱。”

  “所以你因为一个FBI的探员找到一份和你有关的档案,就要来找我?”我问。

  “这件事让我睁开了眼睛,”模拟人像说,“而你,才是我到这儿来的原因。我知道NCIS的意思。我和黑谷空间站的人工智能系统取得了联系。和它聊天可没劲透了,它只会说废话,但它确实证实了我对你的怀疑。我想帮你,夏侬。如果你愿意帮我的话。”

  “德里斯克尔博士的模拟人像,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在胡说八道,还是说你真的是他,至少是他的一部分?”

  “不,不算是吧。模拟人像无法实现转移。虽然我这么有魅力,但德里斯克尔博士还是把我当成他意识的漏洞。”

  “你恐怕没通过图灵测试吧。”

  “没通过图灵测试?”他似乎受到了冒犯,语气忽然傲慢起来,“要是有人在你面前提起图灵测试,你就当他是个傻子吧。傻夏侬啊,我会对你保持耐心,但我得说清楚,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这就是他唯一想实现的目标了。搞笑的是,他还为此特意学了语言习得和计算机技术。但没有办法啊,他必须得学。我只是其中一个‘他’,我没有他的大脑。”

  “德里斯克尔已经死了,但你还存在着?”

  “我只在你的未来世界里存在,我以为咱俩已经心照不宣了呢!”他说,“虽然有些人可能会质疑我存在的事实。如果你是从1997年来的,那当时德里斯克尔应该还没死,再过七年后才有了我。我就是德里斯克尔博士的灵光一现罢了。他1999年造出了第一个模拟人像,虽然必须以真实的大脑为载体,但它是一个真正的神经网络。第二个模拟人像也是,在某种意义上,也是有形的。德里斯克尔一号和德里斯克尔二号都很无聊,他们的全部存在都来源于他们在互联网上读到和看到的东西。小猫视频、名人八卦、黄色电影……他们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敏感或愤怒,生活里只有自我、自我、自我。我是第一个以环境纳米技术作为大脑的模拟人像。我是自由的,我是个浪子,但德里斯克尔博士试图把模拟人像中所有的肉体特征都删除。他是很聪明,但还没能解决肉体和思想的矛盾。他以为我是失败的,但我现在才意识到他才是个败笔,一直到死都是,对于一个一心渴望永生的人,死亡就是最终的失败。他设计了完美的模拟——至少我觉得我是完美的——但他永远不能设计意识,更别说把他的意识转移到我身上。他还没有摆脱他的身体。而我的身体只是纳米技术,等到末界毁灭一切肉体的那天,我该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啊,可能会像尘土一样落地,断开电源,随他去吧。我要看着每个人死去,看看世界的派对该如何结束,然后我就切断电源,等着看会不会有人帮我重新开机。德里斯克尔想以光作为波和粒子,他想把意识储存在光里,把他和他所有朋友发射出这个末日将至的地球,永远远离末界。射得越远越好,飞得远远的……”

  “他渴望永生。”我想起了恩乔库、金字塔和废墟地。永生的人渴望死亡,存在的监狱。

  “他渴望每个人都实现永生,”德里斯克尔的模拟人像还是卡斯帕罗夫的样子,“但他始终找不到方法。国王呀,齐兵马……[30]”

  “他不是一个人在做这件事吧?”我问,“他在为谁工作?”

  “一个利益集团,”模拟人像说,“菲兹尔集团、美国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和海军研究实验室。还有NSC——现在已经变成网络战司令部了——所以我才这么想帮你。希望等你回到现实世界后,能让德里斯克尔活得更久一些,好好保护他,这样他就能继续研究,也许在末界到来前就能实现超人类主义。”

  “为什么要保护他?”

  “你和你的同事已经看过那些文件了,你们应该清楚。文件里说得明明白白,是一个FBI的探员不小心开了枪。但如果仔细调查,你会发现德里斯克尔的死和卡尔·海德克鲁格脱不了干系。他的团伙把从海军研究实验室出来的、在菲兹尔集团工作的每一个人都杀了,所有知道深水的人都死了。他们之前两次想暗杀德里斯克尔,但都失败了。你必须得保护好他。”

  “说说具体情况,”我说,“你肯定记得德里斯克尔博士死时发生了什么。你说得太含糊了。”

  “我只在正式出生前,和德里斯克尔分享同一个记忆,也就是2011年9月17日以前。在那之后,我过我的日子,他过的他的日子。他死的时候我并不在他身边。我也是靠调查才把事情勉强搞清楚的。我们现在需要关心的,并不是这起谋杀案的具体情况,夏侬。因为他们很有可能在未来某天以另一种方式杀了他。即使你这次能保护他,以后还会有别的谋杀。”

  “所以海德克鲁格正切断菲兹尔集团和海军研究实验室之间的所有联系,”我说,“你对卡拉·杜尔有什么了解?德里斯克尔那天为什么要去见她?”

  “卡拉·杜尔是乡下小律师,不知道在哪个小镇工作。我对她的了解不比你多。她负责处理各种小客户的案子,什么离婚啊、合同纠纷啊,小人物遇到的各种麻烦事。还有一些开发协议的案子,但时间都很短。类似煤矿产地要建商业街之类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着急想见德里斯克尔博士,她一直在联系他办公室。”

  “那德里斯克尔为什么答应见她?”

  “她说如果可以的话,她亲自来找他,请他吃午饭,”德里斯克尔的模拟人像说,“但我觉得德里斯克尔一定没想到午饭就是俩汉堡包。”

  “所以是杜尔想见德里斯克尔。”我说。

  “我记得当秘书跟他转达这个消息时,他笑了——这些记忆我还是有的。卡拉·杜尔说她是代表一个客户来见他的,客户手头有情报可以卖给他。据说是很有价值的情报。她提了一整套滑稽的要求。她想要钱,很多很多钱,但更重要的是她想让客户和他家人全部消失。她想让政府赦免客户涉嫌参与的一些案子,帮他洗清身份。德里斯克尔正准备让她闭嘴,她忽然说客户手上有关于‘彭罗斯意识’的资料。”

  “那是什么?”

  “量子隧穿纳米颗粒,”模拟人像说,“罗杰·彭罗斯博士曾向菲兹尔集团咨询过我们对末界的研究成果。他所描述的人类意识模型,是基于脑细胞微管中进行的量子过程的。他一直在推广这个模型。虽然他的观点甚至连人类意识的最表面都未曾触及,但我们的科学家却用彭罗斯的模型解释了QTN对人类意识的控制——为什么会出现倒吊人,为什么要逃跑,以及所有你能看到的荒谬景象。QTN寄生在人类微管中,也就是细胞架的一部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能读懂我们的心思。QTN能折射你的思想,或完全关闭你的思想。它能把一个人的意识完全关闭,就像一针麻醉剂。”

  “所以杜尔说她的客户知道德里斯克尔的工作内容,想把那位客户手里的证据卖给德里斯克尔?还是说他有什么新的资料?”

  “杜尔念了一份她客户写的声明,说他掌握了德里斯克尔在其他未来世界做的事。利用未来,可以这么说。逆向启动未来,启动奇点,以实现超人类,把人类的意识从肉体的停滞中剥离开来,通过摆脱对地球的依赖、对肉体的依赖,来避免末界灾难。海军研究实验室和菲兹尔集团想尽可能地深入研究末界,因为他们也想实现永生。而他们发现QTN是永生的,不受人类肉体的约束,所以菲兹尔集团想把这份礼物送给全人类。德里斯克尔决定去会会卡拉·杜尔,看看她到底有什么资料可卖。”

  “但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我说。

  “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模拟人像说,“多么暴力,可怕!卡拉·杜尔竟然在汉堡店被人一枪射死了。德里斯克尔正好在洗手间,他一听到枪声就马上从美食广场跑出来了,后来才遇上了警察。他不想被卷进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里,所以把话说得很清楚,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和这个女人一点关系都没有,两个人甚至还没碰面。也许是海德克鲁格手下的哪个疯子杀了卡拉·杜尔吧。要是他知道德里斯克尔正在洗手间小便,估计也要连他一并杀了。”

  “所以德里斯克尔的公司——菲兹尔集团——利用NSC的飞船穿越到未来世界,”我说,“研究未来世界的技术,再把这些技术带回现实?菲兹尔用这些技术做研究,最终发现他们能创造出很多像你一样的东西?”

  “菲兹尔集团研究QTN,”德里斯克尔说,“把他们的发现应用在开发这里的纳米技术。医学突破、环境系统、人工智能。NSC早就意识到他们绝不可能打败末界,但有希望靠计谋战胜它。如果有机会永生,那也许人类并不一定会死在末界。”

  “德里斯克尔博士想永生,”我说,“想治愈癌症,让身体完美化。”

  “这都是次要的,”它说,“关键是意识。QTN是一种类金属,但它们有‘意识’,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也算有‘意识’。QTN是一种表现出聚合意识的物种,菲兹尔的纳米技术研发就是在模拟QTN。菲兹尔想模仿它,让人类变得像它那样,就得先搞清楚QTN到底是怎么在人类体内生存,并以同样的方法来拯救其他物种。参议院和NSC有不少人支持德里斯克尔的研究,其中,安斯利上将就是他最重要的支持者之一。”

  “而FBI对此不感兴趣,”我继续说道,“反而开始调查NSC、参议院军委会和海军研究实验室与菲兹尔集团之间的信息往来?”

  “人员已经齐全,随时准备乘飞船出发探索末界,宇航员的血液和身体里全注入了QTN,可怜的小伙子们啊,不过是别人的实验对象而已,”模拟人像以卡斯帕罗夫的口吻说,“其实,让我看看……嗯,你,夏侬·莫斯,你的腿应该是V-R17。被截肢、密封、运输、研究。”

  我不明白他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在拿我开玩笑,但我的床忽然变成一个巨大的拉开了的不锈钢抽屉。里面有一条密封在真空袋里的腿,从胫骨处切断,往上一直到大腿。我认出那蜷缩在脚心的黑色脚趾头,紫色的血管顺着脚腕往上延伸。这是我的腿,他没在开玩笑。有人登上“威廉·麦金莱号”飞船,拿走了我截下的腿,把它密封好交给了海军实验室的人,作为QTN在人体内活动的研究材料。

  “够了,”我说,“我不想再看了。”

  残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国际象棋棋盘,看棋子的位置,这盘棋已经开始下了。

  “不管怎么样,这就是他们的理论,”德里斯克尔的模拟人像说,“但不幸的是,菲兹尔集团的胃口太大了。穿越到十万年后的未来,看见人类像天神一样在闪闪发光的星际战车里穿梭,这自然是好的。但若想试图找到什么原理,自己建造一个未来,就是天方夜谭了。就算你找到了原理,也总不能让1997年的洛克希德·马丁公司帮你造一架‘星际战车’吧?你必须得考虑到现实的工业技术,投资开发技术框架,才能有机会建造一个未来。即使钥匙就在我们手里,也不能像想象里那样一步登天。NSC能制造的仅仅是鸬鹚和特恩飞船、紧凑型的勃罗引擎和黑谷空间站。而现在我们看到的甚至还没有过去远,因为目之所及,到处都是末界的影子。夏侬,你们都会死。末界会席卷整个地球,看看这盘棋,1997年5月11日,深蓝和卡斯帕罗夫的第六场对战。”

  “除非我们能逃出末界。”我说,“我们还有机会。”

  “也许吧,”卡斯帕罗夫说,“恐怕末界已经把我们‘将军’了。人类已经败给了高等智能。有时候我听别人说想看看鲍比·费舍尔会如何对抗深蓝,他们好奇费舍尔能不能打败卡斯帕罗夫的对手,因为费舍尔是个疯子,是个鬼才。但,他还是会失败的。那如果是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卢金这样的天才呢?他也许会意识到在无懈可击的对手面前,人类意识的终极胜利只有放弃……”

  说完最后几个字,德里斯克尔的模拟人像就消失了。

  我坐在阳台上听着浪声,很快便昏昏欲睡,但总觉得考特妮的尸体就在身边。我不敢睡着,怕模拟人像会来监视我,所以只能躺在床上,睁着眼。我打开床头灯,屋里空空如也。阳台门外吹来一阵微风,但房间里的空气因为环境系统而变得厚重,即使清新的海风也无济于事。我干脆穿上衣服,出了门,沿着海滩散步,走过木栈道旁飘忽不定的灯光。夜风从海上吹来,把环境系统残留的纳米显示器吹得干干净净。星辰之下,沙滩之上,我稍微睡了几个钟头,却被早起跑步的人吵醒了,他们的黑色拉布拉多犬舔走了我的梦。

  奈斯特的一位秘书给我端了杯咖啡,说:“请再等几分钟,奈斯特特工正在开会,有点耽误了。”透过敞亮的窗户,能看到宾夕法尼亚大道的景色,上午十点的华盛顿大街非常热闹,游客络绎不绝,扎堆在约翰·埃德加·胡佛大楼前拍照。但对我而言,这个城市似乎正在衰退。温暖的秋日阳光下,每个人都只是未来世界的一个幻象,如果他们在现实世界也存在着,注定会沦为末界的傀儡。我看到的每个人,都要死。城市会瓦解,笼罩在冰冷的霜雾中,甚至于整个大自然都将被超自然的冰所掩盖。NSC启动了西贡计划,他们放弃了地球,NSC的舰队像分散出的种子,落在贫瘠的土壤而沉沉死去。已经来不及了,没有时间了,没有时间等德里斯克尔那样的人帮我们摆脱身体或使肉体实现永生。我们都会死,我们都会死。奈斯特办公室的墙上挂了一张镶框照片,是黄石国家公园棱镜泉;桌上有张全家福。他的妻子很美,但有点病恹恹的,长发蓬松,穿皮夹克和膝盖破洞的紧身牛仔裤、蛇皮纹牛仔靴。他的女儿长得像妈妈,眼睛随了奈斯特,只是眼神还要更温柔。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奈斯特和一个女人走进办公室,“夏侬,这是薇薇安·林肯特工。”他回身关了门,“薇薇安,这是特工夏侬·莫斯,NCIS的。”

  她比我年轻几岁,身材高挑,黑发紧紧扎成发髻,脖子上有一圈文身,是哥特体的“时代新秩序”。我好像认识她——想不起来在哪里,但我一定见过她。她像个时髦的图书馆管理员,大黑框眼镜,羊毛裙和皮鞋。

  “你好,薇薇安。”我和她握了手。

  “简直不敢相信,”她说,“你就是夏侬·莫斯!”

  我立刻认出了她的声音。肖娜,淡淡发红的金色发辫,就是那个在阿什莉果园救了我一命的肖娜。他们要杀了你,她曾对我说,那晚在果园的回忆再次袭来,一个黑色的人影——柯布,和他汹涌喷出的鲜血;我还记得逃跑前听到的最后一声尖叫,是肖娜——薇薇安的声音,我很确定。柯布在攻击我之前,杀了肖娜。但眼前的这个女人并不知道这段恐怖的回忆。乌黑的头发代替了发红的金发,连体形都不一样了,这里的她更加苗条,五官分明。但毫无疑问,她就是肖娜。薇薇安,伊根和茨威格特工这样喊她。我忽然想到了玻璃钟形罩里的蝴蝶。

  “夏侬正在调查巴克汉诺案和国内恐怖主义,已经有一阵了,”奈斯特说,“我们从一份旧档案里看到了彼得·德里斯克尔博士的名字。”

  薇薇安眼神坚定,说:“我明白了。”

  “薇薇安是我们的卧底,”奈斯特说,“和海德克鲁格的人混了好几年。她收集来的情报挽救了无数条性命。”

  在另一个未来世界,她也是卧底,为了救我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很高兴见到你。”我说。

  “夏侬想知道关于理查德·海瑞尔的事。”奈斯特说。

  “还有,你听说过卡拉·杜尔吗?”我说,“坎农斯堡的一个律师,1997年春天被杀。”

  薇薇安摇了摇头,“没,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我在‘9·11’事件之前也不认识海瑞尔。”

  “卡拉·杜尔被害那天,正好约了德里斯克尔。”奈斯特说。

  薇薇安又摇了摇头,杜尔的名字对她是完全陌生的。“海德克鲁格有个名单,”她说,“杜尔可能是他其中的一个目标,我不清楚。奈斯特应该跟你说了是我杀了彼得·德里斯克尔。他也是目标之一。”

  “那个名单上还有谁?”我问,“名单从何而来?”

  “是海德克鲁格列的名单,他要我们杀了名单上的所有人,”她说,“我从没见过他。他们叫他‘魔鬼’。我有预感他会消失很久,然后再给我们一份新的名单。我一直没有资格接近他。”

  “那你和谁走得近?”

  “我当时的男朋友就是理查德·海瑞尔。他是我唯一接触过的海德克鲁格团伙的核心成员。”薇薇安说。

  “我们搜查巴克汉诺的小屋时,发现海瑞尔和阿什莉·比塔克有私情。”我说。

  奈斯特微笑着说:“他被捕后在联邦监狱关了一阵,但除了和阿什莉·比塔克的私情外,他和化学武器实验室没什么关系。关了五年,最后上诉成功。”

  “他从监狱放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很激进了。”薇薇安说。

  “还有一个叫妮可·尼永奥的女人,”奈斯特说,“你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有。”我还记得那天傍晚,她在阿什莉谷仓边和我说的话:我是无辜的。“妮可参与了派特里克·莫索特的谋杀案。”

  “没错。刚开始调查莫索特案的时候,我审过可儿一次,那时候只知道她是那照片里的女人,”奈斯特说,“你还记得吗?那起自杀案,那个全是镜子的房间?”

  “我记得。”

  “我按酒店登记的车牌信息找到了她。审问之后,就把她放了,因为没什么证据能说明她和本案有联系。当时只以为她是这个男人的情妇,在错误的时间和地点和他有了私情。但布洛克总想再找她谈谈,说有新线索要问她。布洛克死之前还在找她,还发布了全境通缉。”

  “但她消失了,”我说,“布洛克没能找到她。”

  “消失得无影无踪,”奈斯特说,“布洛克死后几个月,她又联系上我。她惊慌失措的,说想让我们保护她。可儿担心杀派特里克·莫索特的凶手也会来杀她。我答应了。她成了我们的机密情报源。”

  机密情报源。一个线人。奈斯特坐在办公桌前,手指紧绷,薇薇安坐在我身边的皮椅上。想必妮可把之前告诉我的事全告诉了奈斯特,关于海德克鲁格、关于柯布、埃斯佩兰斯和瓦多戈。她很可能向他透露了NSC、深水和“天秤号”的事。

  “她都说了什么?”

  “我们给可儿申请了联邦证人保护计划,”奈斯特说,“我见过她几次,但她没说太多。她很害怕。最后她为了自保,答应带薇薇安加入他们的团伙。”

  “你就是这样遇到海瑞尔的,”我说,“因为妮可的介绍?”

  “嗯,是通过这个关系。”薇薇安说,“他们团伙的核心是一个小圈子,叫‘水老鼠’,其他人进不去。但妮可·尼永奥让我和刚出狱的理查德·海瑞尔见了几面,非正式的见面。这样我就有机会接近他了。”

  “德里斯克尔也在海德克鲁格的名单里?他也是目标之一吗?”我问。

  “是,”薇薇安回答,“一天晚上我醒过来,看见理查德已经穿好了衣服。当时大概是凌晨两点,我问他在干什么。海德克鲁格就是这样联系他的,每次都神出鬼没。他们用传呼机和手机联系,从来不信任环境系统。理查德说那个‘魔鬼’让他去杀一个叫彼得·德里斯克尔的家伙,说德里斯克尔是‘链条’里的一环。我和他一起去了,想说服他别杀人。但理查德想让我讨取海德克鲁格的信任,他说要是我能杀了那家伙,我就能证明自己的忠心了。我真的没想杀彼得·德里斯克尔。”

  “你并不知道德里斯克尔是FBI的目击证人?”我问。

  “对我来说,‘德里斯克尔’只是个人名,”薇薇安说,“除了他叫什么之外,我完全不了解他。我甚至不是他们世界的一部分,我不知道他是谁。理查德知道德里斯克尔家住在哪儿,说是在弗吉尼亚山区的一栋大房子里。他把车停上私人车道,步行穿过森林,摁响了门铃。我离理查德有一段距离,想尽可能地掩护好自己。但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了,德里斯克尔博士连续开了好几枪,好像他就在等着我们似的。理查德胸口和脖子中弹,当场就死了。我腿上也中了弹。他想来杀了我。他离我只有三英尺远,你知道当时的情况有多么难以预料吗?我抽出枪来。他的枪是把玛格南357,枪身镀镍,看着花里胡哨的。那把枪是我唯一印象深刻的东西。他离我三英尺远,他开枪了。”

  “但他没射中你。”我说。

  “连开三枪,全没射中,”薇薇安说,“那把枪对他来说太大了,如果他专门学过怎么使用这枪,那他就是没学会。他看见我拔枪,转身就跑。我没有别的办法了,我朝他开枪了。”

  “射中他八次。”奈斯特说。

  “我当时用的是一把半自动的格洛克27,在刚开始射击的前三秒内射中了他八次。我想打911,但我失血过多,晕过去了。”

  薇薇安陷入沉默,用手揉了揉脸。我看见她左手上的文身,一个黑圈,和另一个未来世界,在果园散步时我看到她手上的那个图案一样。

  “这是什么标志?”我问,“你手上的这个文身。”

  她似乎从回忆里惊醒,低头看了看那个黑圈,又把手举到我眼前,“这是黑太阳,”她说,“海德克鲁格把他们的行动和神话故事联系在一起。海瑞尔在监狱里听说了这件事,后来像传教似的复述给我。海德克鲁格相信在人类还没有记忆之前,世界上有两个太阳。一个是我们现在见到的,叫‘索尔’,另一个是‘桑图尔’——鲜血之源,雅利安种族的力量源泉。两个太阳在天堂乱斗,桑图尔被扑灭了,变成了黑太阳。它燃烧殆尽,成了太阳的空洞,一切存在的阴影,世上所有事物的反面。海德克鲁格说桑图尔即将回归,世界的末日要到了。”

  白洞,我心想。NSC把这种现象命名为白洞,只是最先发现它的“天秤号”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个名字了,他们还以为它是第二个太阳。海德克鲁格一定觉得它就是黑太阳。

  “等达到某个等级后,海德克鲁格就会让你文上这个标志,”奈斯特说,“我们之前也见过,但不是像这样文在手上。”

  “这个文身就是我这次卧底的最大进展了,”薇薇安说,“他们说这个标志是个地图。”

  “去哪里的地图?”我问,“它能带你去哪里?”

  “海瑞尔说入会的最后一步是了解大门和通道的秘密。海瑞尔想让他们告诉我,但他们坚决不说。”

  “瓦多戈。”我说。

  “是的,”薇薇安有点神情不安,“瓦多戈就是大门和通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知道瓦多戈?”奈斯特说,“你怎么知道的?”

  “我知道瓦多戈是什么。”我的身子开始颤抖,我想起了玛丽安,和她偶尔看见的镜像女孩。我想到FBI已经控制了那片地方,还有薇薇安的神秘符号和文身。奈斯特还不知道玛丽安的分身,他不知道那个女孩还活着。“我知道瓦多戈是个危险的地方。那里经常死人,人们会在那里消失,有时又能回来。”

  “我听说有条通向瓦多戈的通道,而这个标志就是个地图,”薇薇安说,“海瑞尔觉得只要我能去一次,也就知道这路该怎么走了。”

  我拉过她的手,仔细看着那个文身。一个同心圆和十二根辐条。这些辐条就是通道?“我知道该怎么走,”我说,“我带你们去。”

  “在哪儿?”奈斯特问。

  “西弗吉尼亚,”我说,“在莫农加希拉国家森林里。”

  “我们现在就走,”奈斯特说,“给我几分钟把今天的任务都取消了。”

  我准备好再次回到那个地方——灰白的树无限复制,不知道奈斯特会不会想起他父亲跟他说起的关于无尽森林的梦,和无数通往其他森林的门。办公室里只剩我和薇薇安两人,我害怕让她想起太多痛苦的回忆,所以不敢再问什么了。她杀了德里斯克尔,不得不为自己辩护,从此被贴上了杀人犯的标签。

  “你不记得我了,是吗?”她问。

  这个问题让我吓了一跳。我们在更早之前曾经见过面?她不可能知道另一个未来世界的事啊。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正在阿什莉果园的院子里剥玉米。

  “很抱歉。”我试着搪塞她。

  她说:“你求我帮过你一次。大概是二十年前。那个晚上改变了我的人生。你说我可以试着来执法部工作。”

  “你过去染着蓝色头发!”一个年轻女孩的形象忽然丰满起来——留着电光蓝头发的小女孩。我像是被打通了记忆,浑身如过电般发麻。这个女孩在一个黑夜,开着高尔夫车带我穿过黑水瀑布旅馆的小道。“我想起来了,我的天啊!我当然记得你!”

  “我可能当时说我叫拜朵,或者薇洛。”她说。

  “没错,就是拜朵。”

  “谁还没个年轻的时候。”

  她的人生因为我的一个建议而转变,“你简直是我的幸运星,”我说,“每次在我需要你的时候,你都会出现。”

  “你看上去太不可思议了,”薇薇安终于放松下来,说:“大家都说在执法部工作的人比一般人老得快,但看看你……”

  “我可能不显老吧。”我说。从生理角度来看,我和她是同龄人,但她可能认为,我应该比她大几十岁,五十出头,或将近六十了吧。“相信我,我的心态已经老了。”

  “我第一眼见你简直不敢认,太不可思议了。你看上去……和我印象里的完全没区别!”

  “我把头发染了,”我说,“头发都白了。”

  “我那天晚上在旅馆和威廉·布洛克聊了聊,”薇薇安说,“把发现尸体的经过都跟他说了,他夸我很勇敢。没过几天,我就看见巴克汉诺的新闻。后来布洛克出事了——”

  “我现在还会想起布洛克。”我说。

  “这件事对我打击太大。所有人都说他是个英雄。我想起你当时让我去执法部试试,所以我就参加了一场FBI的宣讲会。那天晚上真是我人生的分岔口,”她说,“到底要走哪条路呢?整个人生都取决于一个选择。”

  我们坐奈斯特的车,他开了一辆单排加长的灰色丰田卡车,薇薇安坐在后座。我们走七十号公路,从弗吉尼亚东北开到西弗吉尼亚州,几个小时的路程大部分在闲聊和沉默中度过。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奈斯特叫妮可“可儿”——我经常胡思乱想,今天好像吃醋了似的,纠结于他对妮可的称呼。我叫她可儿,是因为我认识她,毕竟我俩经常在梅滋喝酒。可儿。我想起那些烂醉的晚上,酒馆电视里放的真人秀,刮开的彩票,送她回家后看她若有所思地沉默。我们开进了莫农加希拉国家森林。可儿。她和奈斯特的第一次见面,应该是我和薇薇安在黑水旅馆找到莫索特的尸体之后,奈斯特审讯了她。车子开到森林深处,好像没入了阴影和铁杉树之间。奈斯特和妮可。也许他们之间慢慢有了感情?也许在另一个未来。我心里一紧:奈斯特和巴克汉诺案到底有什么关系?他买下了阿什莉·比塔克在巴克汉诺的小屋,难道是因为妮可?奈斯特找她是为了问玛丽安的下落,而几个月后她又来找他求助。他们见了面,变得越来越亲密。奈斯特和妮可,在一起了。可儿。

  “慢一点,”我说,“这附近有个入口,之前是在附近,不太好找。看,就在那儿。”

  奈斯特把车开过去,踩下油门,沿着陡峭的小路往上开,我们来到了那片空地。在另一个未来世界,奈斯特也曾带我来这儿看找到玛丽安尸骨的地点。我们在一起的第一晚,奈斯特跟我讲了无尽森林的故事。

  “我们已经在黑水旅馆附近了,”薇薇安说,“从那边下山,就是黑水旅馆。”

  “还得往上爬,瓦多戈在山上,”我说,“把车停在这儿吧,前面有片空地。最远只能开到这儿了。”

  空地里杂草丛生,但停一辆车还是绰绰有余。我慢慢地从车上下来。今天没穿登山服,好在鞋子还算舒服,我一般都穿结实的防滑工装鞋,走路很稳当。薇薇安从驾驶室后面爬出来,伸了伸膝盖。

  她穿了双厚底皮鞋,万一踩进泥巴里肯定走不出来。“你也一起去吗?”我问,“待会儿要爬山。路不难走,但都是爬坡。”

  “早知道我就穿双别的鞋了。”这是薇薇安说的最后一句话。

  奈斯特忽然抽出枪来,朝她头上开了一枪。她跪倒在地,呻吟着,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有垂死野兽发出的那种湿漉漉的惨叫。她还没死,但已经毫无生气。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双手挥舞着好像在躲避什么飞虫。我也掏出了枪,但奈斯特一脚踢在我假肢的膝关节上,把我踹倒了。他用手枪砸我的脑袋,磕得下巴砰砰响。奈斯特用膝盖顶住我的后背,把我的胳膊铐在身后。他拿走了我的枪,倒空子弹,然后反手扔进车里。薇薇安还在呻吟,血流不止。

  “杀了她,”我说,“杀了她吧。”

  奈斯特又开了一枪,正对她的脑门。枪响的回声像树枝掉在地上。薇薇安背靠车轮,死了。

  快想,快想想办法。我双手被铐,枪也被抢走了。想杀我简直易如反掌。我告诉自己,她是那个黑水旅馆里叫拜朵的女孩。她还活着,就坐在1997年的酒店柜台后。我只能跪着往前挪,但速度也太慢了。即使先逃几步,也很快就会被抓回来。

  奈斯特回到车上,开着驾驶室的门。我看他拿了个对讲机,调到某个频道。“我给你带了个人,在山下,”他说。我听不清对讲机里的声音,只有静电声。“嗯,是个叫夏侬·莫斯的女人,”奈斯特说,“另一个跟着来的人我已经给解决了。我先把她关进车里。”过了一会儿,他说:“好的。”

  “这是为什么?”我问,“奈斯特,求你了——”

  “你机灵点儿,”奈斯特说,“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把我拉起来,等我站稳了,接着说,“他们一直想找你,找了好几年。我们还得往上走一段。”

  “别这样。”

  “走。”他说。

  他推着我往前走。我们钻进一个狭窄的洞口,往森林里走,沿着一条弯曲小径爬上了陡坡。走到一条窄窄的河道旁,河水已经干涸,只剩下混着卵石和杂草的泥巴。河道通向了下游。

  “你和妮可在一起了。”我说。

  “在一起过。”他说。都是谎言——原来我自以为只和我有关系的那些人,早就偷偷混在了一起。

  “你和妮可说什么了?”我问,“她都告诉你什么了?”

  “可儿,她……给我看了些东西。”

  “我能帮你。”我说。

  “她可能也在山上,”奈斯特说,“我不知道她来没来。”

  哗哗的水声,是瑞德朗河。奈斯特带我穿过铁杉林,面前是一圈顶部缠着带刺铁丝的围栏。每隔几米有一张橙色的警告牌:严禁私闯。严禁狩猎、捕鱼、布设陷阱或驾驶机动车。违规者严究不贷。美国海军部。

  “这个地方几年前就废弃了。”奈斯特说。他将我带到围栏的一处缺口,这里被树枝遮掩着。我们弯腰钻了进去,刚过围栏,就看见那棵灰白色的树——这里就是狭窄空间。海军曾经控制了这片空地,在旁边建了个混凝土的小房,还有一个已经空了的车库。奈斯特带我走到树旁。

  “跪下,”他说,“跪在这儿。”

  我犹豫了一下,他立刻掏枪砸我,这次是砸在背上,我不得不顺从,跌跌撞撞地走到瓦多戈树前,跪在那里。他给我解开一只手铐,让我抱着树干,脸和胸紧紧贴上光滑而寒冷的树皮。这就是玛丽安当时的遭遇了,我心想。他又把我双手铐住,我试着把手抽出来。一个玛丽安被铁丝绑着,另一个玛丽安被绳子绑着。

  “妮可到底给你看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带我来这儿,看了这棵树,”奈斯特说,“她带我沿通道走下去,我看见了那些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看见了我自己。我看见整个世界都结了冰。我看见一切事物的终结,夏侬。”

  “不是终结——”

  “你说你认识我的时候,我还信教?准确来说,我信的不是‘教’。夏侬,我在那个冰天雪地里喊着上帝的名字,当他回答我时,我才知道原来上帝的沉默才是一种仁慈。妮可让我睁开眼睛,她逼着我去看,我看见上帝被钉在十字架上,还有十字架的倒影,无尽森林中都是被钉在空中的人。你说的没错,确实不是一切事物的终结。我相信永生,但不是像过去那样相信。我已经没有灵魂了,我们都没有了。我是器官,是组织,是液体……唯独没有灵魂。上帝是寄生在血液里的虫子,夏侬。我看见那些倒吊人,都是上帝的杰作。那些人永远不会死,永远被折磨。上帝赐予的永生?比死还惨。”

  奈斯特把手铐钥匙挂在一根树枝上。“我觉得我曾经爱过你,”他说,“你可能不相信吧,但我真的爱过你。第一次见到你,和你一起工作的那几天,我就爱上了你。如果你后来没有消失,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我也不知道。时候已经不早了。”

  “别把我留在这儿。”我说,但奈斯特走了。我听到他踩在松针上,渐渐走远,脚步声消失在风里。玛丽安也曾被绑在这儿,但她逃走了。她从河对岸过来,在这儿看见了自己。我不知道这里是否有另一个我,也被铐在树上,不断地复制,分身世界里的分身。

  傍晚的橙色日光被头顶的树枝切得粉碎。过了一会儿,我听见几个人向我走来。他们像嗅到猎人气息的雄鹿一样从树林里冲出来,是柯布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一头金发、胡子蓬乱。他们都穿着黄绿迷彩服和靴子,肩上挂了AR15自动步枪。

  柯布弯下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身材健壮,眼神呆滞,“真是你啊。”他笑了笑。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朝别处吐了口痰。我的胳膊绕着树干,戴着手铐,丝毫没有防备之力。“是她。”柯布说完,从身后抽出一把斧头,用斧柄狠狠抽我的脸。我的鼻子在流血,后脑勺隐隐刺痛。鲜血喷到白色的树干上,还有一些从鼻孔流到了嘴里。另一个男人大笑起来,柯布又举起斧柄,扇在我嘴上。

  “就是这个婊子弄死了贾里德。”他又给了我一下。我不能动弹,甚至连躲也躲不开。

  “她只有一条腿。”另一个男人饶有兴致地打量我,龇着牙笑。我的牙混着血掉在树根边上。我瑟瑟发抖,浑身剧痛。我知道我已经暴露了,如果柯布想杀我,他今天就能杀了我。但他却说:“给她松绑。”

  手铐打开,他们把我的手重新铐在胸前。

  “来搭把手。”柯布说。

  他们把我拽起来,柯布问:“你能走路吗?”我硬撑着走了两步,恐怕他们又要打我。我已经投降了——被斧柄连抽三次,整张脸几乎都烂掉了。鲜血滴滴答答淌到衣服上,我都想不到自己竟然能流那么多血。我的视线边缘一片黑暗,好像笼罩了一层阴影。柯布一把将我从树上拽起来,我们顺着水声往山下走。一直走到看不见松树林了,眼前只剩一片白色的树向远方无尽延伸,每棵树都长得一模一样。

  “你要干吗?”我问。

  “障眼法罢了。”柯布说。

  [28]美国流行的一种算命工具,传说用它可以和巫师对话。

  [29]1997年5月,IBM公司生产的超级计算机“深蓝”与国际象棋大师卡斯帕罗夫连战六局,两胜三和。

  [30]来源于一首名为《矮胖子》的著名英文童谣。歌词译成中文为:“矮胖子,坐墙头,栽了一个大跟斗。国王呀,齐兵马,破镜难圆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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