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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我的车刚一开上奈斯特房外的车道,别克就从储藏室冲出来迎接我,用耳朵蹭了蹭轮胎,又嗅了一圈,然后窜进草坪。奈斯特走到前廊,说:“你来了。”我走上廊前的楼梯,他吻了我,递给我一张棕色牛皮纸包着的唱片。

  “这是什么?”我问他。上次见面时,他问我平时一个人的时候都喜欢干什么,我说我最大的爱好就是躺在床上听歌。

  “打开看看,”奈斯特说,“准备好惊喜吧。”

  头骨十字架的封面,是涅槃乐队的《莱德贝利》。

  “我想你应该喜欢,”他说,“你没有这张吧?”

  “没有这张的黑胶,”我说,“太棒了,我很喜欢。”

  “我想给你一些属于1997年的东西,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奈斯特说,“第一次见到你,我一下就想到这张唱片。”

  “我之前有一件涅槃乐队的T恤,上大学的时候。T恤上印了天使,是X射线片的效果。我把袖子剪下来,做成了背心。”

  “我过去也这样改造T恤。”他点起一根香烟。因为我的原因,奈斯特现在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胡子都刮了,看上去年轻了不少。“你看,要是当时我们就是朋友,说不定还能换衣服穿呢。”

  “我的衣服你可能穿不上。”

  空气里挤进一丝夏日气息,融化了前几夜的积雪,路上变得特别泥泞。我们躺在木头摇椅上度过了一个下午,从冰箱拿了几瓶冰镇啤酒,看着别克在院子里追捕蝴蝶。客厅的音响以最大音量播放着《在松林》,我们就在院子里听歌。

  烤了点牛排和西葫芦做晚餐,吃完饭后又一起洗盘子,绕着房子散步。附近是一片接近七英亩的广阔农田,再往远处是一片树林,另一边就是奈斯特邻居家的农场了。我们没给别克拴皮带,它此刻撒了欢儿似的跑进一丛长草,然后又跑回来。我和奈斯特偶尔牵手,有时候地面不平,我扶着他,他也紧紧抓着我。我们一般走到一辆废弃的莱德卡车附近就往回走,这辆车似乎是被车主扔在这儿的。邻居家的谷仓看上去很新,鲜红色的波纹金属在照明灯下闪闪发光。别克朝空中狂吠,可能是闻见了邻居家牧羊犬的气味。

  “你走神了。”奈斯特说。

  “嗯,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和奈斯特在一起的时候很容易走神,好像这个世界并不只是一个梦,但一想到杀死莫索特凶手的名字,我还是感到一阵恐惧。不知道现实世界里的玛丽安是不是还活着,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不能救她——这一切的答案只有当我穿越回去才能揭晓。现在的生活似乎很完美,和奈斯特一起住在巴克汉诺也很幸福。我发现自己正努力地记住他,记住他的每个细节,因为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永远地分开。

  “往回走吧。”我说。

  有好一会儿的时间里,我们谁也不说话,静静走过他屋后的院子,那里的野花开了整整半英亩。奈斯特采了几朵吊钟花和紫菀,别克先我们一步跑到了草坪。这里更黑了,奈斯特的房子遮住了前廊和邻居谷仓的灯。我记得小时候,乡村的夜晚也是这样,天上有无数的星星,有时候甚至能朦胧地看见银河。

  “我今晚不能留在这儿,”我说,“约好了和朋友去参加追思会。她明早去我家接我。”

  奈斯特亲了亲我的额头。他抱着我,闻我头发的味道,“我会想你的。”

  “几天就回来了。”

  夜幕降临,天朗气清,我看见好多星星,但不像小时候印象里那么璀璨。地平线隐隐发光,那里总是亮着——不知何处而来的光污染,打扰了漫天的星辰。

  妮可开着她的本田飞度来接我,那晚之后,我们一直没再见过面。她早晨趁我还没起偷偷溜走了,给我写了张便条表达歉意,顺便感谢我给她的干净汗衫。她带了咖啡和羊角包让我路上吃,可能还是心里有些愧疚吧。

  “你今天真好看,”她说,“我还没见你好好打扮过呢。”

  我从阿瓦隆商场挑了一套康乃馨粉的套装,剪裁合体,线条优雅,腰间系着黑色的腰带。“你也很美。”我说。妮可穿了海军蓝色的短呢上衣,搭配白色的亚麻套裙——一种毫不费力的优雅。“我还以为你衣橱里都是护士服呢。”

  我们从华盛顿南开往西弗吉尼亚州,妮可的婆婆住在锡安山外的一个果园里。我们在乡村公路加油站的休息区停了一会儿,这里只有一间厕所,是个煤渣砌成的小屋。不知道妮可还记不记得那个晚上给我讲的故事,也许酒醒之后她也很后悔吧。她比平时更安静,或者是我不够了解她,可能她白天本来就话不多。她试着借音乐填满车里的安静,笨拙地往CD机里塞进一张碟片。我看见天上的鸟儿张开翅膀,乘风滑翔。

  “你还好吧?”妮可说,“你脸色很苍白。”

  “我……嗯,可能是有点苍白,”我说,“那些人会不会——”

  “别说这个了,忘了这些事吧。”

  我在想今天能见到哪些人——除了莫索特之外,其他失踪的水手可能都会到场,好像死而复生一般。这些人和妮可都有或多或少的联系。妮可在车里跟着音乐轻声哼唱:“我最爱的人头发的颜色……”她的声音很有磁性。空中飞来一群掠鸟,它们齐刷刷地转弯,就像一朵有意识的云。

  “你不用去追思会,”妮可说,“到场的都是他家人。我也不知道追思会结束后谁会回去,但肯定有人回去。”

  我们从主路下来,开上一条私人车道,穿过成排的果树。个别果树病了或死了,大部分还开着白花,花瓣掉到草坪上像一场刚下完的春雪。贾里德母亲的房子在一个小山坡上。三角形的屋顶上是两个石头烟囱。谷仓在山坡的另一侧,和房子一样也是三角屋顶,旁边有个盐盒一样的小棚。房子和谷仓外墙都没有涂漆,外表是暗灰的木板,四周是一片干枯的褐色。妮可把车停在谷仓边上。

  “这里好美啊,可儿,”我说,“你多久来一次?这里真安静。”

  “没来过,”妮可说,“几乎没怎么来过。”

  屋里的房间特别宽敞,铺着硬木地板。窗台上装饰有彩色的古董玻璃瓶,太阳照进来能在墙上映出彩虹一样的颜色。我看见咖啡桌上摆了贾里德的遗物,都是些小物件:一本相册、一个装在三角形盒子里的美国旗子、一块配有天鹅绒表带的怀表。壁炉架上方挂着一把长步枪,大概来自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或更早时候,枪口上还吊着一袋火药。不知道奈斯特会不会对这把枪感兴趣。厨房里好像在烤面包,一股辣椒的味道飘了出来。

  “阿什莉?”妮可说。

  一个女人回应道:“可儿,哦,快来。”

  这个女人身材粗壮,白发编成辫子,硕大的脸盘和胖乎乎的脖子好像棉花糖一样软。“你来了,”她拄着拐杖,快步走来紧紧抱住了妮可,“我都快抱不住你了,可儿。你太瘦了,简直是皮包骨头。”妮可跟她介绍了我的身份,阿什莉和我握了握手,“考特妮,很高兴见到你。你看,咱俩都少了一个东西。”她把裙子的下摆拉起来,给我看了看她的假肢。

  “糖尿病吗?”我问。

  “对啊。神经坏死了,”阿什莉说,“Ⅱ型糖尿病,忽然发病的。我这眼睛也看不见了,但医生开了个纳米机器人胶丸,给我治好了。你不介意住在小房吧?小房里有张单人床。”

  “不介意,”我说,“多谢款待。”

  “哎哟,你是可儿的朋友嘛。肖娜和柯布住在另一间卧室。还有几个人在附近找旅馆住下了。”

  柯布,那个海军士兵,我和他正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我把行李箱拖进小房。小房紧挨主屋,铺着棕色的地毯,柜子里摆了美国建国二百周年的纪念牌和一个樱桃木做的,能放八架枪的枪盒,只是现在盒子里空空如也。一个女人正坐在侧院的凳子上,她身边是个古董马拉犁,放在院里做装饰的;女人脚边有个粗麻布袋和一个装满玉米棒的大桶。她的头发是黄铜色的,大波浪,应该是染过的颜色。我猜她一定就是肖娜了。她在院子里收拾那些玉米,剥下外皮,撕掉穗子。她穿了一件迷彩裤和长袖保暖衬衫,胸脯绷得紧紧的。如果不是此刻她在剥玉米,我可能会以为她是个运动员,像那种会买粉红色霰弹枪的女孩。

  妮可敲了敲门,“这里还行吧?”她问,“舒服吗?”

  “嗯,”我打开门,带她看了看房间和那张单人折叠床,“挺好的。”

  “我得先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了,”她说,“我和阿什莉要去拜访几个亲戚。吃晚饭的时候再回来。柯布开车带我们去。”

  “好,”我说,“你没问题吧?”

  我能看出妮可有点后悔带我来这儿。“没问题,”她说,“对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记不得了,但肯定——”

  “我知道,可儿,”我说,“我也喝了不少,我也不记得了。”

  “这些人是我的家人,”她说,“我没事的,他们都是好人。”

  等阿什莉出门的这段时间,我和妮可在厨房喝了杯咖啡。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个至少足足比我高一英尺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又高又壮,西装外套的袖子和后背紧紧箍在身上。他浑身肌肉,不亚于摔跤运动员,但有些上了年纪,举止略显笨拙。他看上去像斯堪的纳维亚人,又带了些美国中西部的特征——从小吃玉米长大的大块头。他大概五十来岁,金发泛白,理着平头,脖子的皮肤发红,布满皱纹。两眼间距离很近,一只眼睛比另一只略高,看上去有点蠢——有些人也许会这么想,但我觉得他的眼神很有野性。

  “这是?”他看见我,问道。

  “考特妮·吉姆。”我自我介绍,和他握了握手。我的手放在他手心,活像被肉卷裹起来的花瓣。

  “这是我的朋友。”妮可说。

  “吉姆,”他说,“嗯,我是柯布。”

  “你好,柯布。”我说。他似乎很喜欢别人叫他的名字,便眯起眼睛笑了笑,表情生硬。我想象着他杀了莫索特,还杀了一个女孩。他赤手空拳,掐住女孩的喉咙,捏碎了她的脖子。

  “我们很快就回来。”妮可说。

  我看着他们离开,柯布的卡车在马路上扬起一路飞尘。我一个人在房子里走动,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楼梯顶上安装了粉红色的玻璃灯具。我找到妮可的那间卧室,不知这是不是贾里德·比塔克小时候住的房间。如果是的话,那他所有的痕迹如今都被抹去了。白色的墙上有一个之前似乎挂着照片的矩形区域,比周围更白一点。我走下楼,翻开桌上的纪念相册,封面写着:母亲的爱永无止境。相册里是贾里德从小学到高中时的照片。他像个不好管教的孩子,但阿什莉留着的他的每张成绩单都是全A。有大学的毕业照,还有研究生时期的照片。他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读化学博士。我翻过一页,看见四个男人的合照——满身肌肉打赤膊的柯布,一只手揽着贾里德·比塔克。派特里克·莫索特也在里面,抽着雪茄。但我认不出第四个男人。他差不多和柯布一样身高,但更瘦,头顶的头发是金红色的。他的脸像死人一样,脸颊深凹,颧骨突出,嘴唇微微张开能看见里面的牙齿。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

  “你不该看这个。”

  我吓了一跳,合上相册。“我不是故意的,”我转身看见肖娜正站在门口,“只是好奇,很抱歉——”

  “我没有生气,”肖娜说,“但他们不喜欢外人翻他们的东西。阿什莉不该把这个放在外面的。”

  肖娜和我一般年纪,或再年轻几岁,大概三十几岁的样子。她把头发梳到脑后,这样子似曾相识,好像我之前曾经见过她这样扎头发。我看见她左手的虎口处有文身,一个带着弯曲辐条的黑圈。

  “我就想看看贾里德长什么样。”我说。

  “走吧,别待在这儿了,我带你去看看果园。”

  果园里的几条小径通向外面的马路。果树正在开花,但每年都恰好赶上春末的霜冻,一些花瓣已经冻成褐色,掉了一地。大部分都是苹果和梨树,还没结果,肖娜说她夏天很喜欢来这里,摘点果子做馅饼。我跟着她一边走,一边想到了恩乔库,那艘船,和“巨蟹号”。“巨蟹号”去过深度时间,不知“天秤号”是否去过?而“天秤号”究竟是在所有人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悄悄返航了,还是根本就未曾出发?

  “你是妮可的好朋友,但你从没见过贾里德?”肖娜问。

  “我只听妮可说起过他。”我说。

  “我和柯布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他就死了。他们很亲。柯布一直跟我提起贾里德,他们是海军战友。”

  “你和柯布怎么认识的?”

  “我过去经常去一家小店,是那种很多骑自行车的人爱去的乡下酒馆,”肖娜说,“他们当时都在那儿看付费的综合格斗比赛,柯布先过来搭讪我,他把我介绍给所有人,那些‘水老鼠’。”

  我们走到草莓田的另一边,经过一个破旧的小屋,年久失修的外墙像油画里画的那样。柯布的卡车开进果园了,朝房子的方向驶去。

  “我们该回去了,”肖娜说,“回去找他们。”

  “你刚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我问,“什么叫‘水老鼠’?”

  “就是海军部队那些人。贾里德、柯布,还有其他人。海德克鲁格。”

  “他们管自己叫‘水老鼠’?他们是一个团伙还是什么?”

  “在越南的时候他们这么叫,”肖娜说,“水老鼠。他们一直在河上巡逻,说自己像河里的耗子,好几次死里逃生。海德克鲁格一直说他们是幸存者,是狡猾的耗子而不是待宰的羔羊。”

  我们沿着旧谷仓边上走,看见了很多野花。谷仓里的草棚堆满了成捆的草,但阿什莉已经把这儿当成车库了,里面停着一辆积灰的旧温尼贝戈房车。我们走回了房子。

  贾里德·比塔克。查尔斯·柯布。还有其他人。肖娜说,“天秤号”的船员是幸存者,她说他们是水老鼠,不是羔羊。人们经常打趣说NSC里最重要的人要数那二十几个精神病医生,因为他们得和从深水返回的船员打交道。深度空间和深度时间是非现实的——任何建立在非现实上的信仰都没有根基。目睹过深度时间的NSC船员总是惴惴不安,饱受还未发生或永远也不会发生的事的折磨。很多去过深度空间的船员整个人都像被挖空了,震撼于宇宙的浩瀚无穷。当你试图与星球抗衡时,才能意识到人类的力量微不足道。

  晚餐在一种紧张的气氛下进行,我们五个人坐在厨房桌边,谁也不说话。一片安静中只有银器偶尔碰到瓷盘的声音和咀嚼声。晚餐有辣椒、肖娜剥好的玉米、面包。妮可从回来后就没再说过话,我从未见她如此悲伤过,也许是对贾里德的思念太深了,也许是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别的事。我客套地夸了夸今天的晚餐,阿什莉和肖娜以微笑回应;柯布吃得很快,他看了眼手机屏幕,忽然愤而离席。

  餐后,我负责洗盘子,肖娜负责擦干。天色渐渐暗下来,阿什莉在厨房桌边喝着咖啡。不知道妮可去了哪儿,柯布又在哪儿。我和阿什莉一起喝了杯咖啡,然后出门散步去了。这里真是美极了,房子和谷仓在深邃的暮光中轮廓分明。我绕着房子散步,看见妮可正靠在谷仓的门上抽着“百乐门”香烟。短呢大衣披在肩上,白色的裙子和衬衫随风飘起,她有点像个鬼魂。

  “你来了,”她说,声音在烟雾里飘荡,“抱歉,我今天没陪你。我不该把你一个人扔下的。”

  “我自己也挺好的,”我说,“肖娜和阿什莉都很友好。你怎么样?”

  “我们今天把我丈夫重新下葬了。”

  我走近她,要是我还抽烟就好了,就能和她分享同一根香烟。

  “真看不出你原来这么想他。”我说。

  “有时候我会表现出来吧,”妮可说,“每次我发觉自己在想他,都会再一次惊觉他走了的事实,都会想起我们之间发生的一切,痛苦便跟着卷土重来。”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说。

  “你失去过亲近的人吗?”她问。

  “嗯。”

  “你拼了命地想忘记,但你的回忆却不听话。过去多少年也没用。”妮可说,“时间在燃烧啊!时间在燃烧,当你以为那些伤口都被烧焦了,它们又血淋淋地裂开口子,一次又一次。”

  妮可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看向更深的黑暗。在那夕阳落下之前的最后一束光辉中,妮可的眼睛发出橄榄色的亮光,让她的脸像只小猫。她的表情里有期待也有恐惧,好像她一直盯着黑夜里可能出现的隐形的掠食者。今晚的夕阳是红色的,天空如一片火海。她转过身来,眼睛里的光消失了。

  “贾里德一家怎么样?相处起来还适应吗?”我问,“我知道你和一些人处不太来。”

  “拿起湿抹布,甩一甩,水珠像钻石一样四处跑。”

  “你说什么?”我问,她的眼睛狠狠盯住我。她又抽出一根香烟,我使劲吸着她吐出的烟雾,味道有点甜。

  “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她说,“我现在可算懂了,其实你们都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失重状态下的水,我心里想。像彩虹色蠕虫一样蠕动的水,或者说是果冻状的钻石。可她是怎么知道这种东西的?我想起了那个晚上,难道是我不小心说漏嘴,暴露了身份?不可能啊,她不该知道的,她不可能知道。

  “我太老了,”妮可说,“老得好快。有时候甚至能听见自己身体老化的声音。我都快忘了自己有多喜欢这里,果园里的时间过得可真慢啊。我每天都在照顾老人,看着他们死去,像海浪在岸边击碎。但这里的一切都很慢,让我想到了家。”

  “肯尼亚?”

  她点了点头。“蒙巴萨。那里的树都像绿宝石一样绿。所有东西都被设计好了,没有什么是自然生长的——灌溉系统、排成直线一样的树。你随手摘下个果子,树上立刻就又长出来一个。那里什么也不缺,我小时候都不知道饥饿是什么滋味。看见这些成排的果树就让我想起了家。直到我意识到自己再也回不去了的时候,我才开始想家。”

  “你可以回去啊,”我说,“你的家——”

  “不,我的家已经不在了。”妮可说,“我的家消失了。是她带着我离开的。我父亲在镇上的招待会遇见了她,那是专门给‘天秤号’船员办的招待会。是父亲决定让我跟她走的。”

  天秤号——这个词让我震惊。“你说这个干吗?可儿——”

  “没时间绕圈子了,”她说,她的眼睛里燃烧着仇恨和狡黠,“你就像漂流瓶里送来的信。有时候瓶子碎了,信沉入大海。有时候瓶子能顺利到岸。一切也不是我说了算。”

  妮可的名字并没有出现在船员名单上,但她竟然知道“天秤号”。她曾经登上过“天秤号”。而我只把她当成一个酒鬼,一个瘾君子。我以为那层肤浅的表面就是她的全部生活——护理院和梅滋酒馆两点一线,酗酒吸毒,护理将死的老人。原来她曾经登上过“天秤号”,她的生活里充斥着关于深水的回忆。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问,“你到底是谁?”

  “我曾在医学院学习,”她说,“我父亲对她说我能帮上忙。他想安排好我的一生。我第一眼见到她就很喜欢她了,她启发了我,我想和她一起走。她就是有那种能力,所有人都想跟着她的脚步。我们都想跟着她。”

  “谁?”

  “指挥官雷马克。”妮可说,“一共四十七名船员。‘天秤号’的任务是去往NGC 5055和NGC 5194星系——向日葵和涡旋星系。这是个为期六年的任务。”

  妮可又点燃一根“百乐门”香烟,把上一根的烟头扔进谷仓旁的草地上。烟头的火光在空中画出一个橘色的拱形,瞬间熄灭了。

  “我们先在NGC 5194中转,观察了两年半的时间,又停在近地球的未来世界靠岸补给。涡旋星系里什么都没有,雷马克命令我们赶去第二个目的地,向日葵星系。我们就是在那儿看见了奇迹。”

  “什么奇迹?”我问。

  “生命,”妮可回答,“那里有生命。”

  在未来世界的白洞下,QTN就像一种疾病,但经历了NSC的时空旅行,宇宙的面目已昭然若揭——不过是燃烧的气体和没有生命的石头。“天秤号”找到了一个可以维持生命的星球。我一时还无法消化这件事,只感到体内有什么东西膨胀起来。我们头顶的星星忽然聚集在一起——那不再是天国的冰冷的火,它们脉动着生命,像一滴水珠里包含有无数的生物。

  “一颗在液体里的行星,”妮可说,“大气层是甲烷和碳的混合。这里的一切都不适合人类生存,但又充满了生命。这是颗围绕着双联星的小行星。星球表面是片大海,海里的晶体像水怪一样游动,巨大的多面体上下漂浮,潜入墨水一样黑的水中。那些晶体看见我们,开始唱歌——你知道用指尖划过酒杯杯口的声音吗?就是那种声音。雷马克把这个星球命名为埃斯佩兰斯,意思是‘希望’。这里有大陆,有峡湾,我是探测队的一员,我们一共有十二个人,三架着陆器。我们把‘天秤号’停在轨道里,乘着陆器穿过大气层。天上有两个太阳,离我们很远,光线昏暗。大风席卷着着陆器,风里夹着冰碴。我们成功降落了,在那儿搭起一个营地。”

  NSC船员都在模拟外星球表面接受过生存训练。在亚利桑那沙漠和北极冰面训练时,学着用可充气的混凝土拱形屋顶搭建半永久的房屋。每天晚上,我们穿着宇航服,靠自热燃烧器和无烟化学火焰取暖。就连氧气也有限。我从来没在晶体小岛和外星海洋上着陆,但之前接受过针对这些的训练。妮可走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她试着在陌生的天空中寻找一个熟悉的星座,就像试图阅读以外文写下的盲语。

  “我们的队伍里有两个海豹突击队士官,莫索特和柯布,”妮可说,“贾里德也着陆了,还有一个叫贝弗利·克拉克的植物学家,我是她的助理。和我们一起的还有一个地质学家,派翠西亚·冈萨雷斯,一个生物学家,奈特·奎因。埃里克·弗里斯和艾斯克是工程师,负责着陆器的机械运行。塔米克·布罗德斯、高桥、约瑟夫·帕瓦洛迪是飞行员。我们距离这个星球的太阳约四十亿英里。我们管这里的两个‘太阳’叫‘飞行灯’,因为它们散着幽幽的蓝光。天上有三个月亮,最大的一个月亮上有一个巨型火山口,笼罩在我们目所能及的地方,简直就像环绕着我们的第二个行星。剩下两个月亮按轨迹转动,有时几乎看不见;小一点的那个绕星球两次,最大的月亮才稍微移动一下。我们分不清白天黑夜,因为日食频繁发生,日光最强的时候也只是像黄昏一样昏暗。那里的地面全是淤泥,石膏泥似的软。”

  “我们的靴子陷进烂泥里,溅了一身细细的粉尘,电子器件的运行也受到了影响。我们和‘天秤号’的联系出了问题,可能是受到了静电的干扰。这里的山脉实在太美了,海水也发着冰蓝的光……两天后,我们发现脚下的土地渐渐变窄,没有了起伏,从冰架上走下来,前面就是一片沼泽。这是我们第一次亲身接触这个星球上的生命,密密麻麻的植物群像无尽的海岸线,野草和海葱上结着紧闭的花蕾,它们的茎不像是绿色,倒更像是灰的。长着睡莲一样宽大叶片和茂密苔藓的植物覆盖了结冰的土地,芦苇和树一样高,在我们头顶搭成一个拱廊,整个沼泽仿佛一个在几何形建筑里长起来的生物。这里简直……就像置身于某个看不见的框架之中,而这些植物像藤蔓一样覆盖了整个框架。你懂吗?”

  我想象着探测队钻进沼泽,横穿草丛,就像一队游客穿过大教堂。“我能懂。”

  “我们走到一个全是金属鹅卵石的海滩,这里没有沙子,只有满地的球形轴承,大海是黑色的。贝弗利·克拉克开始感到不安,她一开始就不想降落在埃斯佩兰斯。穿越沼泽的时候,她就很害怕了,看到大海后几乎惊慌失措。她歇斯底里地大叫,说这片大海会吞噬我们,它是这个星球的一张嘴。她的恐惧传染了奎因和弗里斯,他们没法再带着设备走更远了,他们不想走了。就这样,我们一群人在这里陷入争吵。柯布建议我们轮流休息,养足精神再返回营地,回到‘天秤号’上。剩下的人可以采集样本,用试管装点海水,收集土壤、岩石和植物叶子。我们想把花蕾催开,但它们闭得紧紧的。我们试着把几株较大的植物连根挖出,但贝弗利·克拉克和奎因,甚至派翠西亚·冈萨雷斯都强烈反对——”

  “他们失去理智了,”我说,“被这个星球震撼了。”

  “等到天空中三个月亮都消失,”妮可说,“它们连成一线,形成循环月食,像光圈里套着光圈。你几乎能感觉到它们的引力变化——浑身感到轻松,就像有根线把你的胸膛吊了起来。海水也有了反应,开始退潮,水面跟着月亮的引力下降。随着海岸线回退,海滩被拉长,海床的褶皱里长满了地衣,像一层闪光的地毯铺到了海水深处。玻璃状的岩石形状扭曲,透过海水看去像蜿蜒的熔岩,更远处的晶体和钻石一样耀眼。海水退到了足够远的位置,一个晶体巨兽的全身暴露在我们眼前,嗡嗡作响——远远看去,更像是巨大的轮廓,而不像身体。它们的轮廓就是沼泽生物的形状,或许它们曾经也是有身体的,只是现在变成了晶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想不到词来形容……是一种晶体的轮廓,好比环环相扣的钻石或金字塔里的金字塔。反正是种不规则的碎片形。月球引力变化后,最美丽的风景出现了,沼泽和海岸上的所有植物都张开了叶子,花蕾盛开,酒红色的花蕊和长长的蓝色花瓣都在发光。那种极致的蓝,蓝到刺眼,你会不由地眯起眼睛。”

  “你的项链,”我说,“是一片花瓣。”

  “嗯,”妮可摘下项链,把那块发光的蓝色吊坠递给我。我双手捧着它,就像曾在解剖室捧着一个人的心脏,想到这是来自外星的生命,我不禁激动地颤抖。仔细观察便能在浓郁的蓝色里看见脉络——这朵花瓣竟然还在发光。

  “哦,上帝啊,”我说,“我的上帝啊!”手里捧着它让我有些紧张,我把它还给了妮可。妮可随手装进口袋,那蓝光终于熄灭了。

  “所有的花都开了,”妮可说,“沼泽地和海岸上的——连海水下面也长了那么多花,暴露出来的海床像一片盛开的野花丛。就在我们的注视下,所有花的孢子和花粉向月亮升起,空气里模糊的光晕仿佛蓝金色的细雨,只是这雨从地上回到了天上。正在这时……这时,奎因开始尖叫。我们所有人站在花丛中,看着他,孢子就在我们四周飞起。孢子钻进了他身体里——穿过他的宇航服,钻进了他的身体。他升到空中,离地面几英尺,双臂张开,皮肤燃烧起一种异样的光。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开始尖叫。至少我以为我在尖叫。他的身体因为流血萎缩下去,但血滴凝在半空,包围着他。他飘浮着,身体停在半空,很快就只剩一具人形。所有器官都飘出体外,围成了一个立方体,一一陈列在空中。”

  妮可像睡着的小狗一样呻吟,她的眼睛看向夜空。我只觉得浑身无力,想到宇宙中的静默,和晶体嗡嗡的哼唱。

  “接下来是贝弗利·克拉克。她拼了命地跑,在地上挣扎,但还是升到半空变成一具飘浮的尸体。然后是高桥。我们在他们的血雾里逃开,我们都疯了。我的身体里开始着火,高桥的叫声撕心裂肺。我受不了烧灼的疼痛。我不想活了,太疼了。我想跑到黑海里,淹死算了。但贾里德,我的贾里德,他尖叫着,燃烧着,他想杀了我——”

  “那不是真的他,”我说,“那个地方让他丧失理智,把他变成了杀人犯。”

  “只有柯布和莫索特还是理智的,”妮可说,“他们救了我们,他们是海豹突击队的士官。可能是因为接受过特殊训练吧,他们当时还能正常地思考。柯布把贾里德从我身边拉开,他不知怎的劝住了他。派特里克把我抱起来,他的声音像从水里传来,模模糊糊,但我终于听清了:快跑!快跑!我们扔下了高桥,看见艾斯克跑进大海,消失了。弗里斯也不行了,但柯布一路抱着他跑。到大本营的时候,塔米克撑不下去,死了。剩下的人成功逃回了着陆器。我们扒下衣服,抓遍了全身,每个人的身上都在着火。我们回到‘天秤号’,雷马克迅速撤离。晶体的嗡嗡声还在,周围的空间开始破碎,碎冰一样发出钻石的光。雷马克启动了勃罗驱动器,周围的空间解体,我们开始穿越,但它跟上来了。”

  “什么跟上来了?”我问。

  “那道白光。雷马克一次又一次地穿越,但白光始终在我们头顶,笼罩着我们。我们的食物不够了——”

  “所以你们返回地球了。”我这才意识到妮可见证了末界的初生。

  “去了地球上很远的未来,”妮可说,“我们穿越到几千年后,希望那个技术发达的文明能帮我们一把,但我们刚到,白光也到了,成了天上的第二个太阳。我们看见未来世界里人类已经消失。我们看见大批的人跑到海里寻死,还看到吊在空中的人。我们看到很多人,嘴里都是银水。雷马克又穿越到另一个未来,但每个天空上都能看见白光,它毁了所有生存的可能。”

  我想起那焚毁了无限地球的天际野火,头顶的白洞像一只死人的眼珠。

  “雷马克早就知道会这样,”妮可说,“她把我们叫到飞船餐厅,只有那里有足够的空间能容纳整队船员。她向我们介绍了埃弗雷特空间,以及如何成为一个穿越埃弗雷特空间的时空穿越者。这个空间是根据我们自己的观察和体验而形成的。她告诉我们,如果我们自杀,那所有见到的东西,所有发现的东西,都会瞬间消失。我们即将穿越到一个全新的未来,然后在那儿集体自杀,这样登上‘天秤号’后的一切经历就都消失了。现实世界的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埃斯佩兰斯——这个星球将不会被人发现,因为我们死了,发现它的事也就消失了。我们能拯救人类。她说她要在勃罗驱动器里设计一个‘级联故障’,引擎破坏后飞船就消失了,所有东西都没了。她说这一点也不疼。”

  “但你们拒绝了?”我说。

  “海德克鲁格不想死,”妮可说,“但有人支持雷马克——克洛伊·克劳斯,还有其他几个人。支持海德克鲁格的人更多,雷马克让我们自杀时,这些人决定和海德克鲁格站在一起。很多人都想听他的。”

  “一场叛乱。”我说。

  “我是无辜的。整件事里我都很无辜——不管是已经发生的,还是将要发生的事。我躲进生命维持舱,想逃避这场斗争。等我听见争吵声渐渐向我逼近,我又逃进了飞船的禁闭室,那里能上锁。你还记得吗?很多年前,咱们见过面。”

  “什么?”我一头雾水,“不可能。我怎么可能记得?”

  “没时间了,考特妮,”她狠狠抽了口香烟,“我们得离开这儿。你快去收拾东西——”

  “雷马克怎么了?快告诉我。”

  “他们把支持雷马克的人都杀了,”妮可说,“他们当着所有人的面杀了雷马克。他们杀了她,海德克鲁格杀了她。但他们饶了我一命,因为我是贾里德的妻子。所有人都被他们杀了,只剩我一个。我是无辜的。”

  “飞船呢?”我问,“你们回来了,把末界带回来了,那‘天秤号’呢?”

  妮可的眼睛里有万千情绪,回忆向她袭来,又瞬间散去了。她抓住我的手,紧紧攥着,“我听说了一个故事,那个森林里的鬼魂,比活着的人出现得更早,就像先于肉体出生的灵魂。灵魂也有生命,肉体的生命和它一样,但是永远晚了几年。”

  一束手电筒的光在远处闪现,从果园里一扫而过。有人在找我们。妮可说:“我们今晚就得走。在这儿等我,我来接你。”她消失在黑暗里,白色的衣裙皎洁如月,瞬间被黑夜吞没。

  “妮可,等等,”我说,“妮可——”

  她吐出的烟还停在半空。妮可说,那些人杀了雷马克——我的心跳开始加速——一块湿抹布,钻石一样的水。只剩我一个人站在这儿。暮色愈深,房子里的灯是除地平线的一抹红光外唯一的光源了。阿什莉在烤什么东西,空气里弥漫着苹果和肉桂的味道。天气更冷了,我没穿外套,瑟瑟发抖,我想起那场孢子雨和悬在半空的活体解剖。我想起了“天秤号”和船上的叛乱——

  手电筒的光离近了,穿过谷仓旁的那片草坪。

  “谁?”我问。

  “别出声,”是肖娜的声音。她关上电筒,“等一下。”

  “出什么事了?”我问。她没作声,直到走近我身边才悄悄说:

  “他们准备今晚杀了你,快跑。”

  “谁?你在说什么?”我感到肾上腺素一阵飙升,牙齿不住地打战。

  “别回那栋房子,朝这个方向跑,”肖娜指了指果园,打开手电,照亮我们眼前的路,“直着穿过这排果树,你就能看见大路,就是我们今天下午走到的那个地方。离房子远远的,快走吧。”

  “到底出什么事了?”

  “夏侬·莫斯,”肖娜说,“NCIS。”

  我听到自己的真名,吓了一跳。我的谎言被揭穿了。我想起肖娜的脸——她深色的眼睛——不可能,我从没见过她。那她是怎么知道的?

  “我——”

  “他们查到你的真实身份了,”肖娜说,“柯布和妮可今天下午一定去找了海德克鲁格。他们知道这几年来都有哪些特工想调查他们。他们搜了‘考特妮·吉姆’这个名字,但我知道你是谁。你必须得离开。等你到了大路,就能看见我给你准备的车。”

  “他们是‘天秤号’的船员?”我问,“还有谁参与了这件事?”

  “我不知道‘天秤号’是什么,”肖娜说,“也不知道你的工作是什么。我的工作是调查国内恐怖袭击。”

  “你是谁?”

  “FBI,”她说,“快走。”

  我的脑子里很乱。肖娜往房子走了,我朝着果园跑。我试着像训练过的那样调整呼吸,不让恐惧剥夺了理智,我试着去思考。冷汗糊了一脸、一背。我经过房前的树林,那里被灯光照亮了一片。我跑到山坡下更高的草丛里,忽然听到一声尖叫,脚下一滑摔倒在地。我回头看了看。坡顶是房子和谷仓的三角形屋顶,黑色的剪影映衬在如地狱之火一般的猩红色夕阳中。尖叫还在继续,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宁静,这是绝对的震惊,是死亡的声音。

  快跑!站起来,夏侬。快跑——

  我飞快地跑下山,在排成直线的果树林里小心翼翼地落脚。头顶的树枝呈圆拱形,星光倾泻出一片天空。地面似乎在闪闪发亮,满地的花瓣倒映着月光。我跑得很快,但听到身后不知哪里传来了粗重的呼吸。有人在往山下跑——我听见重重的脚步声、树枝断裂的声音。忽然一个黑影袭来。一个男人把我推倒在地。他压在我身上,我感觉肺里的空气都被挤出来了,几乎无法呼吸。

  这个男人朝我的肩膀和额头狠狠揍了一拳,但没有打中。是柯布——他的拳头很重,要不是周围太黑让他打偏了,我可能已经没了意识。我从他身下挣脱出来,他又扑倒我,但这次没有整个身子压下来,没压住我的胳膊。他挥着砖头一样的拳头,砸在我的眼窝上,我的眼前一片金星。我头晕目眩,只能抱住他的胸脯,把头抵在他胳膊下,尽可能地让他挥不起拳头。他一拳打在我背上。我放开他的身子,抓住他的皮带,那里有把刀。他从背后击中我的肾,正准备致命一击时,被我迅速抽出了刀子。我用刀子划开他的衬衫,一刀扎进了腹部。他往后一缩,跌跌撞撞地倒下了。最后的几分钟里,他涣散的眼神盯着果树,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肖娜说什么来着?汽车……FBI。我跑出果园,来到马路上。远处是车头灯,汽车向我冲过来,在几码外停住了。我一动不动地站在车灯前,全身上下滴着柯布的血。一个个子小小的蓝眼金发女人从副驾驶座上下来,她像一个穿着牛仔裤和风衣的瓷娃娃。

  她拉下枪栓,说:“把刀放下,立刻!”

  我把刀扔在地上。

  “薇薇安呢?”她问。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薇薇安,”我说,“有个叫肖娜的女人——”

  “走。”女人说。她把我塞进越野车的后排。开车的是个男人,梳了一头栗色短发。他发动引擎,果园离我们越来越远。女人问我:“你需要去医院吗?”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满身是血。“不是我的血,”我说,“我受伤了,但不用去医院。”我的左眼被柯布打肿了,伤口随着心跳一涨一涨,现在只有一只眼能看见东西,“去洗洗就行。”

  “我们找地方停吧。”那个女人说。

  “你是?”

  “特工茨威格。”她掏出FBI的证件。

  “我叫伊根。”开车的男人说。

  “给你的上级打个电话吧。”我说。一张嘴,血流了一地——想必是刚才咬伤了舌头。“跟他们说你们接到了‘灰鸽号’。啊,我的眼睛。我的眼睛怎么了?”

  “肿得很厉害,”茨威格说,“等我们安全了,就找人给你看看。”

  我们永远也不会安全了。我们是地狱的尸体,白洞是我们的太阳。我筋疲力尽,哭了起来。嘴里又溢满血,被一口咽了下去。柯布的血在我的皮肤上变冷了。过了一会儿,伊根把车停在便利店门口,茨威格去买了绷带和消炎软膏。她到后排和我坐在一起,伊根把车停在店外,不知道在和谁打电话争吵。茨威格用酒精棉擦了擦我的伤口和脸。她动作温柔,像母亲一样。她靠过来的时候,我闻到了婴儿爽身粉和唇膏的味道。我借着车灯的光看见后视镜里的自己——紧闭的左眼肿到变形,黄里透着紫。她用宽绷带盖好我的左眼,说:“好了。”

  “这是要去哪儿?”我问。伊根上了公路。我们已经走了一个钟头,从西弗吉尼亚到了宾夕法尼亚。

  “你不是FBI的。”他说。

  “我是NCIS的。你们在调查什么?”

  “国内恐怖袭击的嫌疑人,”茨威格说,“我猜你也在调查相关案件。薇薇安为了救你,可能已经暴露了。我们联系不上她了。”

  我听到的尖叫声到底是谁发出的?柯布发现了肖娜——薇薇安?杀了她?我不敢再想下去了。车窗贴了有色膜,但我看见了外面发光的招牌:康奈斯维尔市,尤宁敦。国道。四十号公路。两侧的景色大多是长满树林和灌木的山丘,偶尔经过长条形的小商场。

  “个别嫌疑人和军队有关系,”伊根说,“你是来查什么的?”

  “国内恐怖袭击。”

  茨威格没说话,看向窗外。我看到她脸的倒影,一种身处婚姻危机中的女人的尴尬神情。

  “我们和上级说了,”伊根说,“会把这事搞清楚。”

  车子开到了蓝山旅馆停车场,低矮的斜屋顶下只有一排十几个房间,一个写着“有空房”的霓虹灯牌勉强照亮了停车场,中间有个发着红光的可乐售卖机。除了我们,这里只有一辆银色的轿车,停在办公室附近。车里亮着灯,光线微弱。有人在车里。等我们开到停车场后,车里的灯随之熄灭。

  “没什么需要搞清楚的事,”我说,“跟他们说你们找到‘灰鸽号’就行了。剩下的交给NCIS和FBI的上级吧。”

  “你在NCIS的上级叫什么?”伊根问,他把车停在了第三间房前。我无法回答他;他也知道我并不知道答案。伊根下了车,伸了个懒腰。“等我一会儿。”他说。他走到售卖机前,打了个电话。没聊几句就挂断了。三号房的房门没锁,他开门进屋。过了片刻,厚厚的窗帘里透出灯光。

  有点不对劲。伊根肯定跟他上级通过话了,一定提到了“灰鸽号”。他要么不相信我是NCIS的人,要么FBI早就掌握了我的身份。伊根和茨威格可能把我带进房间,问几个问题就放了我,但也有可能永远都不让我走了。即使他们不知道我是谁,他们的上级也应该知道。FBI的人也许已经注意到了“灰鸽号”,派他俩来这儿审问我、逮捕我。美国有一种秘密监狱——里面关的人不可保释,也不用经过审判,就像把蝴蝶直接关进了玻璃钟形罩。他们把我囚禁起来,这样他们的世界就不会消失了。我试着打开车门,但车门上了锁,里面的把手拧不开。

  “别这样,”我对茨威格说,“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吗。”

  “你会没事的。”她说。

  “如果我走不了,整个世界都他妈的要完蛋!”我说,“联系阿波罗苏塞克机场。联系特工沃利·恩乔库!”

  “我们只想和你谈谈,”茨威格说,“了解一些事情。冷静点,不然只能把你绑起来。”

  杀了她,我想。杀了她然后把车开走。就在这时,茨威格下了车,打开我这边的车门。该怎么做,我有两个选择。即使我有一条假腿,但说不定能跑得比她快,可问题在于我无处可逃。或者我跟她下车,然后大声尖叫。那辆银色轿车里有人,听到我的叫声也许会报警。茨威格抓住我的上臂,像押犯人一样押着我走到三号房。

  “你何苦这样,”我说,“让我走吧。如果我走不了,你所爱的人都要去死。天上会开一个洞,一个白洞,所有东西都会死——”

  “够了。”她说。

  轿车驾驶座的门忽然开了,一个黑人老头下了车。羊毛似的短发,灰色的西装外套着雨衣。

  “救救我!”我大喊道,“快去报警!救救我!”

  “这是怎么了?”他手扶着车子,犹豫着不敢往这边走。

  “伊根,出来一下。”茨威格说。她看见了那个老头。“警察办案,”她对老头说,“别过来。”

  男人走路的样子有点眼熟——他走近了点,我认出这个人:是布洛克。他瘦了不少,身上的肌肉不再那么坚硬。伊根从三号房走出来,布洛克也来到我们身边。

  “布洛克?”伊根说,“你怎么在这儿?”

  布洛克把手伸进外套,从枪套里抽出佩枪。他举起枪,走近伊根。伊根举起手来,“比利[20]。”布洛克扣响了扳机。伊根跪倒在地,捂着肚子,有气无力地呻吟。

  茨威格准备掏枪,但布洛克先一步开火,射中了她的脖子。茨威格大叫着摔到地上,她喘不过气来,两只手按着脖子,鲜血从指缝间汩汩冒出,她痛苦地张大了嘴巴。

  伊根挣扎着往三号房的亮光里爬,血流了一地。布洛克用枪管抵着他的头,补了一枪。伊根死了。我看着茨威格,她眼睛里的最后一道光也消失了。我想从她身上找枪,但布洛克已经朝我走了过来,举枪对着我的胸口。

  “布洛克,”我说,“求你了。”

  他像是被附身了,他的疯狂背叛了理智。他龇牙咧嘴,五官拧在一起,大笑的声音好像犬吠。

  “我都做了些什么?”他喃喃自语,“上帝,上帝啊!我都做了些什么?”他看了看伊根的尸体,“起来啊,醒醒啊,伊根!说句话吧,求你了。上帝,我都做了些什么?”他站在茨威格的尸体边上,把枪插回枪套,“她有个小孩。”他忽然想起我还在这里,问我:“我做了什么?”

  “没事,布洛克,”我试着让他恢复平静,“一切都会好的——”

  他扼住我的下颌,借可乐售卖机的微光打量我的脸。“你他妈什么意思?”他紧紧盯着我的眼睛,几乎想钻进我身体里。

  他不知被什么吓了一跳,好像听见了某个我听不到的动静。他猛地一抖,拽着我穿过停车场,跑到他的车前,把我推上车,再匆匆坐上驾驶座。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布洛克说,他开出停车场,上了国道。“我知道你是谁。”他把油门踩到底,车子很快提速到六十迈、八十迈[21]。“他们很快就追上来了。我该把他俩的尸体抬进屋。当时没想到,脑子不转了。我应该抬进去的。我这脑子……”

  “我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我,”我说,“但——”

  “别他妈在我面前放屁!”布洛克掏枪指着我的胸口——我往后一闪,耳朵贴着窗。“我现在就能杀了你,我要是杀了你,这一切就都没了,不是吗?都消失了,不是吗?伊根和他那个搭档……就像从来没死在我枪下,对不对?对不对?说啊!”

  “求你了,先把枪放下,”我说,“停车我们再聊。”

  “现在就说!现在就给我说!”

  公路如流淌在眼前的河,车灯照在黑色的沥青上。压着我胸口的枪筒硌得骨头生疼,疼痛直刺大脑。

  “我不想就这样死了。”我说。

  “你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吗?”布洛克问,“你就因为这个才出现?为了改变?”

  “你觉得我能改变什么呢?把枪放下吧,求你了——”

  “CJIS。他们袭击CJIS的时候,我的拉什达死了,我的女儿们。夏侬,我那两个漂亮的小女儿啊,我的小女儿啊——”

  “停车吧,我们谈谈,”我说,“求你了,放下枪,停车吧。”

  他把枪放下了。他把枪塞进枪套,手抖个不停。我紧挨车窗,泪水模糊了视线。布洛克家人的尸体躺在CJIS大楼的地上,盖着白布。也许她们是吸入沙林而死。我仿佛看见布洛克妻子的尸体……CJIS日托中心里全是孩子的尸体……

  “害死她们的人可能还自以为是和世界末日对抗吧?”布洛克说,“我的老婆孩子都死了。”他不得不停下来啜泣,“她们为什么要死?过去了这么多年,你又出现了。你一点都没变老。”

  “对不起,”我说,“你所经历的痛苦,我真的很抱歉——”

  “你是来调查CJIS的吧,”布洛克说,“为了救他们。”

  派特里克·莫索特。在几千条性命面前,他的名字似乎微不足道。我该怎么回答布洛克?我要不要说“天秤号”和末界的事?我可以告诉他末界出现在每个已知的近未来,不仅屠杀了所有活着的人,还毁灭了所有可能活着的人,以及可能存在的世界里的所有可能。

  “我能救她们——我想救她们,我想救拉什达,”我说,“我们聊聊好不好?”

  布洛克在五十一号公路上找到一家希茨加油站,就在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贝利弗农便利店外。我们在仪表盘上的抽屉里找到湿巾,尽可能把身上的血擦干净。但为了遮住浸满血水的裙子,我又套上了布洛克的雨衣,看上去就像恐怖秀里的演员。加油站的餐厅在这个时间里空无一人。店里的收银员是几个十几岁的小女孩,正在一边看《好色客》杂志[22],一边咯咯地笑。柜台上的收音机正播放着什么节目。我在洗手间把自己弄干净,把头发上结的血痂揪下来,用泡沫洗手液洗了洗脸和手。

  布洛克挑了一个从柜台看不到的位置坐下。我和他坐在一起。他老了,看上去无力又悲哀。皱纹爬满眼角和嘴角,头发像烟灰一样花白。

  “他们说让我想象一面全是门的墙,”布洛克说,“让我想象从某扇门里走进去,掉进了太空。不管我选的是哪扇门,都通往了未来。不同的门,不同的未来,不同版本的未来。”

  “谁让你这么做?”

  “CJIS袭击之后,我参加完她们的葬礼,”他说,“忽然想到了你。奈斯特和我说起你来。你也在CJIS工作。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也在那天和我家人一起丧命。你就这么消失了,我以为你死了。我想起深度空间,还有派特里克·莫索特。后来我看新闻,《新闻六十分》,看见海军太空指挥部合并到另一个部门了。很多计划被搁置,对一般人来说这当然算不了什么,那些愚蠢的事——卫星、月球激光——但我刨根问底,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不能就这样让它过去。一天早上,我收到上级的密信,说让我去马里兰州的银泉市,找一家叫TJ's的餐厅。FBI正准备逮捕一个前海军实验室的物理学家,我们已经有证据证明他把从参议院军委会获取的情报机密用于商业盈利。他开了家公司,一家医学医药公司,叫菲兹尔,专门研究癌症治疗。所有技术都来自于国家最高机密。我们不断施压,他终于肯开口了。就是从他嘴里,我们才知道深水的秘密。我也被卷进去了。我和他吃了顿午饭,这个老头说他自己还像个小孩,今年夏天其实才应该四十二岁。他给我看了出生证明和驾照。他的菲兹尔公司专门攻克癌症治疗,但他知道NSC的所有内幕。他说起量子泡沫、虫洞,我听不懂这些玩意儿,他就让我想象一面全是门的墙——”

  “想象一个打蛋器吧。”

  “你说什么?”

  我站起来,去柜台后面转了一圈,翻遍了厨房的抽屉。里面有勺子、保鲜膜、旧抹布。我在水槽附近的挂板上找到一个打蛋器。

  “这个,”我回到桌前,“我的教练跟我说的。”

  我把打蛋器横过来,指了指手柄的一头。“这里是时间的开始,”我的手指顺着往另一边划过去,“这是所有的历史,过去发生的事。”到了手柄的另一头,我说,“这里是现在。”

  “然后就看见那面全是门的墙。”布洛克说。

  我摸了摸打蛋器的每根钢丝,“这些是每个可能的未来,所有的时间线——无限的可能。想象这个打蛋器有无数条钢丝。”

  “那这里呢?”布洛克指着汇集起来的那一点,所有的钢丝都在这儿弯曲了,一条压着一条。

  “末界。”我说。

  “末界是什么?”

  “世界的末日。”

  “好吧。”布洛克两手交叉捂着嘴。他又开始狂躁不安,眉头紧锁。他像一个将要淹死的人大口喘气一样拼命思考着这件事。“那……这是什么时候?”他指了指手柄的一端,代表着现在的那一端。

  “1997年3月。”我说。

  布洛克忽然张大了嘴,双眼放光,表情狰狞,他诡异的大笑让我汗毛竖起。

  “你……你穿越到这儿来了?飞过来的?你是宇航员,是不是?就像莫索特一样。我记得我问过莫索特是不是个宇航员,你连眼都没眨。你没眨眼因为你和他一样,是不是?你穿越到这儿来了——”

  “确切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是在这儿,还是在1997年。这个问题的学名是‘叠加缠结’,但我一直不太擅长数学问题。你在1997年的时候喜欢嚼甘草棒。”

  布洛克笑了,他的笑声更像是呐喊。“我服了,”他说,“甘草棒——一个意大利牌子的口香糖,我过去经常从进口超市买,一买就是一盒。只有这个牌子的糖劲儿够大,嚼两下唾沫都能变黑,牙和舌头都黑了。CJIS遇袭那天,我整个人疯了,我知道她们死了,我的家人们,我能感觉到,她们都死了。我穿过警戒线,地上是成排的尸体,我把尸体上盖的白布揭开,每揭一次都觉得能看见她们的脸,但我看到的是一张张陌生的死人的脸。我没找到她们啊,再也没找到。我一直嚼着甘草棒,每次心里紧张都要嚼一块。但第二天早上,我往嘴里放了一块糖,那股甘草味让我想起死人的脸。我把糖戒了——”

  “你还在找她们吧?”我说,“你是不是觉得我能帮到你?”

  “你为什么现在出现?”他问,“为什么是现在?”

  “我也控制不了,”我说,“你知道自然界有很多形状——贝壳的形状、星系的螺旋状。雪花、向日葵种子排成的漩涡……同样的图案一遍遍重现,叶子的脉络、冲厕所时水冲进下水道的样子。”

  “几何分形,”布洛克说,“一样的图案,不断重现。”

  “量子泡沫也是这样,”我说,“一组数列决定了万物的形状,斐波那契数列——自然界中无处不在。我不一定要穿越到这个世界,我可以去更远的未来,但一般研究发现,时空穿越的最佳时长是十九年,也就是六千七百六十五天。我之所以穿越,是希望可以及时发现真相。我是来调查派特里克·莫索特的死,和他一家的谋杀案。”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他那条命值多少钱?”布洛克也许并不想知道“天秤号”和末界的事,他还在自己的困惑里走不出来。过了一会儿,布洛克说:“那个物理学家跟我说,他很开心有我做伴,能和一个愿意相信自己的人聊天感觉真是不错。他说吃完午饭后想再来个冰淇淋。TJ's旁边就是家芭斯罗缤冰淇淋店,我带他过去,在那儿吃了几个冰淇淋球。他告诉我的一切可能都是假的,他在跟我胡说八道。但我们分开时,他忽然说如果将来我看见了一个时空旅行者,一定要逮住他,用手铐铐上,单独锁起来。关进超级监狱。再把钥匙扔了,让他在里面活得越久越好,舒舒服服地活下去。因为他一旦死了或者逃回现实世界,那我所知道的所有事,我的每一段回忆、每个认识的人、组成这个世界的每一个原子都会消失。”

  “瞬间消失。”我说。

  “都没了。”布洛克说。

  “被锁起来的人,我们叫‘玻璃钟形罩里的蝴蝶’。我也可能被人这样关起来,被那些不愿意消失的未来世界的人俘虏。”

  “但如果我跟你走了呢?你能把我带回去吗?”

  “能。”我了解过历史上的相关案例,随NSC飞船返回现实世界的人是“准合法”的,他们是真人的二重身,是“分身”。

  “我能再见到她,”布洛克说,“还有我的女儿们。我能……我能抱抱她们,是不是?”

  “你只会给她们带去困惑和痛苦,她们会吓坏的,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一个和爸爸长得很像的老头。你的妻子可能还会开玩笑,她说威廉·布洛克老了会变成这样啊。如果你想回家,你只能做一个二重身,你谁也不是。她们不需要你,不想见你。你只是威廉·布洛克的分身,你永远都不是他。自己想想吧,你有多爱她们呢?你真的爱你的妻子,拉什达吗?她已经有一个老公了。你真的爱你的女儿们吗?她们也已经有一个爸爸了。”

  布洛克剧烈地咳嗽,喉咙里发出一阵怪声,像是狂妄的大笑又像悲痛的抽泣。他掏出手枪,这把格洛克手枪今晚已经杀了两个人。他拿枪指着我的胸口,我紧张得心脏都要溶解了。如果他开枪,我的血也许会永远都止不住。

  “我可以把你关起来。”他说。

  “伊根和茨威格也打算这么做吗?”我问。

  “他们不知道你是谁,”布洛克说,“但有人知道。我的一个同事,惠特克。他让我来审你,把你关起来。他说你会坐‘灰鸽号’来。伊根和茨威格也准备囚禁你,但他们不知道原因。你说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什么蝴蝶?”

  “玻璃钟形罩里的蝴蝶。”我说。

  “有意思,”布洛克说,“奈斯特几个月前给我打电话,我当时吓傻了。他都好几年没联系过我了。他说他看见了夏侬·莫斯,还问我相不相信,说你一点都没变老。我知道是你来了,我总算能逮着你了。我让他把你带来,但他说你们只见了一面,聊了几分钟就分开了。我动用局里的各种关系,告诉所有人只要见到你立刻跟我说。我的这个朋友,惠特克,今天早些时候给我打电话,说他发现了‘灰鸽号’。我打电话求他,打了好多遍,找了各种关系,希望能把你叫到尤宁敦,我好在这儿截住你。某种程度上来说,我还是不相信——但你真的出现了,这说明什么?你一点都没变老,夏侬。”

  “想想你有多爱你的家人。”我说。

  “我老婆和孩子还活着,”布洛克说,“在你来的那个世界里,他们还活着。”

  “没错。”

  “你能保证她们的安全吗?”

  “能。”

  “等你走了,我会怎么样?我经历的痛苦会消失吗?”

  “等我走了,也就没有你了,”我说,“没有痛苦了。”

  布洛克把枪放到嘴里,开了枪。他的身体从沙发上滑下来,猩红色的血顺着瓷砖的缝隙蔓延。店员都跑过来,其中一个尖叫着逃开了。我惊呆了,几乎无法呼吸——但此时此地,我也是自身难保。一个店员呆呆地站在流血不止的尸体边,另一个已经开始打电话报警了。我从布洛克身上找到车钥匙,从餐厅飞奔而出,我能看见店员的嘴一张一张,但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刚才的枪声太大,我的耳朵暂时失聪了。我笨手笨脚地举着布洛克的打火器——这里离弗吉尼亚多远?在警察找到布洛克的车之前,我还有多少时间?引擎发动,车子开走了。玛丽安的案宗记录、我的笔记本——都没了,再也找不回来了。我的收获是什么呢?妮可、“天秤号”、海德克鲁格、奈斯特。想象中,也许奈斯特还坐在门廊,看着暮光降临小院,等我回家。一五一公路上每开过一辆车,别克都汪汪地大叫。奈斯特看着每辆经过的车的头灯,不知道哪辆车是我。今夜的夜色比所有夜晚都浓。我边开车边想奈斯特,想他的嘴唇、他的身体、他胸口上像星宿排列的几颗雀斑。希望他能原谅我——原谅我我总是不告而别,但很快,我就不需要他的原谅了,很快,一切都会消失。

  [20]布洛克的昵称。

  [21]美国驾驶速度计算中的“迈”是“mile”的音译,一迈等于一点六公里。八十迈即一百二十八公里每小时。

  [22]美国经典的色情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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