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女孩来到了停机坪，我没有理会。
第二天，女孩再次回到了停机坪。这次，她带来了一块古老的白板，上面用笔写着：“我是探视者。难道你们不应该按规定接见我一次吗？”
“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说。
本特利耸耸肩，“她完全可以在板子上写下煽动性的话语。”
“这有什么值得担心的？”我问。
“她是428号的熟人。”克拉拉开始在白板上刻下一些神秘的符号，似乎想刻意证明自己和428号是一路人。其实我本可以当她在胡言乱语，不予理睬……可万一那是某种加了密的电脑病毒呢，比如摄像头在拍摄后就会被入侵，那该如何是好？也许这可以触发电力故障，而且她没准儿还在给428号的共犯传递指令。
于是我走了出去，和她见面。
“来啦！你好！”我出现在停机坪后，她笑容满面地朝我打招呼。她伸出一只手，结果触碰到了电场，连忙缩了回去。“怎么不告诉我这里有电？”
“你早就知道的，克拉拉。”我很不在状态，“你画的那些是密码吗？”
“只是画圈打叉游戏而已。”她敲了敲板子，“想玩儿吗？”
“你确定不是……”我接下来想要说的话是“什么外星电脑病毒吗？”，然而这个念头很快烟消云散。“算了，没什么。”
“你是这里的典狱长吗？”她问。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那么，如果有人第一次来探视的话，你应该是需要出来接待的，对吧？”
“可你已经来过三回了。”我有点不耐烦。
“哦哦哦。”她叹口气，“不好意思。”说着，她走向拐角处。我听见她在那儿冲着什么大喊大叫，又踢着木头做的什么东西。然后她回来了。“对不起。”她说，“刚才我跟我的交通工具发生了点小小的争执。”她耸耸肩，“就让我们来假装我是一名时间旅行者吧。”
“这并不比假装认为你是约旦女王难。”
“你说什么？”她起先有些不解，紧接着便释然了，“是这样的，我现在假装成一名时间旅行者，装作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其实是为了骗你和我见第二次面——”
“是第四次。”
“这么说——还是奏效了，对吧？”她说着鼓起了掌，“我真高兴！”
“你表演过头了。”我说。
“有一点点吧。”她承认道，“在我倒霉的那些日子里，凯蒂·佩里[. 美国著名流行女歌手、演员，词曲创作人，1984年10月25日出生于加州，演出风格艳丽夸张，戏剧效果十足。
]还在想到底是谁抢了她的风头呢。”
“你扯哪儿去了？我忙着呢。”
“我也忙着呢。”她说，“忙着适应我此前已经和你见过三次面的事实，而且我还要给2B班上美术课，得给他们布置作业。有什么建议吗？”
“做块牌子。”我说，“写上‘释放博士’。”
“你开玩笑呢？这有用吗？”她满怀希望地问道。
“可能吧。”我说。
“那行，我会考虑的。”她严肃地说，“听着，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是关于博士的生日——”
“真的吗？”
“假的，不过我们先假装是真的吧。”她笑道，“我给他带了份礼物。”
“犯人一律不得接受礼物。”
“可是他都两千多岁了，好吧，说过头了。可谁知道他还有多少个生日可过呢。稍等。”说完，她走向了角落。通往她那艘看不见的太空飞船的门打开了，像木门一样嘎吱作响。随后她走了回来，手捧一个精心装点的蛋糕。“当当！”她把蛋糕放在石头上，“情况原本会更糟，因为我最初打算做杯子蛋糕，那绝对会让人不忍直视的。另外，我觉得做蛋糕有点难，所以就把鸡蛋全部打到一个搅拌盆里，然后直接做出了一个大蛋糕。”
“就是这个大得丝毫不会令人怀疑的蛋糕吗？”
“正是。”
“里头藏什么了？”
“啥都没有。”她郑重其事地摇摇头，“不能坏了女童子军的规定。尽管我没当过童子军，但我手底下有当童子军的孩子，而且还听过他们讨论怎么生火。所以我也算是个童子军吧。”
“回到蛋糕上。”我说，“你想让我收下蛋糕，然后送给你的朋友？”
“是的。”她说。
“蜡烛真有意思。”我说。
我们同时观察着蛋糕。
“哦。”她说，“我说过，他已经两千多岁了，真要点那么多蜡烛还不得起火啊？所以我就用了个特大的特制蜡烛。”
“金属做的，而且还发光。”
“对呀！”她鼓起了掌，“漂亮吗？”
我朝围栏靠去，“真有意思。你朋友刚进监狱的时候，携带的物品中有个东西和这个很像。”
“真的吗？”她摆出一脸纯真的模样。
“最近，他还给自己做了一个可以开门的工具。那东西发出的声音和这个蜡烛也特别像。”
“是吗？”她瞪大了双眼，眼神中全是天真，“他是个特聪明的人。那是什么工具？”
“一把勺子。”
“哇，没开玩笑吧，一把勺子？”克拉拉咯咯笑了，“我每次来见你的时候都会这么有趣吗？”
“差不多吧。偶尔会。”
“那也挺不错的，看来我以后必须常来了。”她说，“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确定这蛋糕送不了吗？”
“十分确定，说什么都没用。”
“那好吧。”克拉拉叹气道，“我只能把它给丹尼了，就说因为他人好所以送给他的。他肯定会喜欢。”
我突然觉得……对这个丹尼……有点嫉妒。
她给我来了个假模假式的敬礼，“行了，我得走了。希望能早点再见。替我向博士问好。我很羡慕他，他似乎过得很惬意啊。”
428号犯人最近不怎么配合，但是监狱从不会使用酷刑，也绝不容忍酷刑。《监狱管理守则》严禁严刑拷问，甚至规定了专门的安全施力点。总之，任何酷刑都是被禁止的。
428号正在接受强制锻炼。我没有注意他有点跛，胳膊端着，也没注意到他的表情，我纯粹只是出于好奇地盯着摄像的画面。他没有给本特利和她的团队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我也不指望他知道更多的内幕。
我看着他在四面光秃秃的墙壁围成的隔离锻炼牢房里来回踱步。那是个空荡荡的正方形区域，在牢房犯人均匀的步伐下，房间的石制地板几乎磨成了粉末。428号走得很慢、很稳。他的左腿稍稍有些不灵活。“高兴了吗？”他说，但似乎没谁能听到。
随着镇静剂渐渐失效，玛丽安从昏睡中苏醒了过来。但她仍然帮不上什么忙。显然，她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她说自己听到了什么，却总说那只是尖叫而已，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后她就开始哭泣。我们只得再一次将她药倒，只不过这次的剂量大很多。于是有人开始质疑，是否还要再让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她的情况一直在恶化。她躺下的时候，我握着她的手。她先是紧紧地捏着，然后慢慢地松开了，仿佛正渐渐地离我远去。
“你是我的朋友。”她虚弱地说道。我只觉得内心一阵空虚。
“你知道，这样只是在浪费所有人的时间而已。”
428号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唤醒。他没有盯着摄像头，只是看着牢房外，然后大声地自言自语。
“典狱长心里很清楚，我对第6层的遭遇一无所知。我特别愿意帮忙，真的，要不然就太晚了。而且，如果你能让我从这儿出去的话，我就……嗨，还是算了。”他的语气有些埋怨，“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这座监狱存在很大的问题。我听人提起过系统故障的事情，我也经历过。情况正在一天天地变糟，不是么？而我一天到晚都被关在这里头。顺便说一下，我不是在威胁你们，但我想说，你越早让我出去，我就能越早帮你搞定这个问题，还能救人性命。救人我可是行家。”
太可恶了，我嫌恶地摇摇头。根据档案来看，他根本就是言行完全不一的家伙。他的档案是这么说的。被送来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被冤枉的，而他坚持假装英勇的举动反而更让人恼怒。我知道在审问期间，本特利已经给他看过记录他本人罪行的文件，而他只是笑而不语，而且还当着本特利的面在笑。每每想到这一点，我都不寒而栗。
428号犯人继续在牢房里走来走去，然后他靠着墙，叹了口气，长长的叹息似乎是在承认失败。
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声音软化了不少：“我出不去，她进不来。时间所剩无几了。我必须要救他们。”说完他闭上了眼。428号曾经告诉我他不需要睡觉，但他忽然显得身心交瘁。
此时，墙壁开始脱落，狱警机器人从停泊站里现身，它们的动作从未如此悄无声息。一共四个机器人，聚拢在428号的周围，而后者警惕地看着它们。
“哦，终于要动手了，是吗？”他说着，开始围着狱警绕圈，寻找脱逃路线，但他已无处可逃。狱警修长的圆筒突然张开，伸出了触角。锋利的触角。
我本能地闪过一阵欣喜的战栗。很好，我想。给他点苦头尝尝，是时候为你所犯之罪付出代价了，428号。
狱警们开始包围逼近428号。其中一个抬手一挥，428号向后一个踉跄，刀锋划过他的脸庞和袖口。
“终于露出真面目了。”428号双臂抱胸，脸色阴沉，躲避着狱警的攻击。狱警将他团团围住，我已经看不见他了，但还能听见他的叫喊声。
“现在终于露出你的真面目了，典狱长，你根本就不值得我来拯救。”
“这不公平！”我在办公室大声喝道，没人能听见。目前的局面跟我所预料的很不一样。我站着，给控制站打电话。我必须阻止这一切，可没人接听我的电话，一个人都没有。
屏幕上，狱警们再次朝着428号逼去。
我一路跑到了控制站，但控制站所有人都宣称自己对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我粗暴地命令他们关闭狱警，但狱警却没有对命令做出任何反应。至少，负责值班的人是这样告诉我的。
于是我跑下楼，来到了牢房。作为典狱长，我几乎有权打开监狱里所有房间的门。现在的情况太过火了，监狱里绝不允许出现任何酷刑或是暴力惩罚。
我知道本特利在后面跟着我，一路大呼小叫，而她本不该对我高声说话的。我听到了牢房里传来的叫喊。牢房门识别出我的掌纹后就会打开。
可结果恰恰相反。霎时间警铃大作。
出现了电力故障。
本特利露出一脸满意的神色，“428号被攻击后，立马就出现了电力故障。巧得很啊。看来我的猜想是对的。”
“你——是你授权的吗？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顿时火冒三丈，高声质问她。
本特利的目光投向正前方，声音冰冷：“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典狱长。”
“我不相信。”我说，“赶紧把门打开。”
本特利掏出一把钥匙手动开门，这可能会费点时间，但我们还有六分多钟。
牢房里阒寂无声，我本以为会看到428号凄惨的尸体。我以为自己只可能看见这样的场景。如果我刚刚没有通过摄像头监视428号呢？如果监控录像由于某种神秘的原因损毁了呢？那么我们本来要做的，就只是处理428号残缺不全的尸体。
可这里根本没有尸体，只剩下四个被关闭了的狱警，它们已被破坏殆尽。
莫非428号再一次骗过我们，顺利逃走了？
一个停泊站的密封门开启了，428号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看上去糟透了，但至少还活着。
“说来话长。”他咧嘴一笑，“真是倒霉，但总算还活着。我打不开门，不过幸好能钻进停泊站里头。挺好的藏身之处，然后这四台家伙就开始相互殴打，将对方砸得稀烂。”
“这……我完全不知情……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
“很显然，系统故障影响了它们的程序。”本特利冷冰冰地说道，“是场事故。”
众目睽睽下，428号举起一只手，打了个哈欠。
新的警铃响了起来，电力故障已经演变成了全面系统故障。
“既然这样，那好吧。”428号愤愤地说，“又出现电力故障了？我们一道去看看吧，怎么样？”
428号站在控制站里，在各种面板之间来回穿梭，不耐烦地从各个狱警身下穿过或是身旁绕过。我们到达的时候，系统故障时间已经超过了一分钟。
“据我估计，到七分钟的时候情况会变得极其危险，你必须逐步关闭各个系统。”
他对情况的熟悉令我颇为吃惊。
但本特利却不这样觉得，“你对这里的了解实在有些太快了，难免让人起疑。”
428号点点头，“我也这样认为。”显然他并不关心本特利的想法。
我能察觉出他们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儿。在理想情况下，我早就给他关禁闭了，然后让人严密监控本特利，等候对她的调查。但现在却没有时间这么做。
这一回，情况已经完全失控。
428号后退几步。显然，他已经完成了对控制站的检查。
“这次本特利说对了。”他说，“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可以拖延的方法——多争取些时间。”
“把第7层弹射出去。”我告诉他。
“第7层是什么？”
“我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我承认道，我很清楚本特利也在看着我。无论我现在说什么，以后一定会被再度谈起。在她面前，我永远说不对话。
“看得出来，你不是很想谈及此事，典狱长。但你现在麻烦很大。”
“第7层是监狱中自给自足的一个区域，相当于一个巨大的货物箱。”
“原来如此。那它都用来做什么呢？”
“储存。”
“储存什么？”
我感到很不自在，“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确保监狱的安全运转。在大部分情况下，第7层都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
“可你清楚那里的情况吧？”
“这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外。”
“听我说。”428号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牙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达豪集中营附近的村民也是这么说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家门口有什么死亡集中营，一问三不知，所有人都瞪大眼睛，满脸的疑惑不解。一位美国将军不怎么相信村民的话，但他也差点被说服了。那个村庄距离集中营仅几步之遥，可那里看上去却是那么的普通、安宁，一片祥和。最后，将军想起村子里没有人愿意在外头晾晒衣服，因为他们说外面有很重的味道。”
“你想表达什么？”
“第7层弥漫着恶臭，对此你心知肚明。”
“这事儿不归我管。”
428号发出厌恶的声音：“你只是在遵守《监狱管理守则》罢了。”他对我怒目而视。
“我要给第7层的长官打个电话，我管他叫神棍。”
我用平板电脑给神棍拨打电话。神棍正紧盯着屏幕，看到我之后，他鼓起的眼睛中满是愉悦，兴奋地来回摆动着手指。
“哦！是典狱长啊，您怎么打电话来了？我早就料到了，这位是……哦当然啦，这位肯定就是4！2！8号犯人！太棒了！我好想说太令我意外了，但是我早就预料到你们会打电话过来，我应该，呃，我觉得我必须用太棒了来形容才恰当。”
428号头一次说不出话来。他瞟了我一眼，问道：“他这是什么毛病？”
而神棍仍然在唠叨着：“见到你真是太棒了，428号。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噼噼啪啪地戳着屏幕，留下油腻腻的指印。
428号好像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我连忙打断他。428号有很多长处，但他在交际方面十分低能。与神棍打交道，务必小心谨慎，否则就会像传言中他的犯人一样痛苦。“神棍，”我说，“最近这次出现的电力枯竭情况特别危险，控制站已经快要……呃，出现连锁失效反应了。我们准备将你那层弹射出去，这样你就能发射信号，这样……你的犯人也许还有一丝存活的机会。”
神棍露出了笑容，手指交叉慢慢地摩挲着，“哦，当然了，当然。我去告诉孩子们一声，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旅行呢！谁不喜欢郊游呢？”他皱起眉头，肥猪似的眼睛眯了起来，炭黑的眼珠闪现着星星点点的光。“可是天气很糟糕，这我知道，太遗憾了。”他不赞同地摆动起手指，“我看见了一片茫茫的淡紫色。”
“孩子们？”428号忧虑地低声咕哝道。
我点点头。
“你们还把孩子关在监狱里？”
神棍突然抬起头，“我告诉过你，他肯定会不高兴的，更何况他现在已经讨厌我了。果真是个有品位、有眼力的男人！哈哈。”说着他俯身凑向平板，整个屏幕都被他的笑容和手给塞满了。“是的，428号，我这个小小的货箱里住满了异见人士的孩子。那些人在母星系上可能不是很受待见……但是还没到需要被送到这里来的地步。如果那些家伙知道自己的孩子在这里成了人质的话，会变得乖巧忠心的。我的这些货物可是价值连城……而且，正如我刚才所说，他们也一定巴不得要出去郊游呢。”说完，他拍起手，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番话真是恶心至极，但是对428号却很有效。
“弹射第7层是个好主意，让他们离开这里。”说着，他转向了我，“这事儿还没完。”
我注意到428号再次摆出了一副领导姿态，对此我并不在意。
我差点脱口而出，说“按他说的做”，但我知道本特利一定会抗议的。于是，我调出了操作示意图，自己启动了弹射程序。
狱警们颤抖起来，本特利哼了一声表示同意。接着，所有人开始行动，第7层随即被启动。
第7层被启动了。
神棍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哦，亲爱的，多么壮观啊。我不是告诉过你天气不好吗？我们根本没动弹。”
本特利扫了一眼显示面板，“系统剩余能源不足以启动自动弹射程序。”
“不过……”神棍咧嘴笑道，“我自己配备了发动机，倒不如直接启动我那台暖和舒适的小小‘巴克斯特推动器’，意下如何？”他说话的时候，特意用手指给巴克斯特推动器几个字安上了引号，真希望他别这么做。
“但钳夹没有解除就不行。”我告诉他说，“那样做，会把第7层撕成两半的。”
“哦，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神棍将手指放到了鼻子下方，“不过我知道你肯定能想出其他巧妙的办法，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想出一个更好的主意。”他靠在椅子上，面带笑容，等待着我的回复。
“我已经想出办法来了。”428号朝门边跑去，“我去手动解除钳夹。”
一个狱警挡住了他的去路。
“让这家伙滚开！”428号呵斥道。
“他可是名犯人，长官。”本特利迅速移身过去，她的低语被持续不断的刺耳警报声所淹没。她只是想帮我把事情处理得简单些，什么都不做，遵守《监狱管理守则》就好，别操心其他的。我们曾经尝试过这么做，可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管他的呢，现在大家都快要一起玩儿完了，没人能因此怪罪我们。
这一次，在我开口说话前，428号甚至都没来得及转过身。
“狱警，退下去。428号犯人正在处理一件已由典狱长授权的任务。”狱警犹豫了，对此我不甚习惯。“我重复一遍，他已经得到了典狱长授权。让他过去，不，你跟他走，去协助他。”
狱警处理了我的信息后，让到一旁，伸出了触手。我相信它们的本意是想要帮忙，但看上去却令人生畏。
“棒极了。”428号警惕地看着它们，“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更愿意独自前去。”
我本可以回到办公室观察他的行动，但是我留在了控制站，和所有人一起密切关注着大屏幕上的情况。我们可以利用一个又一个窗口摄像头追踪奔跑中的428号。只见他一路奔驰，穿过整座监狱。有人在屏幕上点开了一个计时的窗口。428号边跑边一路高声喊叫。看起来他的肺活量不错，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在高速奔跑的同时发号施令。
“这不是命令，我知道你不喜欢用这个词，所以算是请求吧。我会尽我所能将第7层弹射出去，我也希望你能够考虑……就是考虑一下……能够在第7层离开前，让尽可能多的犯人进去，因为我们要把它变成救生筏。我觉得，不管人们做过什么，都应该给他们生的希望，你觉得呢？但这只是我的建议，连暗示都算不上。”
他忽地停下脚步，钻进一间手工车间，在里面歇了歇气，取出一把扳手和一支焊枪。
“我需要这些工具。”他说着，并没转身看摄像头，而是翻箱倒柜，将东西往口袋里塞。“你能不能把这些东西上的安全码解除？我可不想触发更多的警报，搞得我像个顺手牵羊的大妈一样在一旁傻站着。”他说着转过身，露出魅力十足的笑容。
本特利看着我，我随即点点头，车间门口的安全屏障随即解除了。
“太好了。”428号说完，取来一辆手推车，“这么看来，本次超市大扫荡的冠军非我莫属了。”说着他便冲了出去，推着一辆反重力手推车，里面塞满匆忙放进去的工具，丁零当啷地顺着楼梯往下奔去。
一分半钟后，他抵达了第7层。其他摄像头显示，本特利手下的守卫正将犯人聚在一起领向第7层。我原本还希望能够和她讨论一番的（不过可能得提高点儿嗓门）。
“我觉得这么做是对的。”我当时这么说道。
“这是你的命令吗，典狱长？”本特利问道。我很想听出她的语气，但她听上去很平静，那种刻意保持的平静。
我颔首道：“当然，如果有守卫也想去的话，尽可能地允许他们进去。”
本特利咳嗽道：“刚才我说我们愿意留下的时候，我相信自己能够代表所有的守卫。我们愿意留下来，试试看能否解决目前的困境，并协助那些无法自己进入第7层的犯人。”
“你们的行为很高尚。”我对本特利说，“但是，很显然，若有任何守卫认为……总之，看你们自己的选择吧。”
有人在点头，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看着我。我认为他们都在纠结究竟应该选择活下去，还是留在这里牺牲。而这样的生死抉择，本就取决于个人。
终于，一只摄像头捕捉到了428号犯人。他瘦长的身影挤进了一条维修通道中（我想破头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挤进去的），里面环绕着各种各样的管道。随后，他走到了四块突起物旁，它们周围环绕着各式各样的通风口与格栅。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释放钳夹的位置。不知道那些小宝贝长啥样。”他连续敲打了四个物体，在我看来，它们的确像极了钳夹。“没错，已经断电了。不过难不倒我。”他挥起一根杠杆。“阿基米德曾经对我说，如果我给他一根足够长的杠杆，他就能撬动整个世界。”说着，他把杠杆抛到肩后。“不幸的是，这回杠杆派不上用场。”
他俯身到地面上，像个象棋大师似的开始沉思如何对付钳夹，随后他取出了焊枪。“我得把金属部分软化一些，接下来的工作就会很高效了。”
说完，他立马投入了工作，将焊枪的强度调至最高，火舌随即向金属喷洒而去。看得出温度极高，就连周边各类管道表面的镀层都开始闷烧，整个屏幕很快被浓烟覆盖。
428号全程都在安静地工作，只是时不时咳嗽两声。接着，他站起来，拿起了杠杆。“这活儿很像在烹制焦糖布丁。下次你见到克拉拉的时候，呃，不如和她聊聊烹饪吧？”
他是在和我说话。
“因为……”他说着，开始用杠杆去撬底下的一只钳夹，果然，钳夹像拔丝棉花糖那么柔软。“不聊烹饪的话，我特别害怕你们之间的对话会陷入尴尬。哦，有了有了，这个搞定了。”接着他转移到了第二个钳夹旁，“跟你那个古怪的神棍说一声，让他收敛点，准备好启动他的巴克斯特推动器。巧的是，我现在正站在这上面。难怪这里有这么多格栅，我不知道你好不好奇，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对此特别好奇。我基本上相当于站在一个硕大的带辐射的高压锅上。啊哈，第二个搞定。”428号往后仰去，身体略有些晃荡。“古希腊神伏尔甘在火山底下冶炼的金属是他最棒的作品，但是我跟你说，健康与安全执行局绝对会气势汹汹地盯上他……嗯，已经有点儿烧煳的味儿了。”屏幕上的画面有些模糊，管道中浓烟密布。
428号开始着手解除第三只钳夹。“我感觉他已经启动了推动器，但愿你的神棍是个乖宝宝，别在我干完活儿之前就点火。无缘无故被烧成灰可不是什么好事。”
听到这些话，本特利开始和别人激烈地交谈。我可以看到通往第7层的门已经紧闭，整座监狱的电力水平降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空气变得越来越沉闷，我感觉嗓子眼儿发痒，也开始对428号的糟糕处境心生同情。
“老实说吧，”428号说，“我不大可能活着出去了，你们也早就猜出来了。我是个聪明人，所以——就让焊枪继续喷吧，虽然没多大用，但此时也没什么可做的了——没关系，等这只钳夹被解除后，20秒的时间内，整条走廊就会被巴克斯特推动器的火舌所吞噬。在20.000001秒后，我连灰都不会剩下，甚至我肚子里难吃的监狱食物也无法幸存。就这样吧。”
我很清楚他想干吗，他准备牺牲自己以拯救所有进入第7层的人，去弥补——不，应该说是向那些被他杀死的人谢罪。
第三只钳夹总算被卸下了，随即响起了一阵新的警报声。
“嗯嗯，火警，太讽刺了。”428号笑嘻嘻地说道，“总之，我还有一个最后的请求。真的，好好想想你是在为谁工作？你有没有努力或是有没有做好都无所谓，但是他们在做好事吗？”最后一只钳夹终于屈服了，428号趴到地面上，精疲力竭，喘不过气来。
“一切就绪，没多少时间了。通知神棍出发吧。”
本特利通知了神棍。随着巴克斯特推动器的点火，整座控制站都在颤抖。通常情况下，反重力装置会对颠簸起到一定缓冲作用，但很显然此时已经完全失效了。
428号坐在地板上，微微喘着气。透过弥散在管道中的烟雾，我隐约看见他朝我挥了挥手。
“不管怎么说，”他疲困的声音透着些慌乱，“就当作这是我最后一次越狱吧，典狱长。”
“好的。”我笑道，“谢谢你，博士。”
他点点头。
浓烟和火焰充斥了整个屏幕，只听见尖锐的警报哀鸣。
一声爆炸之后，第7层被抛射而出，整颗小行星再次为之颤动。小规模的爆炸后，紧接着又是一次巨大的爆炸。所有人都在控制站里注视着屏幕中的第7层离我们渐行渐远。不能说所有人，因为我一直在看着428号的脸——它是那么平静——直至摄像头被火焰吞没，画面变红然后变黑。
接着，画面又变成了灰白。已然没什么可看的了，于是我转而将目光投向其他人正在看的地方。第7层正在加大马力远离监狱，他们只配备了一台巴克斯特推动器，很可能并不足以支撑他们抵达其他殖民地，甚至都无法抵达其他殖民地的营救范围内，但无论如何，至少上面的所有人仍存有一线生机。
相反，我们连一线希望都已不复存在。在短暂的欢呼后，我明显感觉到最初的兴奋情绪已经过去。系统故障依旧存在。我们这才想起自己是被留下的人，被困在这颗残缺的死亡之石上面。
我不由得想到，如果428号还活着，且不论他过去如何，至少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第7层掉转方向开始加速，穿过互通网的通信环，穿过人工重力的平衡环，朝着用于抵抗入侵者的防护阵列驶去。多么具有象征意义的离别啊。随着第7层缓慢穿过一层层设施，我方才切身感受到我们是真的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我马上就要死在这颗小行星上了。但至少我们做到了，我们给了他们生的希望。
就在此时，防护阵列启动，将第7层轰成了齑粉。
《沙丘》六部曲合集
《波西杰克逊》系列合集
《猎魔人》合集
第二天，女孩再次回到了停机坪。这次，她带来了一块古老的白板，上面用笔写着：“我是探视者。难道你们不应该按规定接见我一次吗？”
“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说。
本特利耸耸肩，“她完全可以在板子上写下煽动性的话语。”
“这有什么值得担心的？”我问。
“她是428号的熟人。”克拉拉开始在白板上刻下一些神秘的符号，似乎想刻意证明自己和428号是一路人。其实我本可以当她在胡言乱语，不予理睬……可万一那是某种加了密的电脑病毒呢，比如摄像头在拍摄后就会被入侵，那该如何是好？也许这可以触发电力故障，而且她没准儿还在给428号的共犯传递指令。
于是我走了出去，和她见面。
“来啦！你好！”我出现在停机坪后，她笑容满面地朝我打招呼。她伸出一只手，结果触碰到了电场，连忙缩了回去。“怎么不告诉我这里有电？”
“你早就知道的，克拉拉。”我很不在状态，“你画的那些是密码吗？”
“只是画圈打叉游戏而已。”她敲了敲板子，“想玩儿吗？”
“你确定不是……”我接下来想要说的话是“什么外星电脑病毒吗？”，然而这个念头很快烟消云散。“算了，没什么。”
“你是这里的典狱长吗？”她问。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那么，如果有人第一次来探视的话，你应该是需要出来接待的，对吧？”
“可你已经来过三回了。”我有点不耐烦。
“哦哦哦。”她叹口气，“不好意思。”说着，她走向拐角处。我听见她在那儿冲着什么大喊大叫，又踢着木头做的什么东西。然后她回来了。“对不起。”她说，“刚才我跟我的交通工具发生了点小小的争执。”她耸耸肩，“就让我们来假装我是一名时间旅行者吧。”
“这并不比假装认为你是约旦女王难。”
“你说什么？”她起先有些不解，紧接着便释然了，“是这样的，我现在假装成一名时间旅行者，装作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其实是为了骗你和我见第二次面——”
“是第四次。”
“这么说——还是奏效了，对吧？”她说着鼓起了掌，“我真高兴！”
“你表演过头了。”我说。
“有一点点吧。”她承认道，“在我倒霉的那些日子里，凯蒂·佩里[. 美国著名流行女歌手、演员，词曲创作人，1984年10月25日出生于加州，演出风格艳丽夸张，戏剧效果十足。
]还在想到底是谁抢了她的风头呢。”
“你扯哪儿去了？我忙着呢。”
“我也忙着呢。”她说，“忙着适应我此前已经和你见过三次面的事实，而且我还要给2B班上美术课，得给他们布置作业。有什么建议吗？”
“做块牌子。”我说，“写上‘释放博士’。”
“你开玩笑呢？这有用吗？”她满怀希望地问道。
“可能吧。”我说。
“那行，我会考虑的。”她严肃地说，“听着，你能帮我一个忙吗？是关于博士的生日——”
“真的吗？”
“假的，不过我们先假装是真的吧。”她笑道，“我给他带了份礼物。”
“犯人一律不得接受礼物。”
“可是他都两千多岁了，好吧，说过头了。可谁知道他还有多少个生日可过呢。稍等。”说完，她走向了角落。通往她那艘看不见的太空飞船的门打开了，像木门一样嘎吱作响。随后她走了回来，手捧一个精心装点的蛋糕。“当当！”她把蛋糕放在石头上，“情况原本会更糟，因为我最初打算做杯子蛋糕，那绝对会让人不忍直视的。另外，我觉得做蛋糕有点难，所以就把鸡蛋全部打到一个搅拌盆里，然后直接做出了一个大蛋糕。”
“就是这个大得丝毫不会令人怀疑的蛋糕吗？”
“正是。”
“里头藏什么了？”
“啥都没有。”她郑重其事地摇摇头，“不能坏了女童子军的规定。尽管我没当过童子军，但我手底下有当童子军的孩子，而且还听过他们讨论怎么生火。所以我也算是个童子军吧。”
“回到蛋糕上。”我说，“你想让我收下蛋糕，然后送给你的朋友？”
“是的。”她说。
“蜡烛真有意思。”我说。
我们同时观察着蛋糕。
“哦。”她说，“我说过，他已经两千多岁了，真要点那么多蜡烛还不得起火啊？所以我就用了个特大的特制蜡烛。”
“金属做的，而且还发光。”
“对呀！”她鼓起了掌，“漂亮吗？”
我朝围栏靠去，“真有意思。你朋友刚进监狱的时候，携带的物品中有个东西和这个很像。”
“真的吗？”她摆出一脸纯真的模样。
“最近，他还给自己做了一个可以开门的工具。那东西发出的声音和这个蜡烛也特别像。”
“是吗？”她瞪大了双眼，眼神中全是天真，“他是个特聪明的人。那是什么工具？”
“一把勺子。”
“哇，没开玩笑吧，一把勺子？”克拉拉咯咯笑了，“我每次来见你的时候都会这么有趣吗？”
“差不多吧。偶尔会。”
“那也挺不错的，看来我以后必须常来了。”她说，“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确定这蛋糕送不了吗？”
“十分确定，说什么都没用。”
“那好吧。”克拉拉叹气道，“我只能把它给丹尼了，就说因为他人好所以送给他的。他肯定会喜欢。”
我突然觉得……对这个丹尼……有点嫉妒。
她给我来了个假模假式的敬礼，“行了，我得走了。希望能早点再见。替我向博士问好。我很羡慕他，他似乎过得很惬意啊。”
428号犯人最近不怎么配合，但是监狱从不会使用酷刑，也绝不容忍酷刑。《监狱管理守则》严禁严刑拷问，甚至规定了专门的安全施力点。总之，任何酷刑都是被禁止的。
428号正在接受强制锻炼。我没有注意他有点跛，胳膊端着，也没注意到他的表情，我纯粹只是出于好奇地盯着摄像的画面。他没有给本特利和她的团队提供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我也不指望他知道更多的内幕。
我看着他在四面光秃秃的墙壁围成的隔离锻炼牢房里来回踱步。那是个空荡荡的正方形区域，在牢房犯人均匀的步伐下，房间的石制地板几乎磨成了粉末。428号走得很慢、很稳。他的左腿稍稍有些不灵活。“高兴了吗？”他说，但似乎没谁能听到。
随着镇静剂渐渐失效，玛丽安从昏睡中苏醒了过来。但她仍然帮不上什么忙。显然，她并没有看到任何东西。她说自己听到了什么，却总说那只是尖叫而已，撕心裂肺的尖叫，然后她就开始哭泣。我们只得再一次将她药倒，只不过这次的剂量大很多。于是有人开始质疑，是否还要再让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她的情况一直在恶化。她躺下的时候，我握着她的手。她先是紧紧地捏着，然后慢慢地松开了，仿佛正渐渐地离我远去。
“你是我的朋友。”她虚弱地说道。我只觉得内心一阵空虚。
“你知道，这样只是在浪费所有人的时间而已。”
428号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唤醒。他没有盯着摄像头，只是看着牢房外，然后大声地自言自语。
“典狱长心里很清楚，我对第6层的遭遇一无所知。我特别愿意帮忙，真的，要不然就太晚了。而且，如果你能让我从这儿出去的话，我就……嗨，还是算了。”他的语气有些埋怨，“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这座监狱存在很大的问题。我听人提起过系统故障的事情，我也经历过。情况正在一天天地变糟，不是么？而我一天到晚都被关在这里头。顺便说一下，我不是在威胁你们，但我想说，你越早让我出去，我就能越早帮你搞定这个问题，还能救人性命。救人我可是行家。”
太可恶了，我嫌恶地摇摇头。根据档案来看，他根本就是言行完全不一的家伙。他的档案是这么说的。被送来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被冤枉的，而他坚持假装英勇的举动反而更让人恼怒。我知道在审问期间，本特利已经给他看过记录他本人罪行的文件，而他只是笑而不语，而且还当着本特利的面在笑。每每想到这一点，我都不寒而栗。
428号犯人继续在牢房里走来走去，然后他靠着墙，叹了口气，长长的叹息似乎是在承认失败。
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声音软化了不少：“我出不去，她进不来。时间所剩无几了。我必须要救他们。”说完他闭上了眼。428号曾经告诉我他不需要睡觉，但他忽然显得身心交瘁。
此时，墙壁开始脱落，狱警机器人从停泊站里现身，它们的动作从未如此悄无声息。一共四个机器人，聚拢在428号的周围，而后者警惕地看着它们。
“哦，终于要动手了，是吗？”他说着，开始围着狱警绕圈，寻找脱逃路线，但他已无处可逃。狱警修长的圆筒突然张开，伸出了触角。锋利的触角。
我本能地闪过一阵欣喜的战栗。很好，我想。给他点苦头尝尝，是时候为你所犯之罪付出代价了，428号。
狱警们开始包围逼近428号。其中一个抬手一挥，428号向后一个踉跄，刀锋划过他的脸庞和袖口。
“终于露出真面目了。”428号双臂抱胸，脸色阴沉，躲避着狱警的攻击。狱警将他团团围住，我已经看不见他了，但还能听见他的叫喊声。
“现在终于露出你的真面目了，典狱长，你根本就不值得我来拯救。”
“这不公平！”我在办公室大声喝道，没人能听见。目前的局面跟我所预料的很不一样。我站着，给控制站打电话。我必须阻止这一切，可没人接听我的电话，一个人都没有。
屏幕上，狱警们再次朝着428号逼去。
我一路跑到了控制站，但控制站所有人都宣称自己对现在所发生的事情毫不知情。我粗暴地命令他们关闭狱警，但狱警却没有对命令做出任何反应。至少，负责值班的人是这样告诉我的。
于是我跑下楼，来到了牢房。作为典狱长，我几乎有权打开监狱里所有房间的门。现在的情况太过火了，监狱里绝不允许出现任何酷刑或是暴力惩罚。
我知道本特利在后面跟着我，一路大呼小叫，而她本不该对我高声说话的。我听到了牢房里传来的叫喊。牢房门识别出我的掌纹后就会打开。
可结果恰恰相反。霎时间警铃大作。
出现了电力故障。
本特利露出一脸满意的神色，“428号被攻击后，立马就出现了电力故障。巧得很啊。看来我的猜想是对的。”
“你——是你授权的吗？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顿时火冒三丈，高声质问她。
本特利的目光投向正前方，声音冰冷：“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典狱长。”
“我不相信。”我说，“赶紧把门打开。”
本特利掏出一把钥匙手动开门，这可能会费点时间，但我们还有六分多钟。
牢房里阒寂无声，我本以为会看到428号凄惨的尸体。我以为自己只可能看见这样的场景。如果我刚刚没有通过摄像头监视428号呢？如果监控录像由于某种神秘的原因损毁了呢？那么我们本来要做的，就只是处理428号残缺不全的尸体。
可这里根本没有尸体，只剩下四个被关闭了的狱警，它们已被破坏殆尽。
莫非428号再一次骗过我们，顺利逃走了？
一个停泊站的密封门开启了，428号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他看上去糟透了，但至少还活着。
“说来话长。”他咧嘴一笑，“真是倒霉，但总算还活着。我打不开门，不过幸好能钻进停泊站里头。挺好的藏身之处，然后这四台家伙就开始相互殴打，将对方砸得稀烂。”
“这……我完全不知情……不应该发生这样的事。”
“很显然，系统故障影响了它们的程序。”本特利冷冰冰地说道，“是场事故。”
众目睽睽下，428号举起一只手，打了个哈欠。
新的警铃响了起来，电力故障已经演变成了全面系统故障。
“既然这样，那好吧。”428号愤愤地说，“又出现电力故障了？我们一道去看看吧，怎么样？”
428号站在控制站里，在各种面板之间来回穿梭，不耐烦地从各个狱警身下穿过或是身旁绕过。我们到达的时候，系统故障时间已经超过了一分钟。
“据我估计，到七分钟的时候情况会变得极其危险，你必须逐步关闭各个系统。”
他对情况的熟悉令我颇为吃惊。
但本特利却不这样觉得，“你对这里的了解实在有些太快了，难免让人起疑。”
428号点点头，“我也这样认为。”显然他并不关心本特利的想法。
我能察觉出他们两人之间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儿。在理想情况下，我早就给他关禁闭了，然后让人严密监控本特利，等候对她的调查。但现在却没有时间这么做。
这一回，情况已经完全失控。
428号后退几步。显然，他已经完成了对控制站的检查。
“这次本特利说对了。”他说，“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可以拖延的方法——多争取些时间。”
“把第7层弹射出去。”我告诉他。
“第7层是什么？”
“我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我承认道，我很清楚本特利也在看着我。无论我现在说什么，以后一定会被再度谈起。在她面前，我永远说不对话。
“看得出来，你不是很想谈及此事，典狱长。但你现在麻烦很大。”
“第7层是监狱中自给自足的一个区域，相当于一个巨大的货物箱。”
“原来如此。那它都用来做什么呢？”
“储存。”
“储存什么？”
我感到很不自在，“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确保监狱的安全运转。在大部分情况下，第7层都不属于我的管辖范围。”
“可你清楚那里的情况吧？”
“这在我的职权范围之外。”
“听我说。”428号用手指敲了敲自己的牙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达豪集中营附近的村民也是这么说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家门口有什么死亡集中营，一问三不知，所有人都瞪大眼睛，满脸的疑惑不解。一位美国将军不怎么相信村民的话，但他也差点被说服了。那个村庄距离集中营仅几步之遥，可那里看上去却是那么的普通、安宁，一片祥和。最后，将军想起村子里没有人愿意在外头晾晒衣服，因为他们说外面有很重的味道。”
“你想表达什么？”
“第7层弥漫着恶臭，对此你心知肚明。”
“这事儿不归我管。”
428号发出厌恶的声音：“你只是在遵守《监狱管理守则》罢了。”他对我怒目而视。
“我要给第7层的长官打个电话，我管他叫神棍。”
我用平板电脑给神棍拨打电话。神棍正紧盯着屏幕，看到我之后，他鼓起的眼睛中满是愉悦，兴奋地来回摆动着手指。
“哦！是典狱长啊，您怎么打电话来了？我早就料到了，这位是……哦当然啦，这位肯定就是4！2！8号犯人！太棒了！我好想说太令我意外了，但是我早就预料到你们会打电话过来，我应该，呃，我觉得我必须用太棒了来形容才恰当。”
428号头一次说不出话来。他瞟了我一眼，问道：“他这是什么毛病？”
而神棍仍然在唠叨着：“见到你真是太棒了，428号。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噼噼啪啪地戳着屏幕，留下油腻腻的指印。
428号好像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我连忙打断他。428号有很多长处，但他在交际方面十分低能。与神棍打交道，务必小心谨慎，否则就会像传言中他的犯人一样痛苦。“神棍，”我说，“最近这次出现的电力枯竭情况特别危险，控制站已经快要……呃，出现连锁失效反应了。我们准备将你那层弹射出去，这样你就能发射信号，这样……你的犯人也许还有一丝存活的机会。”
神棍露出了笑容，手指交叉慢慢地摩挲着，“哦，当然了，当然。我去告诉孩子们一声，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旅行呢！谁不喜欢郊游呢？”他皱起眉头，肥猪似的眼睛眯了起来，炭黑的眼珠闪现着星星点点的光。“可是天气很糟糕，这我知道，太遗憾了。”他不赞同地摆动起手指，“我看见了一片茫茫的淡紫色。”
“孩子们？”428号忧虑地低声咕哝道。
我点点头。
“你们还把孩子关在监狱里？”
神棍突然抬起头，“我告诉过你，他肯定会不高兴的，更何况他现在已经讨厌我了。果真是个有品位、有眼力的男人！哈哈。”说着他俯身凑向平板，整个屏幕都被他的笑容和手给塞满了。“是的，428号，我这个小小的货箱里住满了异见人士的孩子。那些人在母星系上可能不是很受待见……但是还没到需要被送到这里来的地步。如果那些家伙知道自己的孩子在这里成了人质的话，会变得乖巧忠心的。我的这些货物可是价值连城……而且，正如我刚才所说，他们也一定巴不得要出去郊游呢。”说完，他拍起手，哈哈地笑了起来。
这番话真是恶心至极，但是对428号却很有效。
“弹射第7层是个好主意，让他们离开这里。”说着，他转向了我，“这事儿还没完。”
我注意到428号再次摆出了一副领导姿态，对此我并不在意。
我差点脱口而出，说“按他说的做”，但我知道本特利一定会抗议的。于是，我调出了操作示意图，自己启动了弹射程序。
狱警们颤抖起来，本特利哼了一声表示同意。接着，所有人开始行动，第7层随即被启动。
第7层被启动了。
神棍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哦，亲爱的，多么壮观啊。我不是告诉过你天气不好吗？我们根本没动弹。”
本特利扫了一眼显示面板，“系统剩余能源不足以启动自动弹射程序。”
“不过……”神棍咧嘴笑道，“我自己配备了发动机，倒不如直接启动我那台暖和舒适的小小‘巴克斯特推动器’，意下如何？”他说话的时候，特意用手指给巴克斯特推动器几个字安上了引号，真希望他别这么做。
“但钳夹没有解除就不行。”我告诉他说，“那样做，会把第7层撕成两半的。”
“哦，我倒是没想到这一点。”神棍将手指放到了鼻子下方，“不过我知道你肯定能想出其他巧妙的办法，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想出一个更好的主意。”他靠在椅子上，面带笑容，等待着我的回复。
“我已经想出办法来了。”428号朝门边跑去，“我去手动解除钳夹。”
一个狱警挡住了他的去路。
“让这家伙滚开！”428号呵斥道。
“他可是名犯人，长官。”本特利迅速移身过去，她的低语被持续不断的刺耳警报声所淹没。她只是想帮我把事情处理得简单些，什么都不做，遵守《监狱管理守则》就好，别操心其他的。我们曾经尝试过这么做，可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管他的呢，现在大家都快要一起玩儿完了，没人能因此怪罪我们。
这一次，在我开口说话前，428号甚至都没来得及转过身。
“狱警，退下去。428号犯人正在处理一件已由典狱长授权的任务。”狱警犹豫了，对此我不甚习惯。“我重复一遍，他已经得到了典狱长授权。让他过去，不，你跟他走，去协助他。”
狱警处理了我的信息后，让到一旁，伸出了触手。我相信它们的本意是想要帮忙，但看上去却令人生畏。
“棒极了。”428号警惕地看着它们，“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更愿意独自前去。”
我本可以回到办公室观察他的行动，但是我留在了控制站，和所有人一起密切关注着大屏幕上的情况。我们可以利用一个又一个窗口摄像头追踪奔跑中的428号。只见他一路奔驰，穿过整座监狱。有人在屏幕上点开了一个计时的窗口。428号边跑边一路高声喊叫。看起来他的肺活量不错，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在高速奔跑的同时发号施令。
“这不是命令，我知道你不喜欢用这个词，所以算是请求吧。我会尽我所能将第7层弹射出去，我也希望你能够考虑……就是考虑一下……能够在第7层离开前，让尽可能多的犯人进去，因为我们要把它变成救生筏。我觉得，不管人们做过什么，都应该给他们生的希望，你觉得呢？但这只是我的建议，连暗示都算不上。”
他忽地停下脚步，钻进一间手工车间，在里面歇了歇气，取出一把扳手和一支焊枪。
“我需要这些工具。”他说着，并没转身看摄像头，而是翻箱倒柜，将东西往口袋里塞。“你能不能把这些东西上的安全码解除？我可不想触发更多的警报，搞得我像个顺手牵羊的大妈一样在一旁傻站着。”他说着转过身，露出魅力十足的笑容。
本特利看着我，我随即点点头，车间门口的安全屏障随即解除了。
“太好了。”428号说完，取来一辆手推车，“这么看来，本次超市大扫荡的冠军非我莫属了。”说着他便冲了出去，推着一辆反重力手推车，里面塞满匆忙放进去的工具，丁零当啷地顺着楼梯往下奔去。
一分半钟后，他抵达了第7层。其他摄像头显示，本特利手下的守卫正将犯人聚在一起领向第7层。我原本还希望能够和她讨论一番的（不过可能得提高点儿嗓门）。
“我觉得这么做是对的。”我当时这么说道。
“这是你的命令吗，典狱长？”本特利问道。我很想听出她的语气，但她听上去很平静，那种刻意保持的平静。
我颔首道：“当然，如果有守卫也想去的话，尽可能地允许他们进去。”
本特利咳嗽道：“刚才我说我们愿意留下的时候，我相信自己能够代表所有的守卫。我们愿意留下来，试试看能否解决目前的困境，并协助那些无法自己进入第7层的犯人。”
“你们的行为很高尚。”我对本特利说，“但是，很显然，若有任何守卫认为……总之，看你们自己的选择吧。”
有人在点头，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看着我。我认为他们都在纠结究竟应该选择活下去，还是留在这里牺牲。而这样的生死抉择，本就取决于个人。
终于，一只摄像头捕捉到了428号犯人。他瘦长的身影挤进了一条维修通道中（我想破头也弄不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挤进去的），里面环绕着各种各样的管道。随后，他走到了四块突起物旁，它们周围环绕着各式各样的通风口与格栅。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里应该就是释放钳夹的位置。不知道那些小宝贝长啥样。”他连续敲打了四个物体，在我看来，它们的确像极了钳夹。“没错，已经断电了。不过难不倒我。”他挥起一根杠杆。“阿基米德曾经对我说，如果我给他一根足够长的杠杆，他就能撬动整个世界。”说着，他把杠杆抛到肩后。“不幸的是，这回杠杆派不上用场。”
他俯身到地面上，像个象棋大师似的开始沉思如何对付钳夹，随后他取出了焊枪。“我得把金属部分软化一些，接下来的工作就会很高效了。”
说完，他立马投入了工作，将焊枪的强度调至最高，火舌随即向金属喷洒而去。看得出温度极高，就连周边各类管道表面的镀层都开始闷烧，整个屏幕很快被浓烟覆盖。
428号全程都在安静地工作，只是时不时咳嗽两声。接着，他站起来，拿起了杠杆。“这活儿很像在烹制焦糖布丁。下次你见到克拉拉的时候，呃，不如和她聊聊烹饪吧？”
他是在和我说话。
“因为……”他说着，开始用杠杆去撬底下的一只钳夹，果然，钳夹像拔丝棉花糖那么柔软。“不聊烹饪的话，我特别害怕你们之间的对话会陷入尴尬。哦，有了有了，这个搞定了。”接着他转移到了第二个钳夹旁，“跟你那个古怪的神棍说一声，让他收敛点，准备好启动他的巴克斯特推动器。巧的是，我现在正站在这上面。难怪这里有这么多格栅，我不知道你好不好奇，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对此特别好奇。我基本上相当于站在一个硕大的带辐射的高压锅上。啊哈，第二个搞定。”428号往后仰去，身体略有些晃荡。“古希腊神伏尔甘在火山底下冶炼的金属是他最棒的作品，但是我跟你说，健康与安全执行局绝对会气势汹汹地盯上他……嗯，已经有点儿烧煳的味儿了。”屏幕上的画面有些模糊，管道中浓烟密布。
428号开始着手解除第三只钳夹。“我感觉他已经启动了推动器，但愿你的神棍是个乖宝宝，别在我干完活儿之前就点火。无缘无故被烧成灰可不是什么好事。”
听到这些话，本特利开始和别人激烈地交谈。我可以看到通往第7层的门已经紧闭，整座监狱的电力水平降到了岌岌可危的程度。空气变得越来越沉闷，我感觉嗓子眼儿发痒，也开始对428号的糟糕处境心生同情。
“老实说吧，”428号说，“我不大可能活着出去了，你们也早就猜出来了。我是个聪明人，所以——就让焊枪继续喷吧，虽然没多大用，但此时也没什么可做的了——没关系，等这只钳夹被解除后，20秒的时间内，整条走廊就会被巴克斯特推动器的火舌所吞噬。在20.000001秒后，我连灰都不会剩下，甚至我肚子里难吃的监狱食物也无法幸存。就这样吧。”
我很清楚他想干吗，他准备牺牲自己以拯救所有进入第7层的人，去弥补——不，应该说是向那些被他杀死的人谢罪。
第三只钳夹总算被卸下了，随即响起了一阵新的警报声。
“嗯嗯，火警，太讽刺了。”428号笑嘻嘻地说道，“总之，我还有一个最后的请求。真的，好好想想你是在为谁工作？你有没有努力或是有没有做好都无所谓，但是他们在做好事吗？”最后一只钳夹终于屈服了，428号趴到地面上，精疲力竭，喘不过气来。
“一切就绪，没多少时间了。通知神棍出发吧。”
本特利通知了神棍。随着巴克斯特推动器的点火，整座控制站都在颤抖。通常情况下，反重力装置会对颠簸起到一定缓冲作用，但很显然此时已经完全失效了。
428号坐在地板上，微微喘着气。透过弥散在管道中的烟雾，我隐约看见他朝我挥了挥手。
“不管怎么说，”他疲困的声音透着些慌乱，“就当作这是我最后一次越狱吧，典狱长。”
“好的。”我笑道，“谢谢你，博士。”
他点点头。
浓烟和火焰充斥了整个屏幕，只听见尖锐的警报哀鸣。
一声爆炸之后，第7层被抛射而出，整颗小行星再次为之颤动。小规模的爆炸后，紧接着又是一次巨大的爆炸。所有人都在控制站里注视着屏幕中的第7层离我们渐行渐远。不能说所有人，因为我一直在看着428号的脸——它是那么平静——直至摄像头被火焰吞没，画面变红然后变黑。
接着，画面又变成了灰白。已然没什么可看的了，于是我转而将目光投向其他人正在看的地方。第7层正在加大马力远离监狱，他们只配备了一台巴克斯特推动器，很可能并不足以支撑他们抵达其他殖民地，甚至都无法抵达其他殖民地的营救范围内，但无论如何，至少上面的所有人仍存有一线生机。
相反，我们连一线希望都已不复存在。在短暂的欢呼后，我明显感觉到最初的兴奋情绪已经过去。系统故障依旧存在。我们这才想起自己是被留下的人，被困在这颗残缺的死亡之石上面。
我不由得想到，如果428号还活着，且不论他过去如何，至少他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第7层掉转方向开始加速，穿过互通网的通信环，穿过人工重力的平衡环，朝着用于抵抗入侵者的防护阵列驶去。多么具有象征意义的离别啊。随着第7层缓慢穿过一层层设施，我方才切身感受到我们是真的被他们抛在了身后。
我马上就要死在这颗小行星上了。但至少我们做到了，我们给了他们生的希望。
就在此时，防护阵列启动，将第7层轰成了齑粉。